第一部 芳汀
第七卷 商馬第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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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散普麗斯姆姆
我們將要讀到的那些事,在濱海蒙特勒伊并沒有全部被人知道,但是已經(jīng)流傳開了的那一點,在那城里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假使我們不詳詳細(xì)細(xì)地記述下來,就會成為本書的一大漏洞。
在那些細(xì)微的情節(jié)里,讀者將遇見兩三處似乎不可能真有其事的經(jīng)過,但是我們?yōu)榱俗鹬厥聦?,仍舊保存下來。
在沙威走訪的那個下午,馬德蘭先生仍照常去看芳汀。
他在進(jìn)入芳汀的病房以前,已找人去請散普麗斯姆姆了。
在療養(yǎng)室服務(wù)的兩個修女叫佩爾佩迪姆姆和散普麗斯姆姆,她們和所有其他做慈善事業(yè)的姆姆們一樣,都是遣使會的修女。
佩爾佩迪姆姆是個極普通的農(nóng)村姑娘,為慈善服務(wù),頗形粗俗,皈依上帝,也不過等于就業(yè)。她做教徒,正如別人當(dāng)廚娘一樣。那種人絕不稀罕。各種教會的修道院都樂于收容那種粗笨的鄉(xiāng)間土貨,一舉手而變成嘉布遣會修士或圣于爾絮勒會修女。那樣的鄉(xiāng)村氣質(zhì)可以替宗教做些粗重的工作。從一個牧童變成一個圣衣會修士,毫無不合適的地方;從這一個變成那一個,不會有多大困難,鄉(xiāng)村和寺院同是蒙昧無知的,它們的共同基礎(chǔ)是早已存在的,因此鄉(xiāng)民一下就可以和寺僧平起平坐。罩衫放寬一點,便成了僧衣。那佩爾佩迪姆姆是個體粗力壯的修女,生在蓬圖瓦茲附近的馬靈城,一口土音,喜歡多話,呶呶不休,依照病人信神或假冒為善的程度來斟酌湯藥中的白糖分量,時常唐突病人,和臨終的人鬧閑氣,幾乎把上帝摔在他們的臉上,氣沖沖地對著垂死的人亂念祈禱文,魯莽、誠實、朱砂臉。
散普麗斯姆姆卻和白蠟一樣白。她在佩爾佩迪姆姆身旁,就好象牛脂燭旁的細(xì)蠟燭。味增爵在下面這幾句名言里已經(jīng)神妙地把一些作慈善事業(yè)的姆姆的面目刻畫出來了,并且把她們的自由和勞役融成了一片:“她們的修道院只是病院,靜修室只是一間租來的屋子,圣殿只是她們那教區(qū)的禮拜堂,回廊只是城里的街道和醫(yī)院里的病房,圍墻只是服從,鐵柵欄只是對上帝的畏懼,面幕只是和顏悅色*。”散普麗斯姆姆完全體現(xiàn)了那種理想。誰也看不出散普麗斯姆姆的年紀(jì),她從不曾有過青春,似乎也永遠(yuǎn)不會老。那是個安靜、嚴(yán)肅、友好、冷淡,從來不曾說過謊的人,我們不敢說她是個婦人。她和藹到近于脆弱,堅強(qiáng)到好比花崗石。她用她那纖細(xì)白暫的手指接觸病人。在她的言語中,我們可以說,有寂靜,她只說必要的話,并且她嗓子的聲音可以建起一個懺悔座,又同時可以美化一個客廳。那種細(xì)膩和她的粗呢裙袍有相得益彰的妙用,它給人的粗野的感覺,倒使人時時想到天國和上帝。還有件小事應(yīng)當(dāng)著重指出。她從不曾說謊,從不曾為任何目的、或無目的地說過一句不實在的、不是真正實在的話,這一點便是散普麗斯姆姆突出的性*格,也是她美德中的特點。她因那種無可動搖的誠信,在教會里幾乎是有口皆碑的。西伽爾教士在給聾啞的馬西歐的一封信里談到過散普麗斯姆姆。無論我們是怎樣誠摯、忠實、純潔,在我們的良心上,大家總有一些小小的、不足為害的謊話的裂痕。而她呢,絲毫沒有。小小的謊話,不足為害的謊話,那種事存在嗎?說謊是絕對的惡。說一點點謊都是不行的;說一句謊話等于說全部謊話;說謊是魔鬼的真面目;撒旦有兩個名字,他叫撒旦,又叫謊話。這就是她所想的。并且她怎樣想,就怎樣作。因此她有我們說過的那種白色*,那白色*的光輝把她的嘴唇和眼睛全籠罩起來了。她的笑容是白的,她的目光是白的。在那顆良心的水晶體上沒有一點灰塵、一絲蜘蛛網(wǎng)。她在皈依味增爵時,便特地選了散普麗斯做名字。我們知道西西里的散普麗斯是個圣女,她是生在錫臘庫扎的,假使她肯說謊,說她是生在塞吉斯特的,就可以救自己一命,但是她寧肯讓人除去她的雙-乳-,也不肯說謊。這位圣女正和散普麗斯姆姆的心靈完全一樣。
散普麗斯姆姆在加入教會時,原有兩個弱點,現(xiàn)在她已逐漸克服了;她從前愛吃甜食,喜歡別人寄信給她。她素來只讀一本拉丁文的大字祈禱書。她不懂拉丁文,但是懂那本書。
那位虔誠的貞女和芳汀情意相投了,她也許感到了那種內(nèi)心的美德,因此她幾乎是竭誠照顧芳汀。
馬德蘭先生把散普麗斯姆姆引到一邊,用一種奇特的聲音囑咐她照顧芳汀,那位姆姆直到后來才回憶起那種聲音的奇特。
他離開了那位姆姆,又走到芳汀的身邊。
芳汀每天等待馬德蘭先生的出現(xiàn),好象等待一種溫暖和歡樂的光。她常向那些姆姆說:
“市長先生不來,我真活不成?!?br/>
那一天,她的體溫很高。她剛看見馬德蘭先生,便問他:
“珂賽特呢?”
他帶著笑容回答:
“快來了。”
馬德蘭先生對芳汀還是和平日一樣。不過平日他只待半個鐘頭,這一天,卻待了一個鐘頭,芳汀大為高興。他再三囑咐大家,不要讓病人缺少任何東西。大家注意到他的神色*在某一時刻顯得非常沉郁。后來大家知道那醫(yī)生曾附在他耳邊說過“她的體力大減”,也就明白他神色*沉郁的原因了。
隨后,他回到市zheng府,辦公室的侍者看見他正細(xì)心研究掛在他辦公室里的一張法國公路圖。他還用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數(shù)字。
二 斯戈弗萊爾師父的精明
從市zheng府出來,他走到城盡頭一個佛蘭德人的家里。那人叫斯戈弗拉愛,變成法文便是斯戈弗萊爾,他有馬匹出租。車子也可以隨意租用。
去那斯戈弗萊爾家,最近的路,是走一條行人稀少的街,馬德蘭先生住的那一區(qū)的本堂神甫的住宅便在那條街上。據(jù)說,那神甫為人正直可敬,善于決疑。正當(dāng)馬德蘭先生走到那神甫住宅門前時,街上只有一個行人,那行人看見了這樣一件事:市長先生走過那神甫的住宅以后,停住腳,立了一會,又轉(zhuǎn)回頭,直走到神甫住宅的那扇不大不小、有個鐵錘的門口。他連忙提起鐵錘,繼又提著不動,突然停頓下來,仿佛在想什么,幾秒鐘過后,他又把那鐵錘輕輕放下,不讓它發(fā)出聲音,再循原路走去,形狀急促,那是他以前不曾有過的情形。
馬德蘭先生找著了斯戈弗萊爾師父,他正在家修補(bǔ)鞁具。
“斯戈弗萊爾師父,”他問道,“您有匹好馬嗎?”
“市長先生,”那個佛蘭德人說,“我的馬全是好的。您所謂好馬是怎樣的好馬呢?”
“我的意思是說一匹每天能走二十法里的馬?!?br/>
“見鬼!”那個佛蘭德人說,“二十法里!”
“是的?!?br/>
“要套上車嗎?”
“要的。”
“走過以后,它有多少時間休息?”
“它總應(yīng)當(dāng)能夠第二天又走,如果必要的話?!?br/>
“走原來的那段路程嗎?”
“是的?!?br/>
“見鬼!活見鬼!是二十法里嗎?”
馬德蘭先生從衣袋里把他用鉛筆涂了些數(shù)字的那張紙拿出來。他把它遞給那佛蘭德人看。那幾個數(shù)字是5,6,812。
“您看,”他說,“總共是十九又二分之一,那就等于二十?!?br/>
“市長先生,”佛蘭德人又說,“您的事,我可以辦到。我的那匹小白馬,有時您應(yīng)當(dāng)看見它走過的。那是一匹下布洛涅種的小牲口?;饸庹?。起初,有人想把它當(dāng)成一匹坐騎。呀!它發(fā)烈性*,它把所有的人都摔在地上。大家都把它當(dāng)個壞種,不知道怎么辦。我把它買了來。叫它拉車。先生,那才是它愿意干的呢,它簡直和娘兒們一樣溫存,走得象風(fēng)一樣快。呀!真的,不應(yīng)當(dāng)騎在它的背上。它不愿意當(dāng)坐騎。各有各的志愿。拉車,可以,騎,不行;我們應(yīng)當(dāng)相信它對自己曾說過那樣的話?!?br/>
“它能跑這段路嗎?”
“您那二十法里,一路小跑,不到八個鐘頭便到了。但是我有幾個條件。”
“請說。”
“第一,您一定要讓它在半路上吐一個鐘頭的氣;它得吃東西,它吃東西時,還得有人在旁邊看守,免得客棧里的用人偷它的蕎麥;因為我留心過,客棧里那些傭人吞沒了的蕎麥比馬吃下去的還多?!?br/>
“一定有人看守?!?br/>
“第二……車子是給市長先生本人坐嗎?”
“是的。”
“市長先生能駕車嗎?”
“能?!?br/>
“那么,市長先生不可以帶人同走,也不可以帶行李,免得馬受累。”
“同意?!?br/>
“但是市長先生既不帶人,那就非自己看守蕎麥不可啊。”
“說到做到。”
“我每天要三十法郎。停著不走的日子也一樣算。少一文都不行,并且牲口的食料也歸市長先生出?!?br/>
馬德蘭先生從他的錢包里拿出三個拿破侖放在桌子上。
“這兒先付兩天?!?br/>
“第四,走這樣的路程,篷車太重了,馬吃不消。市長先生必須同意,用我的那輛小車上路?!?br/>
“我同意?!?br/>
“輕是輕的,但是敞篷的呢?!?br/>
“我不在乎?!?br/>
“市長先生考慮過沒有?我們是在冬季里呀?!?br/>
馬德蘭先生不作聲。那佛蘭德人接著又說:
“市長先生想到過天氣很冷嗎?”
馬德蘭先生仍不開口。斯戈弗萊爾接著說:
“又想到過天可能下雨嗎?”
馬德蘭先生抬起頭來說:
“這小車和馬在明天早晨四點半鐘一定要在我的門口等?!?br/>
“聽見了,市長先生,”斯戈弗萊爾回答,一面又用他大拇指的指甲刮著桌面上的一個跡印,一面用佛蘭德人最善于混在他們狡猾里的那種漠不關(guān)心的神氣說:“我現(xiàn)在才想到一件事。市長先生沒有告訴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市長先生到什么地方去呢?”
從交談一開始,他就沒有想到過旁的事,但是他不知道他以前為什么不敢問。
“您的馬的前腿得力嗎?”馬德蘭先生說。
“得力,市長先生。在下坡時,您稍微勒住它一下。您去的地方有許多坡嗎?”
“不要忘記明天早晨準(zhǔn)四點半鐘在我的門口等。”馬德蘭先生回答說。
于是他出去了。
那佛蘭德人,正象他自己在過了些時候說的,“傻得和畜生似的”楞住了。
市長先生走后兩三分鐘,那扇門又開了,進(jìn)來的仍是市長先生。
他仍舊有那種心情繚亂而力自鎮(zhèn)靜的神氣。
“斯戈弗萊爾師父,”他說,“您租給我的那匹馬和那輛車子,您估計值多少錢呢,車子帶馬的話?”
“馬帶車子,市長先生?!蹦欠鹛m德人呵呵大笑地說。
“好吧。值多少錢呢?”
“難道市長先生想買我的車和馬嗎?”
“不買。但是我要讓您有種擔(dān)保,以備萬一有危險。我回來時,您把錢還我就是了。依您估價車和馬值多少錢呢?”
“五百法郎,市長先生?!?br/>
“這就是?!?br/>
馬德蘭先生放了一張鈔票在桌子上,走了,這次卻沒有再回頭。
斯戈弗萊爾深悔沒有說一千法郎。實際上,那匹馬和那輛車子總共只值三百法郎。
佛蘭德人把他的妻喚來,又把經(jīng)過告訴了她。市長先生可能到什么鬼地方去呢?他們討論起來?!八グ屠琛!蹦菋D人說?!拔蚁氩皇堑摹!闭煞蛘f。馬德蘭先生把寫了數(shù)字的那張紙忘在壁爐上了。那佛蘭德人把那張紙拿來研究?!拔?,六,八又二分之一?這應(yīng)當(dāng)是記各站的里程的?!彼D(zhuǎn)身向著他的妻。
“我找出來了。”“怎樣呢?”“從此地到愛司丹五法里,從愛司丹到圣波爾六法里,從圣波爾到阿拉斯八法里半。他去阿拉斯?!?br/>
這時,馬德蘭先生已經(jīng)到了家。
他從斯戈弗萊爾師父家回去時,走了一條最長的路,仿佛那神甫住宅的大門對他是一種誘惑,因而要避開它似的。他上樓到了自己屋子里,關(guān)上房門,那是件最簡單不過的事,因為他平日素來樂于早睡。馬德蘭先生唯一的女仆便是這工廠的門房,當(dāng)晚,她看見他的燈在八點半鐘便熄了,出納員回廠,她把這情形告訴他說:
“難道市長先生害了病嗎?我覺得他的神色*有點不正常?!?br/>
那出納員恰恰住在馬德蘭先生下面的房間里。他絲毫沒有注意那門房說的話,他睡他的,并且睡著了。
快到半夜時,他忽然醒過來;他在睡夢中聽見在他頭上有響聲。他注意聽。好象有人在他上面屋子里走路,是來回走動的步履聲。他再仔細(xì)聽,便聽出了那是馬德蘭先生的腳步。他感到詫異,平日在起身以前,馬德蘭先生的房間里素來是沒有聲音的。過了一會,那出納員又聽見一種開櫥關(guān)櫥的聲音。隨后,有人搬動了一件家具,一陣寂靜之后,那腳步聲又開始了。出納員坐了起來,完全醒了,張開眼睛望,他通過自己的玻璃窗看見對面墻上有從另一扇窗子里射出的紅光。從那光線的方向,可以看出那只能是馬德蘭先生的臥室的窗子。墻上的反光還不時顫動,好象是一種火焰的反射,而不是光的反射。窗格的影子沒有顯出來,這說明那扇窗子是完全敞開的。當(dāng)時天氣正冷,窗子卻開著,真是怪事。出納員又睡去了。一兩個鐘頭過后,他又醒過來。同樣緩而勻的步履聲始終在他的頭上來來去去。
反光始終映在墻上,不過現(xiàn)在比較黯淡平穩(wěn),好象是一盞燈或一支燭的反射了。窗子卻仍舊開著。
下面便是當(dāng)晚在馬德蘭先生房間里發(fā)生的事。
三 腦海中的風(fēng)暴
讀者一定已經(jīng)猜到馬德蘭先生便是冉阿讓。
我們已向那顆良心的深處探望過,現(xiàn)在是再探望的時刻了。我們這樣做,不能不受感動,也不能沒有恐懼,因為這種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觸目驚心。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里,再沒有旁的地方可以見到更多的異彩、更多的黑暗;再沒有比那更可怕、更復(fù)雜、更神秘、更變化無窮的東西。世間有一種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內(nèi)心活動。
贊美人心,縱使只涉及一個人,只涉及人群中最微賤的一個,也得熔冶一切歌頌英雄的詩文于一爐,賦成一首優(yōu)越成熟的英雄頌。人心是妄念、貪欲和-陰-謀的污池,夢想的舞臺,丑惡意念的淵藪,詭詐的都會,欲|望的戰(zhàn)場。在某些時候你不妨從一個運用心思的人的-陰-沉面容深入到他的皮里去,探索他的心情,窮究他的思緒。在那種外表的寂靜下就有荷馬史詩中那種巨靈的搏斗,密爾頓①詩中那種龍蛇的混戰(zhàn),但丁詩中那種幻象的縈繞。人心是廣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對良心、省察胸中抱負(fù)和日常行動時往往黯然神傷!
①密爾頓(Milton,1608一1674),英國著名詩人。
但丁有一天曾經(jīng)談到過一扇險惡的門,他在那門前猶豫過?,F(xiàn)在在我們的面前也有那么一扇門,我們也在它門口遲延不進(jìn)。我們還是進(jìn)去吧。
讀者已經(jīng)知道冉阿讓從小瑞爾威那次事件發(fā)生后的情形,除此以外,我們要補(bǔ)述的事已經(jīng)不多。從那時起,我們知道,他已是另外一個人了。那位主教所期望于他的,他都已躬行實踐了。那不僅是種轉(zhuǎn)變,而是再生。
他居然做到銷聲匿跡,他變賣了主教的銀器,只留了那兩個燭臺作為紀(jì)念,從這城溜到那城,穿過法蘭西,來到濱海蒙特勒伊,發(fā)明了我們說過的那種新方法,造就了我們談過的那種事業(yè),做到自己使人無可捉摸,無可接近,卜居在濱海蒙特勒伊,一面追念那些傷懷的往事,一面慶幸自己難得的余生,可以彌補(bǔ)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安逸,有保障,有希望,他只有兩種心愿:埋名,立德;遠(yuǎn)避人世,皈依上帝。
這兩種心愿在他的精神上已緊密結(jié)合成為一種心愿了。兩種心愿不相上下,全是他念念不忘、行之惟恐不力的;他一切行動,無論大小,都受這兩種心愿的支配。平時,在指導(dǎo)他日常行動時,這兩種心愿是并行不悖的;使他深藏不露,使他樂于為善,質(zhì)樸無華;這兩種心愿所起的作用完全一致??墒怯袝r也不免發(fā)生矛盾。在不能兩全時,我們記得,整個濱海蒙特勒伊稱為馬德蘭先生的那個人,決不為后者犧牲前者,決不為自己的安全犧牲品德,他在取舍之間毫不猶豫。因此,他能不顧危險,毅然決然保存了主教的燭臺,并且為他服喪,把所有過路的通煙囪孩子喚來詢問,調(diào)查法維洛勒的家庭情況,并且甘心忍受沙威的那種難堪的隱語,救了割風(fēng)老頭的生命。我們已注意到,他的思想,仿佛取法于一切圣賢忠恕之士,認(rèn)為自己首要的天職并不在于為己。
可是,必須指出,類似的情形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這個不幸的人的種種痛苦,我們雖然談了一些,但是支配著他的那兩種心愿,還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嚴(yán)重的矛盾。沙威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剛說了最初那幾句話,他已模糊然而深切地認(rèn)識了這一事件的嚴(yán)重性*。當(dāng)他那深埋密隱的名字被人那樣突然提到時,他大為驚駭,好象被他那離奇的惡運沖昏了似的;并且在驚駭?shù)倪^程中,起了一陣大震動前的小顫抖;他埋頭曲項,好象暴風(fēng)雨中的一株櫟樹,沖鋒以前的一個士兵。他感到他頭上來了滿天烏云,雷電即將交作。聽著沙威說話,他最初的意念便是要去,要跑去,去自首,把那商馬第從牢獄里救出來,而自受監(jiān)禁;那樣想是和椎心刺骨一樣苦楚創(chuàng)痛的;隨后,那種念頭過去了,他對自己說:“想想吧!想想吧!”他抑制了最初的那種慷慨心情,在英雄主義面前退縮了。
他久已奉行那主教的圣言,經(jīng)過了多年的懺悔和忍辱,他修身自贖,也有了值得樂觀的開端,到現(xiàn)在,他在面臨那咄咄逼人的逆境時,如果仍能立即下定決心,直赴天國所在的深淵,毫不反顧,那又是多么豪放的一件事;那樣做,固然豪放,但他并沒有那樣做。我們必須認(rèn)清楚他心中的種種活動,我們能說的也只是那里的實際情況。最初支配他的是自衛(wèi)的本能;他連忙把自己的多種思想集中起來,抑制沖動,注意眼前的大禍害沙威,恐怖的心情使他決定暫時不作任何決定,胡亂地想著他應(yīng)當(dāng)采取的辦法,力持鎮(zhèn)定,好象一個武士拾起他的盾一樣。
那一天余下的時間,他便是這種樣子,內(nèi)心思潮起伏,外表恬靜自如;他只采取一種所謂的“自全方法”。一切還是混亂的,并且在他的腦子里互相沖突,心情的騷亂使他看不清任何思想的形態(tài);對自己他什么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剛剛受到了猛烈的打擊。他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邊去,延長了晤談的時間,那也只是出自為善的本性*,覺得應(yīng)當(dāng)如此而已。他又把她好好托付給姆姆們,以防萬一。他胡亂猜想,也許非到阿拉斯去走一趟不可了,其實他對那種遠(yuǎn)行,還完全沒有決定,他心想他絕沒有遭到別人懷疑的危險,倒不妨親自去看看那件事的經(jīng)過,因此他訂下了斯戈弗萊爾的車子,以備不時之需。
他用了晚餐,胃口還很好。
他回到自己房里,開始考慮。
他研究當(dāng)時的處境,覺得真是離奇,聞所未聞。離奇到使他在心思紊亂之中起了一種幾乎不可言喻的急躁情緒,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去把房門閂上。他恐怕還會有什么東西進(jìn)來。
他嚴(yán)陣以待可能發(fā)生的事。
過了一會,他吹熄了燭。燭光使他煩懣。
他仿佛覺得有人看見他。
有人,誰呢?
咳!他想要摒諸門外的東西終于進(jìn)來了,他要使它看不見,它卻偏望著他。這就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上帝。
可是,起初,他還欺騙自己;他自以為身邊沒有旁人,不會發(fā)生意外;既然已經(jīng)閂上門,便不會有人能動他;熄了燭,便不會有人能看見他。那么他是屬于自己的了;他把雙肘放在桌子上,頭靠在手里,在黑暗里思索起來。
“我怎么啦?”“我不是在作夢吧?”“他對我說了些什么?”
“難道我真看見了那沙威,他真向我說了那樣一番話嗎?”“那個商馬第究竟是什么人呢?”“他真象我嗎?”“那是可能的嗎?”
“昨天我還那樣安靜,也絕沒有想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昨天這個時候我在干些什么?”“這件事里有些什么問題?”“將怎樣解決呢?”“怎么辦?”
他的心因有著那樣的煩惱而感到困惑。他的腦子也已失去了記憶的能力,他的思想,波濤似的,起伏翻騰。他雙手捧著頭,想使思潮停留下來。
那種紛亂使他的意志和理智都不得安寧,他想從中理出一種明確的見解和一定的辦法,但是他獲得的,除苦惱外一無所有。
他的頭熱極了。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整個推開。天上沒有星。他又回來坐在桌子旁邊。
第一個鐘頭便這樣過去了。
漸漸地,這時一些模糊的線索在他的沉思中開始形成固定下來了,他還不能看清整個問題的全貌,但已能望見一些局部的情況,并且,如同觀察實際事物似的,相當(dāng)清晰了。
他開始認(rèn)清了這樣一點,盡管當(dāng)時情況是那樣離奇緊急,他自己還完全能居于主動地位。
他的驚恐越來越大了。
直到目前為止,他所作所為僅僅是在掘一個窟窿,以便掩藏他的名字,這和他行動所向往的嚴(yán)正虔誠的標(biāo)準(zhǔn)并不相干。當(dāng)他捫心自問時,當(dāng)他黑夜思量時,他發(fā)現(xiàn)他向來最怕的,便是有一天聽見別人提到那個名字;他時常想到,那樣就是他一切的終結(jié);那個名字一旦重行出現(xiàn),他的新生命就在他的四周毀滅,并且,誰知道?也許他的新靈魂也在他的心里毀滅。每當(dāng)他想到那樣的事是完全可能發(fā)生時,他就會顫抖起來。假使當(dāng)時有人向他說將來有一天,那個名字會在他耳邊轟鳴,冉阿讓那幾個丑惡不堪的字會忽然從黑暗中跳出來,直立在他前面;那種揭穿他秘密的強(qiáng)烈的光會突然在他頭上閃耀;不過那人同時又說,這個名字不會威脅他,那種光還可能使他的隱情更加深密,那條撕開了的面紗也可能增加此中的神秘,那種地震可能鞏固他的屋宇,那種非常的變故得出的結(jié)果,假使他本人覺得那樣不壞的話,便會使他的生存更加光明,同時也更難被人識破,并且這位仁厚高尚的士紳馬德蘭先生,由于那個偽冉阿讓的出現(xiàn),相形之下,反會比以前任何時候顯得更加崇高,更加平靜,也更加受人尊敬……假使當(dāng)時有人向他說了這一類的話,他一定搖頭,認(rèn)為是無稽之談??墒牵∵@一切剛才恰巧發(fā)生了,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竟成為事實了,上帝已允許把那些等于癡人說夢的事變成了真正的事!
他的夢想繼續(xù)明朗起來。他對自己的地位越看越清楚了。
他仿佛覺得他剛從一場莫名其妙的夢里醒過來,又看見自己正在黑夜之中,從一個斜坡滑向一道絕壁的最邊上;他站著發(fā)抖,處于一種進(jìn)退兩難的地位。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不相識的人,一個陌生人的黑影,命運把那人當(dāng)作他自己,要把他推下那深坑。為了填塞那深坑,就必須有一個人落下去,他自己也許就是那個人。
他只好聽其自然。
事情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他這樣認(rèn)識:他在監(jiān)牢里的位子還是空著的,躲也無用,那位子始終在那里等著他,搶小瑞爾威的事又要把他送到那里去,那個空位子一直在等著他,拖他,直到他進(jìn)去的那一天,這是無法避免、命中注定的。隨后,他又向自己說,這時他已有了個替身,那個叫商馬第的活該倒霉,至于他,從今以后,可以讓那商馬第的身體去坐監(jiān),自己則冒馬德蘭先生的名生存于社會,只要他不阻止別人把那個和墓石一樣、一落永不再起的罪犯的烙印印在那商馬第的頭上,他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事了。
這一切都是那樣強(qiáng)烈,那樣奇特,致使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沖動,那種沖動,是沒有一個人能在一生中感到兩三次以上的,那是良心的一種激發(fā),把心中的暖昧全部激發(fā)起來,其中含有譏刺、歡樂和失望,我們可以稱之為內(nèi)心的一種狂笑。
他又連忙點起了他的蠟燭。
“什么!”他向自己說道,“我怕什么?我何必那樣去想呢?我已經(jīng)得救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原來只剩下一扇半開的門,從那門里,我的過去隨時可以混到我的生命里來,現(xiàn)在那扇門已經(jīng)堵塞了!永遠(yuǎn)堵塞了!沙威那個生來可怕的東西,那頭兇惡的獵狗,多少年來,時時使我心慌,他好象已識破了我,確實識破了我,天呵!并且無處不尾隨著我,隨時都窺伺著我,現(xiàn)在卻被擊退了,到別處忙去了,絕對走入歧途了!他從此心滿意足,讓我逍遙自在了,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讓!誰知道,也許他還要離開這座城市呢!況且這一經(jīng)過與我無關(guān)!我絲毫不曾過問!呀,不過這里有些什么不妥的呢!等會兒看見我的人,說老實話,還以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呢!總而言之,假使有人遭殃,那完全不是我的過錯。主持一切的是上天。顯然是天意如此!我有什么權(quán)利擾亂上天的安排呢?我現(xiàn)在還要求什么?我還要管什么閑事?那和我不相干。怎么!我不滿意!我究竟需要什么?多年來我要達(dá)到的目的,我在黑夜里的夢想,我向上天禱祝的愿望——安全——我已經(jīng)得到了。要這樣辦的是上帝。我絕不應(yīng)當(dāng)反抗上帝的意旨。并且上天為什么要這樣呢?為了要使我能繼續(xù)我已開始了的工作,使我能夠行善,使我將來成為一個能起鼓舞作用的偉大模范,使我能說我那種茹苦含辛、改邪歸正的美德到底得了一點善果!我實在不懂,我剛才為什么不敢到那個誠實的神甫家里去,認(rèn)他做一個聽?wèi)曰诘慕淌?,把一切情形都告訴他,請求他的意見,他說的當(dāng)然會是同樣的一些話。決定了,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他心靈深處那樣自言自語,我們可以說他在俯視他自己的深淵。他從椅子上立起身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必再想了,”他說?!皼Q計這么辦!”但是他絲毫不感到快樂。
他反而感到不安。
人不能阻止自己回頭再想自己的見解,正如不能阻止海水流回海岸。對海員說,那叫做潮流;對罪人說,那叫做侮恨。
上帝使人心神不定,正如起伏的海洋。
過了一會,他白費了勁,又回到那種沉悶的對答里去自說自聽,說他所不愿說,聽他所不愿聽的話,屈服在一種神秘的力量下面,這一神秘力量向他說“想!”正如兩千年前向另一個就刑的人說“走!”一樣。
我們暫時不必談得太遠(yuǎn),為了全面了解,我們得先進(jìn)行一種必要的觀察。
人向自己說話,那是確有其事,有思想活動的人都有過這種經(jīng)驗。并且我們可以說,語言在人的心里,從思想到良心,又從良心回到思想是一種燦爛無比的神秘。在這一章里,時常提到“他說,他喊道”這樣的字眼,我們只應(yīng)從上面所說的那種意義去理解它們。人向自己述說,向自己講解,向自己叫喊,身外的寂靜卻依然如故。有一種大聲的喧嘩,除口以外一切都在我們的心里說話。心靈的存在并不因其完全無形無體而減少其真實性*。
于是他問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從那“既定辦法”上進(jìn)行問答。他向自己供認(rèn),剛才他在心里作出的那種計劃是荒謬的。“聽其自然,接受慈悲上帝的安排”,純粹是丑惡可恥的。讓那天定的和人為的乖誤進(jìn)行到底,而不加以阻止,噤口不言,毫無表示,那樣正是積極參與了一切乖誤的活動,那是最卑鄙、喪失人格的偽善行為!是卑污、怯懦、-陰-險、無恥、丑惡的罪行!
八年來,那個不幸的人初次嘗到一種壞思想和壞行為的苦味。
他心中作惡,一口吐了出來。
他繼續(xù)反躬自問。他嚴(yán)厲地責(zé)問自己,所謂“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承認(rèn)自己生在人間,確有一種目的。但是什么目的呢?隱藏自己的名字嗎?蒙蔽警察嗎?難道他所做的一切事業(yè),僅僅是為了那一點點小事嗎?難道他沒有另外一個遠(yuǎn)大的、真正的目的嗎?救他的靈魂,而不是救他的軀體。重做誠實仁善的人。做一個有天良的人!難道那不是對他一生的抱負(fù)和主教對他的期望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嗎?斬斷已往的歷史?但是他并不是在斬斷,偉大的上帝,而是在做一件丑事并把它延續(xù)下去!他又在作賊了,并且是最丑惡的賊!他偷盜另一個人的生活、性*命、安寧和在陽光下的位子!他正在做殺人的勾當(dāng)!他殺人,從精神方面殺害一個可憐的人!他害他受那種慘酷的活死刑,大家叫做苦牢的那種過露天生活的死刑。從反面著想,去自首,救出那個蒙不白之冤的人,恢復(fù)自己的真面目,盡自己的責(zé)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讓,那才真正是洗心革面、永遠(yuǎn)關(guān)上自己所由出的那扇地獄之門!外表是重入地獄,實際上卻是出地獄!他必須那樣做!他如果不那樣做,便是什么也沒有做!他活著也是枉然,他的懺悔也全是白費,他以后只能說:“活著有什么意義?”他覺得那主教和他在一道,主教死了,但卻更在眼前,主教的眼睛盯著他不動,從今以后,那個德高望重的馬德蘭市長在他的眼里將成為一個面目可憎的人,而那個苦役犯冉阿讓卻成了純潔可親的人。人們只看見他的外表,主教卻看見他的真面目。人們只看見他的生活,主教卻看見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須去阿拉斯,救出那個假冉阿讓,揭發(fā)這個真冉阿讓!多么悲慘的命運!這是最偉大的犧牲,最慘痛的勝利,最后的難關(guān);但是非這樣不可。悲慘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夠達(dá)到上帝眼中的圣潔!
“那么,”他說,“走這條路吧,盡我的天職!救出那個人!”
他大聲地說了那些話,自己并不覺得。
他拿起他的那些書,檢查以后,又把它們擺整齊。他把一些告急的小商人寫給他的債券,整扎的一齊丟在火里。他寫了一封信,蓋了章,假使當(dāng)時有人在他房里,便可以看見信封上寫的是“巴黎 阿圖瓦街 銀行經(jīng)理拉菲特先生”。
他從一張書桌里取出一個皮夾,里面有幾張鈔票和他那年參加選舉用的身份證。
看見他這樣一面沉痛地思考一面完成那些雜事的人,一定可以想見他心里的打算。不過有時他的嘴唇頻頻啟閉,另外一些時候他抬頭望著墻上隨便哪一點,好象恰巧在那一點上他有需要了解或詢問的東西。
他寫完了給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以后,便把信和那皮夾一同插在衣袋里,又開始走起來。
他的縈想一點沒有轉(zhuǎn)變方向。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應(yīng)做的事已用幾個有光的字寫出來了,這些字在他眼前發(fā)出火焰,持久不滅,并且隨著他的視線移動:“去!說出你的姓名!自首!”
同時他又看見自己一向認(rèn)為處世原則的那兩種心愿“埋名”“立德”,好象有了顯著的形狀,在他眼前飄動。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那兩種愿望是絕不相容的,同時他看出了劃分它們的界線。他認(rèn)識到那兩種愿望中的一種是好的,另外一種卻可以成為壞事;前者濟(jì)世,后者謀己;一個說“為人”,一個說“為我”;一個來自光明,一個來自黑暗。
它們互相斗爭,他看著它們斗爭。他一面想,它們也一面在他智慧的眼前擴(kuò)大起來;現(xiàn)在它們有了巨大的身材;他仿佛看見在他自己心里,在我們先前提到的那種廣漠遼闊的天地里,在黑暗和微光中,有一個女神和一個女魔,正在酣戰(zhàn)。
他異??謶?,但是他覺得善的思想勝利了。
他覺得他接近了自己良心和命運的另一次具有決定性*的時刻;主教標(biāo)志他新生命的第一階段,商馬第標(biāo)志它的第二階段。嚴(yán)重的危機(jī)之后,又繼以嚴(yán)重的考驗。
到這時,他胸中平息了一會的煩懣又漸漸起來了。萬千思緒穿過他的腦海,但是更加鞏固了他的決心。
他一時曾對自己說過:“他對這件事也許應(yīng)付得太草率了,究其實,商馬第也并不在乎他這樣作的,總而言之,他曾偷過東西。”
他回答自己說:“假使那個人果真偷過幾個蘋果,那也不過是一個月的監(jiān)禁問題。這和苦役大不相同。并且誰知道他偷了沒有?證實了沒有?冉阿讓這個名字壓在他頭上,好象就可以不需要證據(jù)了。欽命檢察官豈不常常那樣做嗎?大家以為他是盜賊,只是因為知道他做過苦役犯?!?br/>
在另一剎那,他又想到,在他自首以后,人家也許會重視他在這一行動中表現(xiàn)的英勇,考慮到他七年來的誠實生活和他在地方上起過的作用因而赦免他。
但是那種假想很快就消失了,他一面苦笑,一面想到他既搶過小瑞爾威的四十個蘇,人家就可以加他以累犯的罪名,那件案子一定會發(fā)作,并且依據(jù)法律明白規(guī)定的條文,可以使他服終身苦役。
他丟開一切幻想,逐漸放棄了他對這個世界的留戀,想到別處去找安慰和力量。他向自己說他應(yīng)當(dāng)盡他的天職;他在盡了天職以后,也許并不見得會比逃避天職更痛苦些;假使他“聽其自然”,假使他待在濱海蒙特勒伊不動,他的尊榮、他的好名譽(yù)、他的善政、他受到的敬重尊崇、他的慈善事業(yè)、他的財富、他的名望、他的德行都會被一種罪惡所污染;那一切圣潔的東西和那種丑惡的東西攙雜在一起,還有什么意義!反之,假使他完成自我犧牲,入獄,受木柱上的捶楚,背枷,戴綠帽,做沒有休息的苦工,受無情的羞辱,倒還可以有高潔的意境!
最后,他向自己說,這樣做是必要的,他的命運是這樣注定了的,他沒有權(quán)力變更上天的旨意,歸根到底,他得選擇,或者外君子而內(nèi)小人,或是圣潔其中而羞辱其外。
那么多愁慘的想法在心里起伏,他的勇氣并不減少,但是他的腦子疲乏了。他開始不自主地想到一些旁的事,一些毫無關(guān)系的事。
他鬢邊的動脈強(qiáng)烈地搏動。他不停地走來走去。夜半的鐘聲,起初在禮拜堂、繼又在市政廳都報過時了。他數(shù)著那兩口鐘的十二響,又比較它們的聲音。這時,他想到前幾天,在一個收買破銅爛鐵的商人家里,看見有口古鐘出賣,鐘上有這樣一個名字:羅曼維爾的安東尼·阿爾班。
他覺得冷。生了一點火。他沒有想到關(guān)上窗子。
這時,他又墮入恐怖中了。他竟回憶不起自己在午夜以前思考過的事,他作了極大的努力,后來總算想起來了。
“呀!對了,”他向自己說,“我已經(jīng)決定自首?!?br/>
過后,他忽然一下想到了芳汀。
“啊呀,”他說,“還有那個可憐的婦人!”
想到這里,一個新的難關(guān)出現(xiàn)了。
突然出現(xiàn)在他縈想中的芳汀,好象是一道意外的光。他仿佛覺得他四周的一切全變了樣子,他喊道:
“哎喲,可了不得!直到現(xiàn)在,我還只是在替自己著想!我還只注意到我自己的利害問題。我可以一聲不響也可以公然自首,可以隱藏我的名字或是挽救我的靈魂,做一個人格掃地而受人恭維的官吏,或是一個不名譽(yù)而可敬的囚徒,那是我的事,始終是我的事,僅僅是我的事!但是我的上帝,那完全是自私自利!那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是總還是自私自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著想呢?最高的圣德便是為旁人著想。想想,研究研究。我被拋棄了,我被消滅了,我被遺忘了,結(jié)果會發(fā)生什么事呢?假使我自首呢?他們捉住我,釋放那商馬第,把我再關(guān)在牢里,好的。往后呢?這里將成什么局面呢?呀!這里有地,有城,有工廠,有工業(yè),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公公,有小孩子,有窮人!我創(chuàng)造了這一切,我維持著這一切人的生活;凡是有一個冒煙的煙囪的地方,都是由我把柴送到火里,把肉送到鍋里的;我使人們生活安樂,金融周轉(zhuǎn),我舉辦信用貸款;在我以前,一無所有;我扶植,振興,鼓舞,豐富,推動,繁榮了整個地方;失去了我,便是失去了靈魂。我退避,一切都同歸于盡。還有那婦人,那個飽嘗痛苦、舍身成仁、由我失察而顛連無告的婦人!還有那孩子,我原打算把她帶來,帶到她母親身邊,并且我已有話在先!那婦人的苦難既然是我造成的,難道我就沒有一點補(bǔ)償?shù)牧x務(wù)嗎?假使我走了,將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母親喪命,孩子流離失所。那將是我自首的結(jié)果。假使我不自首呢?想想,假使我不自首呢?”
在向自己提出那個問題之后,他愣住了。他仿佛經(jīng)過了一陣遲疑和戰(zhàn)栗,但是那一會兒并不長,他鎮(zhèn)靜地回答自己說:“那么,那個人去坐苦役牢,那是真的,不過,真見鬼,他自己作了賊!我說他沒有作賊,也是徒然,他作了賊!我呢?我留在這里,繼續(xù)我的活動。十年以后,我可以賺一千萬,我把這些錢散在地方上,自己一文不留,那有什么要緊?我做的事并不是為了自己!大家日益富裕,工業(yè)發(fā)展,興旺,制造廠和機(jī)器廠越來越多,家庭,千百個家庭都快樂,地方人口增加,在只有幾戶農(nóng)家的地方,出現(xiàn)鄉(xiāng)鎮(zhèn),在沒有人煙的地方,出現(xiàn)農(nóng)村,窮困不存,隨著窮困的消滅,所有荒婬*、娼妓、盜竊、殺人,一切丑行,一切罪惡,全都絕跡!那個可憐的母親也可以撫養(yǎng)她的孩子!整個地方的人都富裕,誠實!啊呀!我剛才瘋了,發(fā)昏了,我說什么自首來著?真是,我應(yīng)當(dāng)小心,凡事不可躁進(jìn)。也難怪!因為我也許喜歡做一個偉大慷慨的人,說來說去,還是一套欺世盜名的把戲,因為我也許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個人,如是而已!為了救一個人,其實他罪有應(yīng)得,我把他的苦處想得太過火了,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么人,一個賊,一個壞蛋,那是肯定的,為了救那么一個人而使整個地方受害!讓那個可憐的婦人死在醫(yī)院里!那個可憐的小女孩死在路旁!和狗一樣!呀!那多么慘!那母親和她的孩子連再見一面也不可能!那孩子連母親也幾乎還不認(rèn)識!況且這一切全是為了一個自作自受、偷蘋果的老畜生,他去服他的終身苦役,如果不是為了偷蘋果,也一定還做了別的事!我多么虛心,多么高尚,為了救一個犯罪的人,竟不惜犧牲許多無罪的人。那老流氓即使要活,也活不了幾年了,并且他坐牢并不見得會比住在他那破頂樓里更苦,為了救那樣一個老流氓,竟不惜犧牲全體人民,母親們、妻子們、孩子們!那可憐的小珂賽特,她在世上只有我這樣一個依靠,現(xiàn)在她一定在那德納第家的破洞里凍到發(fā)青了!那兩個家伙也都不是好東西!我對那一切可憐的人將不能盡責(zé)了!我去自首!我去做那種糊涂透頂?shù)纳凳?!讓我從最壞的方面著想。對我來說,假設(shè)在這件事里的行為是壞的,總有一天我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zé),可是,為了別人的利益去接受那種只牽涉到我個人的譴責(zé),我不顧自己靈魂的墮落,而仍去完成那種壞行動,那樣才真是忠誠,那樣才真是美德。”
他起立,又走起來。這一次他仿佛覺得還滿意。
在泥土下黑暗的地方才能發(fā)現(xiàn)金剛鉆,在深入縝密的思想中才能發(fā)現(xiàn)真理。他仿佛覺得在最黑暗的地方深入摸索了一陣以后,他終于獲得了那么一顆金剛鉆,那么一點真理;他握在手里望著,他望得眼睛都花了。
“是的,”他想,“就是這樣。我找到了真理。我有了辦法。我到底掌握了一點東西。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由它去!不必再猶豫,不必再退縮。這是為了大眾的利益,不是為我。我是馬德蘭,我仍舊做馬德蘭。讓那個叫冉阿讓的人去受苦!冉阿讓已不是我了。我不認(rèn)識那個人,我已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假使在這時有個人做了冉阿讓,讓他自己去想辦法!那和我不相干。那個名字是一個在黑夜里飄蕩的鬼魂,假使它停下來,落在誰的頭上,便該誰倒霉!”
他對著壁爐上的一面小鏡子望了望自己,說道:
“真奇怪!有了辦法,我心里立刻舒服了!我現(xiàn)在完全是兩回事了?!?br/>
他又走了幾步,隨后又忽然站?。?br/>
“干吧!”他說,“不應(yīng)當(dāng)在既定辦法的任何后果上面遲疑?,F(xiàn)在我和冉阿讓仍舊是藕斷絲連的。應(yīng)當(dāng)斬斷那些絲!這里,就在這房間里,有些東西可以暴露我的過去,一些不能說話而可以作證的東西,說定了,應(yīng)當(dāng)把它們完全消滅?!?br/>
他搜著自己的衣袋,從里面抽出他的錢包,打開來,拿出一把鑰匙。
他把這把鑰匙插在一個鎖眼里,那鎖眼隱藏在裱壁紙上花紋顏色*最深的地方,幾乎是看不見的。一層夾壁開開了,那是一種裝在墻角和壁爐臺間的假櫥。在那夾壁里只有幾件破衣,一件藍(lán)粗布罩衫,一條舊罩褲,一只舊布袋,一根兩端鑲了鐵的粗刺棍。看見過冉阿讓在一八一五年十月間穿過迪涅城的那些人,都能一眼認(rèn)出那種襤褸服裝的全套行頭。
他保存了那些東西,正如他保存那兩個銀燭臺一樣,為的是使自己永遠(yuǎn)不忘自己的出身。不過他把來自監(jiān)獄的那些東西藏了起來,把來自主教的兩個燭臺陳設(shè)給人家看。
他向房門偷看了一眼,那扇門雖然上了閂,好象他仍舊害怕它會開開似的;隨后他用一種敏捷急促的動作把所有的東西,破衣、棍子、口袋,一手抱起,全丟在火里,對自己那樣小心謹(jǐn)慎、冒著危物、收藏了那么多年的東西,他連看也沒有看一眼。
他又把那假櫥關(guān)上,它既是空的,此后也用不著了,但為了加緊提防,他仍然推上一件大家具,堵住櫥門。
幾秒鐘過后,那屋子里和對面墻上都映上了一片強(qiáng)烈的、顫巍巍的紅光。一切都燒了。那根刺棍燒得劈啪作聲,火星直爆到屋子中間。
那只布袋,在和它里面的那些襤褸不堪的破布一同焚化時,露出了一件東西,落在灰里,閃閃發(fā)光。假使有人彎著腰,就不難看出那是一枚銀幣。那一定是從那通煙囪的小瑞爾威搶來的那枚值四十個蘇的錢了。
他呢,并不望火,只管來回走,步伐始終如一。
他的視線忽然落到壁爐上被火光映得隱隱發(fā)亮的那兩個銀燭臺上。
“得!”他想道,“整個冉阿讓都還在這里面。這玩意兒也得毀掉。”
他拿起那兩個燭臺。
火力還夠大,很容易使它們失去原來的形狀,燒成不能辨認(rèn)的銀塊。
他在爐前彎下腰去,烘了一回火,他確實舒服了一陣。
“好火!”他說。
他拿著兩個燭臺中的一個去撥火。
一分鐘后,兩個全在火里了。
這時,他仿佛聽見有個聲音在他心里喊:
“冉阿讓!冉阿讓!”
他頭發(fā)豎起來了,好象成了一個聽到恐怖消息的人。
“對!沒有錯,干到底!”那聲音說。“做完你現(xiàn)在做的事!毀了那兩個燭臺!消滅那種紀(jì)念品!忘掉那主教!忘掉一切!害死那商馬第!干吧,這樣好。稱贊你自己!這樣,說定了,下過決心了,一言為定,那邊有個人,一個老頭,他不知道人家打算怎樣對付他,他也許什么事也沒做過,是一個無罪的人,他的苦難全是由你那名字惹起的,他被你那名字壓在頭上,就好象有了罪,他將因你而被囚,受懲罰,他將在唾罵和悚懼當(dāng)中結(jié)束他的生命。那好。你呢?做一個誠實的人。仍舊做市長先生,可尊可敬的,確也受到尊敬,你繁榮城市,接濟(jì)窮人,教養(yǎng)孤兒,過快樂日子,儼然是個君子,受人敬佩,與此同時,當(dāng)你留在這里,留在歡樂和光明中時,那邊將有一個人穿上你的紅褂子,頂著你的名字,受盡羞辱,還得在牢里拖著你的鐵鏈!
是呀,這種辦法,是正當(dāng)?shù)?!呀!無賴!”
汗從他額頭上流出來。他望著那兩個燭臺,茫然不知所措。這時,在他心里說話的那聲音還沒有說完。它繼續(xù)說:“冉阿讓!在你的前后左右將有許多歡騰、高呼、贊揚你的聲音,只有一種聲音,一種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要在黑暗中詛咒你。那么!聽吧,無恥的東西!那一片頌揚的聲音在達(dá)到天上以前,全會落下,只有那種詛咒才能直達(dá)上帝!”
那說話的聲音,起初很弱,并且是從他心中最幽暗的地方發(fā)出來的,一步一步,越來越宏亮越驚人,現(xiàn)在他聽見已在他耳邊了。他仿佛覺得它起先是從他身體里發(fā)出來的,現(xiàn)在卻在他的外面說話了。最后的那幾句話,他聽得特別清楚,他毛骨聳然,向房里四處看了一遍。
“這里有人嗎?”他惝恍迷離地高聲問著。
隨后他笑出來了,仿佛是癡子的那種笑聲,他接著說:
“我多么糊涂!這里不可能有人?!?br/>
那里有人,但是在那里的不是肉眼可以看見的人。
他又把那兩個燭臺放在壁爐上。
于是他又用那種單調(diào)、沉郁的步伐走來走去,把睡在他下面的那個人從夢中驚到跳了起來。
那樣走動,使他舒適了一些,同時也使他興奮。有時,人在無可奈何的關(guān)頭總喜歡走動,仿佛不斷遷移地方,便會碰見什么東西,可以向它征詢意見。過了一會兒,他又摸不著頭腦了。
現(xiàn)在他對自己先后輪流作出決定的那兩種辦法,同樣感到畏縮不前。涌上他心頭的那兩種意見,對他好象都是絕路。何等的惡運!拿了商馬第當(dāng)他,何等的遭遇!當(dāng)初上帝仿佛要用來鍛煉他的那種方法,現(xiàn)在正使他陷于絕境了!
對未來,他思考了一下。自首,偉大的上帝!自投羅網(wǎng)!他面對他所應(yīng)當(dāng)拋棄和應(yīng)當(dāng)再拿起的那一切東西,心情頹喪到無以復(fù)加。那么,他應(yīng)當(dāng)向那么好、那么干凈、那么快樂的生活,向大眾的尊崇、榮譽(yù)和自由告別了!他不能再到田野里去散步了,他也再聽不到陽春時節(jié)的鳥叫了,再不能給小孩子們布施了!他不能再感受那種表示感激敬愛而向他注視的和藹目光了!他將離開這所他親手造的房子,這間屋子,這間小小的屋子!所有一切,這時對他都是嫵媚可愛的。他不能再讀這些書了,不能再在這小小的白木桌上寫字了!他那唯一的女仆,那看門的老婦人,不會再在早晨把咖啡送上來給他了。偉大的上帝!代替這些的是苦役隊,是枷,是紅衣,是腳鐐,是疲勞,是黑屋,是帆布床和大家熟悉的那一切駭人聽聞的事。在他那種年紀(jì),在做過他那樣的人以后!假使他還年輕!但是,他老了,任何人都將以“你”稱呼他,受禁子的搜查,挨獄警的棍子!赤著腳穿鐵鞋!早晚把腿伸出去受檢驗鏈鎖人的錘子!忍受外國人的好奇心,會有人向他們說:“這一個便是做過濱海蒙特勒伊市長的那個著名的冉阿讓!”到了晚上,流著汗,疲憊不堪,綠帽子遮在眼睛上,兩個兩個地在警察的鞭子下,由軟梯爬上戰(zhàn)船的牢房里去!呵!何等的痛苦!難道天意也能象聰明人一樣殘酷,也能變得和人心一樣暴戾嗎!
無論他怎樣做,他總是回到他沉思中的那句痛心的、左右為難的話上:留在天堂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獄做天使。
怎樣辦,偉大的上帝!怎樣辦?
他費了無窮的力才消釋了的那種煩惱又重新涌上了心頭。他的思想又開始紊亂起來。人到了絕望時思想便會麻痹,不受控制。羅曼維爾那個名字不時回到他的腦海中來,同時又聯(lián)想到他從前聽過的兩句歌詞上。他想起羅曼維爾是巴黎附近的一處小樹林,每逢四月,青年情侶總到那里去采丁香。
他的心身都搖曳不定,他好象一個沒人扶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走著。
有時他勉強(qiáng)提起精神,克服疲倦。他竭力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想把那個使他疲憊欲倒的問題正式提出來,應(yīng)當(dāng)自首?還是應(yīng)當(dāng)緘默?結(jié)果他什么都分辨不出。他在夢想中憑自己的理智,就各種情況初步描摹出來的大致輪廓,都一一煙消云散了。不過他覺得,無論他怎樣決定,他總得死去一半,那是必然的,無可幸免的;無論向右或向左,他總得進(jìn)入墳?zāi)?;他已到了垂死的時候,他的幸福的死或是他的人格的死。
可憐!他又完全回到了游移不定的狀態(tài)。他并不比開始時有什么進(jìn)展。
這個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惱下掙扎。在這苦命人之前一千八百年,那個匯集了人類一切圣德和一切痛苦于一身的神人,正當(dāng)橄欖樹在來自太空的疾風(fēng)中顫動時,也曾把那杯在星光下顯得-陰-森慘暗的苦酒推到一邊,久久低回不決呢。
四 痛苦在睡眠中的形狀
早晨三點剛剛敲過,他那樣幾乎不停地走來走去,已有五個鐘頭了。后來,他倒在椅子上。
他在那上面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
那夢,和大多數(shù)的夢一樣,只是和一些慘痛莫名的情況有關(guān)連,但是他仍然受了感動。那場惡夢狠狠地打擊了他,使他后來把它記了下來。這是他親筆寫好留下來的一張紙。我們認(rèn)為應(yīng)在此把這一內(nèi)容依照原文錄下。
無論那個夢是什么,假使我們略過不提,那一夜的經(jīng)過便不完全。那是一個害著心病的人的一段辛酸的故事。
下面便是。在那信封上有這樣一行字:“我在那晚作的夢?!?br/>
我到了田野間。那是一片荒涼遼闊、寸草不生的田野。我既不覺得那是白天,也不覺得是黑夜。
我和我的哥,我童年時的哥,一同散步;這個哥,我應(yīng)當(dāng)說,是我從來沒有想起,而且?guī)缀跬说摹?br/>
我們在閑談,又碰見許多人走過。我們談到從前的一個女鄰居,這個女鄰居,自從她住在那條街上,便時常開著窗子工作。我們談著談著,竟因那扇開著的窗子而覺得冷起來了。
田野間沒有樹。
我們看見一個人在我們身邊走過。那人赤身露體,渾身灰色*,騎著一匹土色*的馬。那人沒有頭發(fā);我們看見他的禿頂和頂上的血管。他手里拿著一條鞭子,象葡萄藤那樣軟,又象鐵那么重。那騎士走了過去,一句話也沒有和我們說。
我哥向我說:“我們從那條凹下去的路走吧?!蹦抢镉幸粭l凹下去的路,路上沒有一根荊棘,也沒有一絲青苔。一切全是土色*的,連天也一樣。走了幾步以后,我說話,卻沒有人應(yīng)我,我發(fā)現(xiàn)我的哥已不和我在一道了。
我望見一個村子,便走進(jìn)去。我想那也許是羅曼維爾。(為什么是羅曼維爾呢?)①
①括弧是冉阿讓加的?!ⅰ?br/>
我走進(jìn)的第一條街,沒有人,我又走進(jìn)第二條街。在轉(zhuǎn)角的地方,有個人靠墻立著。我向那人說:“這是什么地方?我到了哪里?”
那人不回答。我看見一扇開著的墻門,我便走進(jìn)去。第一間屋子是空的。我走進(jìn)第二間。在那扇門的后面,有個人靠墻立著。我問那人:“這房子是誰的?我是在什么地方?”那人不回答。那房子里有一個園子。
我走出房子,走進(jìn)園子。園子是荒涼的。在第一株樹的后面,我看見一個人立著。我向那人說:“這是什么園子?我在什么地方?”那人不回答。
我信步在那村子里走著,我發(fā)現(xiàn)那是個城。所有的街道都是荒涼的,所有的門都是開著的。沒有一個人在街上經(jīng)過,也沒有人在房里走或是在園里散步。但在每一個墻角上、每扇門后面、每株樹的背后,都立著一個不開口的人。每次總只有一個,那些人都望著我走過去。
我出了城,在田里走。
過了一會,我回轉(zhuǎn)頭,看見一大群人跟在我后面走來。我認(rèn)出了那些人,全是我在那城里看見過的。他們的相貌是奇形怪狀的。他們好象并不急于趕路,但他們都比我走得快。他們走的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一下子,那群人追上了我,把我圍了起來。那些人的面色*都是土色*的。
于是,我在進(jìn)城時最初見到并向他問過話的那個人向我說:
“您往哪兒去?難道您不知道您早就死了嗎?”
我張開嘴,正要答話,但是我看見四周絕沒有一個人。
他醒過來,凍僵了。一陣和晨風(fēng)一樣冷的風(fēng)把窗板吹得在開著的窗門臼里直轉(zhuǎn)。火已經(jīng)滅了。蠟燭也快點完了。仍舊是黑夜。
他立起來,向著窗子走去,天上始終沒有星。
從他的窗口,可以望見那所房子的天井和街道。地上忽然發(fā)出一種干脆而結(jié)實的響聲,他便朝下望。
他看見在他下面有兩顆紅星,它們的光在黑影里忽展忽縮,形狀奇怪。
由于他的思想仍半沉在夢境里,他在想:“奇怪!天上沒有星,它們現(xiàn)在到地上來了?!?br/>
這時,他才從夢中漸漸清醒過來,一聲和第一次相同的響聲把他完全驚醒了,他注意看,這才看出那兩顆星原來是一輛車子上的掛燈。從那兩盞掛燈射出的光里,他可以看出那輛車子的形狀。那是一輛小車,駕著一匹白馬。他先頭聽見的便是馬蹄踏地的響聲。
“這是什么車子?”他向自己說,“誰這樣一清早就來了?”
這時,有個人在他房門上輕輕敲了一下。
他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噤,怪聲叫道:
“誰呀?”
有個人回答:
“是我,市長先生。”
他聽出那老婦人——他的門房的嗓子。
“什么事?”他又問。
“市長先生,快早晨五點了?!?br/>
“這告訴我干什么?”
“市長先生,車子來了?!?br/>
“什么車子?”
“小車。”
“什么小車?”
“難道市長先生沒有要過一輛小車嗎?”
“沒有?!彼f。
“那車夫說他是來找市長先生的?!?br/>
“哪個車夫?”
“斯戈弗萊爾先生的車夫?!?br/>
“斯戈弗萊爾先生?”
那個名字使他大吃一驚,好象有道電光在他的面前閃過。
“呀!對了!”他回答說,“斯戈弗萊爾先生?!?br/>
當(dāng)時那老婦人如果看見了他,她一定會被他嚇壞的。
他一聲不響,停了好一陣。他呆呆地望著那支蠟燭的火焰,又從燭心旁邊取出一點火熱的蠟,在指間摶著。那老婦人等了一陣,才壯起膽子,高聲問道:
“市長先生,我應(yīng)當(dāng)怎樣回復(fù)呢?”
“您說好的,我就下來。”
五 車輪里的棍
當(dāng)時,從阿拉斯到濱海蒙特勒伊的郵政仍使用著帝國時代的那種小箱車。那箱車是種兩輪小車,內(nèi)壁裝了橙黃|色*的革,車身懸在螺旋式的彈簧上,只有兩個位子,一個是給郵差坐的,一個是備乘客坐的。車輪上面裝有那種妨害人的長轂,使旁的車子和它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今日在德國的道路上還可以看見那種車子。郵件箱是一只長方形的大匣子,裝在車子的后部,和車身連成一體。箱子是黑漆的,車身則是黃漆。
那種車子有一種說不出的佝僂丑態(tài),在今日已沒有什么東西和它相似的了;我們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種車子走過,或見它在地平線上沿路匍匐前進(jìn),它們正象,我想是,大家稱作白蟻的那種有白色*細(xì)腰、拖著龐大臀部的昆蟲。但是它們走得相當(dāng)快。那種箱車在每天晚上一點,在來自巴黎的郵車到了以后,便從阿拉斯出發(fā),快到早晨五點時,便到了濱海蒙特勒伊。
那天晚上,經(jīng)愛司丹去濱海蒙特勒伊的箱車,在正進(jìn)城時,在一條街的轉(zhuǎn)角處,撞上了一輛從對面來的小車,那小車是由一匹白馬拉的,里面只有一個圍著斗篷的人。小車的車輪受了一下頗猛的撞擊,郵差叫那人停下來,但是那駕車的人不聽,照舊快步趲趕,繼續(xù)他的行程。
“這真是個鬼一樣性*急的人!”那郵差說。
那個匆忙到那種程度的人,便是我們剛才看見在狠命掙扎、確實值得憐憫的那個人。
他去什么地方?他不能說。他為什么匆忙?他不知道。他毫無目的地向前走。什么方向呢?想必是阿拉斯,但是他也許還要到別處去。有時,他覺得他會那樣作,他不禁戰(zhàn)栗起來。他沉沒在那種黑夜里,如同沉沒在深淵中一樣。有樣?xùn)|西在推他,有樣?xùn)|西在拖他。他心里的事,這時大概沒有人能說出來,但將來大家全會了解的。在一生中誰一次也不曾進(jìn)入那種渺茫的幽窟呢?
況且他完全沒有拿定主意,完全沒有下定決心,完全沒有選定,一點沒有準(zhǔn)備。他內(nèi)心的一切活動全不是確定的。他完完全全是起初的那個樣子。
他為什么去阿拉斯?
他心里一再重復(fù)著他在向斯戈弗萊爾定車子時曾向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不論結(jié)果是什么,也絕不妨親眼去看一下,親自去判斷那些事”;“為謹(jǐn)慎起見,也應(yīng)當(dāng)了解一下經(jīng)過情形”;“沒有觀察研究,就作不出任何決定”;“離得遠(yuǎn)了,總不免遇事夸張,一旦看見了商馬第這個無賴,自己的良心也許會大大地輕松下來,也就可以讓他去代替自己受苦刑”;“沙威當(dāng)然會在那里,還有那些老苦役犯布萊衛(wèi)、舍尼杰、戈什巴依,從前雖然認(rèn)識他,但現(xiàn)在決不會認(rèn)出他”;“啐!胡想!”“沙威還完全睡在鼓里呢”;“一切猜想和一切懷疑,都集中在商馬第身上,并且猜想和懷疑都是最頑固的東西”;“因此絕沒有危險”。
那當(dāng)然還是不幸的時刻,但是他不會受牽累;總之,無論他的命運會怎樣險惡,他總還把它捏住在自己的手中;他是他命運的主人。他堅持那種想法。
實際上,說句真話,他更喜歡能不去阿拉斯。
可是他去了。
他一面思前想后,一面鞭馬,那馬穩(wěn)步踏實,向前趲進(jìn),每小時要走二法里半。
車子越前進(jìn),他的心卻越后退。
破曉時,他已到了平坦的鄉(xiāng)間,濱海蒙特勒伊城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落在他的后面。他望著天邊在發(fā)白;他望著,卻不看見,冬季天明時分的各種寒冷景象,一一在他眼前掠過。早晨和黃昏一樣,有它的各種幻影。他并沒有看見它們,但是那些樹木和山丘的黑影,象穿過他的身體似的,在他不知不覺之中,使他那緊張的心情更增添一種無可言喻的凄涼。
他每經(jīng)過一所孤零零的有時靠近路旁的房子,便向自己說:“那里肯定還有人睡在床上!”
馬蹄、銅鈴、車輪,一路上合成了柔和單調(diào)的聲音。那些東西,在快樂的人聽來非常悅耳,但傷心人卻感到無限蒼涼。
他到愛司丹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他在一家客棧門前停下來,讓馬喘口氣,又叫人給他拿來蕎麥。
那匹馬,斯戈弗萊爾已經(jīng)說過,是布洛涅種的小馬,頭部和腹部都太大,頸太短,但是胸部開展,臀部寬闊,腿干而細(xì),腳勁堅實,貌不揚而體格強(qiáng)健;那頭出色*的牲口,在兩個鐘頭之內(nèi),走了五法里,并且臀上沒有一滴汗珠。
他沒有下車。那送蕎麥來喂馬的馬夫忽然蹲下去,檢查那左邊的輪子。
“您打算這樣走遠(yuǎn)路嗎?”那人說。
他幾乎還在縈夢中,回答說:
“怎么呢?”
“您是從遠(yuǎn)處來的嗎?”那小伙計又問。
“離此地五法里?!?br/>
“哎呀!”
“您為什么說‘哎呀’?”
那小伙計又彎下腰去,停了一會不響,仔細(xì)看那輪子,隨后,立起來說道:
“就是因為這輪子剛才走了五法里路,也許沒有錯,但是現(xiàn)在它決走不了一法里的四分之一了?!?br/>
他從車上跳下來。
“您說什么,我的朋友?”
“我說您走了五法里路,而您卻沒有連人帶馬滾到大路邊上的溝里去,那真是上帝顯靈。您自己瞧吧?!?br/>
那輪子確實受了重傷。那輛郵政箱車撞斷了兩根輪輻,并且把那輪轂也撞破了一塊,螺旋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
“我的朋友,”他向那馬房伙計說,“這里有車匠嗎?”
“當(dāng)然有的,先生。”
“請您幫我個忙,去找他來?!?br/>
“他就在那面,才兩步路。喂!布加雅師父!”
車匠布加雅師父正在他門口,他走來檢查了那車輪,裝出一副丑臉,正象個研究一條斷腿的外科醫(yī)師。
“您能立刻把這輪子修好嗎?”
“行,先生?!?br/>
“我在什么時候可以再上路呢?”
“明天?!?br/>
“明天!”
“這里有足足一整天的活呢。先生有急事嗎?”
“非常急。我最晚也非在一個鐘頭以內(nèi)上路不可。”
“不可能,先生?!?br/>
“您要多少錢,我都照給?!?br/>
“不可能。”
“那么,兩個鐘頭以內(nèi)。”
“今天是不行的了。我必須重新做兩根輪輻和一個輪轂。
先生在明天以前是走不成的了?!?br/>
“我的事不能等到明天。要是不修那輪子,您另換一個,可以嗎?”
“怎么換?”
“您是車匠師父嗎?”
“當(dāng)然,先生?!?br/>
“難道您沒有一個輪子賣給我嗎?我立刻就可以走了?!?br/>
“一個備用的輪子嗎?”
“是呀?!?br/>
“我沒有替您這輪車準(zhǔn)備好輪子。輪子總是一對對配好的。兩個輪子不是偶然碰上就能成雙成對的。”
“既是這樣,賣一對輪子給我。”
“先生,輪子不是和任何車輛都能配合的?!?br/>
“不妨試試?!?br/>
“不中用,先生。我只有小牛車輪子出賣,我們這里是個小地方?!?br/>
“您有沒有一輛坐車租給我呢?”
那位車匠師父一眼就看出他那輛小車是租來的。他聳了聳肩。
“人家把車子租給您,您可真照顧得好!我有也不租給您?!?br/>
“那么,賣給我呢?”
“我沒有賣?!?br/>
“什么!一輛破車也沒有嗎?您看得出,我不是難說話的?!?br/>
“我們是個小地方。在那邊車棚里,”那車匠接著說,“我有一輛舊的軟兜車,是城里的一位紳士交給我保管的,他要到每個月的三十六號①才用一次。我完全可以把它租給您,那和我有什么相干?但是切不可讓那位紳士看見它走過;而且,那是一輛軟兜車,非有兩匹馬不行。”
①等于說“從來不用”。
“我可以用郵局的馬?!?br/>
“先生去什么地方?”
“去阿拉斯。”
“而且先生今天就要到嗎?”
“是呀?!?br/>
“用郵局的馬?”
“為什么不呢?”
“假使先生在今天夜里的四點鐘到,可以不可以呢?”
“決不可以?!?br/>
“就是,您知道,有件事要說,用郵局的馬的話……先生有護(hù)照嗎?”
“有?!?br/>
“那么,用郵局的馬的話,先生也不能在明天以前到達(dá)阿拉斯。我們是在一條支路上。換馬站的工作做得很壞,馬都在田里。犁田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開始了。大家都需要壯馬,郵局和旁的地方都一樣在四處找馬。先生在每個換馬站都至少得等上三四個鐘頭。并且只能慢慢地走。有許多斜坡要爬?!?br/>
“唉,我騎著馬去吧。請您把車子解下來。在這地方我總買得到一套鞍子吧?!?br/>
“當(dāng)然買得到。但是這匹馬肯受鞍子嗎?”
“真的,您提醒了我。這馬不肯受鞍子?!?br/>
“那么……”
“在這村子里,我總可以找得到一匹出租的馬吧?!?br/>
“一匹一口氣走到阿拉斯的馬嗎?”
“對了?!?br/>
“您非得有一匹在我們這地方找不著的那種馬才行。首先,您得買,因為我們不認(rèn)識您。但是既沒有賣的,也沒有租的,五百法郎,一千法郎,都不中用。您找不到一匹那樣的馬?!?br/>
“怎么辦?”
“最好是這樣,老實人說老實話,我來修您的輪子,您等到明天再走?!?br/>
“明天太遲了?!?br/>
“圣母!”
“此地沒有去阿拉斯的郵車嗎?它在什么時候走過?”
“今晚。那兩輛箱車,一上一下,都走夜路?!?br/>
“怎么!您非得有一天工夫才能修好那輪子嗎?”
“一天,并且是整整的一天!”
“用兩個工人呢?”
“用十個也不成!”
“如果我們用繩子把那兩條輪輻綁起來呢?”
“綁輪輻,可以,綁輪轂,不行。并且輪箍也壞了?!?br/>
“城里有出租車子的人嗎?”
“沒有。”
“另外還有車匠嗎?”
那馬夫和車匠師父同時搖著頭答道:
“沒有。”
他感到一種極大的快樂。
上天從中布置,那是顯然的了。折斷車輪,使他中途停頓,那正是天意。他對這初次的昭示,還不折服,他剛才已竭盡全力想找出繼續(xù)前進(jìn)的可能性*,他已忠誠地、細(xì)心地想盡了一切方法,他在時令、勞頓、費用面前都沒有退縮,他沒有絲毫可譴責(zé)自己的地方。假使他不再走遠(yuǎn),那已不關(guān)他的事。那已不是他的過失,不是他的良心問題,而是天意。
他吐了一口氣。自從沙威訪問以后,他第一次舒暢地、長長地吐了口氣。他仿佛覺得,二十個鐘頭以來緊握著他心的那只鐵手剛才已經(jīng)松下來了。
他仿佛覺得現(xiàn)在上帝是袒護(hù)他的了,并且表明了旨意。
他向自己說他已盡了他的全力,現(xiàn)在只好心安理得地轉(zhuǎn)身回去。
假使他和那車匠的談話是在客棧中的一間屋子里進(jìn)行而沒有旁人在場,沒有旁人聽到他們的談話,事情也許會就此停頓下來,我們將要讀到的那些波折也就無從談起了,但是那次談話是在街上進(jìn)行的。街上的交接總免不了要引來一些圍著看熱鬧的觀眾,隨時隨地都有那種專門愛看熱鬧的人。當(dāng)他在問那車匠時,有些來往過路的人便在他們周圍停了下來。其中有個年輕孩子,當(dāng)時也沒人注意他,他聽了幾分鐘以后離開那群人跑了。
這位趕路人在經(jīng)過了我們剛才所說的那些思想活動以后,正打算原路踅回頭,那孩子回來了。還有一個老婦人跟著他。
“先生,”老婦人說,“我的孩子告訴我,說您想租一輛車子。”
出自那孩子帶來的老婦人口中的這句簡單的話,立刻使他汗流浹背。他仿佛看見那只已經(jīng)放了他的手又出現(xiàn)在他背后的黑影里,準(zhǔn)備再抓住他。
他回答:
“是的,好媽媽,我要找一輛出租的車子?!?br/>
他又連忙加上一句:
“不過這地方?jīng)]有車子?!?br/>
“有。”那婦人說。
“哪兒會有?”車匠問。
“在我家里。”老婦人回答。
他吃了一驚。那只討命的手又抓住他了。
老婦人在一個車棚下確有一輛柳條車。車匠和那客棧里的用人,看見自己的買賣做不成,大不高興,岔著說些諸如此類的話:
“那是輛嚇壞人的破車”,“它是直接安在軸上的”,“那些坐板的確是用些皮帶子掛在車子里面的”,“里面漏水”,“輪子都銹了,并且都因潮濕銹壞了”,“它不見得能比這輛小車走得更遠(yuǎn)”,“一輛真正的破車!”,“這位先生如果去坐那種車子,才上當(dāng)呢”。
那些話全是事實,但是那輛破車,那輛朽車,那東西,無論如何,總能在它的兩只輪子上面滾動,并且能滾到阿拉斯。
他付了她要的租金,把那輛小車留在車匠家里,讓他去修,約定回頭再來取,把那匹白馬套在車上,上了車,又走上他已走了一早晨的那條路。
當(dāng)那車子開始起動時,他心里承認(rèn),剛才他想到他不用再到他要去的那地方,那一刻工夫是多么的輕松愉快。他氣憤憤地檢查那種愉快心情,覺得有些荒謬。向后退轉(zhuǎn),為什么要愉快呢?無論如何,他走不走都有自由。誰也沒有強(qiáng)迫他。
況且他決不會碰到他不想碰到的事。
他正走出愛司丹,有個人的聲音在對他喊叫:“停!停!”他用一種敏捷的動作停了車,在那動作里似乎又有一種急躁緊張、類似希望的意味。
是那老婦人的孩子。
“先生,”他說,“是我替您找來這輛車子的?!?br/>
“那又怎么樣呢?”
“您什么也還沒有給我。”
無處不施舍。并且那樣樂于施舍的他,這時卻覺得那種奢望是逾分的,并且是丑惡的。
“呀!是嗎,小妖怪?”他說,“你什么也得不著!”
他鞭著馬,一溜煙走了。
他在愛司丹耽誤太久了,他想追上時間。那匹小馬很得勁,拉起車來一匹可以當(dāng)兩匹,不過當(dāng)時正是二月天氣,下了雨,路也壞。并且,那已經(jīng)不是那輛小車,這輛車實在難拉,而且又很重。還得上許多坡。
他幾乎費了四個鐘頭,才從愛司丹走到圣波爾。四個鐘頭五法里。
進(jìn)了圣波爾,他在最先見到的客棧里解下了馬,叫人把它帶到馬房。在馬吃糧時,他照他答應(yīng)斯戈弗萊爾的去做,立在槽邊。他想到一些傷心而漫無頭緒的事。
那客棧的老板娘來到馬房里。
“先生不吃午飯嗎?”
“哈,真是,”他說,“我很想吃。”
他跟著那個面貌鮮潤的快樂婦人走。她把他帶進(jìn)一間矮廳,廳里有些桌子,桌上鋪著漆布臺巾。
“請快一點,”他又說,“我還要趕路。我有急事。”
一個佛蘭德胖侍女連忙擺上餐具。他望著那姑娘,有了點舒暢的感受。
“我原來為這件事不好受,”他想,“我沒有吃早飯。”
吃的東西拿來了。他急忙拿起一塊面包,咬了一大口,隨后又慢慢地把它放在桌子上,不再動它了。
有個車夫在另外一張桌上吃東西。他向那個人說:
“他們這兒的面包為什么會這樣苦巴巴的?”
那車夫是個德國人,沒有聽見。
他又回到馬棚里,立在馬的旁邊。
一個鐘頭過后,他離開了圣波爾,向丹克進(jìn)發(fā),丹克離阿拉斯還有五法里。
在那一程路上,他做了些什么呢?想到些什么呢?象早晨一樣,他望著樹木、房屋的草頂、犁好的田一一在他的眼前顯現(xiàn)消逝,每轉(zhuǎn)一個彎,原來的景物忽又渺無蹤影。那種欣賞有時是能使心神快慰的,也幾乎能使人忘懷一切。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望著萬千景色*,再沒有什么比這更黯然銷魂的了!旅行就是隨時生又隨時死。也許他正處在他精神上最朦朧的狀態(tài)中,他在拿那些變幻無常的景致來比擬人生。人生的萬事萬物都在我們眼前隨時消失,黑暗光明,交錯相替;光輝燦爛之后,忽又天地晦冥;人們望著,忙著,伸出手抓住那些掠過的東西;每件事都是道路的拐角;倏忽之間,人已衰老。我們驀然覺得一切都黑了,我們看見一扇幽暗的門,當(dāng)年供我們馳騁的那匹暗色*的生命之馬停下來了,我們看見一個面目模糊、素不相識的人在黑暗中卸下了它的轡頭。
將近黃昏時,一些放學(xué)的孩子望見那位旅人進(jìn)了丹克。真的,那正是一年中日短夜長的季節(jié)。他在丹克沒有停留。當(dāng)他馳出那鄉(xiāng)鎮(zhèn),一個在路上鋪石子的路工抬起頭來說:
“這馬真夠累了。”
那可憐的牲口確也只能慢慢地走了。
“您去阿拉斯嗎?”那個路工又說。
“是的?!?br/>
“象您這樣子走去,恐怕您不會到得太早吧。”
他勒住馬,問那路工:
“從此地到阿拉斯還有多少路?”
“差不多整整還有七法里?!?br/>
“哪里的話?郵政手冊上只標(biāo)了五法里又四分之一?!?br/>
“呀!”那路工接著說,“您不知道我們正在修路嗎?您從此地起走一刻鐘,就會看見路斷了。沒有法子再走過去。”
“真的嗎?”
“您可以向左轉(zhuǎn),走那條到加蘭西去的路,過河,等您到了康白朗,再向右轉(zhuǎn),便是從圣愛洛山到阿拉斯的那條路?!?br/>
“可是天快黑了,我會走錯路?!?br/>
“您不是本地人嗎?”
“不是。”
“您又不熟悉,又全是岔路。這樣吧,先生,”那路工接著說,“您要我替您出個主意嗎?您的馬累了,您回到丹克去。那里有家好客棧。在那里過了夜,明天再去阿拉斯。”
“我必須今晚到達(dá)阿拉斯?!?br/>
“那是另一回事了。那么,您仍到那客棧走一趟,加上一匹邊馬。馬夫還可以引您走小路?!?br/>
他接受了那路工的建議,退轉(zhuǎn)回去,半個鐘頭以后,他再走過那地方,但是加了一匹壯馬,快步跑過去了。一個馬夫坐在車轅上領(lǐng)路。
可是他覺得時間已給耽誤了。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他們走進(jìn)岔路。路壞極了。車子從這條轍里落到那條轍里。他向那向?qū)дf:
“再照先頭那樣快步跑,酒資加倍?!?br/>
車子落在一個坑里,把車前拴挽帶的那條橫木震斷了。
“先生,”那向?qū)дf,“橫木斷了。我不知怎樣套我的馬,這條路在晚上太難走了,假使您愿回到丹克去睡,明天清早我們可以到阿拉斯?!?br/>
他回答說:
“你有根繩子和一把刀嗎?”
“有,先生。”
他砍了一根樹枝,做了一根拴挽帶的橫桿。
那樣又耽誤了二十分鐘,但是他們跑著出發(fā)了。
平原是慘暗的。低垂的濃霧,象煙一樣在山崗上交繞匍匐。浮云中映出微白的余輝。陣陣的狂風(fēng)從海上吹來,在地平線上的每個角落發(fā)出了一片仿佛有人在拖動家具的聲音。凡是隱隱可見的一切都顯出恐怖的景象。多少東西在那夜氣的廣被中惴惴戰(zhàn)栗!
他受到了寒氣的侵襲。從昨夜起,他還一直沒有吃東西。他隱約回憶起從前在迪涅城外曠野上夜行的情景。那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想來卻好象是在昨天。
他聽到遠(yuǎn)處的鐘聲,問那年輕人說:
“什么時候了?”
“七點了,先生。八點鐘我們可以到達(dá)阿拉斯。我們只有三法里了?!?br/>
這時,他才第一次這樣想,他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他以前不曾這樣想:他費了這么大的勁,也許只是徒勞往返,他連開庭的時間也還不知道;至少他應(yīng)當(dāng)先打聽一下,只這樣往前走而不知道究竟有無好處,確實有些孟浪。隨后他心里又這樣計算:平時法庭開審,常在早晨九點;這件案子不會需要多長時間的;偷蘋果的事,很快就可以結(jié)束的;余下的只是怎樣證明他是誰的問題了;陳述過四五件證據(jù)后律師們也就沒有多少話可說;等到他到場,已經(jīng)全部結(jié)案了。
那向?qū)П拗R。他們過了河,圣愛洛山落在他們后面了。
夜色*越來越深了。
六 散普麗斯姆姆受考驗
可是這時,芳汀卻正在歡樂中。
她那一夜原來過得很不舒服。劇烈地咳嗽,體溫更高,她做了一夜的夢。醫(yī)生早晨來檢查時,她還正說著胡話。醫(yī)生的臉色*有些緊張,吩咐大家說,等到馬德蘭先生回來了,便立刻去通知他。
在那整個早晨,她精神委靡,不多說話,兩手只把那被單捏出一條條小褶紋,嘴里低聲念著一些數(shù)字,仿佛是在計算里程。她的眼睛已經(jīng)深陷而且不能轉(zhuǎn)動了,眼神也幾乎沒有了。但有時又忽然充滿光彩,耀如明星。仿佛在某種慘痛的時刻臨近時,上天的光特來照臨那些被塵世的光所離棄了的人們一樣。
每當(dāng)散普麗斯姆姆問她覺得怎樣時,她總照例回答:
“還好。我想看看馬德蘭先生?!?br/>
幾個月前,在芳汀剛剛失去她最后的貞操、最后的羞恥、最后的歡樂時,她還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現(xiàn)在她只是自己的幽靈了。生理上的疾病加深了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這個二十五歲的人兒已皺紋滿額,兩頰浮腫,鼻孔萎削,牙齒松弛,面色*鐵青,頸骨畢露,肩胛高聳,四肢枯槁,膚色*灰白,新生的金發(fā)絲也雜有白毛了。可憐!病苦催人老!
到中午,醫(yī)生又來了,他開了藥方,問馬德蘭先生來過療養(yǎng)室沒有,并連連搖頭。
馬德蘭先生照例總在三點鐘來看這病人的。因為守時是一種仁愛,他總是守時的。
將近兩點半鐘,芳汀焦急起來了。二十分鐘之內(nèi),她向那信女連問了十次:
“我的姆姆,什么時候了?”
三點鐘敲了。敲到第三下,平時幾乎不能在床上轉(zhuǎn)動的芳汀竟坐起來了。她焦灼萬分,緊緊捏著自己的那雙又瘦又黃的手。信女還聽見她發(fā)了一聲長嘆,仿佛吐出了滿腔的積郁。芳汀轉(zhuǎn)過頭去,望著門。
沒有人進(jìn)來,門外毫無動靜。
她這樣待了一刻鐘,眼睛盯在門上,不動,好象也不呼吸。那姆姆不敢和她說話。禮拜堂報著三點一刻。芳汀又倒在枕頭上了。
她沒有說一句話,仍舊折她的被單。
半個鐘頭過去了,接著一個鐘頭又過去了。沒有人來。每次鐘響,芳汀便坐起來,望著門,繼又倒下去。
我們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絕不曾提起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不怨天,不尤人。不過她咳得慘不忍聞。我們可以說已有一種-陰-氣在向她進(jìn)襲。她面色*灰黑,嘴唇發(fā)青。但她不時還在微笑。
五點敲過了,那姆姆聽見她低聲慢氣說道:
“既然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便不應(yīng)該不來呵!”
連散普麗斯姆姆也因馬德蘭先生的遲到而感到驚奇。
這時,芳汀望著她的帳頂,她的神氣象是在追憶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來,歌聲微弱,就象噓氣一樣。信女在一旁靜聽。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
我們順著城郊去游戲,
要買好些最美麗的東西。
矢車菊,朵朵藍(lán),玫瑰花兒紅又香,
矢車菊,朵朵藍(lán),我愛我的小心肝。
童貞圣母馬利亞,
昨天穿著繡花衣,來到爐邊向我提:
“從前有一天,你曾向我要個小弟弟,
小弟弟,如今就在我的面紗里。”
“快去城里買細(xì)布,
買了針線還要買針箍?!?br/>
我們順著城郊去游戲,
要買好些最美麗的東西。
“童貞圣母你慈悲,
瞧這爐邊的搖籃上,各色*絲帶全齊備;
即使上帝賜我星星最最美,
我也只愛你給我的小寶貝?!?br/>
“大嫂,要這細(xì)布做什么?”
“替我新生的寶寶做衣被?!?br/>
矢車菊,朵朵藍(lán),玫瑰花兒紅又香,
矢車菊,朵朵藍(lán),我愛我的小心肝。
“請把這塊細(xì)布洗干凈。”
“哪里洗?”“河里洗。
還有他的兜兜布,不要弄臟不要弄破,
我要做條漂亮裙,我要滿滿繡花朵。
”“孩子不在了,大嫂,怎么辦?”
“替我自己做塊裹尸布?!?br/>
我們順著城郊去游戲,
要買好些最美麗的東西。
矢車菊,朵朵藍(lán),玫瑰花兒紅又香,
矢車菊,朵朵藍(lán),我愛我的小心肝。
這歌是一首舊時的搖籃曲,從前她用來催她的小珂賽特入睡的,她五年不見那孩子了,便也沒有再想。現(xiàn)在她用那樣幽怨的聲音,唱著那樣柔和的歌曲,真令人心酸,連信女也幾乎要哭出來。那個一貫嚴(yán)肅的姆姆也覺得要流淚了。
鐘敲了六點。芳汀好象沒有聽見。對四周的事物她仿佛已不注意了。
散普麗斯姆姆派了一個侍女去找那看守廠門的婦人,問她馬德蘭先生回來了沒有,會不會立即到療養(yǎng)室來。幾分鐘過后,那侍女回來了。
芳汀始終不動,似乎在細(xì)想她的心事。
那侍女聲音很低地向散普麗斯姆姆說,市長先生不顧那樣冷的天氣,竟在清早六點鐘以前,乘著一輛白馬拉的小車,獨自一人走了,連車夫也沒有,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朝哪個方向走的,有些人看見他轉(zhuǎn)向去阿拉斯的那條路,有些人又說在去巴黎的路上確實碰見他。他動身時,和平時一樣,非常和藹,只和那看門的婦人說過今晚不必等他。
正當(dāng)那兩個婦人背朝著芳汀的床、正在一問一猜互相耳語時,芳汀爬了起來,跪在床上,兩只手握緊了拳頭,撐在長枕上,把頭伸在帳縫里聽,她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病態(tài)的急躁,興奮起來,于是完全象個健康的人一樣,一點也看不出她因重病而危在旦夕。她忽然叫道:
“你們在那兒談馬德蘭先生!你們說話為什么那樣低?他在干什么?他為什么不來?”
她的聲音是那樣突兀、那樣粗暴,以致那兩個婦人以為聽見了什么男子說話的聲音,她們轉(zhuǎn)過身來,大為驚訝。
“回答嘛!”芳汀喊著說。
那侍女吞吞吐吐地說:
“那看門的大媽說他今天不能來?!?br/>
“我的孩子?!蹦悄纺氛f,“放安靜些,睡下去吧?!?br/>
芳汀不改變姿勢,用一種又急躁又慘痛的口氣高聲說:“他不能來?為什么?你們知道原因。你們兩人私下談著。
我也要知道?!?br/>
那侍女連忙在女信徒的耳邊說道:“回答她說,他正在開市政會議?!?br/>
散普麗斯姆姆的面孔微微地紅了一下,那侍女教她的是種謊話。另一方面,她又好象很明白,如果向病人說真話,一定會給她一種強(qiáng)烈的刺激,處在芳汀的那種狀況下,那是受不了的。她臉紅,立刻又平復(fù)了。那姆姆抬起她那雙鎮(zhèn)靜而愁郁的眼睛,望著芳汀說:
“馬德蘭先生走了?!?br/>
芳汀豎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腳跟上,眼睛炯炯發(fā)光。從她那愁容里放射出一陣從來不曾有過的喜色*。
“走了!”她喊著說?!八フ溢尜愄厝チ恕!?br/>
于是她舉起雙手,指向天空,她的面容完全是無可形容的。她的嘴唇頻頻啟合,她在低聲祈禱。
當(dāng)她祈禱完時:
“姆姆,”她說,“我很愿意唾下去,無論你們說什么,我全聽從;剛才我太粗暴了,我求您原諒我那樣大聲說話,大聲說話是非常不好的,我很明白;但是,我的姆姆,您看吧,我是非常開心的。慈悲的上帝是慈悲的,馬德蘭先生也是慈悲的,您想想吧,他到孟費郿去找我的珂賽特去了?!?br/>
她又躺了下去,幫著那姆姆整理枕頭,吻著自己頸上散普麗斯姆姆給她的那只小銀十字架。
“我的孩子,”姆姆說,“現(xiàn)在稍稍休息一下吧,別再說話了?!?br/>
芳汀把那姆姆的手握在自己潮潤的手里,姆姆觸到了汗液,深感不快。
“他今天早晨動身去巴黎了。其實他用不著經(jīng)過巴黎。孟費郿稍許靠近到這兒來的路的左邊。我昨天和他談到珂賽特時,他向我說:‘快來了,快來了?!€記得他是怎樣對我說的嗎?他要乘我不備,讓我驚喜一場呢。您知道嗎?他寫了一封信,為了到德納第家去帶她回來,又叫我簽了字。他們沒有什么話可說的了,不是嗎?他們會把珂賽特交來。他們的賬已經(jīng)清了。清了賬還扣留孩子,法律不允許吧。我的姆姆,別做手勢禁止我說話。我是快樂到極點了,我非常舒服,我完全沒有病了,我將再和珂賽特會面,我還覺得餓極了??煳迥炅?,我沒有看見她。您,您想不到,那些孩子們,多么使您惦念呵!而且她是多么可愛,您就會看見!您哪里知道,她的小指頭是那樣鮮紅漂亮的!首先,她的手是非常美麗的。在一歲時她的手丑得可笑。情況就是這樣!現(xiàn)在她應(yīng)當(dāng)長大了。她已經(jīng)七歲了,已經(jīng)是個小姐了。我叫她做珂賽特,其實她的名字是歐福拉吉。聽吧,今天早晨,我望著壁爐上的灰塵,我就有了種想法,不久我就可以和珂賽特會面了。我的上帝!一年一年地不看見自己的孩子,這多不應(yīng)該呵!人們應(yīng)當(dāng)好好想想,生命不是永久的!呀!市長先生走了,他的心腸多么好!真的,天氣很冷嗎?他總穿了斗篷吧?他明天就會到這里。不是嗎?明天是喜慶日。明天早晨,我的姆姆,請您提醒我戴那頂有花邊的小帽子。孟費郿,那是個大地方。從前我是從那條路一路走來的。對我來說真夠遠(yuǎn)的。但是公共馬車走得很快。他明天就會和珂賽特一同在這里了。從這里到孟費郿有多少里路?”
姆姆對于里程完全外行,她回答說:
“呵!我想他明天總能到這里吧?!?br/>
“明天!明天!”芳汀說,“我明天可以和珂賽特見面了!您看,慈悲上帝的慈悲姆姆,我已經(jīng)沒有病了。我發(fā)瘋了。假使你們允許的話,我可以跳舞呢。”
在一刻鐘以前看見過她的人一定會莫名其妙。她現(xiàn)在臉色*紅潤,說話的聲音伶俐自如,滿面只是笑容了。有時,她一面笑,一面又低聲自言自語。慈母的歡樂幾乎是和孩子的歡樂一樣的。
“那么,”那信女又說,“您現(xiàn)在快樂了,聽我的話,不要再說話了?!?br/>
芳汀把頭放在枕頭上,輕輕對自己說:“是的,你睡吧,乖乖的,你就會得到你的孩子了。散普麗斯姆姆說得有理。這兒的人個個都有理?!?br/>
于是她不動彈,不搖頭,只用她一雙睜大了的眼睛向四處望,神情愉快,不再說話了。
那姆姆把她的床帷重行放下,希望她可以稍稍睡一會。
七點多鐘,醫(yī)生來了。屋子里寂靜無聲,他以為芳汀睡著了,他輕輕走進(jìn)來,踮著腳尖走近床邊。他把床帷掀開一點,在植物油燈的微光中,他看見芳汀一雙寧靜的大眼睛正望著他。她向他說:“先生,不是嗎?你們可以允許我,讓她睡在我旁邊的一張小床上?!?br/>
那醫(yī)生以為她說胡話。她又說:
“您瞧,這里恰好有一個空地方。”
醫(yī)生把散普麗斯姆姆引到一邊,她才把那經(jīng)過說清楚:馬德蘭先生在一兩天之內(nèi)不能來,病人以為市長先生去孟費郿了,大家既然還不明白真相,便認(rèn)為不應(yīng)當(dāng)?shù)榔扑腻e覺,況且她也可能猜對了。那醫(yī)生也以為然。
他再走近芳汀的床,她又說:
“就是,您知道,當(dāng)那可憐的娃娃早晨醒來時,我可以向她說早安,夜里,我不睡,我可以聽她睡。她那種溫和柔弱的呼吸使我聽了心里多舒服?!?br/>
“把您的手伸給我?!贬t(yī)生說。
她伸出她的胳膊,又大聲笑著說:
“呀!對了!的確,真的,您還不知道!我的病已經(jīng)好了。
珂賽特明天就會來到?!?br/>
那醫(yī)生大為驚訝。她確是好了一些。郁悶減輕了。脈也強(qiáng)了。一種突如其來的生命使這垂死的可憐人忽然興奮起來。
“醫(yī)生先生,”她又說,“這位姆姆告訴過您市長先生已去領(lǐng)小寶寶了嗎?”
醫(yī)生囑咐要安靜,并且要避免一切傷心的刺激。他開了藥方,沖服純奎寧,萬一夜里體溫增高,便服一種鎮(zhèn)靜劑。他臨走時向姆姆說:“好一些了。假使托天之福,市長先生果真明天和那孩子一同到了,誰知道呢?病勢的變化是那樣不可測,我們見過多次極大的歡樂可以一下把病止住。我明明知道這是一種內(nèi)臟的病,而且已很深了,但是這些事是那樣不可解!也許我們可以把她救回來。”
七 到了的旅人準(zhǔn)備回程
我們在前面曾經(jīng)談到一輛車子和乘車人在路上的情形。當(dāng)這車子走進(jìn)阿拉斯郵政旅館時,已快到晚上八點鐘了。乘車人從車上下來,他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旅館中人的殷勤招呼,打發(fā)走了那匹新補(bǔ)充的馬,又親自把那匹小白馬牽到馬棚里去;隨后他推開樓下彈子房的門,坐在屋子里,兩肘支在桌子上。這段路程,他原想在六小時以內(nèi)完成的,竟費去了十四小時。他捫心自問,這不是他的過錯;然而究其實,他并沒有因此而感到焦急。
旅館的老板娘走進(jìn)來。
“先生在這里過夜嗎?先生用晚餐嗎?”
他搖搖頭。
“馬夫來說先生的馬很累了!”
這時他才開口說話。
“難道這匹馬明天不能走嗎?”
“呵!先生!它至少也得有兩天的休息才能走?!?br/>
他又問道:
“這里不是郵局嗎?”
“是的,先生?!?br/>
老板娘把他引到郵局去,他拿出他的身份證,問當(dāng)天晚上可有方法乘郵箱車回濱海蒙特勒伊,郵差旁邊的位子恰空著,他便定了這位子,并付了旅費。
“先生,”那局里的人說,“請準(zhǔn)在早晨一點鐘到這里來乘車出發(fā)?!?br/>
事情辦妥以后,他便出了旅館,向城里走去。
他從前沒有到過阿拉斯,街上一片漆黑,他信步走去。同時他仿佛打定主意,不向過路人問路。他走過了那條克蘭松小河,在一條小街的窄巷里迷失了方向。恰巧有個紳士提著大燈籠走過。他遲疑了一會,決計去問這紳士,在問之先,還向前后張望,好象怕人聽見他將發(fā)出的問題。
“先生,”他說,“勞您駕,法院在什么地方?”
“您不是本地人嗎,先生?”那個年紀(jì)相當(dāng)老的紳士回答,“那么,跟我來吧。我正要到法院那邊去,就是說,往省公署那邊去。法院正在修理,因此暫時改在省公署里開審。”
“刑事案件也在那邊開審嗎?”他問。
“一定是的,先生。您知道今天的省公署便是革命以前的主教院。八二年的主教德·貢吉埃先生在那里面蓋了一間大廳。就在那廳里開庭?!?br/>
紳士邊走邊向他說:
“假使先生您要看審案,時間少許遲了點。平常他們總是在六點鐘退庭的。”
但是,當(dāng)他們走到大廣場,紳士把一幢黑黢黢的大廈指給他看時,正面的四扇長窗里卻還有燈光。
“真的,先生。您正趕上,您運氣好。您看見這四扇窗子嗎?這便是刑庭。里面有燈光。這說明事情還沒有辦完。案子一定拖遲了,因此正開著晚庭。您關(guān)心這件案子嗎?是一樁刑事案嗎?您要出庭作證嗎?”
他回答:
“我并不是為了什么案子來的,不過我有句話要和一個律師談?wù)?。?br/>
“這當(dāng)然有所不同。您看,先生,這邊便是大門。有衛(wèi)兵的那地方。您沿著大樓梯上去就是了?!?br/>
他按照紳士的指點做去,幾分鐘以后,便走進(jìn)了一間大廳,廳里有許多人,有些人三五成群,圍著穿長袍的律師們在低聲談話。
看見這些成群的黑衣人立在公堂門前低聲耳語,那總是件令人寒心的事。從這些人的嘴里說出來的話,是很少有善意和惻隱之心的,他們口中吐出的多半是早已擬好的判決詞。一堆堆的人,使這心神不定的觀察者聯(lián)想到許多蜂窠,窠里全是些嗡嗡作響的妖魔,正在共同營造著各式各樣的黑暗的樓閣。
在這間廣闊的廳堂里,只點著一盞燈,這廳,從前是主教院的外客廳,現(xiàn)在作為法庭的前廳。一扇雙合門正關(guān)著,門里便是刑庭所在的大斤。
前廳異常-陰-暗,因此他放膽隨便找了個律師,便問:
“先生,”他說,“案子進(jìn)行到什么程度了?”
“已經(jīng)審?fù)炅?。”律師說。
“審?fù)炅耍 ?br/>
他這句話說得非常重,律師聽了,轉(zhuǎn)身過來。
“對不起,先生,您也許是家屬吧?”
“不是的。我在這里沒有熟人。判了罪嗎?”
“當(dāng)然。非這樣不可?!?br/>
“判了強(qiáng)迫勞役嗎?”
“終身強(qiáng)迫勞役?!?br/>
他又用一種旁人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說:
“那么,已經(jīng)證實了罪人的正身嗎?”
“什么正身?并沒有正身問題需要證實。這案子很簡單,這婦人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殺害嬰孩罪被證明了,陪審團(tuán)沒有追查是否蓄意謀害,判了她無期徒刑?!?br/>
“那么是個婦人嗎?”他說。
“當(dāng)然是個婦人。莉莫贊姑娘。那么,您和我談的是什么案子?”
“沒有什么。但是既然完結(jié)了,大廳里怎樣還是亮的呢?”
“這是為了另外一件案子,開審已經(jīng)快兩個鐘頭了?!?br/>
“另外一件什么案子?”
“呵!這一件也簡單明了。一個無賴,一個累犯,一個苦役犯,又犯了盜竊案。我已記不大清楚他的名字了。他那面孔,真象土匪。僅僅那副面孔已夠使我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獄了?!?br/>
“先生,”他問道,“有方法到大廳里去嗎?”
“我想實在沒有法子了。聽眾非常擁擠。現(xiàn)在正是休息,有些人出來了。等到繼續(xù)開審時,您可以去試一試?!?br/>
“從什么地方進(jìn)去?”
“從這扇大門。”
律師離開了他。他一時煩亂達(dá)于極點,萬千思緒,幾乎一齊涌上心頭。這個不相干的人所說的話象冰針火舌似的輪番刺進(jìn)他的心里。當(dāng)他見到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就吐了一口氣,但是他不明白,他感受到的是滿足還是悲哀。
他走近幾處人群,聽他們談話。由于這一時期案件非常多,庭長便在這一天里排了兩件簡短的案子。起初是那件殺害嬰孩案,現(xiàn)在則正在審訊這個苦役犯,這個累犯,這“回頭馬”。這個人偷了些蘋果,但是沒有確實證據(jù),被證實了的,只是他曾在土倫坐過牢。這便使他的案情嚴(yán)重了。此外,對他本人的訊問和證人們的陳述都已完畢,但律師還沒有進(jìn)行辯護(hù),檢察官也還沒有提起公訴。這些事總得到后半夜才能完結(jié)。這個人很可能被判刑,檢察官很行,他控告的人,從無“幸免”,他還是個尋詩覓句的才子。
有個執(zhí)達(dá)吏立在進(jìn)入刑庭的門旁。他問那執(zhí)達(dá)吏:
“先生,快開門了嗎?”
“不會開門?!眻?zhí)達(dá)吏說。
“怎么!繼續(xù)開審時不開門嗎?現(xiàn)在不是休息嗎?”
“現(xiàn)在已繼續(xù)開審了一些時候了,”執(zhí)達(dá)吏回答,“但是門不會開。”
“為什么?”
“因為已經(jīng)坐滿了。”
“怎么!一個位子也沒有了嗎?”
“一個也沒有了。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不再讓人進(jìn)去了?!?br/>
執(zhí)達(dá)吏停了一會又說:
“在庭長先生的背后還有兩三個位子,但是庭長先生只允許公家的官員進(jìn)去坐?!?br/>
執(zhí)達(dá)吏說了這句話,便轉(zhuǎn)過背去了。
他低著頭退回去,穿過前廳,慢慢走下樓梯,好象步步遲疑。也許他在獨自思量吧。前一天夜里在他心里發(fā)動的那場激烈斗爭還沒有結(jié)束,還隨時要起一些新變化。他走到樓梯轉(zhuǎn)角,依著欄桿,叉起兩臂。忽然,他解開衣襟,取出皮夾,抽出一支鉛筆,撕了一張紙,在回光燈的微光下急忙寫了這樣一行字:“濱海蒙特勒伊市長馬德蘭先生”。他又邁著大步跨上樓梯,擠過人堆,直向那執(zhí)達(dá)吏走去,把那張紙交給他,慎重地向他說: “請把這送給庭長先生?!?br/>
執(zhí)達(dá)吏接了那張紙,瞟了一眼,便遵命照辦了。
八 優(yōu)待入席
濱海蒙特勒伊市長素有聲望,那是他自己不曾想到的。七年來,他的名聲早已傳遍了下布洛涅,后來更超越了這小小地區(qū),傳到鄰近的兩三個省去。他除了在城內(nèi)起了振興燒料細(xì)工工業(yè)的重大作用外,在濱海蒙特勒伊縣的一百八十一個鎮(zhèn)中,沒有一鎮(zhèn)不曾受過他的照顧。在必要時,他還能幫助和發(fā)展其他縣的工業(yè)。他以他的信用貸款和基金在情況需要時隨時支援過布洛涅的珍珠羅廠、弗雷旺的鐵機(jī)麻紗廠和匍白的水力織布廠。無論什么地方,提到馬德蘭先生這個名字,大家總是肅然起敬的。阿拉斯和杜埃都羨慕濱海蒙特勒伊有這樣一位市長,說這是個幸運的小城。
這次在阿拉斯任刑庭主席的是杜埃的御前參贊,他和旁人一樣,也知道這個無處不尊、無人不敬的名字。執(zhí)達(dá)吏輕輕開了從會議室通到公堂的門,在庭長的圍椅后面?zhèn)?,遞上我們剛才念過的那張紙說“這位先生要求旁聽”,庭長肅然動容,拿起一支筆,在那張紙的下端寫了幾個字,交給執(zhí)達(dá)吏,向他說:
“請進(jìn)?!?br/>
我們講著他的歷史的這個傷心人立在大廳門旁,他立的地位和態(tài)度,一直和那執(zhí)達(dá)吏先頭離開他時一樣。他在夢魂縈繞中聽到一個人向他說:“先生肯賞光讓我?guī)穯??”這正是剛才把背向著他的那個執(zhí)達(dá)吏,現(xiàn)在向他鞠躬直達(dá)地面了。執(zhí)達(dá)吏又同時把那張紙遞給他。他把它展開,當(dāng)時他恰立在燈旁,他讀道:
“刑庭庭長謹(jǐn)向馬德蘭先生致敬?!?br/>
他揉著這張紙,仿佛這幾個字給了他一種奇苦的余味。
他跟著執(zhí)達(dá)吏走去。
幾分鐘后,他走進(jìn)一間會議室,獨自立在里面,四壁裝飾輝煌,氣象森嚴(yán),一張綠呢臺子上燃著兩支燭。執(zhí)達(dá)吏在最后離開他時所說的那些話還一直留在他的耳邊:“先生,您現(xiàn)在是在會議室里,您只須轉(zhuǎn)動這門上的銅鈕,您就到了公堂里,庭長先生的圍椅后面。”這些話和他剛才穿過的那些狹窄回廊以及黑暗扶梯所留下的回憶,在他的思想里都混在一起了。
執(zhí)達(dá)吏把他獨自留下。緊急關(guān)頭到了。他想集中精神想想,但是做不到。尤其是在我們急于想把思想里的線索和痛心的現(xiàn)實生活聯(lián)系起來時,它們偏會在我們的腦子里斷裂。他恰巧到了這些審判官平時商議和下判決書的地方。他靜靜地呆望著這間寂靜駭人的屋子,想到幾多生命是在這里斷送的,他自己的名字不久也將從這里轟傳開去,他這會兒也要在這里過關(guān),他望望墻壁,又望望自己,感到驚奇,居然會有這間屋子,又會有他這個人。
他不吃東西,已超過了二十四個鐘頭,車子的顛簸已使他疲憊不堪,不過他并不覺得,好象他什么事都已感覺不到。
他走近掛在墻上的一個黑鏡框,鏡框的玻璃后面有一封陳舊的信,是巴黎市長兼部長讓·尼古拉·帕希親筆寫的,信上的日期是二年①六月九日,這日期一定是寫錯了的,在這封信里,帕希把他們拘禁的部長和議員的名單通告了這一鎮(zhèn)。假使有人能在這時看見并注意馬德蘭,一定會認(rèn)為這封信使馬德蘭特別感興趣,因為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它,并且念了兩三遍。他自己沒有注意到也沒有覺得他是在念這封信。他當(dāng)時想到的卻是芳汀和珂賽特。
①共和二年,即一七九四年。
他一面沉思一面轉(zhuǎn)過身子,他的視線觸到了門上的銅鈕,門那邊便是刑庭了。他起先幾乎忘記了這扇門。他的目光,起初平靜地落到門上,隨后便盯住那銅鈕,他感到驚愕,靜靜地望著,漸漸起了恐怖。一滴滴汗珠從他頭發(fā)里流出來,直流到鬢邊。
有那么一會兒,他用一種嚴(yán)肅而又含有頑抗意味的神情作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姿勢,意思就是說(并且說得那樣正確):“見鬼!誰逼著我不成?”他隨即一下轉(zhuǎn)過身去,看見他先前進(jìn)來的那扇門正在他面前,他走去開了門,一步就跨出去了。他已不在屋子里了,他到了外面,在一道回廊里;這是一道長而狹的回廊,許多臺階,幾個小窗口,彎彎曲曲,一路上點著幾盞類似病房里通宵點著的回光燈,這正是他來時經(jīng)過的那條回廊。他吐了一口氣,又仔細(xì)聽了一陣,他背后沒有動靜,他前面也沒有動靜,他開始溜走,象有人追他似的。
他溜過了長廊的幾處彎角,又停下來聽。在他四周,仍和剛才那樣寂靜,那樣昏暗。他呼吸促迫,站立不穩(wěn),連忙靠在墻上。石塊是冷的,他額上的汗也象冰似的,他把身子站直,一面卻打著寒戰(zhàn)。
他獨自一人立在那里,立在黑暗中,感到冷不可耐,也許還因別的事而渾身戰(zhàn)栗,他又尋思起來。
他已想了一整夜,他已想了一整天,他僅聽見一個聲音在他心里說:“唉!”
這樣過了一刻鐘。結(jié)果,他低下頭,悲傷地嘆著氣,垂著兩只手,又走回來。他慢慢地走著,不勝負(fù)荷似的。好象有人在他潛逃的時候追上了他,硬把他拖回來一樣。
他又走進(jìn)那間會議室。他看見的第一件東西便是門鈕。門鈕形狀渾圓,銅質(zhì)光滑,在他眼前閃閃發(fā)光,好象一顆駭人的星。他望著它,如同羔羊見了猛虎的眼睛。
他的眼睛無法離開它。
他一步一停,向著門走去。
假使他聽,他會聽見隔壁廳里的聲音,象一種嘈雜的低語聲。但是他沒有聽,也聽不見。
忽然,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到了門邊。他緊張萬分地握住那門鈕,門開了。
他已到了公堂里面。
九 一個拼湊罪狀的地方
他走上一步,機(jī)械地反手把門拉上,立著估量他目前的情況。
這是一間圓廳,燈光慘暗,容積頗大,時而喧囂四起,時而寂靜無聲,一整套處理刑事案件的機(jī)器,正帶著庸俗、愁慘的隆重氣派,在群眾中間活動。
在廳的一端,他所在的這一端,一些神情疏懶、穿著破袍的陪審官正啃著手指甲或閉著眼皮;另一端,一些衣服襤褸的群眾,一些姿態(tài)各異的律師,一些面容誠實而兇狠的士兵;污漬的舊板壁,骯臟的天花板,幾張鋪著嗶嘰的桌子,這嗶嘰,與其說是綠的,還不如說是黃的;幾扇門上都有黑色*的手漬。幾張咖啡館常用的那種光少煙多的植物油燈掛在壁板上的釘子上,桌上的銅燭臺里插了幾支蠟燭,這里是-陰-暗、丑陋、沉悶的;從這一切中產(chǎn)生了一種威儀嚴(yán)肅的印象,因為就在這里,大家感受到那種人間的威力和上蒼的威力,也就是所謂的法律和正義。
在這群人里,誰也不曾注意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唯一的一點上,那就是在庭長左方、沿墻靠著一扇小門的那條木凳上。那條凳被幾支燭照著,在兩個法警間坐著一個人。
這人,便是那個人了。
馬德蘭并不曾尋找他,卻又一下就看見了他。他的眼睛不期然而然地望到了那里,仿佛他事先早知道了那人所在的地方。
他以為看見了自己,不過較老一些,面貌當(dāng)然不是絕對相似,但是神情和外表卻完全一模一樣,一頭亂豎著的頭發(fā),一雙橫蠻惶惑的眸子,一件布衫,正象他進(jìn)迪涅城那天的模樣,滿面恨容,好象要把他費了十九年時間在牢內(nèi)鋪路石上攢起來的怨毒全悶在心中一樣。
他打了個寒噤,向自己說:
“我的上帝!難道我又要變成這個樣子嗎?”
這人看去至少有六十歲光景。他有一種說不出的粗魯、執(zhí)拗和驚惶的樣子。
門一響,大家都靠緊,為他讓出一條路,庭長把頭轉(zhuǎn)過去,望見剛進(jìn)來的人物正是濱海蒙特勒伊的市長先生,便向他行了個禮。檢察官從前因公到濱海蒙特勒伊去過多次,早已認(rèn)識馬德蘭先生,也同樣向他行了個禮。他呢,不大注意,他頭昏目眩,只呆呆地望著。
幾個審判官,一個記錄員,一些法警,一群幸災(zāi)樂禍趕熱鬧的面孔,凡此種種,他在二十七年前都曾見過一次。這些魔鬼,現(xiàn)在他又遇見了,它們正在躦動,他們確實存在。這已不是他回憶中的景象,不是他思想上的幻影,而是一些真正的法警,真正的審判官,真正的聽眾,一些有血有肉的人。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一地步,他見到往日的那些觸目驚心的景象以及實際事物所能引起的一切恐怖,又在他的四周再次出現(xiàn),再次活動。
這一切東西都在他面前張牙舞爪。
他心膽俱裂,閉上了眼睛,從他心靈的最深處喊道:“決不!”
造物弄人,演成悲局,使他神魂震悚,煩亂欲狂,并且坐在那里的那個人,又恰是他自己的化身!那個受審判的人,大家都叫他做冉阿讓!
他的影子在他眼前扮演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頁,這種情景,真是聞所未聞。
一切都在這里出現(xiàn)了,同樣的布置,同樣的燈光,審判官、法警和觀眾的面目也大致相同。不過在庭長的上方,有一個耶穌受難像,這是在他從前受判決的時代公堂上缺少的東西。足見他當(dāng)年受審判時上帝并不在場。
他背后有一張椅子,他頹然落下,如坐針氈,惟恐別人看見他。坐下以后,他利用審判官公案上的一堆卷宗,遮著自己的臉,使全廳的人都看不見他。現(xiàn)在他可以看別人,而別人看不見他了。他漸漸安定下來,他已經(jīng)完全回到現(xiàn)實的感受中來,心情的鎮(zhèn)定已使他達(dá)到能聽的程度。
巴馬達(dá)波先生是陪審員之一。
他在找沙威,但是不見他。證人席被記錄員的桌子遮著了。并且,我們剛才說過,廳里的燈光是暗淡的。
他進(jìn)門時,被告的律師正說完他的辯詞。全場空氣已到了最緊張的程度,這件案子開審已有三個鐘頭了。在這三個鐘頭里,大家眼望著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窮極無聊、極其糊涂或極其狡猾的東西,在一種駭人聽聞的真情實況的重壓下一步步折伏下去。這個人,我們已經(jīng)知道,是個流浪漢,被別人發(fā)現(xiàn)在田野中,拿著一根有熟蘋果的樹枝,這樹枝是從附近一個叫別紅園的圍墻里的蘋果樹上折下來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已經(jīng)作了一番調(diào)查,證人們剛才也都發(fā)了言,眾口一詞,討論中真相大白??卦~里說:“我們逮捕的不僅是個偷水果的小偷,不僅是個賊,我們手里抓獲的是一個匪徒,一個違反原判、擅離指定住址的累犯,一個舊苦役犯,一個最危險的暴徒,一個久已通緝在案名叫冉阿讓的奸賊,八年前,從土倫牢獄里出來時,又曾手持兇器,在大路上搶劫過一個叫小瑞爾威的通煙囪的孩子,罪關(guān)刑律第三百八十三條,一俟該犯經(jīng)過正式證明,確系冉阿讓,當(dāng)即根據(jù)上述條文另行追究。他最近又重行犯罪。這是一次再犯。請先處罰他的新罪,容后提審舊案。”被告在這種控詞前,在證人們的一致的意見前,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對。他搖頭頓腳表示否認(rèn),或是兩眼朝天。他口吃,答話困難,但是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表示不服。在這一排排擺開陣式、向他溺戰(zhàn)的聰明人面前,他簡直是個傻子,簡直是個陷入了重圍的野人??墒悄壳罢峭{他未來生活的緊急關(guān)頭,他的嫌疑越到后來越大,全體觀眾望著這種極盡誣陷、逐漸向他緊逼的判決詞,比起他自己來還更擔(dān)憂些。還有一層可慮的事,假使他被證實確是冉阿讓,小瑞爾威的事將來也得判罪,那么,除監(jiān)禁以外,還有處死的可能。這究竟是個什么人呢?他那副冥頑不靈的表情是什么性*質(zhì)的呢?是愚蠢還是狡獪?是懂得很清楚還是完全不懂?對這些問題聽眾各執(zhí)一辭,陪審團(tuán)的意見仿佛也不一致。這件疑案,既驚人也捉弄人,不但暖昧不明,而且茫無頭緒。
那個辯護(hù)士談得相當(dāng)好,他那種外省的語句,從前無論在巴黎也好,在羅莫朗坦或蒙勃里松也好,凡是律師都習(xí)慣采用,早已成為律師們的詞藻,但今天這種語句已成古典的了,它那種持重的聲調(diào)、莊嚴(yán)的氣派,正適合公堂上的那些公家發(fā)言人,所以現(xiàn)在只有他們還偶然用用;譬如稱丈夫為“良人”,妻子為“內(nèi)助”,巴黎為“藝術(shù)和文化的中心”,國王為“元首”,主教先生為“元圣”,檢察官為“辯才無礙的鋤奸大士”,律師的辯詞稱“剛才洗耳恭聽過的高論”,路易十四的世紀(jì)為“大世紀(jì)”,劇場為“墨爾波墨涅殿”,在朝的王室為“我先王的圣血”,音樂會為“雍和大典”,統(tǒng)轄一省的將軍為“馳名的壯士某”,教士培養(yǎng)所里的小徒弟為“嬌僧”,責(zé)令某報該負(fù)責(zé)的錯誤為“在刊物篇幅中散布毒素的花言巧語”等等。這律師一開始,便從偷蘋果這件事上表示意見,要說得文雅,那確是個難題;不過貝尼涅·博須埃在一篇祭文里,也曾談到過一只母雞,而他竟能說得洋洋灑灑,不為所困。這律師認(rèn)定偷蘋果的事沒有具體的事實證明。他以辯護(hù)人的資格,堅稱他的主顧為商馬第,他說并沒有人看見他親自跳墻或攀折樹枝。別人抓住他時,他手里拿著那根樹枝(這律師比較喜歡稱樹枝為樹椏),但是他說他看見它在地上,才拾起來的。反證在什么地方呢?這樹枝顯然被人偷折,那小偷爬到墻外后,又因心虛便把它丟在地上。賊顯然有一個。但是誰能證明這作賊的便是商馬第呢?只有一件事,他從前當(dāng)過苦役犯。律師并不否認(rèn)這件看來很不幸已被證實的事,被告在法維洛勒住過,被告在那里做過修樹枝工人,商馬第這個名字源出讓·馬第是很可能的,這一切都是確實的,并且有四個證人,他們都一眼就認(rèn)出了商馬第便是苦役犯冉阿讓。律師對這些線索、這些作證,只能拿他主顧的否認(rèn)、一種有目的的否認(rèn)來搪塞;但是即使認(rèn)定他確是苦役犯冉阿讓,這樣就能證明他是偷蘋果的賊嗎?充其量這也只是種猜測而不是證據(jù)。被告確實用了“一種拙劣的自衛(wèi)方法”,他的辯護(hù)人“本著良心”也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這一點。他堅決否認(rèn)一切,否認(rèn)行竊,也否認(rèn)當(dāng)過苦役犯。他如果肯承認(rèn)第二點,毫無疑問,一定會妥當(dāng)些,他也許還可以贏得各陪審官的寬??;律師也曾向他提出過這種意見,但是被告堅拒不從,他以為概不承認(rèn)便可挽救一切。這是一種錯誤,不過,難道我們不應(yīng)當(dāng)去考慮他智力薄弱的一點?這人顯然是個癡子。獄中長期的苦楚,出獄后長期的窮困,已使他變成神經(jīng)呆笨的人了,律師說著說著,說他不善于為自己辯護(hù),這能成為判罪的理由嗎?至于小瑞爾威的事,律師不用討論,這毫不屬于本案范圍。最后,律師請求陪審團(tuán)和法庭,假使他們確認(rèn)這人是冉阿讓,也只能按警章處罰他擅離指定住址,不能按鎮(zhèn)壓累犯的苦役犯的嚴(yán)刑加以處理。
檢察官反駁了辯護(hù)律師。他和平時其他的檢察官一樣,說得慷慨激昂,才華橫逸。
他對辯護(hù)律師的“忠誠”表示祝賀,并且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忠誠。他從這律師讓步的幾點上向被告攻擊。律師仿佛已經(jīng)同意被告便是冉阿讓。他把這句話記錄下來。那么,這個人確是冉阿讓了。在控詞里,這已被肯定下來不容否認(rèn)的了。做到這一點,檢察長便用一種指桑罵槐的巧妙手法追尋這種罪惡的根源和緣由,怒氣沖天地痛斥浪漫派的不道德,當(dāng)時浪漫派正在新興時期,《王旗報》和《每日新聞》的批評家們都稱它為“撒旦派”!檢察官把商馬第(說冉阿讓還更妥當(dāng)些)的犯法行為歸咎于這種邪侈文學(xué)的影響,說得也頗象煞有介事。發(fā)揮盡致以后,他轉(zhuǎn)到冉阿讓本人身上。冉阿讓是什么東西呢?他刻畫冉阿讓是個狗彘不如的怪物,等等。這種描寫的范例在德拉門①的語錄里可以看到,對悲劇沒有用處,但它每天使法庭上的舌戰(zhàn)確實生色*不少。聽眾和陪審團(tuán)都“為之股栗”。檢察官刻畫完畢以后,為了獲得明天《省府公報》的高度表揚,又指手畫腳地說下去:“并且他是這樣一種人,等等,等等,等等,流氓,光棍,沒有生活能力,等等,等等,生平慣于為非作歹,坐了牢獄也不曾大改,搶劫小瑞爾威這件事便足以證明,等等,等等,他是這樣一個人,行了竊,被人在公路上當(dāng)場拿獲,離開一堵爬過的墻只幾步,手里還拿著贓物,人贓俱獲,還要抵賴,行竊爬墻,一概抵賴,甚至連自己的姓名也抵賴,自己的身份來歷也抵賴!我們有說不盡的證據(jù),這也都不必再提了,除這以外,還有四個證人認(rèn)識他,沙威,偵察員沙威和他從前的三個賊朋友,苦役犯布萊衛(wèi)、舍尼杰和戈什巴依。他們一致出來作證,他用什么來對付這種雷霆萬鈞之力呢?抵賴。多么頑固!請諸位陪審員先生主持正義,等等,等等?!睓z察官發(fā)言時,被告張著口聽,驚訝之中不無欽佩之意。他看見一個人竟這樣能說會道,當(dāng)然要大吃一驚。在控訴發(fā)揮得最“得勁”時,這人辯才橫溢,不能自己,惡言蜚語,層出不窮,如同把被告圍困在疾風(fēng)暴雨之中一樣,這個犯人不時慢慢地?fù)u著頭,由右到左,又由左到右,這便是他在辯論進(jìn)行中所表示的一種忍氣吞聲的抗議。離他最近的那幾個旁聽人聽見他低聲說了兩三次“這都是因為沒有問巴陸先生!”檢察官請陪審團(tuán)注意他的這種戇態(tài),這明明是假裝的,這并不表示他愚蠢,而是表示他巧黠、奸詐和蒙蔽法官的一貫作法,這就把這個人的“劣根性*”揭露無遺了。最后他聲明保留小瑞爾威的問題,要求嚴(yán)厲判處。
①德拉門(Théraméne),公元前五世紀(jì)雅典暴君。
這就是說,我們記得,暫時處以終身苦役。
被告律師起來,首先祝賀了“檢察官先生”的“高論”,接著又盡力辯駁,但是他泄了氣。他腳跟顯然站不穩(wěn)了。
十 否認(rèn)的方式
宣告辯論終結(jié)的時候到了。庭長叫被告立起來,向他提出這照例有的問題:“您還有什么替自己辯護(hù)的話要補(bǔ)充嗎?”
這個人,立著,拿著一頂破爛不堪的小帽子在手里轉(zhuǎn)動,好象沒有聽見。
庭長把這問題重說了一遍。
這一次,這人聽見了。他仿佛聽懂了,如夢初醒似的動了一下,睜開眼睛向四面望,望著聽眾、法警、他的律師、陪審員、公堂,把他那個巨大的拳頭放在他凳前的木欄桿上,再望了一望。忽然,他兩眼緊盯著檢察官,開始說話了,這仿佛是種爆裂。他那些拉雜、急迫、夾兀、紊亂的話破口而出,好象每一句都忙著想同時一齊擠出來似的。他說:
“我有這些話要說。我在巴黎做過造車工人,并且是在巴陸先生家中。那是種辛苦的手藝。做車的人做起工來,總是在露天下,院子里,只有在好東家的家里才在棚子里;但是從不會在有門窗的車間里,因為地方要得多,你們懂吧。冬天,大家冷得捶自己的胳膊,為了使自己暖一點;但是東家總不許,他們說,那樣會耽誤時間。地上凍冰時,手里還拿著鐵,夠慘的了。好好的人也得垮。做那種手藝,小伙子也都成了小老頭兒。到四十歲便完了。我呢,我那時已經(jīng)五十三歲,受盡了罪。還有那老伙伴,一個個全是狠巴巴的!一個好好的人,年紀(jì)大了,他們便叫你做老冬瓜,老畜生!每天我已只能賺三十個蘇了,那些東家卻還在我的年紀(jì)上用心思,盡量減少我的工錢。此外,我從前還有一個女兒,她在河里洗衣服,在這方面她也賺點錢。我們兩個人,日子還過得去。她也是夠受罪的了。不管下雨下雪,風(fēng)刮你的臉,她也得從早到晚,把半個身子浸在洗衣桶里;結(jié)冰時也一樣,非洗不成;有些人沒有多一點的換洗衣服,送來洗,便等著換;她不洗吧,就沒有活計做了,洗衣板上又全是縫,四處漏水,濺你一身。她的裙子里里外外全是濕的。水朝里面浸。她在紅娃娃洗衣廠里工作過,在那廠里,水是從龍頭里流出來的。洗衣的人不用水桶,只對著面前的龍頭洗,再送到背后的槽里去漂凈。因為是在屋子里,身上也就不怎么冷了。可是那里面的水蒸汽可嚇壞人,它會把你的眼睛也弄瞎。她晚上七點鐘回來。很快就去睡了,她困得厲害。她的丈夫老愛打她。現(xiàn)在她已死了。我們沒有過過快活日子。那是一個好姑娘,不上跳舞會,性*子也安靜。我記得在一個狂歡節(jié)的晚上,她八點鐘便去睡了。就這樣。我說的全是真話。你們?nèi)柧褪橇?。呀,是呀,問。我多么笨!巴黎是個無底洞。誰還認(rèn)識商馬第伯伯呢?可是我把巴陸先生告訴你們。你們到巴陸先生家去問吧。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你們還要我做什么?!?br/>
這個人不開口了,照舊立著。他大聲疾呼地說完了那段話,聲音粗野、強(qiáng)硬、嘶啞,態(tài)度急躁、魯莽而天真。一次,他停了嘴,向聽眾中的一個人打招呼。他對著大眾信口亂扯,說到態(tài)度認(rèn)真起來時,他的聲音就象打噎,而且還加上個樵夫劈柴的手勢。他說完以后,聽眾哄堂大笑。他望著大家,看見人家笑,他莫名其妙,也大笑起來。
這是一種悲慘的場面。
庭長是個細(xì)心周到的人,他大聲發(fā)言了。
他重行提醒“各位陪審員先生”,說“被告說他從前在巴陸車匠師父家里工作過,這些話都用不著提了。巴陸君早已虧了本走了,下落不明?!彪S后他轉(zhuǎn)向被告,要他注意聽他說話,并補(bǔ)充說:
“您現(xiàn)在的處境非慎重考慮不可了,您有極其重大的嫌疑,可能引起極嚴(yán)重的后果。被告,為了您的利益,我最后一次關(guān)照您,請您爽爽快快說明兩件事:第一,您是不是爬過別紅園的墻,折過樹枝,偷過蘋果,就是說,犯過越墻行竊的罪?第二,您是不是那個釋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讓?”
被告用一種自信的神氣搖著頭,好象一個懂得很透徹也知道怎樣回答的人。他張開口,轉(zhuǎn)過去對著庭長說:
“首先……”
隨后他望著自己的帽子,又望著天花板,可是不開口。
“被告,”檢察官用一種嚴(yán)厲的聲音說,“您得注意,人家問您的話,您全不回答。您這樣慌張,就等于不打自招。您明明不是商馬第,首先您明明是利用母親的名字作掩護(hù),改叫讓·馬第的那個苦役犯冉阿讓,您到過奧弗涅,您生在法維洛勒,您在那里做過修樹枝工人。您明明爬過別紅園的墻,偷過熟蘋果。各位陪審員先生,請斟酌。”
被告本已坐下去了,檢察官說完以后,他忽然立起來,大聲喊道:
“您真黑心,您!這就是我剛才要說的話。先頭我沒有想出來。我一點東西都沒有偷。我不是每天有飯吃的人。那天我從埃里走來,落了一陣大雨,我經(jīng)過一個地方,那里被雨水沖刷,成了一片黃泥漿,洼地里的水四處亂流,路邊的沙子里也只露出些小草片,我在地上尋得一根斷了的樹枝,上面有些蘋果,我便拾起了那樹枝,并沒有想到會替我惹起麻煩。我在牢里已待了三個月,又被人家這兒那兒帶來帶去。除了這些,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你們和我過不去,你們對我說:‘快回答!’這位兵士是個好人,他搖著我的胳膊,細(xì)聲細(xì)氣向我說:‘回答吧?!也恢涝鯓咏忉?,我,我沒有文化,我是個窮人。你們真不該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沒有偷。我拾的東西是原來就在地上的。你們說什么冉阿讓,讓·馬第!這些人我全不認(rèn)識。他們是鄉(xiāng)下人。我在醫(yī)院路巴陸先生家里工作過。我叫商馬第。你們說得出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算你們有本領(lǐng)。我自己都不知道。世上并不是每個人從娘胎里出來就是有房子的。那樣太方便了。我想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都是些四處找活做的人。并且我也不知道。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時,人家叫我小把戲,現(xiàn)在,大家叫我老頭兒。這些就是我的洗禮名。隨便你們怎樣叫吧。我到過奧弗涅,我到過法維洛勒,當(dāng)然!怎么呢?難道一個人沒有進(jìn)過監(jiān)牢就不能到奧弗涅,不能到法維洛勒去嗎?我告訴你們,我沒有偷過東西,我是商馬第伯伯。我在巴陸先生家里工作過,并且在他家里住過。聽了你們這些胡說,我真不耐煩!
為什么世上的人全象怨鬼一樣來逼我呢!”
檢察官仍立著,他向庭長說:
“庭長先生,這被告想裝癡狡賴,但是我們預(yù)先警告他,他逃不了,根據(jù)他這種閃爍狡猾已極的抵賴,我們請求庭長和法庭再次傳訊犯人布萊衛(wèi)、戈什巴依、舍尼杰和偵察員沙威,作最后一次的訊問,要他們證明這被告是否冉阿讓?!?br/>
“我請檢察官先生注意,”庭長說,“偵察員沙威因為在鄰縣的縣城有公務(wù),在作證以后便立刻離開了公堂,并且離開了本城。我們允許他走了。檢察官先生和被告律師都表示同意的。”
“這是對的,庭長先生,”檢察官接著說,“沙威君既不在這里,我想應(yīng)把他剛才在此地所說的話,向各位陪審員先生重述一遍。沙威是一個大家尊敬的人,為人剛毅、謹(jǐn)嚴(yán)、廉潔,擔(dān)任這種下層的重要任務(wù)非常稱職,這便是他在作證時留下的話:‘我用不著什么精神上的猜度或物質(zhì)上的證據(jù)來揭破被告的偽供。我千真萬確地認(rèn)識他。這個人不叫商馬第,他是從前一個非常狠毒、非常兇猛的名叫冉阿讓的苦役犯。他服刑期滿被釋,我們認(rèn)為是極端失當(dāng)?shù)?。他因犯了大竊案受過十九年的苦刑。他企圖越獄,達(dá)五六次之多。除小瑞爾威竊案和別紅園竊案外,我還懷疑他在已故的迪涅主教大人家里犯過盜竊行為。當(dāng)我在土倫當(dāng)副監(jiān)獄官時,我??匆娝N以僬f一遍,我千真萬確地認(rèn)識他。’”
這種精確無比的宣言,在聽眾和陪審團(tuán)里,看來已產(chǎn)生一種深刻的印象。檢察官念完以后,又堅請(沙威雖已不在)再次認(rèn)真?zhèn)饔嵅既R衛(wèi)、舍尼杰和戈什巴依三個證人。
庭長把傳票交給一個執(zhí)達(dá)吏,過一會,證人室的門開了。在一個警衛(wèi)的保護(hù)下,執(zhí)達(dá)吏把犯人布萊衛(wèi)帶來了。聽眾半疑半信,心全跳著,好象大家僅共有一個靈魂。
老犯人布萊衛(wèi)穿件中央監(jiān)獄的灰黑色*褂子。布萊衛(wèi)是個六十左右的人,面目象個企業(yè)主,神氣象流氓,有時是會有那種巧合的。他不斷干壞事,以致身陷獄中,變成看守一類的東西,那些頭目都說:“這人想找機(jī)會討好?!钡姜z中布道的神甫們也證明他在宗教方面的一些好習(xí)慣。我們不該忘記這是復(fù)辟時代的事。
“布萊衛(wèi),”庭長說,“您受過一種不名譽(yù)的刑罰,您不應(yīng)當(dāng)宣誓……”
布萊衛(wèi)把眼睛低下去。
“可是,”庭長接著說,“神恩允許的時候,即使是一個受過法律貶黜的人,他心里也還可以留下一點愛名譽(yù)、愛平等的情感。在這緊急的時刻,我所期望的也就是這種情感。假使您心里還有這樣的情感,我想是有的,那么,在回答我以前,您先仔細(xì)想想,您的一句話,一方面可以斷送這個人,一方面也可以使法律發(fā)出光輝。這個時刻是莊嚴(yán)的,假使您認(rèn)為先前說錯了,您還來得及收回您的話。被告,立起來。布萊衛(wèi),好好地望著這被告,回想您從前的事情,再憑您的靈魂和良心告訴我們,您是否確實認(rèn)為這個人就是您從前監(jiān)獄里的朋友冉阿讓?!?br/>
布萊衛(wèi)望了望被告,又轉(zhuǎn)向法庭說:
“是的,庭長先生。我第一個說他是冉阿讓,我現(xiàn)在還是這么說。這個人是冉阿讓。一七九六年進(jìn)土倫,一八一五年出來。我是后一年出來的。他現(xiàn)在的樣子象傻子,那么,也許是年紀(jì)把他變傻了,在獄里時他早已是那么-陰-陽怪氣的。我的的確確認(rèn)識他?!?br/>
“您去坐下,”庭長說,“被告,站著不要動?!?br/>
舍尼杰也被帶進(jìn)來了,紅衣綠帽,一望便知是個終身苦役犯。他原在土倫監(jiān)獄里服刑。是為了這件案子才從獄中提出來的。他是個五十左右的人,矮小、敏捷、皺皮滿面,黃瘦、厚顏、暴躁,在他的四肢和整個身軀里有種孱弱的病態(tài),但目光里卻有一種非常的力量。他獄里的伙伴給了他一個綽號叫“日尼杰”①。
①“日尼杰”(JeCnieCDieu)和“舍尼杰”(Chenildieu)音相近。但卻有“我否認(rèn)上帝”的意思。
庭長向他說的話和他剛才向布萊衛(wèi)說過的那些話,大致相同。他說他做過不名譽(yù)的事,已經(jīng)喪失了宣誓的資格,舍尼杰在這時卻照舊抬起頭來,正正地望著觀眾。庭長教他集中思想,象先頭問布萊衛(wèi)一樣,問他是否還認(rèn)識被告。
舍尼杰放聲大笑。
“當(dāng)然!我認(rèn)識不認(rèn)識他!我們吊在一根鏈子上有五年。
你賭氣嗎,老朋友?”
“您去坐下?!蓖ラL說。
執(zhí)達(dá)吏領(lǐng)著戈什巴依來了。這個受著終身監(jiān)禁的囚犯,和舍尼杰一樣,也是從獄中提出來的,也穿一件紅衣,他是盧爾德地方的鄉(xiāng)下人,比利牛斯山里幾乎近于野人的人。他在山里看守過牛羊,從牧人變成了強(qiáng)盜。和這被告相比,戈什巴依的蠻勁并不在他之下,而愚癡卻在他之上。世間有些不幸的人,先由自然環(huán)境造成野獸,再由人類社會造成囚犯,直到老死,戈什巴依便是這里面的一個。
庭長先說了些莊嚴(yán)動人的話,想感動他,又用先頭問那兩個人的話問他,是不是能毫無疑問地、毫不含胡地堅決認(rèn)為自己認(rèn)識這個立在他面前的人。
“這是冉阿讓,”戈什巴依說,“我們還叫他做千斤頂,因為他氣力大。”
這三個人的肯定,明明是誠懇的,憑良心說的,在聽眾中引起了一陣陣亂哄哄的耳語聲,每多一個人作出了肯定的回答,那種哄動的聲音也就越強(qiáng),越延長,這是一種不祥的預(yù)兆。至于被告,他聽他們說著,面上露出驚訝的樣子,照控訴詞上說,這是他主要的自衛(wèi)方法。第一個證人說完話時,他旁邊的法警聽見他咬緊牙齒低聲抱怨道:“好呀!有了一個了?!钡诙€說完時他又說,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幾乎帶著得意的神氣:
“好!”第三個說完時他喊了出來:“真出色*!”
庭長問他:
“被告,您聽見了。您還有什么可說的?”
他回答:
“我說‘真出色*!’”
聽眾中起了一片嘈雜的聲音,陪審團(tuán)也幾乎受到影響。這人明明是斷送了。
“執(zhí)達(dá)吏,”庭長說,“教大家靜下來,我立刻要宣告辯論終結(jié)。”
這時,庭長的左右有人動起來。大家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喊道:
“布萊衛(wèi),舍尼杰,戈什巴依!看這邊。”
聽見這聲音的人,寒毛全豎起來了,這聲音太凄慘駭人了。大家的眼睛全轉(zhuǎn)向那一方。一個坐在法官背后,優(yōu)待席里的旁聽者剛立起來,推開了法官席和律師席中間的那扇矮欄門,立到大廳的中間來了。庭長、檢察官、巴馬達(dá)波先生,其他二十個人,都認(rèn)識他,齊聲喊道:
“馬德蘭先生!”
十一 商馬第更加莫名其妙了
的確就是他。記錄員的燈光正照著他的臉。他手里拿著帽子,他的服裝沒有一點不整齊的地方,他的禮服是扣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他的臉,異常慘白,身體微微發(fā)抖。他的頭發(fā)在剛到阿拉斯時還是斑白的,現(xiàn)在全白了。他在這兒過了一個鐘頭,頭發(fā)全變白了。
大家的頭全豎起來。那種緊張心情是無可形容的,聽眾一時全愣住了。這個人的聲音那樣凄戾,而他自己卻又那樣鎮(zhèn)靜,以致起初,大家都不知道是怎樣一回事。大家心里都在問是誰喊了這么一聲。大家都不能想象發(fā)出這種駭人的叫聲的便是這個神色*泰然自若的人。
這種驚疑只延續(xù)了幾秒鐘。庭長和檢察官還不曾來得及說一句話,法警和執(zhí)達(dá)吏也還不曾來得及做一個動作,這個人,大家在這時還稱為馬德蘭先生的這個人,已走到證人布萊衛(wèi)、戈什巴依和舍尼杰的面前了。
“你們不認(rèn)識我嗎?”他說。
他們?nèi)齻€人都不知所措,搖著頭,表示一點也不認(rèn)識他。
馬德蘭先生轉(zhuǎn)身向著那些陪審員和法庭人員,委婉地說:“諸位陪審員先生,請釋放被告。庭長先生,請拘禁我。你們要逮捕的人不是他,是我。我是冉阿讓。”
大家都屏息無聲。最初的驚動過后,繼以墳?zāi)拱愕募澎o。當(dāng)時在場的人都被一種帶宗教意味的敬畏心情所懾服了,這種心情,每逢非常人作出非常舉動時是會發(fā)生的。
這時,庭長的臉上顯出了同情和愁苦的神氣。他和檢察官丟了個眼色*,又和那些陪審顧問低聲說了幾句話。他向著聽眾,用一種大家都了解的口吻問道:
“這里有醫(yī)生嗎?”
檢察官發(fā)言:
“諸位陪審員先生,這種意外、突兀、驚擾大眾的事,使我產(chǎn)生一種不必說明的感想,諸位想必也有同感。諸位全都認(rèn)識這位可敬的濱海蒙特勒伊市長,馬德蘭先生,至少也聽說過他的大名。假使聽眾中有位醫(yī)生,我們同意庭長先生的建議,請他出來照顧馬德蘭先生,并且伴送他回去?!?br/>
馬德蘭先生絲毫不讓檢察官說完。他用一種十分溫良而又十分剛強(qiáng)的口吻打斷了他的話。下面便是他的發(fā)言,這是當(dāng)日在場的一個旁聽者在退堂后立刻記下來的,一字一句都不曾改動;聽到這些話的人,至今快四十年了,現(xiàn)在還覺得余音在耳呢。
“我謝謝您,檢察官先生,我神經(jīng)并沒有錯亂。您會知道的。您幾乎要犯極大的錯誤??炜灬尫胚@個人吧,我盡我的本分,我是這個不幸的罪人。我在這里是唯一了解真實情況的人,我說的也是真話。我現(xiàn)在做的事,這上面的上帝看得很清楚,這樣也就夠了。您可以逮捕我,我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里。我曾經(jīng)努力為善,我隱藏在一個名字的后面,我發(fā)了財,我做到了市長;我原想回到善良的人的隊伍里。看來是行不通了。總而言之,有許多事我現(xiàn)在還不能說,我并不想把我一生的事全告訴你們,有一天大家總會知道的。我偷過那位主教先生的東西,這是真的;我搶過小瑞爾威,這也是真的。別人告訴您說冉阿讓是個非常兇的壞人,這話說得有理。過錯也許不完全是他一個人的。請聽我說,各位審判官先生,象我這樣一個賤人,原不應(yīng)當(dāng)對上帝有所指責(zé),也不應(yīng)當(dāng)對社會作何忠告。但是,請你們注意,我從前想洗雪的那種羞辱,確是一種有害的東西。牢獄制造囚犯。假使你們愿意,請你們在這上面多多思考。在入獄以前,我是鄉(xiāng)下一個很不聰明的窮人,一個很笨的人,牢獄改變了我。我從前笨,后來兇;我從前是塊木頭,后來成了引火的干柴。再到后來,寬容和仁愛救了我,正如從前嚴(yán)酷斷送了我一樣。但是請原諒,你們是聽不懂我說的這些話的。在我家里壁爐的灰里,你們可以找到一個值四十個蘇的銀幣,那是七年前我搶了小瑞爾威的。我再沒有什么旁的話要說。押起我來吧。我的上帝!檢察官先生,您搖著頭說:‘馬德蘭先生瘋了。’您不相信我!這真苦了我。無論如何,您總不至于判這個人的罪吧!什么!這些人全不認(rèn)我!沙威可惜不在這里,他會認(rèn)出我來的,他?!?br/>
沒有什么話可以把他那種悲切仁厚的酸楚口吻表達(dá)出來。
他轉(zhuǎn)過去對著那三個囚犯:
“好吧,我認(rèn)識你們,我!布萊衛(wèi)!您記得嗎?……”
他停下來,遲疑了一會,又說道:
“你還記得你從前在獄里用的那條編織的方格子花背帶嗎?”
布萊衛(wèi)駭然大吃一驚,把他從頭一直打量到腳。他繼續(xù)說:“舍尼杰,你替你自己起了個諢名叫日尼杰。你的右肩上全是很深的火傷疤,因為有一天你把你的肩膀靠在一大盆紅炭上,想消滅TFP三個字母,但是沒有燒去?;卮?,是不是有過這回事?”
“有過?!鄙崮峤苷f。
他又向戈什巴依說:
“戈什巴依,在你左肘彎的旁邊有個日期,字是藍(lán)的,是用燒粉刺成的。這日期便是皇上從戛納登陸的日子,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把你的袖子卷上去?!?br/>
戈什巴依卷起他的衣袖,他前后左右的人都伸長了頸子盯在他的光胳膊上。有一個法警拿了一盞燈來,那上面確有這個日期。
這不幸的人轉(zhuǎn)過來朝著聽眾,又轉(zhuǎn)過去朝著審判官,他那笑容叫當(dāng)日在場目擊的人至今回想起來還會覺得難受。那是勝利時刻的笑容,也是絕望時刻的笑容。
“你們現(xiàn)在明白了,”他說,“我就是冉阿讓。”
在這圓廳里,已經(jīng)無所謂審判官,無所謂原告,無所謂法警,只有發(fā)呆的眼睛和悲痛的心。大家都想不起自己要做的事,檢察官已忘了他原在那里檢舉控訴,庭長也忘了自己原在那里主持審判,被告辯護(hù)人也忘了自己原在那里辯護(hù)。感人最深的是沒有任何人提出任何問題,也沒有任何人執(zhí)行任務(wù)。最卓絕的景象能攝取所有的人的心靈,使全體證人變?yōu)橛^眾。這時,也許沒有一個人能確切了解自己的感受,當(dāng)然也沒有一個人想到他當(dāng)時看到的是一種強(qiáng)烈的光輝的照耀,可是大家都感到自己的心腑已被照亮了。
立在眾人眼前的是冉阿讓,這已很顯明了。這簡直是光的輻射。這個人的出現(xiàn)已足使方才還那樣迷離的案情大白。以后也用不著任何說明,這群人全都好象受到閃電般迅速的啟示,并且立即懂得,也一眼看清楚了這個舍身昭雪冤情的人的簡單壯麗的歷史。他曾經(jīng)歷過的種種小事、種種遲疑、可能有過的小小抗拒心情,全在這種光明磊落的浩氣中消逝了。
這種印象固然一下就過去了,但是在那一剎那間是銳不可當(dāng)?shù)摹?br/>
“我不愿意再擾亂公堂,”冉阿讓接著說,“你們既然不逮捕我,我就走了。我還有好幾件事要辦。檢察官先生知道我是誰,他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他隨時都可以派人逮捕我。”
他向著出口走去。誰也沒有開口,誰也沒有伸出胳膊來阻攔他。大家都向兩旁分立。他在當(dāng)時有一種說不出的神威,使群眾往后退,并且排著隊讓他過去,他緩緩地一步一步穿過人群。永遠(yuǎn)沒有人知道誰推開了門,但是他走到門前,門確是開了。他到了門邊,回轉(zhuǎn)身來說:
“檢察官先生,我靜候您的處理?!?br/>
隨后他又向聽眾說:
“你們在這里的每個人,你們覺得我可憐,不是嗎?我的上帝!當(dāng)我想到我剛才正是在做這件事時,我覺得自己是值得羨慕的。但是我更希望最好是這些事都不曾發(fā)生過?!?br/>
他出去了,門又自動關(guān)上,如同剛才它自動開開一樣,作風(fēng)正大的人總可以在群眾中找到為他服務(wù)的人。
不到一個鐘頭,陪審團(tuán)的決議撤消了對商馬第的全部控告,立即被釋放的商馬第驚奇到莫名其妙地走了,以為在場的人全是瘋子,他一點也不了解他所見到的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