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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紅樓夢

曹雪芹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么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xiàn)今抄沒家私,調(diào)取進京治罪。怎么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么瞞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聽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這邊來了。恰好太醫(yī)才診了脈去。李紈近日也略覺精爽了些,擁衾倚枕,坐在床 上,正欲一二人來說些閑話。因見尤氏進來不似往日和藹可親,只呆呆的坐著。李紈因問道:“你過來了這半日,可在別屋里吃些東西沒有?只怕餓了?!泵卦魄朴惺裁葱迈r點心揀了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這一向病著,那里有什么新鮮東西。況且我也不餓?!崩罴w道:“昨日他姨娘家送來的好茶面子,倒是對碗來你喝罷?!闭f畢,便吩咐人去對茶。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臉,這會子趁便可凈一凈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云來取自己的妝奩。素云一面取來,一面將自己的胭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臟,這是我的,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他,若是別人,豈不惱呢?!庇仁闲Φ溃骸斑@又何妨。自來我凡過來,誰的沒使過,今日忽然又嫌臟了?”一面說,一面盤膝坐在炕沿上。銀蝶上來忙代為卸去腕鐲戒指,又將一大袱手巾蓋在下截,將衣裳護嚴(yán)。小丫鬟炒豆兒捧了一大盆溫 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彎腰捧著。李紈道:“怎么這樣沒規(guī)矩。”銀蝶笑道:“說一個個沒機變的,說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家里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dāng)著親戚也只隨著便了?!庇仁系溃骸澳汶S他去罷,橫豎洗了就完事了?!背炊箖好s著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崩罴w聽如此說,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這話有因,誰作事究竟夠使了?”尤氏道:“你倒問我!你敢是病著死過去了!”
  一語未了,只見人報:“寶姑娘來了?!泵φf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么一個人忽然走來,別的姊妹都怎么不見?”寶釵道:“正是我也沒有見他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癥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著老人家夜里作伴兒。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崩罴w聽說,只看著尤氏笑。尤氏也只看著李紈笑。一時尤氏盥沐已畢,大家吃面茶。李紈因笑道:“既這樣,且打發(fā)人去請姨娘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著,不能親自來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發(fā)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睂氣O笑道:“落什么不是呢,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云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豈不省事?!庇仁系溃骸翱墒鞘反竺妹猛抢锶チ??”寶釵道:“我才打發(fā)他們找你們探丫頭去了,叫他同到這里來,我也明白告訴他。”
  正說著,果然報:“云姑娘和三姑娘來了?!贝蠹易屪旬?,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笑道:“這話奇怪,怎么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那里來的晦氣,偏都碰著你姊妹們的氣頭兒上了?!碧酱旱溃骸罢l叫你趕熱灶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四丫頭不犯羅唣你,卻是誰呢?”尤氏只含糊答應(yīng)。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你不必畏頭畏尾。實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還頂著個罪呢。不過背地里說我些閑話,難道他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檢,怎的打他,一一說了出來。尤氏見探春已經(jīng)說了出來,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說了出來。探春道:“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的?!庇指嬖V他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辣子又病了。我就打發(fā)我媽媽出去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樣?;貋砀嬖V我說,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頓打,大太太嗔著他多事?!庇仁侠罴w道:“這倒也是正理?!碧酱豪湫Φ溃骸斑@種掩飾誰不會作,且再瞧就是了?!庇仁侠罴w皆默無所答。一時估著前頭用飯,湘云和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
  尤氏等遂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chǎn),回京治罪等語。賈母聽了正不自在,恰好見他姊妹來了,因問:“從那里來的?可知鳳姐妯娌兩個的病今日怎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辟Z母點頭嘆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jīng)?!蓖醴蛉诵Φ溃骸岸家杨A(yù)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那里好,只是園里空,夜晚風(fēng)冷?!辟Z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闭f話之間,早有媳婦丫鬟們抬過飯桌來,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的幾色菜已擺完,另有兩大捧盒內(nèi)捧了幾色菜來,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舊規(guī)矩。賈母因問:“都是些什么?上幾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這些蠲了罷,你們還不聽。如今比不得在先輻輳的時光了?!兵x鴦忙道:“我說過幾次,都不聽,也只罷了?!蓖醴蛉诵Φ溃骸安贿^都是家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沒有別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愛吃,只揀了一樣椒油莼齏醬來。”賈母笑道:“這樣正好,正想這個吃?!兵x鴦聽說,便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面坐下。待書忙去取了碗來。鴛鴦又指那幾樣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來,大老爺送來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币幻嬲f,一面就只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嘗了兩點,便命:“將那兩樣著人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來要?!毕眿D們答應(yīng)著,仍送過去,不在話下。賈母因問:“有稀飯吃些罷了?!庇仁显缗踹^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著“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fēng)腌果子貍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庇窒蛴仁系溃骸拔页粤耍憔蛠沓粤肆T?!庇仁洗饝?yīng),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閑話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寶琴二人也起來了,笑道:“失陪,失陪?!庇仁闲Φ溃骸笆N乙粋€人,大排桌的吃不慣?!辟Z母笑道:“鴛鴦琥珀來趁勢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庇仁闲Φ溃骸昂?,好,好,我正要說呢?!辟Z母笑道:“看著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庇种搞y蝶道:“這孩子也好,也來同你主子一塊來吃,等你們離了我,再立規(guī)矩去?!庇仁系溃骸翱爝^來,不必裝假?!辟Z母負手看著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nèi)捧著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你怎么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余也不能的?!蓖醴蛉嗣氐溃骸斑@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shù)交 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著吃的多少關(guān)去,生恐一時短了,買的不順口?!辟Z母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眾人都笑起來。鴛鴦道:“既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也是一樣,就這樣笨?!庇仁闲Φ溃骸拔疫@個就夠了,也不用取去?!兵x鴦道:“你夠了,我不會吃的。”地下的媳婦們聽說,方忙著取去了。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里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
  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黑了,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大門前上了車,銀蝶坐在車沿上。眾媳婦放下簾子來,便帶著小丫頭們先直走過那邊大門口等著去了。因二府之門相隔沒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來往不必定要周備,況天黑夜晚之間回來的遭數(shù)更多,所以老嬤嬤帶著小丫頭,只幾步便走了過來。兩邊大門上的人都到東西街口,早把行人斷住。尤氏大車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個小廝挽環(huán)拽輪,輕輕的便推拽過這邊階磯上來。于是眾小廝退過獅子以外,眾嬤嬤打起簾子,銀蝶先下來,然后攙下尤氏來。大小七八個燈籠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見兩邊獅子下放著四五輛大車,便知系來赴賭之人所乘,遂向銀蝶眾人道:“你看,坐車的是這樣,騎馬的還不知有幾個呢。馬自然在圈里拴著,咱們看不見。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掙下多少錢與他們,這么開心兒?!币幻嬲f,一面已到了廳上。賈蓉之妻帶領(lǐng)家下媳婦丫頭們,也都秉燭接了出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也沒得便。今兒倒巧,就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北娤眿D答應(yīng)著,提燈引路,又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小廝們不要失驚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下,只聽里面稱三贊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 亦不少。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游頑曠蕩,又不得觀優(yōu)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xí) 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币虼嗽谔煜銟窍录纼?nèi)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后來射鵠子。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家。這些來的皆系世襲公子,人人家道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游蕩紈褲。因此大家議定,每日輪流作晚飯之主,----每日來射,不便獨擾賈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豬割羊,屠鵝戮鴨,好似臨潼斗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的好廚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里,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dāng)亦該習(xí) ,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huán)、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于飯后過來,跟著賈珍習(xí) 射一回,方許回去。
  賈珍之志不在此,再過一二日便漸次以歇臂養(yǎng)力為由,晚間或抹抹骨牌,賭個酒東而已,至后漸次至錢。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于射了,公然斗葉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家下人借此各有些進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勢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邢德全雖系邢夫人之胞弟,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這個邢德全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飲者則不去親近,無論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無貴賤之分,因此都喚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爺。今日二人皆湊在一處,都愛“搶新快“爽利,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間炕上“搶新快”。別的又有幾家在當(dāng)?shù)叵麓笞郎洗蚬?。里間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這里,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今日薛蟠又輸了一張,正沒好氣,幸而擲第二張完了,算來除翻過來倒反贏了,心中只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币騿柲莾商幵鯓印@镱^打天九的,也作了帳等吃飯。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催,先擺下一大桌,賈珍陪著吃,命賈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輸家,沒心緒,吃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兩個孌童只趕著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難道從此以后再沒有求著我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忙說:“很是,很是。果然他們風(fēng)俗不好?!币蚝让骸翱炀淳瀑r罪?!眱蓚€孌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說:“我們這行人,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有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了錢勢了,也不許去理他。況且我們又年輕,又居這個行次,求舅太爺體恕些我們就過去了。”說著,便舉著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內(nèi)雖軟了,只還故作怒意不理。眾人又勸道:“這孩子是實情話。老舅是久慣憐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樣起來?若不吃這酒,他兩個怎樣起來?!毙洗缶艘褤尾蛔×耍阏f道:“若不是眾位說,我再不理?!闭f著,方接過來一氣喝干了。又斟一碗來。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來,乃拍案對賈珍嘆道:“怨不的他們視錢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認了。老賢甥,昨日我和你那邊的令伯母賭氣,你可知道否?”賈珍道:“不曾聽見。”邢大舅嘆道:“就為錢這件混帳東西。利害,利害!”賈珍深知他與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棄惡,扳出怨言,因勸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給老舅花的?!毙洗缶说溃骸袄腺t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親去世時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帶來。如今二家姐雖也出閣,他家也甚艱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應(yīng)用度都是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來要錢,也非要的是你賈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夠我花了。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訴。”賈珍見他酒后叨叨,恐人聽見不雅,連忙用話解勸。
  外面尤氏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笑道:“你聽見了?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蓱z他親兄弟還是這樣說,這就怨不得這些人了?!币蜻€要聽時,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個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老舅,我們竟不曾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毙系氯妴?,便把兩個孌童不理輸?shù)闹悔s贏的
  話說了一遍。這一個年少的紈褲道:“這樣說,原可惱的,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輸了,輸?shù)牟贿^是銀子錢,并沒有輸丟了雞巴,怎就不理他了?”說著,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你聽聽,這一起子沒廉恥的小挨刀的,才丟了腦袋骨子,就胡 ■嚼毛了。再靠nang下黃湯去,還不知■出些什么來呢。”一面說,一面便進去卸妝安歇。至四更時,賈珍方散,往佩鳳房里去了。
  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你請你奶奶看著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迸屮P答應(yīng)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時佩鳳又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說咱們是孝家,明兒十五過不得節(jié),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yīng)個景兒,吃些瓜餅酒?!庇仁系溃骸拔业共辉赋鲩T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鳳丫頭又睡倒了,我再不過去,越發(fā)沒個人了。況且又不得閑,應(yīng)什么景兒?!迸屮P道:“爺說了,今兒已辭了眾人,直等十六才來呢,好歹定要請奶奶吃酒的?!庇仁闲Φ溃骸罢埼遥覜]的還席?!迸屮P笑著去了,一時又來笑道:“爺說,連晚飯也請奶奶吃,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庇仁系溃骸斑@樣,早飯吃什么?快些吃了,我好走?!迸屮P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庇仁蠁柕溃骸敖袢胀忸^有誰?”佩鳳道:“聽見說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闭f話之間,賈蓉之妻也梳妝了來見過。少時擺上飯來,尤氏在上,賈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畢飯。尤氏便換了衣服,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余者桌菜及果品之類,不可勝記,就在會芳園叢綠堂中,屏開孔雀,褥設(shè)芙蓉,帶領(lǐng)妻子姬妾,先飯后酒,開懷賞月作樂。將一更時分,真是風(fēng)清月朗,上下如銀。賈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鳳等四個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劃拳,飲了一回。賈珍有了幾分酒,益發(fā)高興,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簫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飛。唱罷復(fù)又行令。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墻下有人長嘆之聲 。大家明明聽見,都悚然疑畏起來。賈珍忙厲聲叱咤,問:“誰在那里?”連問幾聲,沒有人答應(yīng)。尤氏道:“必是墻外邊家里人也未可知?!辟Z珍道:“胡說。這墻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币徽Z未了,只聽得一陣風(fēng)聲,竟過墻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nèi)槅扇開闔之聲 。只覺得風(fēng)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眾人都覺毛發(fā)倒豎。賈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別人撐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沒興頭起來。勉強又坐了一會子,就歸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lǐng)眾子侄開祠堂行朔望之禮,細查祠內(nèi),都仍是照舊好好的,并無怪異之跡。賈珍自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閉上門,看著鎖禁起來。
  賈珍夫妻至晚飯后方過榮府來。只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內(nèi)坐著說閑話,與賈母取笑。賈璉、寶玉,賈環(huán),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句話后,賈母命坐,賈珍方在近門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側(cè)坐。賈母笑問道:“這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了?”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樣式好,而且弓也長了一個力氣?!辟Z母道:“這也夠了,且別貪力,仔細努傷?!辟Z珍忙答應(yīng)幾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好,打開卻也罷了?!辟Z珍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專做點心的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辟Z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辟Z母笑道:“此時月已上了,咱們且去上香?!闭f著,便起身扶著寶玉的肩,帶領(lǐng)眾人齊往園中來。
  當(dāng)下園之正門俱已大開,吊著羊角大燈。嘉蔭堂前月臺上,焚著斗香,秉著風(fēng)燭,陳獻著瓜餅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燈彩,人氣香煙,晶艷氤氳,不可形狀。地下鋪著拜毯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于是大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币蛎谀巧郊股系拇髲d上去。眾人聽說,就忙著在那里去鋪設(shè)。賈母且在嘉蔭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閑話。一時,人回:“都齊備了?!辟Z母方扶著人上山來。王夫人等因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竹椅上去?!辟Z母道:“天天有人打掃,況且極平穩(wěn)的寬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庇谑琴Z赦賈政等在前導(dǎo)引,又是兩個老婆子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后圍隨,從下逶迤而上,不過百余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這座敞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于廳前平臺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作兩間。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 圓之意。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寶玉、賈環(huán)、賈蘭,團 團 圍坐。只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余空。賈母笑道:“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當(dāng)年過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就這樣,太少了。待要再叫幾個來,他們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應(yīng)景,不好來的。如今叫女孩們來坐那邊罷?!庇谑橇钊讼驀梁笮戏蛉说认蠈⒂?、探春、惜春三個請出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先盡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命一媳婦在屏后擊鼓傳花。若花到誰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
  于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zhuǎn),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只得飲了酒。眾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聽是何笑話。賈政見賈母喜悅,只得承歡。方欲說時,賈母又笑道:“若說的不笑了,還要罰?!辟Z政笑道:“只得一個,說來不笑,也只好受罰了?!币蛐Φ溃骸耙患易右粋€人最怕老婆的?!辈耪f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從不曾見賈政說過笑話,所以才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辟Z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辟Z母笑道:“自然?!辟Z政又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男人只得給他舔,未免惡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并不是奶奶的腳臟。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闭f的賈母與眾人都笑了。賈政忙斟了一杯,送與賈母。賈母笑道:“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受累。”眾人又都笑起來。
  于是又擊鼓,便從賈政傳起,可巧傳至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坐,自是踧?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內(nèi),因想:“說笑話倘或不發(fā)笑,又說沒口才,連一笑話不能說,何況是別的,這有不是。若說好了,又說正經(jīng)的不會,只慣油嘴貧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說的好?!蹦似鹕磙o道:“我不能說笑話,求再限別的罷了。”賈政道:“既這樣,限一個‘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詩。若好,便賞你,若不好,明日仔細。”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詩?”賈政道:“他能的。”賈母聽說,”既這樣就作?!泵巳×思埞P來,賈政道:“只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見,試試你這幾年的情思?!睂氂衤犃?,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道是……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賈母見這般,知無甚大不好,便問:“怎么樣?”賈政因欲賈母喜悅,便說:“難為他。只是不肯念書,到底詞句不雅?!辟Z母道:“這就罷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這就該獎勵他,以后越發(fā)上心了。”賈政道:“正是?!币蚧仡^命個老嬤嬤出去吩咐書房內(nèi)的小廝,“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兩把給他?!睂氂衩Π葜x,仍復(fù)歸座行令。當(dāng)下賈蘭見獎勵寶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遞與賈政看時,寫道是……賈政看了喜不自勝,遂并講與賈母聽時,賈母也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于是大家歸坐,復(fù)行起令來。
  這次在賈赦手內(nèi)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y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瘍鹤拥?,‘肋條離心甚遠,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北娙寺犝f,都笑起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辟Z赦聽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來。
  不料這次花卻在賈環(huán)手里。賈環(huán)近日讀書稍進,其脾味中不好務(wù)正也與寶玉一樣,故每常也好看些詩詞,專好奇詭仙鬼一格。今見寶玉作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dāng)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揮一絕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只是詞句終帶著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fā)言吐氣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guī)矩準(zhǔn)繩,一起下流貨。妙在古人中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只是你兩個的‘難’字,卻是作難以教訓(xùn)之‘難’字講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溫 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闭f的賈赦等都笑了。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贊好,道:“這詩據(jù)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币蚧仡^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huán)的頭,笑道:“以后就這么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賈政聽說,忙勸說:“不過他胡 謅如此,那里就論到后事了?!?br/>   說著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賈母便說:“你們?nèi)チT。自然外頭還有相公們候著,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我和姑娘們多樂一回,好歇著了?!辟Z赦等聽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進了一杯酒,方帶著子侄們出去了。要知端詳,再聽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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