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友有云:少女時代最不得看兩人寫的書,一為曹雪芹的《紅樓夢》,二乃瓊瑤全集。前者使人悲切莫名,后者則讓人思之若狂。如能不看,再好不過。筆者少不更事還未能遇著這位奇友,聽其誡言,于是早早看了瓊瑤,更早早翻閱無數(shù)次《紅樓夢》,境況如友人描述一般,看時且喜且悲,讀后患得患失。這等情狀在看到寶玉與黛玉倆倆齟齬,又見寧榮二府“呼喇喇似大廈傾”更得以現(xiàn)??梢坏┳匪輳那?,再來一遍從前當(dāng)初問我看是不看,我會斬釘截鐵告訴你,看。
不看不得過。人若無心,無情,無想,無念,無欲,則是安渡過去了也無甚意義了。
紅樓人物,各個生輝,只道是將些許名字一一念出,你就曉得這名字底下各自對稱的人物性格,身份名目,如標(biāo)簽也似的,自不必我再多廢唇舌將幾人遑道。只先說那個“無才補天”忿而不平的“石頭”但凡有了些不同尋常的精氣,是舍不得凡世俗塵的誘惑 ,一定要擠進人道里流轉(zhuǎn)一番的?!读凝S》書中的精怪,比比皆是如此。而三生石畔舊精魂,又自枉顧一切開了一枝絳珠仙草。好不好要侍者舍恩露,在五內(nèi)郁結(jié)纏綿 不盡之意。古人最愛“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銜草結(jié)環(huán),以報恩德。”好比白娘娘只為西湖來報恩,都是一派好心惹出一串悲情。批曰:恩情山海債,唯有淚堪還。于是乎,黛玉嬴弱之軀,卻滿腹珍珠血淚,絳為血,珠是淚,想眼中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住,從春流到夏,從秋流到冬。
賈寶玉的性情其實不若表面上看來簡單,到底還是開篇說的絕佳:“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是草莽??蓱z辜負(fù)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焙靡彩侨邕@般,壞也壞不過此。究竟何為他的靈,何謂肉?他的性靈是否絕對,心神是否如一?究竟賈寶玉是否如朱天文所說,他的多所愛,是青天白日下的不落色境呢?
我將所述,均不與后四十回有關(guān),心存前八十回的念想,已足夠花徑露臺走一遭。又因世人都解“晴為黛影,襲為釵副?!币蚨恢刂亓信e此四女來小小的分析一下賈寶玉的靈肉分離。
眾所周知,賈寶玉的性啟蒙者是死有大蹊蹺,身世迷離 的秦可卿,曹先生的這股設(shè)局有何用意始終令人猜不透,古往今來的學(xué)者猜猜測測,并無統(tǒng)一見識。其時,寶玉至多不過舞勺之年,而曹先生通書涉及房事均以儉省筆墨,遮遮掩掩,婉轉(zhuǎn)地一略而過。偶一不仔細(xì),便還就不覺得他們真有些個什么了。當(dāng)然細(xì)究之,寶玉同秦可卿不過夢中相授云雨,而與襲人卻是真有其事。第六回章回目錄直接點出,“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合著而后還有“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拉襲人同領(lǐng)警幻所訓(xùn)之事。襲人自知賈母曾將他給了寶玉,也無可推脫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只得和寶玉溫 存了一番?!弊源硕?,襲人待寶玉更盡職,寶玉也待襲人不同于從前了。甲戌雙行夾批在此,“伏下晴雯”。更能與后事對照,可見大不同也。
都說女子因愛而性,因性更愛,故此襲人對寶玉比從前更盡綿力一說足可信,而后若干“隔墻有耳”或以護寶玉之名實趕女侍之種種“罪狀”,也因她與寶玉的這層愛欲關(guān)系更為人捉住把柄輕易不放。而這個“枉自溫 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的花襲人,最后也并沒有能依著這曾關(guān)系而最終得到寶玉實在的好處。我若不幸處于襲人的位置上,我亦是不免要抱屈的,本就也僅僅指望能做個妾室或陪房丫頭,竟終于抵不上一篇深情雕琢的《芙蓉女兒誄》,空做了那么多好性情的事兒,倒不如晴雯撕扇來的惹人旖旎之想。怨得了人,怨不了命。
最愛看晴雯那張利嘴罵人了,叫人又快活又心疼的,因她是個丫頭,這樣肆無忌憚的罵人,著實比鳳姐兒更有看頭。一罵罵出了個晴天落白雨,洗瀝嘩啦不顧一切的下那么一場,稍后,又趕緊自己好去了。晴雯的這般心高氣傲簡直不像是做丫鬟的角兒,許個不恰的比喻,仍要說她看來寧是有股“紅色娘子軍”的味道。則她與寶玉是最最有“親近”而無“色情”的了。可恨那些婆子嬤嬤們嫉賢妒能,賴了她一身的委屈。承著這般委屈最終方能說個徹底,“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并沒有私情勾引 你,怎么一口死要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今兒既擔(dān)了虛名,況且沒了遠(yuǎn)限,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dāng)日——”真正好個曹雪芹,偏又嘎然而止,余留千思萬想。早知如此,我當(dāng)日……真又回了當(dāng)初,又怎么樣呢,兩廂里雖然親慕相好,仍是塵歸塵,土歸土,不沾一地鴻毛鵝羽的,干凈地猶如初初孩童,怎么都想不到那上頭去的。可憐了晴雯硬是將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咬下,擱寶玉手里,又將身著紅綾小襖遞給他,才又還想說什么,總歸是無能為力了。這樣的晴雯若是狐貍精,怕也是只白狐,也是報恩來的呀,報你風(fēng)流 妖裊之姿來得。寶玉啊寶玉,可懂女兒心呵。我要是她,細(xì)想從前冬日里拉著我的手呵著氣,又念及雖口中嚷道著:“蠢材,蠢材,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dāng)家立業(yè),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笨峙聦氂褡詡€兒都不知道自己是緣何口出這話來,若不是當(dāng)作極親的人,何曾需要這般苦口婆心。倒像是張愛玲對胡 蘭成說的,何以是你那樣說得口躁唇干,而人總是不懂呢?非至離別彌留之際,才恍然大悟猶如夢酣醒來——對方是自身的情之重托,而那刻,還怎么能夠?
魯迅說,多所愛者,當(dāng)大苦惱。有人問我紅樓蕓蕓人物最愛是誰,我答黛玉。又追問我最厭惡是何者,我則無論如何答不上來。我是自都喜歡著的,其中大人好人圣人抑或小人壞人乃至不是人,我都想能懷抱于他們,生出更多些臂膀能包皮容得進他們,即使是寶釵,我若他年生逢于她,也是不能不愛的呀。也只有她能配得起國色天香的牡丹,也只有她能令聰敏的黛玉都對她俯首帖耳,也只有她將公共關(guān)系做到了極致,你道她是假,她也是假的如此渾然天成。與其說是后天練就的功力,不如說是環(huán)境賜予她的這種個性。與她相輔相成到了完美,便脫成化為了她這樣一個人。而寶玉,不過是個孩子家的人兒,即便能多幾個心懂些不同于常人的仁人愛物,也不過是一干書里看過來的東西,這種禪經(jīng)詩詞之說在寶釵雪白膀子面前立馬被擊斃無疑。正不是那一段“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所描述:“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呛逈]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 ,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蹦汶y道看了此處要怪責(zé)寶玉用情不專,見異思遷嗎?但凡是正常男子,看到如此佳人在前,也是要不由得動心一動的,何況“混世魔王”賈寶玉?往往是要多了,才失相對也多,放任他也有偶動邪念于其他貌美女 子身上,才是個“真人”呀。
天可憐見,最愛還是黛玉。愛她憐她則有愛憐自己之故,女子往往覺將自己幻做書里的人去一道體嘗,便如是看完之后,不能分辨真假,混淆了現(xiàn)世與那世,此時與當(dāng)時。寶玉與黛玉之愛應(yīng)是從頭至尾自知的,自知之中又涵蓋了種種寶玉的“分心”,黛玉的“不安心”。以至于兩人有這樣的對話,“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绷主煊竦?;‘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瘜氂顸c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fù)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xì)細(xì)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主煊褚幻媸脺I,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么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里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br/>
我每每看到這里,心都是要急碎急碎的,總按捺不住自己,想個辦法怎么樣才能問明白寶玉,究竟懂了黛玉的心思沒有。還有什么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黛玉有什么不放心,她打從第一眼見到你起,吃吃睡睡玩玩同住同樂,還有什么能不明白你的?只有你常還會留戀于貪吃丫鬟嘴上的胭脂,惹這個姐姐,那個妹妹的。我不管你有多少個姐妹,只我于你是不同的便就好了呀。話是多說無益,你又是常控制不了自個兒的,我但求一個“絕對”,這種“絕對”有你也是沒有你的。寶玉那么歡喜黛玉,還是不及黛玉更懂得寶玉??赡信g不正是這樣的嗎?因誤會而結(jié)合,因了解而分開。而了解的往往又是女人更多些,男人不是不了解,真是胸懷鴻鵠之志,也就懶怠去了解女人的心思了。
寶玉對情對性自有他自己的一番分寸,許是他自己也不能解釋是為什么。就像為什么對林黛玉只有情而無欲,雙雙躺在一張床 上都如臥鏡臺;相反對寶釵的一股且敬且喜,卻還生出對肉體的遐思來?而眾丫頭,他或?qū)φl好惹誰招誰,種種行徑又對晴雯不同,這兩人在一起即是溫 情,也是磊落的溫 情,不帶一絲一毫濁念的。更不說襲人,他是慣了有這個人,而并不心愛這個人。
昆德拉是大師,他下筆就成就了一個靈與肉分割,輕與重融合的世界。但他比起曹先生來就顯得“直白”多了,他一徑告訴你了不能承受之輕,不似賈寶玉的靈與肉顯然要你通過那么多事件的表象去冥思苦想的。這想的過程更值得人們?nèi)L試和體驗,任何以字句剝奪了各人去思考的小說都還不夠好?,F(xiàn)代人走的飛快,靈魂拉在后頭,就是缺了這些“想”,這些“執(zhí)念”,所越不能通曉彼此。
常人總說,愛是靈與肉的高度統(tǒng)一。我則不大贊成,愈求靈肉合一的往往是女人,因她們特殊的身體結(jié)構(gòu)和積年累月的世俗禮教,教她們定要追求這種“統(tǒng)一”,若不如此,也不會有那么多貞潔牌坊。于是很覺得這是一句女人們頂好的借口。我們對自己的認(rèn)識才剛剛開始,又有誰能證明愛必定要是有肉則靈的呢?但凡像寶玉此類人,情就是情,欲就是欲,分的一清二楚,倒也是明白人呀。卻怕很多人假借愛之名義施肉欲之實,才更令人作惡。女人往往分不太清感情是否跟著身體走,則這對于男人而言,卻是天生可以分割的。于是,這種不同就造就了寶玉的“分心”,黛玉的“不安心”。也許,世情本如此。我們解釋的只不過是一干“本如此”的情性罷了。
一閱紅樓終身誤。終身誤的不止以此為生的紅學(xué)家,還有那么許多文學(xué)家們,點滴字句都能隱現(xiàn)紅樓,當(dāng)然還有吾等讀者,中毒日深不可戒之。越往里究其所以,越覺得不懂。關(guān)于紅樓種種,世代均不能說盡,況我寥寥數(shù)筆就想解釋情與性,愛與肉,又是何其流于倉促。只要不是曹雪芹從棺材里跳出來,我們窮盡此生此世也永遠(yuǎn)弄不清的了。雖一夜 苦苦熬成,翻看之中,還嫌大不夠,只當(dāng)博君貽笑之。盡管如此,我也只好同晴雯補裘最后道那么一句,寫雖寫了,到底不成,我也再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