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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紅樓夢

曹雪芹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掛著母親哥哥,并不回頭,一徑去了。這里林黛玉還自立于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nèi)望著,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nèi)去過之后,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里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 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币幻娌乱?,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nèi)來了。定眼看時,只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后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并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寶釵薛姨媽等也進入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后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摈煊竦溃骸澳愕降滓趺礃??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里,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币痪湓捥嵝蚜索煊瘢接X得有點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瀟湘館來。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于雙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摈煊癖阒棺〔?,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么記了?!摈煊癖懔顚⒓苷聛?,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于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nèi)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nèi)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diào)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薛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自梳頭呢。一見他來了,便說道:“你大清早起跑來作什么?”寶釵道:“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撐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曲了,你等我處分他。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那一個來!”薛蟠在外邊聽見,連忙跑了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未醒,不知胡說了什么,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面哭的,聽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們娘兒兩個,是要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你就心凈了?!毖绰犝f,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里說起來的,這樣我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人?!毖σ虌屆τ纸又溃骸澳阒粫犚娔忝妹玫耐嵩?,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話就應該的不成?當真是你發(fā)昏了!”薛蟠道:“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后我再不同他們一處吃酒閑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毖吹溃骸拔胰粼俸退麄円惶幑?,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偶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gòu)尪嗵勖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笨诶镎f著,眼睛里禁不起也滾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勾起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著媽哭起來了?!毖绰犝f,忙收了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哭來!罷,罷,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睂氣O道:“我也不吃茶,等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睂氣O道:“黃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么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服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里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里外回廊上許多丫鬟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里。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里答應著“好些”,又說:“只管驚動姨娘,姐姐,我禁不起?!毖σ虌屆Ψ鏊?,又問他:“想什么,只管告訴我?!睂氂裥Φ溃骸拔蚁肫饋恚匀缓鸵棠镆サ??!蓖醴蛉擞謫枺骸澳阆胧裁闯??回來好給你送來的。”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兵P姐一旁笑道:“聽聽,口味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了?!辟Z母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急,等我想一想這模子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來回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 上來了。”鳳姐兒聽說,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交 給誰了,多半在茶房里?!币幻嬗智踩巳柟懿璺康?,也不曾收。次后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里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個也不認得這是作什么用的?!兵P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那里曉得,這是舊年備膳,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樣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來了?!闭f著接了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里立刻拿幾只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么?”鳳姐兒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作,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勢兒弄些大家吃,托賴連我也上個俊兒?!辟Z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闭f的大家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里,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的帳上來領(lǐng)銀子?!眿D人答應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辟Z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還巧什么。當日我像鳳哥兒這么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若這么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的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里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辟Z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蓖醴蛉嗣τ中Φ溃骸袄咸珪r常背地里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睂氂窆粗Z母原為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yǎng)著,又把丫頭們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因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的。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兵P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
  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笑起來。寶玉在房里也撐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說,煩他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睂氂裥Φ溃骸疤澞闾崞饋??!闭f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絡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怎么不得閑兒,一會叫他來就是了?!辟Z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寶釵說明了,大家方明白。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作幾根。你要無人使喚,我那里閑著的丫頭多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使喚?!毖σ虌寣氣O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br/>   大家說著,往前邁步正走,忽見史湘云,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少頃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nèi)坐。賈母也覺腿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令丫頭忙先去鋪設(shè)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眾婆娘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釵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宮裁奉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說話兒?!蓖醴蛉朔较蛞粡埿¤蛔由献?,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在這里放,添了東西來?!兵P姐兒答應出去,便令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令“請姑娘們?nèi)ァ?。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少頃飯至,眾人調(diào)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著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辟Z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于是鳳姐放了四雙: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薛寶釵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干凈家伙來,替寶玉揀菜。
  少頃,荷葉湯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邊,便令玉釧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拿不去。”可巧鶯兒和喜兒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兄弟正叫你去打絡子,你們兩個一同去罷。”鶯兒答應,同著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么遠,怪熱的,怎么端了去?”玉釧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闭f著,便令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物放在一個捧盒里,令他端了跟著,他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內(nèi),玉釧兒方接了過來,同鶯兒進入寶玉房中。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兩個怎么來的這么碰巧,一齊來了?!币幻嬲f,一面接了下來。玉釧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了,鶯兒不敢坐下。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釧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兒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房里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里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磨轉(zhuǎn)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悅,只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么喪謗,他還是溫 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嘗嘗?!庇疋A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睂氂裥Φ溃骸拔也皇且阄刮摇N乙驗樽卟粍?,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飯的。我只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著便要下床 來,紥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 。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里造了來的業(yè),這會子現(xiàn)世現(xiàn)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里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捱罵了?!庇疋A兒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不吃了?!庇疋A兒道:“阿彌陀佛!這還不好吃,什么好吃?!睂氂竦溃骸耙稽c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庇疋A兒真就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吃,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睂氂裰还苎肭笈阈σ?,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fā)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睂氂衤犝f,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歷年來都賴賈家的名勢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故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習 最厭愚男蠢女的,今日卻如何又令兩個婆子過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fā)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jié)姻,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生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里端著湯只顧聽話。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一面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么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睂氂衤犝f,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后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里頭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里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阏f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眱蓚€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么絡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煩你來不為別的,卻為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么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么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柄L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閑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里一時都打得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兩個罷?!柄L兒道:“什么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睂氂竦溃骸昂菇碜泳秃谩!柄L兒道:“汗巾子是什么顏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睂氂竦溃骸八苫ㄉ涫裁??”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艷?!柄L兒道:“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柄L兒道:“什么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像眼塊,方勝,連環(huán),梅花,柳葉?!睂氂竦溃骸扒皟耗闾嫒媚锎虻哪腔邮鞘裁??”鶯兒道:“那是攢心梅花?!睂氂竦溃骸熬褪悄菢雍谩!币幻嬲f,一面叫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睂氂竦溃骸澳銈兂燥埲ィ斐粤藖砹T。”襲人笑道:“有客在這里,我們怎好去的!”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話又打那里說起,正經(jīng)快吃了來罷?!币u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聽呼喚。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閑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里打著,一面答
  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么?”鶯兒道:“姓黃?!睂氂裥Φ溃骸斑@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柄L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作金鶯。姑娘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阋菜闾勰懔恕C鲀簩毥憬愠鲩w,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次?!睂氂褚婜L兒嬌憨婉轉(zhuǎn),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他道:“好處在那里?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柄L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睂氂裥Φ溃骸斑@個自然的。”正說著,只聽外頭說道:“怎么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么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么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币痪湓捥嵝蚜藢氂?,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么顏色才好?”寶釵道:“若用雜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br/>   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聲便叫襲人來取金線。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才剛太太打發(fā)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睂氂裥Φ溃骸氨囟ㄊ墙駜翰硕?,送來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指名給我送來的,還不叫我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么可猜疑的?!币u人笑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睂氣O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呢?!币u人聽了話內(nèi)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將菜與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闭f畢,便一直的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與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里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鬟送了兩樣果子來與他吃,問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動,叫哥兒明兒過來散散心,太太著實記掛著呢?!睂氂衩Φ溃骸叭糇叩昧耍卣?zhí)陌踩?。疼的比先好些,請?zhí)判牧T?!币幻娼兴麅蓚€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拿來的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nèi)說話,寶玉忙叫“快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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