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珂賽特
第八卷 公墓接受人們給它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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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進入修院的門路
冉阿讓,按照割風的說法,“從天上掉下來”時,正是掉在那修院里。
他在波隆梭街的轉角處翻過了園子的圍墻。他半夜聽到的那陣仙樂,是修女們做早彌撒的歌聲;他在黑暗中探望過的那個大廳,是小禮拜堂;他看見伏在地上的那個鬼影,是一個行補贖禮的修女;使他驚奇的那種鈴聲,是結在園丁割風爺膝彎上的銅鈴。
珂賽特上床以后,我們知道,冉阿讓和割風倆便對著一爐好柴火進晚餐,喝了一盅葡萄酒,吃了一塊干酪;過后,由于那破屋里唯一的一張床已由珂賽特占用,他們便分頭躺在一堆麥秸上面。冉阿讓合眼以前說道:“從此以后,我得住在此地了?!蹦蔷湓捲诟铒L的腦子里翻騰了一整夜。
其實,他們倆,誰也沒有睡著。
冉阿讓感到自己已被人發(fā)覺,而且沙威緊跟在后面,他知道如果他回到巴黎城里,他和珂賽特準定會玩完。新起的那陣風既然已把他吹到這修院里來,冉阿讓唯一的想法便是在那里待下去。對一個處在他那種情況下的苦命人來說,那修院是個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說最危險,是因為那里不許任何男人進去,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就得給人當作現(xiàn)行犯,冉阿讓只要走一步路,便又從修院跨進監(jiān)牢;說最安全,是因為如果能得到許可,在那里住下來,誰又會找到那里去呢?住在一個不可能住下的地方,正是萬全之策。
在割風方面,他心里也正打開了鼓。最先,他承認自己什么也鬧不清楚。圍墻那么高,馬德蘭先生怎么進來的呢?修院的圍墻是沒有人敢翻的。怎么又會有個孩子呢?手里抱個孩子,就翻不了那樣一道筆直的墻。那孩子究竟是誰?他們倆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割風自從來到這修院后,他再也沒有聽人談到過濱海蒙特勒伊,也完全不知道外面發(fā)生過什么事。馬德蘭爺爺那副神氣又使人不敢多開口,此外割風心里在想:“在圣人面前不能瞎問?!瘪R德蘭先生在他的心中仍和往日一樣崇高。不過,從冉阿讓透露出來的幾句話里,那園丁覺得可以作出這樣的推斷:由于時局艱難,馬德蘭先生也許虧了本,正受著債主們的追逼,或許他受到什么政治問題的牽累,不得不隱藏起來。割風想到這一點,也沒有什么不高興,因為,正和我們北部的許多農民一樣,他在思想深處是早已靠攏波拿巴①的。馬德蘭先生既然要躲起來,并且已把這修院當作他的避難所,那么,他要在此地待下去,那也是極自然的事。但不可理解的是,割風在反復思索,老捉摸不出的一點是:馬德蘭是怎樣進來的,他又怎么會帶個小姑娘。割風看得見他們,摸得著他們,和他們談過話,卻無法信以為真。悶葫蘆剛剛掉進了割風的茅舍。割風象盲人摸路似的,胡亂猜想了一陣,越想越糊涂,但有一點卻搞清楚了:馬德蘭先生救過我的命。這唯一可以確定下來的一點已足使他下定決心了。他背著他想道:“現(xiàn)在輪到我來救他的命了?!彼睦镞€加上這么一句:“當初需要人鉆到車子底下救我出來時,馬德蘭先生卻沒有象我這樣思前想后。”
①就是說,對當時的王朝不滿。
他決定搭救馬德蘭先生。
可是他心里仍七上八下,考慮到許多事情:“他從前待我那么好,萬一他是匪徒,我該不該救他呢?還是應該救他。假使他是個殺人犯,我該不該救他呢?還是應該救他。他既然是個圣人,我救不救他呢?當然救他?!?br/>
但是要讓他能留在這修院里那可是個難題!但割風在那種近乎荒唐的妄想前仍一點不動搖。那個來自庇卡底的可憐的農民決計要越過修院的種種難關和圣伯努瓦的教規(guī)所設下的種種危崖峭壁,但是他除了赤忱的心、堅定的意志和為鄉(xiāng)下老頭子所常有而這次打算用來扶危濟困的那一點點小聰明外,便沒有其他的梯子。割風爺,這個老漢,生平為人一向自私,晚年腿也瘸了,身體也殘廢了,對人世已沒什么可留戀了,這時他覺得感恩圖報是件饒有趣味的事,當看見有件善事可做時便連忙撲了上去,正如一個從來不曾嘗過好酒的人臨死時忽然發(fā)現(xiàn)手邊有著一杯美酒,便想取來痛飲一番一樣。我們還可以說,許多年來他在那修院里吸取的空氣已消滅了他原來的性*格,最后使他感到他有做任何一件好事的必要。
因此他下定決心,要替馬德蘭先生出力。
我們剛才稱他為“來自庇卡底的可憐的農民”。那種稱呼是恰當?shù)?,不過不全面。在故事發(fā)展到現(xiàn)階段,把割風的面貌敘述一下還是有好處的。他原是一個農民,但是他當過公證人,因此他在原有的精明以外又添上了辯才,在原有的質樸以外又添上了剖析能力。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他的事業(yè)失敗了,后來便淪為車夫和手工工人。但是,盡管他經常說粗話揮鞭子——據(jù)說那樣做對牲口是必要的——在內心深處他卻仍是個公證人。他生來就有些小聰明,不犯常見之語病,他能攀談,那是鄉(xiāng)下少見的事,農民都說他談起話來儼然象個戴帽的老爺。割風正是前一世紀那種輕浮不得體的文詞所指的那種 “半紳士半平民”的人,也就是達官貴人在對待貧寒人家時所用的那些形容平民的隱語所標注的“略似鄉(xiāng)民,略似市民,胡椒和鹽”。割風是那種衣服磨損到露出麻線底子的窮老漢,他雖然飽受命運的考驗和折磨,卻還是一個直腸人,很爽朗,那是一種使人從來不生惡念的寶貴品質。因為他有過的缺點和短處全是表面的,總之,他的面貌在觀察者的眼里是成功的。老人的額上絕沒有那種暗示兇惡、愚蠢或惹人厭惡的皺紋。
破曉時,割風從四面八方全想過了,他睜開眼睛看見馬德蘭先生坐在他的麥秸堆上,望著珂賽特睡覺。割風翻身坐起來說:
“您現(xiàn)在既已來到此地,您打算怎樣來說你進來的事呢?”
一句話概括了當時的處境,把冉阿讓從夢境狀態(tài)中喚醒了。
兩個人開始商量。
“首先,”割風說,“您應當注意的第一件事,便是小姑娘和您,不要到這間屋子外面去。跨進園子一步,我們便完了?!?br/>
“對?!?br/>
“馬德蘭先生,”割風又說,“您到這兒來,揀了一個極好的日子,我是要說,揀了一個極壞的日子,我們有個嬤嬤正害著重病,因此大家都不大注意我們這面的事。聽說她快死了。她們正在做四十小時的祈禱。整個修院都天翻地覆了。她們全在為那件事忙亂著。正準備上路的那位嬤嬤是位圣女。其實,我們這兒的人全是圣人。在她們和我之間,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她們說‘我們的靜室,’而我說‘我的窠?!R上就要替斷氣的人做禱告了,接著又得替死人做禱告。今天一天,我們這里不會有事,明天,我卻不敢擔保?!?br/>
“可是,”冉阿讓指出說,“這所房子是在墻角里,被那破房子遮住了,還有樹木,修院那邊的人望不見?!?br/>
“而且,我告訴您,修女們也從來不到這邊來的?!?br/>
“那豈不更好?”冉阿讓說。
強調“豈不更好”的疑問語氣是想說:“我認為可以偷偷在此地住下來?!备铒L針對這疑問回答說:
“還有那些小姑娘呢?!?br/>
“哪些小姑娘?”冉阿讓問。
割風張著嘴正要解釋他剛說出的那句話,有口鐘響了一下。
“那嬤嬤死了,”他說,“這是報喪的鐘。”
同時他作出手勢要冉阿讓聽。
鐘又敲了一下。
“這是報喪鐘,馬德蘭先生。這鐘將要一分鐘一分鐘地敲下去,連續(xù)敲上二十四小時,直到那尸首離開禮拜堂為止。您瞧,又是一下。在課間游戲時,只要有個皮球滾來了,她們全會追上來,什么規(guī)矩也不管了,跑到這兒來亂找亂翻的。這些小天使全是些小鬼?!?br/>
“誰?”冉阿讓問。
“那些小姑娘們。您馬上會被她們發(fā)現(xiàn)的,您放心好了。她們會叫嚷說:‘嘿!一個男人!’不過今天不會有危險。今天她們不會有游戲的時間。整整一天全是禱告。您聽鐘聲。我早告訴過您了,一分鐘一下。這是報喪鐘?!?br/>
“我懂了,割風爺。您說的是寄讀學校的孩子們?!?br/>
冉阿讓心里又獨自想道:
“這樣,珂賽特的教養(yǎng)問題也全解決了?!?br/>
割風嚷著說:
“媽的!有的是小姑娘!她們會圍著您起哄!她們會逃走!在這兒做個男人,就等于害了瘟病。您知道她們在我的蹄子上系了一個鈴,把我當作野獸看待。”
冉阿讓越想越深?!斑@修院能救我們,”他嘟囔著,接著他提高嗓子說:
“對。問題在于怎樣才能待下來。”
“不對。問題在于怎樣才能出去?!?br/>
冉阿讓覺得血全涌到心里去了。
“出去!”
“是呀,馬德蘭先生。為了回來,您得先出去啊。”
等到那鐘又敲了一下,割風才接著說:
“她們不會就這樣讓您待在此地。您是從哪里來的?對我來說,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因為我認識您,可是那些修女們,她們只許人家走大門進來。”
忽然,另一口鐘敲出了一陣相當復雜的聲音。
“啊!”割風說,“這是召集參議嬤嬤們的。她們要開會。每次有人死了,總得開會。她是天亮時死的。人死多半是在天亮時。難道您就不能打您進來的那條路出去嗎?我們來談談,我不是有意來問您,您是打什么地方進來的?”
冉阿讓臉色*發(fā)白了。只要想到再回到那條嚇得壞人的街上去,他便渾身顫栗。你從一處虎豹橫行的森林里出來,已經到了外面,卻又有一個朋友要你回到那里去,你想想那種味兒吧。冉阿讓一閉上眼就看見那批警務人員還全在附近一帶東尋西找,密探在偵察,四處都布置了眼線,無數(shù)只手伸向他的衣領,沙威也許就在那岔路口的角上。
“不可能!”他說,“割風爺,您就認為我是從那上面掉下來的吧?!?br/>
“那不成問題,我就是那么想的,”割風接著說,“您不用再向我說那些話了。慈悲的天主也許曾把您捏在他的手心里,要把您看清楚隨即又把您放了。不過他原是要把您放在一個男人的修院里,結果他搞錯了。您聽,又是一陣鐘聲。這是敲給門房聽的,要他通知市政機關去通知那位驗尸的醫(yī)生到這兒來看看死人。所有這些,全是死了以后的麻煩事。那些好嬤嬤們,她們并不見得怎么喜歡這種訪問。一個醫(yī)生,啥也不管。他揭開面罩。有時還要揭開旁的東西。她們這次通知醫(yī)生,會這么快!這里難道有些什么名堂不成?您的小姑娘還睡著老不醒。她叫什么名字?”
“珂賽特?!?br/>
“是您的閨女?看樣子,您是她的爺爺吧?”
“對。”
“對她來說,要從這里出去,倒好辦。我有一扇通大門院子的便門。我敲門。門房開門。我背上背個背籮,小姑娘待在籮里。我走出大門。割風爺背著背籮出大門,那再簡單沒有。您囑咐一聲,要小妞待在籮里不吭氣就成。她上面蓋著塊油布。要不了多少時候,我把她寄托在綠徑街一個賣水果的老朋友家里,要住多久就住多久,那是個聾子,她家里有張小床。我會對著那賣水果的婆子的耳朵喊,說這是我的侄女,要她照顧一下,我明天就會來領的。這之后,小妞再和您一道回來??墒悄?,您怎樣才能出去呢?”
冉阿讓點了點頭。
“只要沒有人看見我。關鍵就在這兒,割風爺。您想個辦法讓我也和珂賽特一樣躲在背籮里和油布下面,再把我送出去?!?br/>
割風用左手的中指搔著耳垂,那是表示十分為難的樣子。
第三陣鐘聲打斷了他們的思路。
“驗尸醫(yī)生走了,”割風說,“他看過了,并且說:‘她死了,好的?!t(yī)生簽了去天國的護照以后,殯儀館便會送來一口棺材。如果是個老嬤嬤,就由老嬤嬤們入殮,如果是個小嬤嬤,就由小嬤嬤們入殮。殮過以后,我去釘釘子。這是我的園丁工作的一部分。園丁多少也是埋葬工人。女尸停放在禮拜堂的一間臨街的矮廳里,那里除了驗尸的醫(yī)生外,其余的男人全不許進去。我不算男人,殯儀館的執(zhí)事們和我都不算男人。我到那廳里去把棺材釘上,殯儀館的執(zhí)事們把它抬走,車夫揚起馬鞭,人去天國就是這樣去的。送來的是個空匣子,抬走的卻是個裝了東西的,這就叫送葬?!胪翞榘病?。”
一線陽光橫照在珂賽特的臉上,她還沒有醒來,嘴微微張著,就象一個飲光的天使。冉阿讓早就呆望著她,不再聽割風嘮叨了。
沒有人聽,那并不成為一種住嘴的理由,那個管園子的老好人仍羅羅嗦嗦說下去:
“到伏吉拉爾公墓去挖一個坑。據(jù)說那伏吉拉爾公墓不久就要取消了。那是個舊時的公墓,不合章程,沒有制服,快要退休了。真可惜,有這么一個公墓多方便。在那里。我有一個朋友,叫梅斯千爺爺,是個埋葬工人。這里的修女有種特權,她們在天快黑時被送進那公墓。省公署特別為她們訂了這樣一條規(guī)則??墒?,從昨天起,發(fā)生了多少事啊!受難嬤嬤死了,馬德蘭爺爺……”
“完了?!比桨⒆屢幻婵嘈σ幻嬲f。
割風把那個字彈了回去:
“圣母!要是您要在這兒永遠待下去,那可真是種埋葬了。”
第四陣鐘聲突起。割風連忙把那條系鈴鐺的帶子從釘子上取下來,系在自己的膝彎上。
“這一次,是我。院長嬤嬤叫我。好家伙,這皮帶上的扣針扎了我一下。馬德蘭先生,您不要動,等我回來。有新玩意兒呢。您要是餓,那兒有酒、面包、干酪。”
接著,他往屋子外面走,嘴里一面說:“來啦!來啦!”
冉阿讓望著他急忙從園中穿過去,盡量邁開他的瘸腿,邊走邊望兩旁的瓜田。
割風一路走去,鈴聲響個不停,把那些修女們全嚇跑了,不到十分鐘,他在一扇門上輕輕敲了一下,一個柔和的聲音回答說:“永遠如此。永遠如此。”那就是說:“請進?!?br/>
那扇門是接待室的門,接待室是由于工作需要留下來接待園丁的。隔壁便是會議室。院長正坐在接待室里唯一的一張椅子上等待著割風。
二 割風面臨困難
在緊急關頭露出緊張和沉郁的神情,這對某些性*格和某些職業(yè)的人,尤其是對神甫和教徒們來說,是特別的。院長純貞嬤嬤,原是那位有才有貌的德·勃勒麥爾小姐,她平日素來輕松活潑,可是當割風走進屋子時,她臉上卻露出那兩種顯示心神不定的神情。
園丁小心翼翼地行了個禮,立在屋門口。院長正撥動著手里的念珠,抬起眼睛說道:
“啊,是您,割爺?!?br/>
這個簡稱是在那修院里用慣了的。
割風又行了個禮。
“割爺,是我叫人把您找來的?!?br/>
“我來了,崇高的嬤嬤?!?br/>
“我有話要和您談。”
“我也,在我這方面,也有件事想和極崇高的嬤嬤談談。”
割風壯著膽子說,內心卻先在害怕。
院長睜眼望著他。
“啊!您有事要向我反映?!?br/>
“要向您請求?!?br/>
“那好,您說吧。”
割風這老頭,以前當過公證人,是一個那種堅定有把握的鄉(xiāng)下人。某種圓滑而又顯得無知的表情是占便宜的,人往往在不提防的情況下已經被俘。割風在那修院里已住了兩年多,和大家也相處得很好。他終年過著孤獨的生活,除忙于園藝之外幾乎沒有旁的事可做,于是也滋長了好奇心。他從遠處望著那些頭上蒙著黑紗的婦女,在他眼前時來時往,起初他見到的幾乎只是些幢幢黑影,久之,由于不時注意和深入觀察,后來他也漸漸能恢復那些鬼影的肉身,那些死人在他看來也就成為活人了。他仿佛是個視覺日明的啞巴,聽覺日聰?shù)南棺印K毿姆直娓鞣N鐘聲所表示的意義,于是那座葫蘆似的不聞人聲的修院沒有什么事能瞞得過他的了,啞謎神早已把它的全部秘密在他的耳朵里傾吐。割風知道一切,卻什么也不說,那是他的乖巧處。全院的人都以為他是個白癡。這在教會里是一大優(yōu)點。參議嬤嬤們非常器重割風。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啞人,他獲得了大家的信任。此外,他能守規(guī)矩。除了果園菜地上有非辦不可的事之外他從不出大門。這種謹慎的作風是為人重視的,他卻并不因此而不去找人聊天,他常找的兩個人,在修院里,是門房,他因而知道會客室里的一些特別情形;在墳場里,是埋葬工人,因而他知道墓地里的一些獨特之處,正好象他有兩盞燈在替他照著那些修女們,一盞照著生的一面,一盞照著死的一面。但是他一點也不胡來。修院里的人都重視他。年老,腿瘸,眼花,也許耳朵還有點聾,數(shù)不盡的長處!誰也替代不了他。
老頭子自己也知道已獲得人家的重視,因而在那崇高的院長面前,滿懷信心,夸夸其談地說了一通相當亂而又非常深刻的鄉(xiāng)下人的話。他大談特談自己的年紀、身體上的缺陷、往后年齡對他的威脅會越來越重、工作的要求也不斷增加、園地真夠大,有時還得在園里過夜,例如昨晚,月亮上來了,就得到瓜田里去鋪上草薦,最后他轉到這一點上,他有個兄弟(院長動了一下),兄弟的年紀也不怎么輕了(院長又動了一下,但這是表示安心的),假如院長允許,他這兄弟可以來和他住在一起,幫他工作,那是個出色*的園藝工人,他會替修院作出良好的貢獻,比他本人所作的還會更好些;要是,假如修院不允許他兄弟來,那么,他,做大哥的,覺得身體已經垮了,完成不了任務,就只好說句對不起人的話,請求退職了;他兄弟還有個小姑娘,他想把她帶來,求天主保佑,讓她在修院里成長起來,誰知道,也許她還會有出家修行的一天呢。
他談完的時候,院長手指中間的念珠也停止轉動了,她對他說:
“您能在今晚以前找到一根粗鐵杠嗎?”
“干什么用?”
“當撬棍用?!?br/>
“行,崇高的嬤嬤?!备铒L回答。
院長沒有再說別的話,她起身走到隔壁屋子里去了,隔壁的那間屋子便是會議室,參議嬤嬤們也許正在那里開會。割風獨自留下。
三 純貞嬤嬤
大致過了一刻鐘。院長走回來,去坐在椅子上。
那兩個對話的人仿佛各有所思。我們把他們的談話盡量逐字逐句地記錄下來。
“割爺?”
“崇高的嬤嬤?”
“您見過圣壇吧?”
“做彌撒和日課時我在那里有間小隔扇?!?br/>
“您到唱詩臺里去工作過吧?”
“去過兩三次?!?br/>
“現(xiàn)在我們要起一塊石頭?!?br/>
“重嗎?”
“祭臺旁邊那塊鋪地的石板?!?br/>
“蓋地窖的那塊石板嗎?”
“對?!?br/>
“在這種情況下,最好是有兩個男人?!?br/>
“登天嬤嬤會來幫助您,她和男人一樣結實?!?br/>
“一個女人從來也頂不了一個男人?!?br/>
“我們只有一個女人來幫您忙。各盡所能。馬比容神甫根據(jù)圣伯爾納的遺教寫了四百十七篇論文,梅爾洛紐斯·奧爾斯修斯只寫了三百六十七篇,我絕不至于因此就輕視梅爾洛紐斯·奧爾斯修斯?!?br/>
“我也不至于?!?br/>
“可貴的是各盡自己的力量來工作。一座修院并不是一個工場。”
“一個女人也并不是一個男人。我那兄弟的氣力才大呢!”
“您還得準備好一根撬棍?!?br/>
“象那樣的門也只能用那樣的鑰匙?!?br/>
“石板上有個鐵環(huán)?!?br/>
“我把撬棍套進去?!?br/>
“而且那石板是會轉動的?!?br/>
“那就好了,崇高的嬤嬤。我一定能開那地窖。”
“還會有四個唱詩嬤嬤來參加你們的工作。”
“地窖開了以后呢?”
“再蓋上?!?br/>
“就這樣嗎?”
“不?!?br/>
“請您指示我得怎么辦,崇高的嬤嬤。”
“割爺,我們認為您是信得過的?!?br/>
“我在這兒原該是有活就干的?!?br/>
“而且您什么都不要說出去。”
“是,崇高的嬤嬤?!?br/>
“開了地窖以后……”
“我再蓋上?!?br/>
“可是在這以前……”
“得怎樣呢,崇高的嬤嬤?”
“得把件東西抬下去。”
說到此,大家都沉寂下來了。院長好象在躊躇不決,她伸出下唇,噘了一下嘴之后就打破了沉默:
“割爺?”
“崇高的嬤嬤?”
“您知道今天早晨有位嬤嬤死了。
“我不知道?!?br/>
“難道您沒有聽見敲鐘?”
“在園子底里什么也聽不見?!?br/>
“真的嗎?”
“叫我的鐘,我也聽不大清楚?!?br/>
“她是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死的?!?br/>
“而且,今天早上的風不是向我那邊吹的。”
“是那位受難嬤嬤。一個有福的人。”
院長停住不說了,只見她的嘴唇頻頻啟閉,仿佛是在默念什么經文,接著她又說:
“三年前,有個冉森派①的教徒,叫貝都納夫人的,她只因見到受難嬤嬤做禱告,便皈依了正教?!?br/>
①冉森派是十七世紀荷蘭天主教反正統(tǒng)派的一支,被羅馬教皇英諾森十世斥為異端,下諭禁絕,但各國仍有不少人信從。
“可不是,我現(xiàn)在聽見報喪鐘了,崇高的嬤嬤?!?br/>
“嬤嬤們已把她抬到禮拜堂里的太平間里了?!?br/>
“我知道。”
“除了您,任何男人都不許也不該進那間屋子的。您得好好留意照顧。那才會出笑話呢,假如在女人的太平間里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
“出出進進!”
“嗯?”
“出出進進!”
“您說什么?”
“我說出出進進?!?br/>
“出出進進干什么?”
“崇高的嬤嬤,我沒說出出進進干什么,我說的是出出進進。”
“我聽不懂您的話。您為什么要說出出進進呢?”
“跟著您說的,崇高的嬤嬤?!?br/>
“可是我并沒有說出出進進?!?br/>
“您沒有說,可是我是跟著您說的?!?br/>
正在這時,鐘報九點。
“在早晨九點鐘和每點鐘,愿祭合上最崇高的圣體受到贊嘆和崇拜?!痹洪L說。
“阿們?!备铒L說。
那口鐘敲得正湊巧。它一下打斷了關于出出進進的爭執(zhí)。
如果沒有它,院長和割風就很可能一輩子也糾纏不清。
割風擦了擦額頭。
院長重新默念了一小段,也許是神圣的祈禱,繼又提高嗓子說:
“受難嬤嬤生前勸化了許多人,她死后還要顯圣?!?br/>
“她一定會顯圣的!”割風一面說,一面挪動他的腿,免得后來站不穩(wěn)。
“割爺,修院通過受難嬤嬤,受到了神的恩寵。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象貝律爾紅衣主教那樣,一面念彌撒經,一面斷氣,在魂歸天主時口中還念著‘因此我作此貢獻?!贿^,受難嬤嬤盡管沒有得到那樣大的幸福,她的死卻也是非??少F的。直到最后一刻,她的神智還是清楚的。她和我們談話,隨后又和天使們談話。她把她最后的遺言留給了我們。要是您平日更心誠一些,要是您能待在她的靜室里,她只消摸摸您的腿,您的病就好了。她臉上一直帶著笑容。大家感到她在天主的心里復活了。在她的死里我們到了天國?!?br/>
割風以為那是一段經文的結尾。
“阿們。”他說。
“割爺,我們應當滿足死者的愿望?!?br/>
院長已經撥動了幾粒念珠,割風卻不開口。她接著說:
“為了這個問題,我請教過好幾位忠于我們救世主的教士,他們全在宗教人事部門擔任職務,而且還都是有輝煌成績的?!?br/>
“崇高的嬤嬤,從這兒聽那報喪鐘比在園子里清楚多了?!?br/>
“而且,死者不是一個女人,這是位圣女?!?br/>
“就和您一樣,崇高的嬤嬤。”
“她在她的棺材里睡了二十年,那是我們的圣父庇護七世特別恩準的?!?br/>
“就是替皇……替波拿巴加冕的那位?!?br/>
對象割風那樣一個精明的人來說,他這次的回憶是不合時宜的。幸而那位院長,一心想她的事,沒有聽見。她繼續(xù)說:
“割爺?”
“崇高的嬤嬤?”
“圣迪奧多爾,卡巴多斯的大主教,曾經囑咐人家在他的墓上只刻這么一個字:Acarus,意思是疥蟲,后來就是那么辦的。這是真事嗎?”
“是真的,崇高的嬤嬤?!?br/>
“那位幸福的梅佐加納,亞基拉修院院長,要人把他埋在絞刑架下面,后來也照辦了。”
“確是那樣辦的。”
“圣泰朗斯,臺伯河入海處港口的主教,要人家把插在弒君犯墳上的那種標志,刻在他的墓石上,希望過路的人都對他的墳吐唾沫。那也是照辦了的,死者的遺命,必須遵守。”
“但愿如此。”
“伯爾納·吉端尼出生在法國蜜蜂巖附近,在西班牙圖依當主教,可是他的遺體,盡管卡斯蒂利亞國王不許,但仍按他本人的遺命運回到里摩日①的多明我教堂。我們能說這不對嗎?”
①里摩日(Limoges),法國中部的一個城市。
“千萬不能,崇高的嬤嬤?!?br/>
“這件事是由普朗達維·德·拉弗斯證實了的?!?br/>
幾粒念珠又悄悄地滑了過去,院長接著又說:
“割爺,我們要把受難嬤嬤裝殮在她已經睡了二十年的那口棺材里。”
“那是應當?shù)??!?br/>
“那是睡眠的繼續(xù)?!?br/>
“那么,我得把她釘在那棺材里嗎?”
“對?!?br/>
“還有殯儀館的那口棺材,我們就把它放在一邊嗎?”
“一點不錯?!?br/>
“我總依照極崇高的修院的命令行事?!?br/>
“那四個唱詩嬤嬤會來幫您忙的。”
“為了釘棺材嗎?用不著她們幫忙?!?br/>
“不是。幫您把棺材抬下去?!?br/>
“抬到哪兒?”
“地窖里?!?br/>
“什么地窖?”
“祭臺下面?!?br/>
割風跳了起來。
“祭臺下面的地窖!”
“祭臺下面的地窖。”
“可是……”
“您帶一根鐵杠來。”
“行,可是……”
“您用鐵杠套在那鐵環(huán)里,把石板旋開來?!?br/>
“可是……”
“必須服從死者的意旨。葬在圣壇祭臺下的地窖里,不沾俗人的泥土,死了還留在她生前祈禱的地方,這便是受難嬤嬤臨終時的宏愿。她對我們提出了那樣的要求,就是說,發(fā)出了那樣的命令?!?br/>
“這是被禁止的?!?br/>
“人禁止,天主命令。”
“萬一被人家知道了呢?”
“我們信得過您?!?br/>
“呵,我,我是您墻上的一塊石頭。”
“院務會議已經召開過了。我剛才還和參議嬤嬤們商議過,她們還在開會,她們已經作了決議,依照受難嬤嬤的遺言,把她裝殮在她的棺材里,埋在我們的祭臺下面。您想想,割爺,這里會不會出現(xiàn)奇跡!對這修院來說,那是多么大的神恩!奇跡總是出現(xiàn)在墳墓里的。”
“可是,崇高的嬤嬤,萬一衛(wèi)生委貝會的人員……”
“圣伯努瓦二世在喪葬問題上曾違抗君士坦丁·波戈納①?!?br/>
“可是那警署署長……”
“肖諾德美爾,是在君士坦?、诘蹏鴷r代進入高盧的七個日耳曼國王之一,他確認教士有按照宗教儀式舉行喪葬的權利,那就是說,可以葬在祭臺下面。”
“可是那警署的偵察員……”
“世界在十字架前算不得什么。查爾特勒修院第七任院長瑪爾丹曾替他的修會訂下這樣的箴言:‘天翻地覆時十字架屹立?!?br/>
“阿們?!备铒L說。他每次聽見人家說拉丁語③,總是一本正經地用這個方法來替自己解圍。
①君士坦丁·波戈納(Constantin Pogonat),七世紀東羅馬帝國的皇帝。
②君士坦丁(Constance),三○六年至三三七年為羅馬帝國皇帝。
③“天翻地覆時十字架屹立”原文是拉丁文。
嘴閉得太久了的人能從任何一種談話對象那里得到滿足。雄辯大師吉姆納斯托拉斯出獄的那天,由于身上積壓了許多兩刀論法和三段論法,便在他最先遇到的一棵大樹跟前停下來,對著它高談闊論,并且作了極大的努力,要說服它。這位院長,平日也是沉默得太久了,正如水庫里的水受著堤壩的阻擋,不得暢泄,積蓄過滿;她立起身來,象座開放了的水閘,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
“我,我右邊有伯努瓦,左邊有伯爾納。伯爾納是什么?是明谷隱修院的第一任院長。勃艮第的楓丹能見他的出生,那是個有福的地方。他的父親叫德塞蘭,母親叫亞萊特。他創(chuàng)業(yè)于西多,定居在明谷,他是由紀堯姆·德·香浦,索恩河畔夏龍的主教任命為修院院長的,他有過七百名初學生,創(chuàng)立了一百六十座修院。一一四○年他在桑城的主教會議上壓倒了阿伯拉爾①、皮埃爾·德·勃呂依和他的弟子亨利,還有一些所謂使徒派的旁門左道。他曾把阿爾諾德·德·布雷西亞②駁到啞口無言,痛擊過屠殺猶太人民的拉烏爾和尚,主持過一一四八年在蘭斯城舉行的主教會議,曾要求判處普瓦蒂埃的主教吉爾貝·德·波雷,曾要求判處艾翁·德·愛特瓦勒,調解過親王間的糾紛,開導過青年路易王③,輔助過教皇尤琴尼烏三世,整頓過圣殿騎士團,倡導過十字軍,他在一生中顯過二百五十次奇跡,甚至在一天中顯過三十九次。伯努瓦又是什么呢?是蒙特卡西諾的教父,是隱修院的二祖師,是西方的大巴西勒④。從他創(chuàng)立的修會里產生過四十位教皇、二百位紅衣主教、五十位教父、一千六百位大主教、四千六百位主教、四個皇帝、十二個皇后、四十六個國王、四十一個王后、三千六百個受了敕封的圣者,這修會并且延綿了一千四百年。一邊是圣伯爾納,一邊是什么衛(wèi)生委員會的人員!一邊是圣伯努瓦,一邊又說有什么清潔委員會的偵察員!國家、清潔委員會、殯儀館、規(guī)章、行政機關,我們用得著管那些東西嗎?任何人見過人家怎樣對待我們都會憤慨的。我們連想把自己的塵土獻給耶穌基督的權利也沒有了!你那衛(wèi)生委員會是革命黨發(fā)明出來的,天主得受警署署長的管轄,這時代真不成話。不用談了,割爺!”
①阿伯拉爾(PierreAbélard,1079—1142),中世紀法國經院哲學家、神學家。
②阿爾諾德·德·布雷西亞(Arbayd de Bresce,約1100—1155),羅馬人民起義領袖,阿伯拉爾的弟子。一一四三年回意大利起義,建立羅馬共和政權,一一五五年失敗后被絞死。
③青年路易王(LouisⅦ,le Jeune,1120—1180),即路易七世。
④大巴西勒(Basile Magnus,約330—379),古代基督教希臘教父。
割風挨了這陣傾盆大雨,很不自在。院長接著又說:
“誰也不應該懷疑修院對處理喪葬問題的權力。只有狂熱派和懷疑派才否認這種權力。我們生活在一個思想混亂到了可怕程度的時代。應當知道的東西大家全不知道,不應當知道的,大家又全知道。卑污,下流。一個是極其偉大的圣伯爾納,另外還有一個伯爾納①,是十三世紀的一個相當善良的教士,所謂‘窮苦天主教徒們的伯爾納’,而今天居然還有許多人對這兩個人分辨不清。還有些人,蓄意褻瀆,竟把路易十六的斷頭臺和耶穌基督的十字架拿來相提并論。路易十六只是個國王。留心留心天主吧!現(xiàn)在已無所謂公道和不公道了。伏爾泰這名字是大家知道的,大家卻全不知道凱撒·德·布斯 ②這名字。然而凱撒·德·布斯是幸福的,伏爾泰是不幸的。前任大主教,佩里戈爾紅衣主教,甚至不知道貝律爾的繼承者是查理·德·貢德朗,貢德朗的繼承者是弗朗索瓦·布爾戈安,布爾戈安的繼承者是弗朗索瓦·色*諾,而讓·弗朗索瓦·色*諾的繼承者是圣馬爾泰的父親。大家知道戈東③神甫這名字,并非因為他是爭取建立經堂④的三個倡議人之一,而是因為他的名字成了信奉新教的國王亨利四世罵人的字眼。圣方濟各·德·撒肋之所以受到富貴人家的愛戴,是因為他能隱惡揚善。而今天會有人攻擊宗教。為什么?因為從前有過一些壞神甫,因為加普的主教薩吉泰爾是昂布倫的主教薩樂納的兄弟,而且他們倆全跟隨過摩末爾。那有什么關系?能阻止瑪爾丹·德·圖爾不讓他成為圣者,不讓他把半件袍子送給一個窮人嗎?他們迫害圣者。他們對著真理閉上眼睛。黑暗是經常的。最兇殘的禽獸是瞎了眼的禽獸。誰也不肯好好地想想地獄。呵!沒良心的人!奉國王的命令,在今天的解釋是奉革命的命令。大家已經忘了自己對活人和死人所負的責任。清凈的死也是在禁止之列的。喪葬成了公家的事務。這真教人膽寒。圣萊翁二世曾寫過兩封信,一封給皮埃爾·諾泰爾,一封給西哥特人的國王,專就喪葬問題針對欽差總督的大權和皇帝的專斷進行了斗爭和駁斥。夏龍的主教戈蒂埃在這個問題上,也曾和勃艮第公爵奧東對抗過。前朝的官府曾有過協(xié)議。我們從前在會議席上,即使涉及世俗的事務也有發(fā)言權,西多修院的院長,這一修會的會長,是勃艮第法院的當然顧問。我們對自己的死人可以隨意處理。圣伯努瓦本人的遺體難道沒有送回法國,葬在弗勒利修院,即所謂的盧瓦爾河畔圣伯努瓦修院里嗎?盡管他是在五四三年三月二十一日,一個禮拜六,死在意大利的蒙特卡西諾的。這一切全是無可否認的。我鄙視那些裝模作樣高唱圣詩的人,我痛恨那些低著腦袋做祈禱的人,我唾棄那些邪魔外道,但是我尤其厭惡那些意見和我相反的人。只要讀幾本阿爾努·維翁、加白利埃·布斯蘭、特里泰姆、摩洛利古斯和唐·呂克·達舍利的著作⑤就知道了。”
①還有一個伯爾納,應指克昌尼的伯爾納(Bernard de Cluny),據(jù)考證此伯爾納約生于十二世紀上半葉。
②凱撒·德·布斯(CésardeBus,1544—1607),起初在軍隊和宮廷里供職,不得志,三十歲上出家修行,創(chuàng)立兄弟會。
③戈東(Coton),法王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三的懺悔神甫。亨利四世原是法國新教徒的首領,為了平息內戰(zhàn)并奪取王位,便改奉舊教(天主教),并準許新舊兩教并存。他罵人時常說“我否認天主”,后來接受戈東的建議,改說“我否認戈東”。戈東因而出了名。
④經堂是未出家的信徒們修行的寺院。
⑤這些都是本篤會體系的神學家。
院長吐了一口氣,繼又回轉頭來對著割風說:
“割爺,說妥了吧?”
“說妥了,崇高的嬤嬤?!?br/>
“我們可以依靠您吧?”
“我服從命令?!?br/>
“這就好了?!?br/>
“我是全心全意忠于修院的?!?br/>
“就這么辦。您把棺材釘好。嬤嬤們把它抬進圣壇。大家舉行超亡祭。接著大家回到靜室。夜晚十一點以后十二點以前,您帶著鐵杠來。一切都要進行得極其秘密。圣壇里除了那四個唱詩嬤嬤、登天嬤嬤和您外,再沒有旁人?!?br/>
“還有那柱子跟前的嬤嬤呢。”
“她不會轉過頭來的?!?br/>
“可是她會聽見?!?br/>
“她不會注意,而且修院知道的事,外面不會知道?!?br/>
談話又中斷了一會兒。院長繼續(xù)說:
“您把您的鈴鐺取下。柱子跟前的那個嬤嬤不用知道您也在場?!?br/>
“崇高的嬤嬤?”
“什么事,割爺?”
“驗尸的醫(yī)生來檢查過了嗎?”
“他今天四點鐘來檢查。我們已經敲過鐘,叫人去找那驗尸醫(yī)生。難道您什么鐘響也聽不見?”
“我只注意叫我的鐘?!?br/>
“那樣很好,割爺。”
“崇高的嬤嬤,至少得有一根六尺長的鐵杠才行?!?br/>
“您到哪里去找呢?”
“到有鐵柵欄的地方去找。有的是鐵杠。在我那園子底里有一大堆廢鐵?!?br/>
“在午夜前三刻鐘左右,不要忘了?!?br/>
“崇高的嬤嬤?”
“什么事?”
“假如您還有這一類的其他工作,我那兄弟的力氣可大呢。就象個蠻子!”
“您得盡可能快地完成?!?br/>
“我快不到哪里去,我是個殘廢人,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得有個幫手。我的腿是瘸的?!?br/>
“瘸腿并不算是缺點,也許還是福相。**偽教皇格列高利以及重立伯努瓦八世的那位亨利二世皇帝就有兩個外號:
圣人和瘸子?!?br/>
“那多么好,有兩件外套?!备铒L嘟囔著,其實,他耳朵有點聾。
“割爺,我想起來了,還是準備花整整一個鐘頭吧。這并不太多。您準十一點帶著鐵杠到大祭臺旁邊來。祭禮夜間十二點開始。應當在開始前一刻鐘把一切都完成。”
“我總盡力用行動來表明我對修院的忠忱。這些都是說定了的。我去釘棺材。十一點正,我到圣壇里面。唱詩嬤嬤們會在那里,登天嬤嬤會在那里。有兩個男人,就可能會好些。算了,不用管那些!我?guī)е业那斯?。我們打開地窖,把棺材抬下去,再蓋好地窖。在這以后,一點痕跡也沒有。zheng府不至于起疑心。崇高的嬤嬤,這么辦該算妥當了吧?”
“不?!?br/>
“那么還有什么事呢?”
“還有那空棺材?!?br/>
這問題占去了一段時間。割風在想著,院長在想著。
“割爺,他們把那棺材拿去,會怎么辦?”
“埋在土里?!?br/>
“空埋?”
又是一陣沉寂。割風用左手做著那種驅散疑難的姿勢。
“崇高的嬤嬤,是我到禮拜堂的那間矮屋子里去釘那棺材,除了我,旁人都不能進去,我拿一塊蓋棺布把那棺材遮上就是了?!?br/>
“可以,但是那些腳夫,在抬進靈車,送進墳坑時,一定會感到那里沒有東西?!?br/>
“??!見了……!”割風叫了起來。
院長開始畫十字,瞪眼望著那園丁?!肮怼弊诌煸谒韲道锪?。
他連忙信口胡湊了一個應急的辦法,來掩蓋他那句褻瀆的話。
“崇高的嬤嬤,我在那棺材里放些泥土,就象有個人在里了。”
“您說得有理。泥土和人,原是一樣的東西。您就這么安排那個空棺材吧?”
“我一定做到。”
院長的臉一直是煩悶-陰-郁的,現(xiàn)在卻平靜了。她做了上級要下級退去的那種表示,割風朝著屋門走去。他快要跨出門外時,院長又微微提高了嗓子說:
“割爺,我對您很滿意,明天,出殯以后,把您的兄弟帶來,并且要他把他姑娘也帶來?!?br/>
四 冉阿讓竟好象讀過奧斯丹·加斯迪萊約的作品
瘸子走路,就象獨眼人送秋波,都不能直截了當?shù)剡_到目的地。況且割風又正在心情煩亂的時候。他幾乎花了一刻鐘才回到園里的破屋里。珂賽特已經醒了。冉阿讓讓她坐在火旁。割風進屋子時,冉阿讓正把那園丁掛在墻上的背籮指給她看并且說:
“好好聽我說,我的小珂賽特。我們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但是我們要回來的,這樣我們就能很好地住在這里了。這里的那位老大爺會讓你待在那東西里,把你帶走。你到一位太太家里去等我。我會去找你的。最要緊的是,要是你不想讓德納第大娘又把你抓回去,你就得乖乖地聽我的話,什么也不能說啊!”
珂賽特鄭重地點了點頭。
冉阿讓聽到割風推門的聲音,回轉頭去。
“怎樣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一點也沒有安排好,”割風說,“我得到允許,讓您進來,但是在帶您進來以前,得先帶您出去。傷腦筋的就是這一點。至于這小姑娘,倒好辦?!?br/>
“您答應背她出去嗎?”
“她答應不出聲嗎?”
“我擔保?!?br/>
“可是您呢,馬德蘭爺爺?”
經過一陣焦急的沉寂以后,割風喊道:
“從您進來的那條路出去,不就完了!”
冉阿讓,和先頭一樣,只回答了一聲:“不可能?!?br/>
割風嘴里嘰里咕嚕,卻并非在和冉阿讓談話,而是在和他自己談話:
“還有一件事,使我心里老嘀咕。我說過,放些泥土在里面??墒俏蚁?,那里裝上泥,不會象是裝個人,那樣不成,那玩意兒會跑,會動。別人會看出毛病來的。您懂嗎,馬德蘭爺爺,zheng府會察覺出來的?!?br/>
冉阿讓直著雙眼,老望他,以為他在說胡話。
割風接著又說:
“難道您就出不了這……鬼門關?問題是:一切都得在明天辦妥!我得在明天領您進來。院長等著您。”
這時,他向冉阿讓一一說明,這是由于他,割風,要替修院辦件事而得來的報酬;辦理喪事也是他應干的活,他得把棺材釘好,還得到公墓去幫那埋葬工人。早晨死去的那個修女曾要求把她裝殮在她平日拿來當床用的棺材里,并且要把她埋在圣壇祭臺下的地窖里,這種做法是警務條例所不許可的,而死者卻又是那樣一個不容違拗的修女。院長和參議嬤嬤們都決定要了死者的愿,zheng府不zheng府,不管它了;他,割風,要到那矮屋子里去釘上棺材,到圣壇里去旋開石板,還得把那死人送到地窖下面去。為了酬謝他,院長同意讓他的兄弟到修院里來當園丁,也讓他的侄女來寄讀,他的兄弟便是馬德蘭先生,侄女便是珂賽特。院長說過,要他在明天傍晚時,等到公墓里的假掩埋辦妥后,把他的兄弟帶來??墒撬荒馨疡R德蘭先生從外面帶進來,要是馬德蘭先生不先在外面的話。這是首先遇到的困難,還有一層困難,便是那口空棺材。
“什么空棺材?”冉阿讓問。
割風回答說:
“管理機關的棺材?!?br/>
“什么棺材?什么管理機關?!?br/>
“死了一個修女。市zheng府的醫(yī)生來了并且說:‘有個修女死了?!痾heng府便送來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一輛喪車和幾個殯儀執(zhí)事來把那棺材抬到公墓去。殯儀執(zhí)事們來了,抬起那棺材,里面卻沒有東西?!?br/>
“放點東西在里面?!?br/>
“放個死人?我找不出?!?br/>
“不是?!?br/>
“那么,什么呢?”
“放個活人?!?br/>
“什么活人?”
“我?!比桨⒆屨f。
割風,原是坐著的,他猛地站起,好象椅子下面響了一個爆竹。
“您!”
“為什么不呢?”
冉阿讓露出一種少見的笑容,正如冬季里天空中的那種微光。
“您知道,割風,您先頭說過:受難嬤嬤死了,我補上了一句說,馬德蘭先生埋了。事情就是這樣?!?br/>
“啊,好,您是在開玩笑。您不是在說正經話?!?br/>
“絕對正經。我不是得先從這里出去嗎?”
“當然?!?br/>
“我早和您說過,要您替我找一個背籮和一塊油布?!?br/>
“那又怎樣呢?”
“來個杉木背籮和一塊黑布就可以了?!?br/>
“首先,只有白布。葬修女,全用白的?!?br/>
“白布也成?!?br/>
“您這個人,不和旁人一樣,馬德蘭爺爺?!?br/>
這種幻想也只不過是苦役牢里的一種橫蠻大膽的發(fā)明,割風是一向被圈在平靜的事物中的,他平日見到的,按照他的說法,“只是修院里的一些磨磨蹭蹭的事兒”,現(xiàn)在忽然有這種奇想出現(xiàn)在他那寧靜的環(huán)境里,而且要和修院牽涉在一起,他當時的驚駭竟可和一個看見一只海鷗在圣德尼街邊溪流里捕魚的行人的神情相比。
冉阿讓接著說:
“問題是要從這里偷跑出去?,F(xiàn)在這就是個辦法。但是您得先把一切情形告訴我。事情怎樣進行?棺材在哪里?”
“空的那口嗎?”
“對。”
“在下面,所謂的太平間里。放在兩個木架上,上面蓋了一塊蓋棺布?!?br/>
“那棺材有多長?”
“六尺?!?br/>
“太平間是怎樣的?”
“那是底層的一間屋子,有一扇窗對著園子,窗口有鐵條,窗板從外面開關,還有兩扇門:一扇通修院,一扇通禮拜堂?!?br/>
“什么禮拜堂?”
“街上的禮拜堂,大眾的禮拜堂。”
“您有那兩扇門的鑰匙嗎?”
“沒有。我只有通修院那扇門的鑰匙,通禮拜堂那扇門的鑰匙在門房手里?!?br/>
“什么時候門房才開那扇門呢?”
“只是在殯儀執(zhí)事要進去抬棺材的時候,他才開那扇門。
棺材出去了,門又得關上?!?br/>
“誰釘棺材?”
“我釘。”
“誰蓋那塊布?”
“我蓋?!?br/>
“就您一個人嗎?”
“除了警署的醫(yī)生以外,任何男人都不許進太平間。那是寫好在墻上的?!?br/>
“今天晚上,等到修院里大家全睡了,您能不能把我蒙在那屋子里?”
“不成。但是我可以把您藏在一間通太平間的小黑屋子里,那是我放埋葬工具的地方,歸我管,鑰匙也在我這里。”
“靈車在明天幾點鐘來取棺材?”
“下午三點左右。在伏吉拉爾公墓下葬,在天快黑的時候,那地方不很近?!?br/>
“我就在您放工具的小屋子里躲一整夜和整個半天??墒浅缘臇|西呢?我會餓的。”
“吃的,我送來給您。”
“到兩點鐘時,您來把我釘在棺材里?!?br/>
割風朝后退了一步,把兩只手上的骨節(jié)捏得嘎嘎響。
“這,我做不到?!?br/>
“這算得了什么!拿一個鐵銹,把幾個釘子釘?shù)侥景謇锩嫒?!?br/>
在割風看來好象是荒唐的事,我們再說一遍,在冉阿讓的眼里,卻是平凡的。冉阿讓已走過比這更險的險路。凡是當過囚犯的人都有一套藝術,知道怎樣按照逃生的路的口徑來縮小自己的身體。囚犯要逃命,正如病人去求醫(yī),是生是死,在所不顧。逃命也就是醫(yī)病。為了醫(yī)好病,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讓別人把自己釘在一個匣子里,當作一個包裹運出去,在盒子里慢慢地爭取生命,在沒有空氣的地方找空氣,在連續(xù)幾個鐘頭里節(jié)約自己的呼吸,知道閉氣而不死,這是冉阿讓多種慘痛的才能之一。
其實,棺材里藏活人,苦役犯所采用的這種救急辦法,也是帝王所采用的。假使奧斯丹·加斯迪萊約的記載可靠的話,查理五世①在遜位以后,想和卜隆白作最后一次會晤時,便用這種方法把她抬進圣茹斯特修院,繼又把她抬出去的。
①查理五世是十六世紀德意志皇帝,遜位后出家修道。
割風,稍稍鎮(zhèn)靜以后,大聲問道:
“可是您怎么能呼吸呢?”
“我會呼吸的?!?br/>
“在那盒子里!我,只要想想,已經吐不出氣來了。”
“您一定有一個螺絲錐,您在靠近嘴的地方,隨便錐幾個小孔,上面的木板,也不要釘?shù)锰o?!?br/>
“好!萬一您要咳嗽或打噴嚏呢?”
“逃命的人從來不咳嗽,也不打噴嚏?!?br/>
冉阿讓又加了一句:
“割風爺,得拿定主意了:或是在這里等人家來捉,或是接受由靈車帶出去的辦法?!?br/>
大家都見過,貓兒有一種癖性*,它愛在半掩著的門邊徘徊不前。誰也對貓兒說:“進來!”有些人在半開著的機會面前也一樣會有停滯在兩種決策中左思右想的表現(xiàn),冒著讓自己被壓在陡然截斷生路的命運下面。那些過于謹慎的人,渾身是貓性*,并且正因為他們是貓,他們遇到的危險有時反而比大膽的人更多更大。割風正是那種具有顧前思后性*格的人??墒侨桨⒆尩睦潇o態(tài)度,使他不由自主地被爭取過來了。他嘟嘟囔囔地說:
“總之,除此以外,沒有旁的辦法。”
冉阿讓接著說:
“唯一使我擔心的事,便是不知道到了公墓怎么辦?!?br/>
“這倒正是我放心的地方,”割風大聲說,“要是您有把握,讓自己能出棺材,那我也有把握讓您能出墳坑。那個埋葬工人是個酒鬼,是我的朋友。梅斯千爺爺。一個愛喝酒的老頭兒。埋葬工人把死人放在墳坑里,而我,我可以把埋葬工人放在我的口袋里。到了公墓怎么辦,讓我先來告訴您。我們到了那里,天還沒有黑,離墳場關鐵柵欄的時候還有三刻鐘。靈車要一直滾到墳坑邊。我在后面跟著,那是我的任務。我衣袋里帶著一個鐵錘、一把鑿子、一個取釘鉗。靈車停下來,殯儀執(zhí)事們兜著您的棺材結上一根繩子,把您吊下去。神甫走來念些經,畫一個十字,灑上圣水,溜了。我一個人和梅斯千爺爺留下來。那是我的朋友,我告訴您??偸莾杉?,要不是他喝醉了,要不是他沒有喝醉。要是他沒有喝醉,我就對他說:‘我們來喝一盅,趁這時好木瓜酒館還開著。’我?guī)?,我把他灌醉,梅斯千爺爺用不著幾下子便會醉倒,他是老帶著幾分醉意的,我為你讓他直躺在桌子下面,拿了他那張進公墓的工作證,把他甩下,我自個兒回來。您就只有我一個人要對付了。要是他已經醉了,我就對他說:‘去你的,讓我來干你的活。’他走了,我把您從洞里拖上來?!?br/>
冉阿讓向他伸出一只手,割風跳上前,一把握住,鄉(xiāng)下人的那股熱情的確很動人。
“我同意,割風爺。一切順利?!?br/>
“只要不發(fā)生意外,”割風心里想,“這是多么大的一場風險!”
五 靠醉酒來保證不死是不夠的
第二天,太陽偏西時,梅恩大路上的寥寥幾個來往行人對一輛過路的靈車脫帽①,那靈車是老式的,上面畫了骷髏、大腿骨和眼淚。靈車里有一口棺材,棺材上遮著一塊白布,布上攤著一個極大的十字架,好象一個高大的死人,向兩邊垂著兩條胳膊,仰臥在那上面。后面跟著一輛有布帷的四輪轎車,行人可以望見那轎車里坐著一個穿白袈裟的神甫和一個戴紅瓜皮帽的唱詩童子。兩個灰色*制服上有黑絲帶盤花裝飾的殯儀執(zhí)事走在靈車的左右兩旁。后面還有一個穿著工人服的瘸腿老人。送葬行列正向伏吉拉爾公墓走去。
①歐俗,看見靈車走過的人都肅然脫帽。
從那老人的衣袋里,露出一段鐵銹的柄、一把鈍口鑿和一把取釘鉗的兩個把手。
伏吉拉爾公墓,在巴黎的幾個公墓中是獨特的。它有它的特殊習慣,正如它的大車門和側門在附近一帶那些死記著古老字眼的老人們的嘴里還叫做騎士門和行人門一樣。我們已談過,小比克布斯的伯爾納-本篤會的修女們獲得許可,可以葬在一小塊劃開的墳地上,并且可以在傍晚時下葬,因為那塊地在過去原是屬于她們修院的。埋葬工人,為了這個緣故,在夏季的傍晚和冬季的黑夜如果還得在墳場里工作,就必須遵守一條特殊的紀律。當年巴黎的各個公墓都得在太陽落山時關上大門,那是市政機關的規(guī)定,伏吉拉爾公墓,和其他公墓一樣,也得遵守。騎士門和行人門是兩道緊靠著的鐵欄門,旁邊有個亭子,是建筑家貝隆內修建的,里面住著公墓的看門人。因此那兩道鐵欄門,毫不留情,必須在太陽落到殘廢軍人院圓頂后面去時雙雙閉上。假如有個埋葬工人,到時候還不能離開公墓,他就只有一個出門的辦法,那就是憑他那張卡片,殯儀館行政部門填發(fā)的埋葬工人工作證。在門房的窗板上,掛著一個類似信箱的匣子。埋葬工人把他的卡片丟在那匣子里,門房聽到了卡片落下的聲音,拉動繩子,行人門便開了。假如那埋葬工人沒有帶他的卡片,他就得說出自己的姓名,那門房,有時已經躺在床上,而且已經睡著,也得爬起來,走去認清了那個埋葬工人,這才拿出鑰匙來開門;那埋葬工人可以出去,但是得付十五法郎的罰金。
這個公墓,由于它那些不合常規(guī)的規(guī)定,影響了行政上的管理。它在一八三○年過后不久便被取消了。巴納斯山公墓,也叫東墳場,接替了它,并且接管了伏吉拉爾公墓那家官商合營的著名飲料店,那飲料店的房頂頂著一個畫在木板上的木瓜,店面在轉角處,一面對著客座,一面對著墳墓,招牌上寫著:“好木瓜”。
伏吉拉爾公墓可以說是一個枯萎了的公墓。它沒落下來了,它被苔蘚侵襲又被花卉遺棄。大戶人家都不大樂意葬在伏吉拉爾,免得寒酸相。拉雪茲神甫公墓①,恭喜恭喜!葬在拉雪茲神甫公墓就象有了紅木家具一樣。那地方給人一種華貴的印象。伏吉拉爾公墓是個古色*古香的園子,樹木是按照法國古老園林格局栽植的。一條條筆直的小路,兩旁有冬青、側柏、枸骨葉冬青、古老的墳冢在古老的水松下面,草很高。入夜一片悲涼氣象。有些景色*極其-陰-森。
①拉雪茲神甫(PèreALachaise),法王路易十四的懺悔神甫,他在巴黎東郊有塊地,一八○四年改為公墓,并以他的名字命名。
那輛蓋了一塊白布和一個黑十字架的靈車走進伏吉拉爾公墓大路時,太陽還沒有下去。走在車子后面的那個瘸腿老人便是割風。
受難嬤嬤被安葬在祭臺下面的地窖里,珂賽特被送出大門,冉阿讓溜進太平間,這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沒有發(fā)生任何阻礙。
我們附帶說一句,把受難嬤嬤埋葬在修院祭臺下這件事,在我們看來完全是無足輕重的。那種錯誤似乎也無悖于為人之道。修女們辦妥這件事,她們不但沒有感到慌亂,反而覺得心安理得。在修院里,一般所說的“zheng府”,只意味著當局的干預,這種干預總是成問題的。首要的是教規(guī),至于法律,慢慢再看。人呀,你們高興訂多少法律,盡量去訂你們的,但是請你們都留給自己使用吧。對人主的貢獻從來就只能是對天主的貢獻的剩余。王子在理性*面前也一文不值。
割風得意洋洋地跟著那靈車一步一拐。他那雙重秘密,他那對孿生的詭計,一個是和修女們串通的,另一個是和馬德蘭先生串通的,一個是向著修院的,另一個是背著修院的,都一齊如了愿。冉阿讓的鎮(zhèn)靜是種具有強大感染力的鎮(zhèn)靜。割風不再懷疑是否成功這件事了。剩下來要做的事都算不了什么。兩年以來,他把那埋葬工人,忠厚老實的梅斯千爺爺,一個臉胖胖的老好人,灌醉過十次。對梅斯千爺爺,他一向把他當作掌中物,隨意擺布。他常把自己的意志和奇想當作帽子似的強加在他的頭上。梅斯千的腦袋總遷就割風的帽子。割風自信有絕對的把握。
當行列轉入那條通向公墓的大路時,割風,心里癢癢的,望著那靈車,搓著一雙大手,細聲說:
“這玩笑開得可不?。 ?br/>
忽然,那靈車停住了,大家已經走到鐵欄門。得交驗掩埋許可證。殯儀館的一個人和那公墓的門房會了面。交涉總得使大家等上兩三分鐘,正在交涉的時候,有個人,誰也不認識的,走來站在靈車后面割風的旁邊。這是一個工人模樣的人,穿一件有大口袋的罩衣,胳肢窩里夾著一把十字鎬。
割風望著那個陽生人。
“您是誰?”他問。
那個人回答:
“埋葬工人。”
假如有個人當胸受了一顆炮彈而不死,他的面孔一定會和割風當時的面孔一個樣。
“埋葬工人?”
“對?!?br/>
“您?”
“我?!?br/>
“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爺爺?!?br/>
“從前是的?!?br/>
“怎么!從前是的?”
“他死了?!?br/>
割風什么都料到了,卻沒有料到這一著,沒有料到埋葬工人也能死。那卻是事實,埋葬工人一樣會死。人在不斷替別人挖掘墳坑時,也逐漸掘開了自己的墳坑。
割風張著嘴,呆住了。他費了大勁,才結結巴巴說了一句:
“這,這是不會有的事?!?br/>
“現(xiàn)在就有了。”
“可是,”他又上氣不接下氣地接著說,“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爺爺嘛?!?br/>
“拿破侖以后,路易十八。梅斯千以后,格利比埃。鄉(xiāng)下佬,我叫格利比埃。”
割風面無人色*,打量著格利比埃。
那是個瘦長、臉青、冷酷到極點的漢子。他那神氣就象一個行醫(yī)不得志改業(yè)做埋葬工人的醫(yī)生。
割風放聲大笑。
“哈!真是怪事!梅斯千爺爺死了。梅斯千小爺爺死了,但是勒諾瓦小爺爺萬歲!您知道勒諾瓦小爺爺是什么嗎?那是柜臺上六法郎一瓶的紅酒。那是敘雷訥的出品,真捧!巴黎地道的敘雷訥!哈!他死了,梅斯千這老頭兒!我心里多么不好受,那是個快活人。其實您也是個快活人。對不對,伙計?等一會兒,我們去干一杯?!?br/>
那人回答說:“我念過書。我念完了第四班①。我從來不喝酒?!?br/>
①法國中小學十年一貫制,第四班即六年級。
靈車又走動了,在公墓的大路上前進。
割風放慢了腳步,這不完全是由于他腿上的毛病,多半是由于他心里焦急。
埋葬工人走在他前頭。
割風對那個突如其來的格利比埃,又仔細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個那種年輕而顯得年老、干癟而又非常壯實的人。
“伙計!”割風減道。
那人回轉頭來。
“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br/>
“老前輩?!蹦莻€人說。
割風雖然是個老粗,卻也精細,他懂得他遇到了一個不好對付的家伙,一個能言善道的人物。
他嘟囔著:
“想不到,梅斯千爺爺死了?!?br/>
那人回答說:
“整個完了。慈悲的天主翻了他的生死簿。梅斯千爺爺?shù)钠谙薜搅恕C匪骨敔敱闼懒??!?br/>
割風機械地重復說:
“慈悲的天主……”
“慈悲的天主,”那人嚴肅地說,“按照哲學家的稱呼,是永恒之父,按照雅各派修士①的稱呼,是上帝?!?br/>
①雅各派修士屬天主教多明我會體系。
“難道我們不打算彼此介紹一下嗎?”割風吞吞吐吐地問。
“已經介紹過了。您是鄉(xiāng)下佬,我是巴黎人。”
“不喝不成知己,干杯就是傾心。您得和我去喝一盅。這不該推辭?!?br/>
“工作第一?!?br/>
割風心里想道:“我完了?!?br/>
車輪只消再轉幾圈,便到修女們那個角落的小路上了。
埋葬工人接著說:
“我有七個小把戲得養(yǎng)活。他們要吃飯,我也只好不喝酒。”
象個咬文嚼字的呆子似的,他還帶著自負的神氣補上一句:
“他們的餓是我的渴的敵人?!?br/>
靈車繞著一棵參天古柏,離開了大路,轉進了小路,走上了泥地,進入?yún)裁А_@說明立刻就要到達那墳地邊上了。割風可以放慢自己的腳步,卻不能拖住那靈車。幸而土是松的,被冬季的雨水浸濕了,阻滯著車輪,降低了進度。
他靠近那埋葬工人。
“有一種極好的阿爾讓特伊小酒。”割風低聲慢氣地說。
“村老倌,”那人接著說,“我來當埋葬工人,那原是不該有的事。我父親是會堂的傳達。他原希望我搞文學。但是他碰到了倒霉的事。他在交易所里虧了本。我就只好放棄當作家的希望,不過我還是個擺攤子的寫字先生。”
“那么您不是埋葬工人了?”割風緊接著說,趕忙抓住這一線希望,雖然很微渺。
“干這一行還是可以干那一行,我身兼二職?!?br/>
割風不懂后面那句話。
“來喝一杯。”他說。
有一點得注意一下,割風帶著萬分焦急的心情請人喝酒,卻沒有表示誰付賬?從前,經常是割風請人喝酒,梅斯千爺爺付賬。這次請人喝酒,起因當然是那個新埋葬工人所造成的新局面,并且是應當請的,可是那老園丁并不是沒有打算,把人平日常說的“拉伯雷的那一刻鐘”①始終按下不提。割風盡管著了慌,卻絲毫沒有付錢的打算。
①“拉伯雷的那一刻鐘”,通常是指沒錢付賬的窘困時刻。拉伯雷要去巴黎,走到里昂,沒有錢付旅費。他包了三個小包,上面分別注明:“給國王吃的毒藥”、“給王后吃的毒藥”、“給太子吃的毒藥”,并把這三個包放在他住房的附近。偵緝隊發(fā)現(xiàn)后,逮捕了拉伯雷,押送到巴黎,報告國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大笑,立即釋放了他。
那個埋葬工人,帶著高傲的笑容,接著說:
“吃飯要緊。我繼承了梅斯千爺爺?shù)穆殬I(yè)。一個人在幾乎完成學業(yè)時,他就有一個哲學頭腦。在手的工作以外,我又加上胳膊的工作。我在塞夫勒街市場上有個寫字棚。您知道嗎?在雨傘市場。紅十字會所有的廚娘都來找我。我得替她們湊合一些表達情意的話,寫給那些淘氣鬼。我早上寫情書,晚上挖墳坑。土包子,這就是生活?!?br/>
靈車直往前走。割風,慌亂到了無以復加,只朝四面亂望。
大顆大顆的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淌下來。
“可是,”那埋葬工人繼續(xù)說,“一個人不能伺候兩個婆婆。
我得選擇一樣,是筆還是鎬。鎬會弄壞我的手。”
靈車停住了。
唱詩童子從那裝了布帷的車子里走出來。接著是那神甫。
靈車前面的一個小輪子已經滾上了土堆邊,再過去,便是那敞著的墳坑了。
“這玩笑開得可不??!”割風無限沮喪,又說了這么一句。
六 在四塊木板中間
是誰在那棺材里?大家都知道。冉阿讓。
冉阿讓想出了辦法,在那里面能活著,他勉強可以呼吸。
確是奇怪,心境的安寧可以保證其他一切的安寧。冉阿讓在事先推測的一整套全合了拍,并且從前一晚起,一切都進行得順利。他和割風一樣,把希望寄托在梅斯千爺爺身上。他對最后的結局毫不懷疑。從來沒有比這更緊張的情勢,也從來沒有比這更徹底的安定。
那四塊棺材板形成一種駭人的寧靜。在冉阿讓的鎮(zhèn)定里,仿佛真有從此長眠的意味。
他從棺材底里,能夠感受也確實是在感受他這次和死亡作游戲的戲劇場面是怎樣一幕一幕進展的。
割風釘完上面那塊蓋板以后不久,冉阿讓便覺得自己是在空間移動,繼又隨著車子向前進。由于震動的減輕,他感到他已從石塊路面到了碎石路面,那就是說,他已離開街道到了大路上。在一陣空廓的聲音里,他猜想那是在過奧斯特里茨橋。在第一次停下來時,他懂得他就要進公墓了,在第二次停下來時,他對自己說:“到了墳坑邊了?!?br/>
他忽然覺得有許多手把住了棺材,接著在四面的木板上,起了一陣粗糙的摩擦聲音,他明白,那是在棺材上繞繩子,準備結好了吊到洞里去。
隨后他感到一陣頭暈。
很可能是因為那些殯儀執(zhí)事和埋葬工人讓那棺材晃了幾下并且是頭先腳后吊下去的。他立即又完全恢復原狀,感到自己平平穩(wěn)穩(wěn)地躺著。他剛碰到了底。
他微微地感到一股冷氣。
從他上面?zhèn)鱽硪魂嚻鄥柖鴩烂C的嗓音。他聽到一個個的拉丁字在慢慢地播送,他每個字都能抓住,但是全不懂:
“Quidormiuntinterraepulvere,evigilabunt;aliiinviA tamaeternam,etaliiinopprobrium,utvideantsemper.”①
一個孩子的聲音說:
“Deprofundis.”②
那低沉的聲音又開始了:
“Requiem eternam dona ei,domine.”③
孩子的聲音回答著:
“Et iux perpetua luceat ei.”④
他聽到在遮著他的那塊板上有幾滴雨點輕輕敲打的聲音,那也許是灑圣水。
他心里想:“快結束了。再忍耐一下。神甫快走了。割風帶著梅斯千去喝酒。大家把我留下。隨后割風獨自一人回來,我就出來了。這買賣總還得足足的個把鐘頭。”
那低沉的聲音又說:
“Repuiescat in pace.”⑤
孩子的聲音說:
“阿們?!?br/>
①“睡在塵土中的人們,醒來,讓在永生中的人們和在屈辱中的人們永遠看得見?!?br/>
②“從深淵的底里?!保ㄊ且皇装不暝娖痤^的兩個字)
③“主啊,請給他永久的安息。”
④“永恒的光照著他?!?br/>
⑤“愿他平安。”
冉阿讓,張著耳朵,聽到一陣仿佛是許多腳步往遠處走的聲音。
“他們走了,”他心里想道,“就剩下我一個人了?!?br/>
突然一下,他聽見他頭上仿佛是遭到了雷打的聲音。
那是落在棺材上的一鍬土。
第二鍬土又落下了。
他用來呼吸的孔已有一個被堵住了。
第三鍬土又落下了。
接著又是第四鍬。
有些事是最堅強的人也受不了的。冉阿讓失去了知覺。
七 “不要把卡片遺失了”①這句成語的出處
①“遺失卡片”的含義是“張慌失措”。
發(fā)生在那裝著冉阿讓的棺材上面的事是這樣的。
當靈車已經走到老遠,神甫和唱詩童子也都上車走了時,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埋葬工人的割風看見他彎下腰去取他那把直插在泥堆里的鍬。
這時候,割風下了無比堅定的決心。
他走去站在墳坑和那埋葬工人的中間,叉著胳膊,說道“我付賬!”
埋葬工人吃了一驚,瞪眼望著他,回答說:
“什么,鄉(xiāng)下佬?”
割風重復說:
“我付賬!”
“什么賬?”
“酒賬!”
“什么酒?”
“阿爾讓特伊?!?br/>
“在哪兒,阿爾讓特伊?”
“‘好木瓜’。”
“去你的!”埋葬工人說。
同時他鏟起一鍬土,摔在棺材上。
棺材發(fā)出一種空的響聲。割風感到自己頭重腳輕,幾乎摔倒在墳坑里。他喊了起來,喉嚨已開始被聲氣哽塞住了。
“伙計,趁現(xiàn)在‘好木瓜’還沒有關門!”
埋葬工人又鏟滿一鍬土。割風繼續(xù)說。
“我付賬!”
同時他一把抓住那埋葬工人的胳膊。
“請聽我說,伙計。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我是來幫您忙的。這個活,晚上也可以做。我們先去喝一盅,回頭再來干?!?br/>
他一面這樣說,一面死死糾纏在這個沒有多大希望的頑固想法上,但心里卻有著這樣凄慘的想法:“即使他肯去喝!他會不會醉呢?”
“天哪,”埋葬工人說,“您既然這樣堅持,我奉陪就是。我們一道去喝。干了活再去,干活以前,絕對不成。”
同時他抖了抖他那把鍬。割風又抓住了他。
“是六法郎一瓶的阿爾讓特伊呢!”
“怎么哪,”埋葬工人說,“您簡直是個敲鐘的人。丁東,丁東①,除了這,您什么也不會說。走開,不用老在這兒羅嗦?!?br/>
①丁東指鐘聲,同時也影射dindon(愚人)。
同時他拋出了第二鍬土。
到這時割風已不知自己在說什么了。
“來喝一口嘛,”他吼道,“既然是歸我付賬!”
“先讓這孩子睡安頓了再說?!甭裨峁と苏f。
他拋下了第三鍬。
接著他又把鍬插進土里,說道:
“您知道,今晚天氣會冷,要是我們把這死女人丟在這里,不替她蓋上被子,她會追在我們后面叫嚷起來的。”
這時,那埋葬工人正彎著身子在鏟土,他那罩衫的口袋叉開了。
割風的一雙倉皇無主的眼睛機械地落在那口袋上,注視著它。
太陽還沒有被地平線遮住,天還相當亮,能讓他望見在那張著嘴的衣袋里,有張白色*的東西。
一個庇卡底的鄉(xiāng)下人的眼睛所能有的閃光,從割風的眸子里全都放射出來了。他忽然得了個主意。
那埋葬工人正在注意他那一鍬土,割風乘其不備,從后面把手伸到他的衣袋里,從袋子底里抽出了那張白色*的東西。
那埋葬工人已向墳坑里摔下了第四鍬土了。
正當他要回轉身來取第五鍬的時候,割風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對他說:
“喂,初出茅廬的小伙子,您有那卡片嗎?”
埋葬工人停下來說:
“什么卡片?”
“太陽快下去了?!?br/>
“讓它下去好了,請它戴上它的睡帽。”
“公墓的鐵欄門快關上了。”
“關了又怎樣?”
“您有那卡片嗎?”
“啊,我的卡片!”埋葬工人說。
同時他搜著自己的衣袋。
搜了一個,又搜另一個。他轉到背心口袋上去了,檢查了第一個,翻轉了第二個。
“沒有,”他說,“我沒有帶我的卡片,我忘了?!?br/>
“十五法郎的罰金?!备铒L說。
埋葬工人的臉變青了。青就是鐵青面孔的沒有血色*。
“啊耶穌——我的——瘸腿——天主——蹲下了——屁股!十五法郎的罰金!”
“三枚一百個蘇的錢?!备铒L說。
埋葬工人丟下了他的鍬。
割風的機會到了。
“不用慌,”割風說,“小伙子,不用悲觀失望。不值得為了這就想尋短見,就想利用這坑坑。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并且您有辦法可以不付。我是老手,您是新手。我有許多辦法、方法、巧法、妙法。作為朋友我替您出個主意。有件事很明顯,太陽下去了,它已到了那圓屋頂?shù)募馍?,不出五分鐘,公墓大門就關上了?!?br/>
“這是真話。”那埋葬工人回答說。
“五分鐘里您來不及填滿這個坑,它深到和鬼門關一樣,這墳坑,您一定來不及在關鐵欄門以前趕到門口鉆出去?!?br/>
“這是對的。”
“既是這樣,就免不了十五法郎的罰金?!?br/>
“十五法郎……”
“不過您還來得及……您住在什么地方?”
“離便門才兩步路。打這里走去,一刻鐘。伏吉拉爾街,八十七號。”
“您還有時間,拔腿飛奔,立刻跑出大門?!?br/>
“一點不錯。”
“出了大門,您趕快奔回家,取了卡片再回來,公墓的門房替您開開門。您有了卡片,就不會罰款。您再埋好您的死人。
我呢,我替您在這里守住,免得他開了小差。”
“您救了我的命,鄉(xiāng)下佬。”
“你快滾蛋。”割風說。
那埋葬工人,感激到了心花怒放,握著他的手一抖再抖,颼的一聲跑了。
埋葬工人消失在樹叢里以后,割風又傾耳細聽,直到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他這才朝著那墳坑,彎下腰去,輕輕喊道:
“馬德蘭爺爺!”
沒有回答的聲音。
割風渾身一陣寒戰(zhàn)。他爬了下去,不,應當說他滾了下去,跳到棺材頭上,喊著說:
“您在里面嗎?”
棺材里毫無動靜。
割風抖到呼吸也停了,連忙取出他的鈍口鑿和鐵錘,撬開了蓋板。冉阿讓的臉,在那暮色*里顯得慘白,眼睛也閉上了。
割風的頭發(fā)直豎起來,他立起,靠著墳坑的內壁,幾乎坍倒在棺材上。他望著冉阿讓。
冉阿讓直躺著,面色*青灰,一動也不動。
割風輕輕地,象微風吹過似的說道:
“他死了!”
他又站起來,狠狠地叉起兩條胳膊,用力之猛,使他兩個捏緊了的拳頭碰到了兩肩,他喊著說:
“我是這樣搭救他的,我!”
這時,那可憐的老人痛哭失聲。一面自言自語,有些人認為天地間不會有獨語的人,那是一種錯誤。強烈的激動是常會通過語言高聲表達出來的。
“這是梅斯千爺爺?shù)倪^失。他為什么要死呢,這蠢材?他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在別人料不到的時候上路呢?是他把馬德蘭先生害死的。馬德蘭爺爺!他躺在棺材里了。他算是歸天了。全完了。所以,這種事,有什么道理好講???!我的天主!他死了!好啊,他那小姑娘,我拿她怎么辦?那賣水果的婆娘會說什么呢?這樣一個人就這樣死了,會有這樣的鬼事!當我想起他從前爬到我的車子底下來的時候!馬德蘭爺爺!馬德蘭爺爺!天老爺,他被悶死了,我早就說過的。他硬不聽我的話。好呀,這傻事干得真棒!他死了,這老好人,慈悲天主的慈悲人中的最最慈悲的人!還有他那小姑娘!啊!無論如何,我不回到那里去了,我。我就待在這里好了。干出了這種事!我們倆,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還象兩個老瘋子似的,真不值得。不過,他究竟是怎樣鉆進那修院的呢?那起頭就不對。那種事是干不得的。馬德蘭爺爺!馬德蘭爺爺!馬德蘭爺爺!馬德蘭!馬德蘭先生!市長先生!他聽不見我的聲音。請你趕快爬出來吧?!?br/>
他揪自己的頭發(fā)。
遠處樹林里傳來一陣尖銳的嘎嘎聲。公墓的鐵欄門關上了。
割風低下頭去看冉阿讓,又突然猛跳起來,直退到坑壁。
冉阿讓的眼睛睜開了,并且望著他。
看見一個死人,是可怕的事;看見一個死而復活的人,幾乎是同樣可怕的。割風好象變成了一塊石頭,面如死灰,慌張失措,完全被驚愕激動的心情壓倒了,他不知道要應付的是個活人呢還是個死人,他望著冉阿讓,冉阿讓也望著他。
“我睡著了。”冉阿讓說。
他坐了起來。
割風跪了下去。
“公正慈悲的圣母!您嚇得我好慘!”
隨后他又立起來,大聲說:
“謝謝,馬德蘭爺爺!”
冉阿讓先頭只是昏過去了一陣。新鮮空氣繼又使他蘇醒。
歡樂是恐怖的回擊。割風幾乎要象冉阿讓那樣費了大勁才能蘇醒過來。
“這樣說,您并沒有死!呵!您多么會鬧著玩,您!要我千叫萬叫,您才醒過來。我看見您眼睛閉上時,我說:‘好!他悶死了?!?guī)缀踝兂闪艘粋€惡瘋子,一個非穿繩子背心不可的惡瘋子。我也許會被人送進比塞特。要是您死了的話,您叫我怎么辦?還有您那小姑娘!那水果鋪的老板娘也會感到莫名其妙!我把孩子推到她的懷里,回過頭來卻說公公死了!好古怪的事!我天堂里的先圣先賢,好古怪的事!??!您還活著,這是最精彩的?!?br/>
“我冷?!比桨⒆屨f。
這句話把割風完全帶回了現(xiàn)實,當時情況是緊迫的。這兩個人,雖然都已蘇醒過來,但都沒有感到自己的神智還是昏沉的,他們的心里還都有著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那就是對當時險惡的處境還不能充分意識到。
“讓我們趕快離開這地方?!备铒L大聲說。
他從衣袋里摸出一個葫蘆瓶,那是他早準備好的。
“先喝一口?!彼f。
葫蘆瓶完成了由新鮮空氣開始的效果,冉阿讓喝了一大口燒酒,他這才完全感到恢復了。
他從棺材里爬出來,幫著割風再把蓋子釘好。
三分鐘過后他們已到了墳坑的外面。
割風這就放心了。他不慌不忙。公墓大門已經關上。不用顧慮那埋葬工人格利比埃的突然來到。那“小伙子”正在家里找他的卡片,他決不能從他屋子里找到,因為卡片在割風的衣袋里。沒有卡片,他便進不了墳場。
割風拿著鍬,冉阿讓拿著鎬,一同埋了那口空棺材。
坑填滿時,割風對冉阿讓說:
“我們走吧。我?guī)е@,您帶著鎬?!?br/>
天已經黑下來了。
冉阿讓走起路來,行動還不大靈便。他在那棺材里睡僵了,已經有點變成僵尸了。在那四塊木板里,關節(jié)已和死人一樣硬化了。他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先讓自己從那冰坑的冷氣里恢復過來。
“您凍僵了,”割風說,“可惜我是瘸子,不然的話,我們可以痛痛快快跑一程。”
“不要緊!”冉阿讓回答說,“走上四步路,我的腿勁又回來了?!?br/>
他們沿著先頭靈車走過的那些小路走。到了那關了的鐵欄門和門房的亭子跟前,割風捏著埋葬工人的卡片,把它丟在匣子里,門房拉動繩子,門一開,他們便出來了。
“這真是方便!”割風說,“您的主意多么好,馬德蘭爺爺!”
他們輕易地越過了伏吉拉爾便門,沒有遇到絲毫困難。在公墓附近一帶,一把鍬和一把鎬等于是兩張通行證。
伏吉拉爾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馬德蘭爺爺,”割風一面抬起眼睛望著街旁的房屋,一面走著說,“您眼睛比我的好。請告訴我八十七號在什么地方?!?br/>
“巧得很,就是這兒?!比桨⒆屨f。
“街上沒有人,”割風接著說,“您把鎬給我,等我兩分鐘。”
割風走進八十七號,受到那種時時都把窮人引向最上層的本能作用所驅使,他一直往上走,在黑暗中,敲著一間頂樓的門。有個人的聲音回答:
“請進來。”
那正是格利比埃的聲音。
割風推開了門。那埋葬工人的屋子,正和所有窮苦人的住處一樣,是一個既無家具而又堆滿東西的破窠。一只裝運貨物的木箱——也許是口棺材——代替櫥柜,一個奶油缽代替水盆’草薦代替床,方磚地代替椅子和桌子。在一個屋角里鋪著一條破墊子,是一條破爛地毯的殘存部分,在那上面,有個瘦婦人和許多孩子,大家擠作一堆。這窮苦家庭里的一切,都還留著一陣東翻西找的痕跡。幾乎可以說,在那里發(fā)生過一場“個人”的地震。許多東西的蓋子都沒有蓋好,破衣爛衫散亂在四處,瓦罐被打破了,母親哭過了,孩子們也許還挨了打,那就是一陣頑強憤懣的搜查所留下的痕跡。顯然,那埋葬工人曾瘋狂地尋找他那張卡片,并且他把遺失的責任推到那破窩里的一切東西和人的身上,從瓦罐一直到他的妻子。他正在愁苦失望。
可是割風,因為他急于要結束當時的險境,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勝利的不幸的這一面。
他走進去,說道:
“我把您的鎬和鍬帶來了?!?br/>
格利比埃滿臉驚慌,望著他說:
“是您,鄉(xiāng)下佬?”
“明天早晨您可以到墳場的門房那里去取您的卡片?!?br/>
同時他把鍬和鎬放在方磚地上。
“這是怎么說?”格利比埃問。
“這就是說:您讓您的卡片從衣袋里掉了出來,您走了以后,我從地上把它拾起來了,我把那死人埋好了,我把坑填滿了,我替您干完了活,門房會把您的卡片還給您,您不用付十五法郎了。就這樣,小伙子?!?br/>
“謝謝,村老倌!”格利比埃眉飛色*舞地喊道,“下次喝酒,歸我付賬?!?br/>
八 答問成功
一個鐘頭過后,在黑夜里,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孩子走到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號的大門口。年紀較老的那個男人提起門錘來敲了幾下。
那就是割風,冉阿讓和珂賽特。
兩個老人已去過綠徑街,到了昨天割風托付珂賽特的那個水果店老板娘家里,把她領來了。珂賽特度過了那二十四個小時,什么也沒有懂,只是一聲不響地發(fā)著抖。她抖到連哭也沒有哭一下。她沒有吃東西,也沒有睡。那位老板娘真是名不虛傳,問了她百十來個問題,所得的回答只是一雙毫無神采的眼睛,始終是那個樣子。珂賽特對兩天以來的所見所聞全沒有絲毫泄露。她領會到他們正在過一個難關。她深深感到她“應當聽話”。誰沒有感受過人對著一個飽受驚嚇的幼童的耳朵,用某種聲調說出“什么都不能講?。 边@樣一句話時的無比威力,恐怖是個啞子。況且,任何人也不能象孩子那樣能保守秘密。
不過,當她經歷了那悲慘的二十四個小時又會見冉阿讓時,所發(fā)出的那樣一種歡樂的呼聲,善于思考的人聽了,會深深感到那種呼聲所表達的對脫離苦境的驚喜。
割風原是修院里的人,他知道那里的各種口語暗號。所有的門全開了。
于是那個令人心悸的雙重困難問題:出去和進來的問題,得到了解決。
門房,早已有了指示,他開了那道由院子通往園里去的便門,那道門是開在院子底里的墻上的,正對著大車門,二十年前,人們還可以從街上望見。門房領著他們三人一同由那道門進去,從那里,他們便到了院內那間特備接待室,也就是割風在前一天接受院長命令的那間屋子。
院長,手里拿著念珠,正在等候他們。一個參議嬤嬤,放下了面罩,立在她的旁邊。一支慘淡的細白燭照著,幾乎可以說,仿佛照的是那接待室。
院長審視了冉阿讓。再沒有什么比低垂著的眼睛更看得清楚的了。
接著她問道:
“您就是那兄弟嗎?”
“是的,崇高的嬤嬤?!备铒L回答。
“您叫什么名字?”
割風回答說:
“于爾迪姆·割風?!?br/>
他確有一個死了的兄弟叫于爾迪姆。
“您是什么地方人?”
割風回答說:
“原籍比奇尼,靠近亞眠。”
“多大年紀了?”
割風回答說:
“五十歲?!?br/>
“您是哪個行業(yè)的?”
割風回答說:
“園藝工人?!?br/>
“您是好基督徒嗎?”
割風回答說:
“一家全是。”
“這小姑娘是您的嗎?”
割風回答說:
“是的,崇高的嬤嬤?!?br/>
“您是她的父親嗎?”
割風回答說:
“是她的祖父?!?br/>
那參議嬤嬤對院長低聲說:
“他回答倒不壞?!?br/>
冉阿讓根本沒有說一個字。
院長仔細望了望珂賽特,又低聲對那參議嬤嬤說:
“她會長得丑。”
那兩個嬤嬤在接待室的角落里極輕聲地商量了幾分鐘,接著院長又走回來,說:
“割爺,您再準備一副有鈴鐺的膝帶?,F(xiàn)在需要兩副了。”
第二天,的確,大家都聽到園里有兩個鈴鐺的聲音,修女們按捺不住,都要掀起一角面罩來看看。她們看見在園子底里的樹下,有兩個男人在一起翻地,割風和另外一個。那是一件大事。從來不開口的人也不免要互相告訴:“那是一個助理園丁?!?br/>
參議嬤嬤們補充說:“那是割爺?shù)男值??!?br/>
冉阿讓算是安插妥當了,他有了那副結在膝上的革帶和一個鈴鐺,他從此是有正式職務的人了。他叫于爾迪姆·割風。
讓他們入院的最大決定因素,還是院長對珂賽特所作的那句評語:“她會長得丑?!?br/>
院長作了那樣的預測以后,立即對珂賽特起了好感,讓她在寄讀學校里占了一個免費生名額。
這樣做,一點也沒有不合邏輯的地方。修院里不許用鏡子,那完全是枉費心機,女人對自己的容貌都有自知之明,因此,知道自己生得漂亮的姑娘都不輕易讓人說服發(fā)愿出家;宏愿和美貌既然經常處在互相消長的地位,人們的希望便多半寄托在丑婦的一面,而不是在美人的一面。這就產生了對丑孩子的強烈興趣。
這次意外事件大大提高了割風那好老頭的身分,他得到三方面的勝利,在冉阿讓方面,他救了他并且保衛(wèi)了他;在埋葬工人格利比埃方面,他得到他的感激,認為割風幫他免去罰金;在修院方面,由于他肯賣力,把受難嬤嬤的靈柩留在祭臺下面,修院才能瞞過凱撒,滿足天主。在小比克布斯有個有尸的棺材,在伏吉拉爾墳場有個無尸的棺材,社會秩序固然受到了深重的攪亂,卻并沒有覺察到。至于修院對割風的感激確實很大。割風成了最出色*的用人和最寶貴的園丁。不久以后,大主教來修院視察時,院長把這一經過告訴了他,一面為她自己懺悔了一下,同時也為把自己夸耀一番。大主教,在走出修院時,又帶著夸獎的語氣偷偷把這經過告訴了德·拉迪先生,御弟的懺悔神甫,也就是未來的蘭斯大主教和紅衣主教。對割風的好評確是傳得相當遠,因為它傳到了羅馬。在我們的手邊有封由萊翁七世寫給他的族人的信,萊翁七世是當時在位的教皇,他的那位族人便是教廷駐巴黎使館的大臣,和他一樣,也叫做德拉·讓加,信里有這樣幾行字:“據(jù)說在巴黎的一個修院里有個非常出色*的園丁,是個圣人,姓弗旺①?!边@種光榮一點也沒有傳到割風的破房里去,他繼續(xù)接枝,薅草,蓋瓜田,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有什么出色*和超凡入圣的地方?!秱惗匦侣劗媹蟆房d了達勒姆種牛和薩里種牛的照片,并且標明了“獲得有角動物展覽會獎狀的牛”,可是牛并不知它獲得的光榮,割風對自己的光榮的認識,也不見得會比那些牛多些。
①教皇誤把“割風”寫成“弗旺”,所以割風本人不知道有這一光榮。
九 潛隱
珂賽特到了修院以后話仍不多。
珂賽特極其自然地認為自己是冉阿讓的女兒。加以她什么也不知道,也就說不出什么來,并且在任何情況下,她也不肯說。我們剛才也指出了,沒有任何其他力量比苦難更能使孩子們養(yǎng)成緘口慎言的習慣。珂賽特受過種種痛苦,致使她對任何事,連說話,連呼吸,也都存有戒心。她時常會為一句話而受到一頓毒打!自從她跟了冉阿讓以后,心才開始寬了些。她對修院里的生活很快就習慣了。不過她時常想念卡特琳,卻又不敢說。但有一次她對冉阿讓說:“爹,要是我早知道,我就把她帶來了?!?br/>
珂賽特做了修院里的寄讀生,換上了院里規(guī)定的學生制服。冉阿讓得到許可,把她換下的衣服收回來。那還是在她離開德納第客店時他替她穿上的那身喪服。還不怎么破爛。冉阿讓把這些舊衣,連同毛線襪和鞋,都收在他設法弄來的一只小提箱里,箱子里放了許多樟腦和各種各樣的香料,這些都是修院大量使用的東西。他把提箱放在自己床邊的一張椅子上,鑰匙老揣在身上。珂賽特有一天問他說:“爹,這是個什么箱子,會這樣香?”
割風爺,除了我們剛才敘述過而他自己卻沒有意識到的那種榮譽以外,也還從他的好行為里得到了好報,首先,他為自己所作的事感到快樂;其次,他的工作有人分擔去了,這樣便減輕了他自己的負擔;最后,他非常愛吸煙,和馬德蘭先生住在一起,吸起來格外方便,和過去相比,他消耗的煙葉多了三倍,興趣的濃厚和從前也不能比,因為煙葉是由馬德蘭先生供給的。
修女們毫不理睬于爾迪姆這名字,她們稱冉阿讓為“割二”。
要是修女有沙威那樣的眼力,她們也許會發(fā)現(xiàn),當園里的園藝需要人到外面去跑腿時,每次總是割風大爺,老、病、瘸腿的那個去外面跑,從來不會是另一個,而她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那也許是因為隨時望著上帝的眼睛不善于偵察,也許是因為她們更喜歡把精力用在彼此互相窺探方面。
冉阿讓幸虧是安安靜靜待著沒有動。沙威注視著那地區(qū)足足有一個多月。
那修院對冉阿讓來說,好象是個四面全是懸崖絕壁的孤島。那四道圍墻從今以后便是他的活動范圍了。他在那里望得見天,這已夠使他感到舒適,看得見珂賽特,已夠使他感到快樂了。
對他來說,一種非常恬靜的生活又開始了。
他和老割風一同住在園底的破房子里。那所破屋是用殘磚剩瓦搭起來的,一八四五年還在,我們知道,一共是三間,光禿禿的,除墻外一無所有。那間正房,在冉阿讓力辭不允的情況下,已由割風硬讓給馬德蘭先生了。那正房的墻上,除了掛膝帶和背籮的兩個釘子外,只在壁爐上釘了一張保王黨在九三年發(fā)行的紙幣,下面就是它的正確摹本:
那張旺代①軍用券是由以前的那個園丁釘在墻上的,他是一個老朱安②黨徒,死在這修院里,死后由割風接替了他。
①旺代(Vendèe),法國西部濱海地區(qū),十八世紀資產階級大革命初期,貴族和僧侶曾在此發(fā)動叛亂。
②朱安(Chouan),在法國西北幾省發(fā)動反革命叛亂的首領讓·科特羅的外號,通稱讓·朱安(Jean Chouan)。
冉阿讓整天在園里工作,很得用。他從前當過修樹枝工人,當個園丁正符合他的愿望。我們記得,在培養(yǎng)植物方面,他有許多方法和竅門。他現(xiàn)在可以加以利用了。那些果樹幾乎全是野生的,他用接枝法使它們結出了鮮美的果實。
珂賽特得到許可,每天可以到他那里去玩一個鐘頭。由于修女們全是愁眉苦臉而他又慈祥,那孩子加以比較,便更加熱愛他了。每天在一定時刻,她跑到那破屋里來。她一進來,那窮酸的屋子立即成了天堂。冉阿讓喜笑顏開,想到自己能使珂賽特幸福,自己的幸福也賴以增加了。我們給人的歡樂有那樣一種動人的地方,它不象一般的反光那樣總是較光源弱,它返到我們身上的時候,反而會更加燦爛輝煌。在課間休息時,冉阿讓從遠處望著珂賽特嬉戲追奔,他能從許多人的笑聲中辨別出她的笑聲來。
因為現(xiàn)在珂賽特會笑了。
甚至珂賽特的面貌,在某種程度上也有了改變。那種抑郁的神情已經消逝了。笑,就是陽光,它能消除人們臉上的冬色*。
珂賽特一直不漂亮,卻變得更惹人愛了。她用她那種嬌柔的孩子聲音說著許許多多入情入理的瑣碎小事。
休息時間過了,珂賽特回到班上去時,冉阿讓便望著她課室的窗子,半夜里,他也起來,望著她寢室的窗子。
這中間也還有上帝的旨意,修院,和珂賽特一樣,也在冉阿讓的心中支持并且完成那位主教的功業(yè)。好的品德常會引人走向驕傲自滿的一面,那是不假的。這中間有道魔鬼建造的橋梁。當天意把冉阿讓扔在小比克布斯修院時,他也許早已不自覺地接近了那一方和那道橋梁了。只要他拿自己來和那位主教相比,他總還能認識到自己不成器,也就能低下頭來;可是最近一個時期以來他已開始和人比起來了,因而產生了自滿情緒。誰知道?他也許會漸漸地回到恨的道路上去呢。
修院在那斜坡上把他制住了。
修院是他眼見的第二處囚禁人的地方。在他的青年時期,也就是在他的人生開始的時期,甚至在那以后,直到最近,他見過另外一種囚禁人的地方,一種窮兇極惡的地方,他總覺得那里的種種嚴刑峻法是法律的罪惡和處罰的不公?,F(xiàn)在,在苦役牢之后,他看見了修院,他心想,他從前是苦役牢里的一分子,現(xiàn)在可以說是這修院的一個旁觀者,于是他懷著惶惑的心情把那兩處在心上加以比較。
有時,他雙手倚在鋤柄上,隨著思想的無底的回旋,往深處慢慢尋思。
他回憶起舊時的那些伙伴,他們的生活多么悲慘,他們在天剛亮時就得起來,一直勞苦到深夜,他們幾乎沒有睡眠的時間,他們睡在行軍床上,只許用兩寸厚的褥子,在那些睡覺的大屋子里,一年到頭,只是在最難挨的幾個月里才有火;他們穿著奇丑的紅囚衣,幸蒙恩賜,可以在大熱天穿一條粗布長褲,大冷天穿一件粗羊毛衫;他們只是在“干重活”時才有酒肉吃。他們已沒有姓名,都按號碼來分別,仿佛人格只是幾個數(shù)目字;他們低著眼睛,低聲說話,剃發(fā),生活在棍棒下和屈辱中。
隨后,他的思想又轉回來落在他眼前的這些人身上。這些人,同樣落發(fā),低眼,低聲,雖然不是生活在屈辱中,但卻受著世人的嘲笑,背上雖然不受捶楚,兩個肩頭卻都被清規(guī)戒律折磨到血肉模糊了。他們的姓名在眾人中也一樣消失了,他們只是在一些尊嚴的名稱下面生存。他們從來不吃肉,也從來不喝酒,他們還常常從早到晚不進食,他們雖不穿紅衣,卻得穿黑色*毛料的裹尸布,使他們在夏季感到過重,冬季感到過輕,既不能減,又不能加,甚至想隨著季節(jié)換上件布衣或毛料外衣也辦不到;一年當中,他們得穿上六個月的嗶嘰襯衫,以致時常得熱病。他們住的,不是那種只在嚴寒時節(jié)升火的大屋子,而是從來就沒有火的靜室;他們睡的不是兩寸厚的褥子,而是麥秸。結果,他們連睡眠的機會也沒有了,在一整天的辛勞以后,每天晚上,正當休息開始、困倦逼人、沉沉入睡時,或是剛剛睡到身上有點暖意時,他們又得醒來,起來,走到冰冷-陰-暗的圣壇里,雙膝跪在石頭上,做祈禱。
在某些日子里,他們每個人還得輪流跪在石板上,或是頭面著地、兩臂張開、象一個十字架似的伏在地上,連續(xù)十二個鐘頭。
那些是男人,這些是女子。
那些男人干過什么呢?他們偷過,**過,搶過,殺過,暗殺過。那是些匪徒、騙子、下毒犯、縱火犯、殺人犯、弒親犯。這些女人又干過什么呢?她們什么也沒有干。
一方面是搶劫、偷盜、欺詐、強暴、奸|婬*、殺害,形形色*色*的邪惡,各種各樣的罪行,在另一方面,卻只有一件:天真。
極善盡美的天真,幾乎可以上齊圣母的懿德,在塵世還和賢淑近似,在天上卻已接近圣域了。
一方面是有關罪惡的低聲自陳,另一方面是關于過失的高聲懺悔。并且是種什么樣的罪惡!又算得了什么的過失!
一方面是惡臭,另一方面是一種淡遠的芬芳。一方面是精神上的癘疫,在槍口的監(jiān)視下,慢慢吞噬患者的癘疫;另一方面卻是一爐冶煉靈魂的明凈的火焰。那邊是黑暗,這邊是-陰-暗,然而是一種充滿了光明的-陰-暗和芒熛四射的光明。
兩處都是奴役人的地方,不過在第一個地方,還有得救的可能,總還有一個法定的限期在望,再說,可以潛逃。在第二個地方,永無盡期,唯一的希望,就是懸在悠悠歲月的盡頭的一點微光,解脫的微光,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死亡。
在第一個地方,人們只受鏈條的束縛;在另外一個地方,人們卻受著自己信仰的束縛。
從第一個地方產生出來的是什么?是對人群的廣泛的咒罵,咬牙切齒的仇恨,不問成敗的兇橫,憤怒的咆哮和對上蒼的嘲笑。
從第二個地方產生出什么呢?恩寵和愛慕。
在這兩個非常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地方,兩種絕不相同的人卻在完成同一事業(yè):補償罪孽。
冉阿讓很懂得第一種人的補償,個人的補償,對自己的補償??墒撬焕斫饬硗饽切┤说难a償,那些毫無罪愆、毫無污點的人的補償,他懷著戰(zhàn)栗惶恐的心情問道:“補償什么?怎樣補償?”
有種聲音在他心里回答說:“是人類最卓越的慈愛,是為了別人的補償?!?br/>
在這里,我們自己的一套理論是被保留了的,我們只是轉述者,我們是站在冉阿讓的角度來表達他的印象。
他看見了克己忘我行為的頂峰,絕無僅有的美德的最高點,恕人之過并代人受過的天真品德,承擔著的奴役,甘愿接受的折磨,清白無辜的心靈為救援那些墮落的心靈而求來的苦刑,融會上帝的愛而又不與之混同。一心哀懇祈求的人類的愛,一些愁慘得象受了罪責而又微笑、象受了嘉獎而又和藹柔弱的人們。
同時他回憶起從前他竟敢心懷怨憤!
時常,在夜半,他起來聽那些在清規(guī)戒律下受煎熬的天真修女的感恩謝主的歌聲時,在想到那些受適當懲罰的人在仰望蒼天時總是一味褻瀆神明,他自己,蠢物一個,也曾對上帝舉起過拳頭,他感到血管里的血也冷了。
有一件最使他驚心動魄深思默想的事,仿佛是上蒼在他耳邊輕聲提出的一種告誡:他從前翻墻越獄,不顧生死,誓圖一逞,繼又經過了種種艱難困苦,才得上進,所有這一切為脫離那一個補償罪孽的地方而作的努力,全是為了進入這一個而作的。難道這就是他的命運的特征嗎?
這修院也是一種囚牢,并且和他已經逃脫的地方有極其-陰-慘的相似之處,而他從前竟從來沒有這樣想到過。他又見到了鐵欄門、鐵門閂、鐵窗欄,為了防范誰呢?為了防范一些天使。
他從前見過的那種圈猛虎的高墻,現(xiàn)在卻圈著羔羊。
這是一種補償?shù)牡胤?,不是懲罰的地方,可是和另外一個地方相比,它更加嚴峻,更加凄慘,更加冷酷無情。這些貞女們比那些苦役犯更是被狠狠地壓得伸不起腰來。從前有過一種凜冽剛勁的風,把他的青春時期凍僵了的那種風,吹過那種拘鎖鴟梟的鐵牢;現(xiàn)在是另一種更加冷峭、更加刺骨的寒流在侵襲著白鴿的樊籠。
為什么?
當他想到這一切時,他的心情和這種妙契道境完全溶合起來了。
在這些沉思遐想中他的驕傲情緒消失了。他多次反問自己,他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孱弱,而且還痛哭過無數(shù)次。他在六個月以來所遭遇到的一切已把他引回到那位主教的德化中了,珂賽特動以赤子之心,修院則感以憫人之德。
有時,在傍晚,當園里已沒有人來往了,你會望見他雙膝跪在圣壇墻邊的那條小路中間,他初到那晚偷看過的那扇窗子前,他知道那里有個修女正伏在地上,在為世人贖罪祈禱,他的臉便向著那里。他就那樣跪在那修女跟前祈禱。
他仿佛覺得他不敢直接跪在上帝跟前。
他四周的一切,那幽靜的園子,那些香花,那些嬉笑歡呼的孩子,那些端嚴質樸的婦女,那肅寂的修院,都慢慢滲進他的心里,而且他的心也漸漸變得和那修院一樣肅寂,和那些花一樣芬芳,和那園子一樣平靜,和那些婦女一樣質樸和那些孩子一樣歡樂了。他還想到那是他生命中連續(xù)兩次在危急關頭時為上帝收容的圣地,第一次是他遭到人類社會擯棄、所有的大門都不容他進去的那一次,第二次是人類社會又在追捕他、要把他送進苦役牢里去的那一次,如果沒有第一處圣地,他會再次掉進犯罪的火坑,如果沒有第二處圣地,他也會再次陷入刑獄的痛苦中去。
他的心完全溶化在感恩戴德的情感中了。
這樣又過了好幾年,珂賽特成長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