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有過坐在云端里的感覺么?
在妙曼的音樂聲中,你駕著五彩祥云,飄飄忽忽的。天空中到處都是鮮花和鈔票,鈔票漫天飛舞,一張一張地飄在你的周圍,伸手可及……這時候,還會有更讓你詫異的事。你低頭一看,你居然坐在了月亮上。你又換車了。通體發(fā)光的、銀色的月亮竟成了你的“坐騎”,儀表盤居然是星星做的,一顆顆在閃閃發(fā)光,你隨便按一星鈕,“日奔兒”一下就沖天而起,直上九霄……巡天遙看,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么美妙!
可是,當你從夢中醒來,你發(fā)現(xiàn)你出汗了,通體是汗,一身的冷汗。
這說明什么?
我告訴你,當一個人志得意滿的時候,就該警惕了。
有一段時間,駱駝不斷地跟我通電話。
特別是厚樸堂的股票上市之后,他高興起來一天給我打好幾次電話。駱駝說:知道你的身價么?我說:多少?他說:一億七。我說:我怎么就一億七了?我值一億七么?他說:裝什么?褲襠里升起一股豪氣吧?這叫氣沖牛蛋。
是的,駱駝就是駱駝。他的話,猶在耳邊:我們必是成功!我說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覺,有些恍惚,就像在夢中。一億七,雖然只是數(shù)字,雖然我還不能立刻兌現(xiàn)。但一億七,畢竟是讓人高興的事。錢是很撐人的。就是這個數(shù)字,使我走路的姿態(tài)稍稍地有些發(fā)飄,有些搖晃了。
記得一天晚上,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駱駝說:看盤了么?我說:怎么了?駱駝說:漲了,咱厚樸堂又漲了,大漲!我說:多少?他說:你四億三了。兄弟,還會走路么?順拐了吧?成三條腿了吧?我說:你呢?他說:也就三十多“個”吧。他還說:你等著吧,還會漲,沖百億大關。
往下,駱駝說:我問你,那個女人,你找到了么?
我說:哪個女人?
駱駝說:裝。不……那啥子“阿比西尼亞玫瑰”么?
我沉默。
駱駝說:不用找了。好女人有的是。回來吧,兄弟,不就是個女人么。無論你找什么樣的,無論是北大還是清華的……哥哥包皮了。趕緊回來。
我說:我找的不僅僅是……女人。
駱駝說:那你找什么?
我說:我找的是……跟你說不清。
駱駝說:說什么瘋話?矯情。啥年月了?回來吧,兄弟。
我說:回去干什么?你已經(jīng)有總經(jīng)理了。
駱駝在電話里氣呼呼地說:那人不行。王八蛋,你交代個事,屁大一點事,他都能給你辦砸!這個人尿泡得很,一副孫子樣,我一天罵他三頓!
聽駱駝這么說,我就覺得更不能回去了。駱駝早已不是過去的駱駝了,他志得意滿,身價數(shù)十億,過些日子也許就上百億了……一個人,由錢鋪底,氣場就大得沒有邊了。董事長跟總經(jīng)理是一塊共事的,是要相互配合的。雖然現(xiàn)在不說“同志”了,至少是合伙人吧。他就這么罵人家?不好。
駱駝說:兄弟,回來吧。你只要回來,我立即開董事會,免了他。
我說:別,你可別。人家干得好好的。
駱駝說:兄弟,咱們可是共過患難的呀。
我說:是。有什么事,你盡管吩咐。
駱駝說:哥哥想你了。來看看我,這總行吧?
我說:行。你在哪兒呢?
駱駝說:我在墨爾本。下星期去紐約,談個項目……半個月后回北京。你過來吧。我給秘書交代一下,讓她在北京飯店給咱哥倆訂個房,趕緊過來。
我怔怔地,不知該怎么說。如今的駱駝成了“世界飛人”,一會兒東京,一會兒墨爾本,一會兒又是紐約……還要我趕到北京等他?派頭兒真夠大的。
接著,駱駝順嘴又說:兄弟,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兩年前這時候,我來北京,在路上撒泡尿……你猜,這泡尿,值多少錢?
駱駝說:兄弟呀,就這泡尿,我掙了一千萬。
在電話里,駱駝又重復了他已多次給我講過的“一泡尿的故事”。我記得,這已是第八次了。駱駝告訴我說,兩年前,他帶車進京,走到北京與河北交 界處,突然想尿,于是就下了高速路,到處找尿尿的地方。結(jié)果,找來找去,見路邊空地上有幢兩層的玻璃房,挺漂亮的,于是推門就進。誰知,人家看他慌慌張張的,進門后到處亂竄,就攔住問:你,干什么?駱駝說:撒泡尿。人家說:對不起,這里不對外。駱駝急了,說:撒泡尿都不讓?你們是干什么的?那人說:我們這里是售樓處。駱駝說:噢,賣房子的?那人說:是。駱駝問:多少錢一平方?那人說:小高層,三千一一個平方。駱駝走到圖板前,看了看,掏出一張銀行卡,說:刷吧。我要二十套。那人傻了……接著,駱駝說:可以尿了吧?那人點頭,連聲說:請請請……一路小跑,慌忙引駱駝進了衛(wèi)生間。駱駝說,今年來一看,吊吊灰,翻了—倍還多!
駱駝驕傲地說:不是每個人撒泡尿都可以掙錢的。你撒—個試試?
駱駝總愛給人講“一泡尿的故事”,卻從來不說他是如何“走麥城”的。當年,在北京的時候,我們二人去聽一個講座,那個講座是收費的,為了省下聽課錢,曾步行穿過半個北京城,可當我們趕到那里的時候,報告廳的大門已關上了。那時候,當著我的面,駱駝往地上一蹲,號啕大哭……是啊,現(xiàn)在,駱駝已不是當年的駱駝了。正像他說的,撒泡尿,就是一千萬。
駱駝在電話里又說:兄弟,你來的時候,捎帶著給我請個人。
我問:請誰?我知道,繞這么一圈兒,這才是“正題”。駱駝說來說去,是要我?guī)退鲆患隆?/p>
駱駝說:我聽你說過,早年上中學的時候,你有個同學,名叫王世安?
我真服了。駱駝的記憶力真好。我說:我知道了,你要找的是“王氏接骨”的傳人,離我老家有幾十里地,有兄妹三個,一個叫王世平,一個叫王世香,一個叫王世安……
駱駝說:對,對,就是他,說是從他爺爺那一輩起,就是鄉(xiāng)間名醫(yī)。解放前,他祖上在煤礦當煤師的時候,捏了一輩子死人骨頭。后來又在鄉(xiāng)里當接骨醫(yī)生,門庭若市……是輩輩傳下來的。
我說:你怎么知道?
駱駝說:我也是在香港聽說的,這家人名聲很大。在北京、在香港,凡是富人圈子,都知道王氏三兄妹,據(jù)說還給中央首長做過保健呢。老大現(xiàn)在在意大利,老二在香港,省城那邊,還剩個老三。老三沒出來……
我說:巧了,我還就認識老三。上中學的時候,老三王世安,跟我是同班同學。
駱駝說:好,太好了。你能把他請到北京來么?
我說:去北京于什么?
駱駝說:有位領導,副部級,還是范省長給牽的線,給咱幫過忙的,他腰椎間盤突出,下不了床 了,我想請他來給治治。
我遲疑了一下,說:北京那么多大醫(yī)院……
駱駝說:是啊。邪門,那么多大醫(yī)院,就是治不好。
我說:我試試吧。
駱駝說:必是請到,一定要把他請過來。錢好說,讓他說個數(shù)。而后,駱駝就把電話掛了,
請王世安,我確實沒有十分的把握,雖說上中學時我們是同班同學,可我跟他已很多年沒見過面了。我還是從駱駝那里得知,王世安被特招進了省體育局,如今在體工大隊當中醫(yī)保健大夫呢。
于是,我專程去了省體工大隊的門診部,找到了王世安,王大夫。王大夫穿著一身白大褂,彎著腰,一身汗,正扎著架勢給一位運動員做中醫(yī)按摩呢。多年不見,我依稀記得他當年的影子,就上前試探著問:王……大夫,還認識我么?
王世安扭過頭,看了我—會兒,笑了:志鵬?這不是志鵬么。老同學,多少年沒見了?
我說:是啊,一晃多少年了……
王世安說:志鵬,這樣,你先去對面的醫(yī)務室坐一會兒。我給病人做完,立馬就過去。
我說:你忙,你忙。
記得上中學時,王世安是很靦腆的一個人。現(xiàn)在,雖說他是赫赫有名的“王氏接骨”的傳人,卻仍不愛多說話。人嘛,看上去很文氣,只是胖了些。
中午,當我們兩人坐在酒館里的時候,他像上學時一樣,話不多。我說:世安,你知道么,上中學的時候,我曾經(jīng)偷吃過你的點心。
王世安笑了,說:哪有這回事?我?guī)ィ褪亲屚瑢W們吃的。
——那時候,王世安的爺爺是鄉(xiāng)間名醫(yī),造福鄉(xiāng)梓,給人接骨看病從不收錢。鄉(xiāng)人為了答謝他,每每都會提兩匣點心過去。曾記得,當時方圓百里,都知道王家有一景,那就是成摞成摞的點心匣子,擺滿整個屋子的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
是啊,上中學時,我偷吃過王世安家的點心。那時候,我們是那樣那樣的窮……
接著,當我說明來意,王世安遲疑了一下,說:我哥我姐都在外邊。上邊老人年歲大了,只有我離家近些。按說……可老同學輕易不求人,我去吧。
我望著他,說:錢的事……
這時候,王世安伸出手來,制止說:不說錢。
王家是世傳的名醫(yī),家教好,為人也好,我想,在如此喧囂的一個年代里,做人能做到這份兒上,不簡單。
于是,由我開車,驅(qū)車七百公里,把王世安送到了北京。然而,就在我們動身的時候,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他非要我?guī)闲?。說實話,我對小喬沒有好印象。對她那雙像魔爪一樣的手(涂著油亮的黑指甲)尤為反感。此時,我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預感不好……可沒想到的是,就因為小喬,卻造成了我和駱駝的徹底決裂。
我后來才知道,這時候駱駝身邊已危機四伏。
在北京,我和駱駝終于見面了。
駱駝還是過去的駱駝。他并未發(fā)胖,只是剃光了頭。他摸了一下新剃的光頭,說:有人說,我有佛相。
那年夏天,光頭駱駝在北京飯店大堂里大步走著,穿著一件黑色的油紗休閑褂,走路仍然是袖子一甩一甩的,不時摸一下光頭,大約有厚樸堂價值一百六十七億的股票撐著,行走中,他的腳步重了,厚墩墩的,腳下就像鋪滿了金磚,仿佛無論走到哪里都是自己的家。更讓人吃驚的是,他已到了走路不再看人的程度,就是說,他眼里可以不裝人了。他連“吊吊灰”都不大說了,他說:鳥!
駱駝把我們安排在北京飯店貴賓樓,一人一個套間。我說:不住套間吧?這么貴。駱駝說:鳥。什么話?咱們是兄弟,王大夫是名醫(yī)。小喬嘛,小喬是美女 ,都有資格。
王世安笑了笑,沒說什么,也是客隨主便的意思。只有小喬,斜了駱駝一眼,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接著,駱駝說:今晚,這頓飯怎么吃,就看王大夫了。
我們都看著駱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駱駝說:王大夫,請你來為他瞧病的這位領導,曾經(jīng)擔任過很多部門的要職,現(xiàn)在分管證券,給咱企業(yè)貢獻很大,幫過不少忙……近一段患腰椎間盤突出,原來還可以走路,現(xiàn)在連路也走不成了,在床 上躺著呢。我想王大夫是名醫(yī)圣手,能不能先給他治一次?如果他能下床 的話,咱們就拉上他,一起去吃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如果還下不了床 ,咱就在北京飯店吃。改日再去。怎么樣?
我明白了。駱駝雖然口口聲聲稱王世安為“名醫(yī)”,可他心里還不確定,他是想試試王世安的醫(yī)術(shù),看到底怎么樣。
王世安只是靦腆地笑了笑,說:我還不了解病情,試試吧。
駱駝說:有王大夫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而后,駱駝帶著王世安給人瞧病去了。他讓我們在飯店候著,等他的電話。我當然明白,這又是一筆感情投資。駱駝做事,是很下功夫的。
駱駝走后,小喬到我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兒。我看她郁郁寡歡,似有怨氣,可我又不便多說什么。她說:吳總,我對你一直很尊重??晌抑?,你看不起我。我支支吾吾地說:誰說的?哪有的事。你,很能干嘛。小喬說:有些人,你就是給他干死,他也看不見。是啊,我雖然不喜歡她。這時候,我倒真有些同情她了……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站起身,回自己房間去了。
兩個小時后,駱駝把電話打過來了。駱駝高興地說:兄弟,果然出手不凡!王大夫就治這一次,人就可以下床 了。你們過來吧,去府右街,吃私家菜。
等我叫上小喬,一塊出門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小喬已重新梳洗打扮過了.看上去光彩照人,顯得特別性感。這晚,她連指甲都改色了,這次特意涂了銀色……小喬嗔了我一眼,說:不認識了?走啊。
這天晚上,究竟吃了什么菜,我已忘記了,只記得是在一個朱漆大門里,有兩個穿旗袍的小姑娘打著燈籠把我們迎進去。一個大院落,庭院深深,園林的格局,花木葳蕤。后來駱駝說:這頓飯花了三萬一,不貴。
這晚在飯桌上,最活躍的是小喬。小喬一改往日那副冷面孔,就像是一只花蝴蝶似的在整個宴席上飛來飛去,一會兒給這個敬酒,一會兒給那個布菜……還挨個給人派發(fā)名片。這局飯,駱駝還請了一些在部委里有實權(quán)的人物,小喬都一一照應著,很是周到。尤其是對那位患病的副部級領導,小喬極盡奉承,讓領導十分滿意。整整一晚上,我記得,領導只說了寥寥幾句話,一句是:謝謝王大夫,王大夫是真人不露相:一句是:這里的菜,要品;一句是:這個小喬,這個小喬啊。
酒席散了的時候,小喬一路攙扶著這位領導,小聲在他耳邊說著悄悄話……扶他跨過一道道門檻,一直把他送到了車上。
回到賓館后,王世安折騰了一天,有些累,就先去歇息了。小喬幽怨地看了駱駝一眼,也回房去了……駱駝拍拍我,說:兄弟,你來。
進了駱駝的房間,我們兩人坐下來,就那么相互看著,有一刻,仿佛都有些不自然,老友重逢,卻像是不認識了。
駱駝說:兄弟,近來,怎么樣???
我很含糊地說:還行,我還行。
駱駝看我不想多說,就改口說:這王大夫,醫(yī)術(shù)確實不錯,給咱幫了大忙?;仡^我給他封個大紅包皮,你看呢?
我說:世安人厚道,人家是輩輩傳,懸壺濟世,不圖錢,你看著辦吧。
駱駝“滅”我一眼,說:不圖錢?
我說:是,真的。
接下去,駱駝定定地看著我,說:兄弟,回來吧,我需要你。我有個新的收購方案,大計劃!這個要能拿下來,就不是幾百億的事了。你心細,冷靜。我沒有得力的人,需要你親自坐鎮(zhèn)……怎么樣?
這時候,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話,我終于說出來了。我說:駱哥,過了……收手吧。
駱駝怔了一下,說:鳥,你啥意思?
我說:我有一種預感,不好的預感……厚樸堂走到今天,股票市值一百六十七億,做得夠大了。你已經(jīng)不缺錢了。收手吧。
駱駝說:鳥,收什么手?做得好好的,我為什么要收手?我花了這么多心血,上上下下都疏通好了,九十九個頭都磕了,就差一哆嗦了。你讓我收手?
我說:老兄,還是那句話:咱得有……底線。說句不好聽的話,早些年,咱無路可走,不得不投機。說得好聽些,那叫搶抓機遇。現(xiàn)在,晚了。已不是投機的年代了。
駱駝說:什么底線?底線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見呢?鳥。在我眼里,在這樣—個時代,必是投機,也就是搶時間。時間——就是底線。我知道,以后會越來越嚴,這很可能是最后一班車了……不搶,哪有咱的座位。兄弟,拍拍你瓜那榆木腦袋,當初來北京那會兒,咱有底線么?
我脫口說:再怎么著,也不能當皮條客吧?
這話有點難聽。駱駝臉一下子愣住了,滿臉通紅……久久,他勃然大怒,說:放肆!你……怎么能這樣說?
我說:你自己心里清楚。
駱駝自打做了董事長后,脾氣越來越大。尤其是這一段,厚樸堂的股票大漲,藥也賣得好,,整個公司上下一片叫好聲。政府部門又給了他很多的榮譽,他已成了省里的十大新聞人物……駱駝受到的恭維太多太多了。人是經(jīng)不住夸的。—個人,要是一天到晚有人捧,那就像是在云端里坐著。駱駝忽地站起身來,伸手一指,說:鳥,你給我滾出去!
這一刻,我搖搖頭,不由得笑了。就他這脾氣,我能再回去給他當副手么?我慢慢地站起身,說:哥哥,我是最后一次勸你,聽不聽在你了。
駱駝瞪著眼……可駱駝就是駱駝。駱駝罵完之后,等他一轉(zhuǎn)過念頭,拍一拍腦袋,很快地做一打嘴的姿勢,也跟著笑了。他站起身,說:兄弟呀,也就你敢指著鼻子罵我。
我說:駱哥,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我是勸你。
駱駝一擺手,說:罷了。兄弟之間,罵也就罵了……坐,坐吧??捎芯湓捘愕谜f清楚,憑什么說我是“皮條客”?
我說:駱哥,咱們之間,就不用……打啞謎了吧?
駱駝怔了一下,說:哦,你是說小喬?吊吊灰,小喬進京,不是我讓她來的,是她自己要求來的。
我說:不管怎么說,也是跟你好過的女人。
駱駝沉默著。原來,駱駝跟我無話不談,經(jīng)常給我夸耀他征服女人的本領?,F(xiàn)在,他成了一個大公司的董事長,開始注意形象了,再也不跟我推心置腹地談他的女人了……他從茶幾上拿起煙,點上一支,說:這煙真好,你也嘗一支,古巴的。
此刻,我低下頭,這才發(fā)現(xiàn),駱駝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把造型別致的小金剪,和一個精美的盒子……他手里執(zhí)著一支特號的古巴雪茄。
駱駝說:嘗嘗。你知道吧,美國封鎖了整個海岸線,搞禁運,這種特號雪茄是通過私人飛機偷運出境的。還有,這種雪茄的煙葉,長在可可田的中央,吸起來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很提氣,所以價格奇貴。
我說:多少?
駱駝說:一百二十歐元,也就兩千人民幣吧。
我說:一支?
駱駝說:一支。
我拿起一支聞了聞,說:太沖了。我知道,這占巴雪茄,駱駝也不常吸。這是一種表演.他的意思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投機的地方,只有投機才能賺大錢。
那支古巴雪茄,他吸了幾口,又放下了,就在煙缸邊上燃著……這時,駱駝說:兄弟,這話我只對你—個人說,咱哥倆推心置腹地說。小喬對我不滿意,衛(wèi)麗麗對我更不滿意。你知道,我已經(jīng)有孩子了,我不可能離婚。是,分居是分居,但我不會再離婚了。你也知道,我就這點事兒。小喬呢,她總是跟人家夏小羽比。她覺得虧,終日嘮嘮叨叨。這次進京辦事,是她自己要求的。她非要來,我有什么辦法?
我說:你又不缺這個錢,你也給她一千萬,不就得了。
駱駝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說:這不可能,她不值。夏小羽是個特例,那時候火燒眉毛了,我不可能每個女人都給一千萬。而后,駱駝說:不說她了。兄弟,回來吧,再幫哥哥這一次。
我再次提醒說:駱哥,咱們都是學歷史的,諸葛亮說:大事起于難,小事起于易,欲思其利,必慮其害,欲思其成,必慮其敗,無論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都是很麻煩的。 這時候,駱駝顯得很煩躁。他說:鳥。,我告訴你,咱唱的不是“空城計”!會出什么問題?我的企業(yè),我的證券公司,都好好的。怎么會出問題?憑什么出問題?你這個人,瞻前顧后,不愿意于算了!
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知道,如今的駱駝,已經(jīng)聽不進我的建議了。我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駱駝的房間。
這天夜里,我沒有睡,也睡不著。我跟駱駝,就隔著一道墻??晌覀?,再也無法走到一起了。這時候,我不由得想起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在北京苦苦掙扎,窩在地下室的那些日子。那日子雖然很苦,還是有快樂的……是呀,我承認.駱駝有恩于我,而且,我并不比駱駝高尚。我只是擔心……
說心里話,我一直想跟駱駝好好談一談。我們都是百姓出身,上面沒有“傘”。就算有“傘”,也是借人家的。朗朗晴空,自然無事??梢坏┍┯陜A盆而下,借來的“傘”還能用么?只怕連個躲的地方也沒有,,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說不定哪一天,雨就真下來了……于是,我從床 上一躍而起,想跟駱駝再好好談一談。就像往常那樣,做徹夜長談,交 一交 心,我們畢竟是共過患難的。
可是,當我走到駱駝房門前時,門虛掩著,突然聽見兩人吵架的聲音,是駱駝和小喬在吵架。小喬的聲音又尖又厲:我不去。又是夏小羽?你給她做的還少么?我問你,你真心愛過我么?我還是你的女人么?你敢當眾說出來么?
駱駝也拍了桌子:我再說一遍,我沒讓你來,是你自己要來的。
小喬說:你無恥!
駱駝大聲說: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小喬說:你。就你。我要來?我為什么要來?好,我賤。行了吧?
駱駝氣急敗壞:你,你是這山望著那山高!
小喬步步緊逼:我有“山”么?我的“山”在哪兒?我想傍你,你讓我傍么?我又不是夏小羽。人家夏小羽…… 駱駝說:你這個人,撒沙個啥呢?動不動就跟人家夏小羽比,你能比么?人要有自知之明!
小喬嚷嚷說:夏小羽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是個女人么?
駱駝拍著桌子說:你,胡 攪蠻纏!
小喬也不示弱,大聲說:好,你既然這樣,我也不能吊死在你這一棵樹上。咱就說清楚,你給我多少額度(我知道,這指的是活動經(jīng)費)?
我不好再聽下去了,扭頭回了房間。
第二天上午,我看見小喬打扮得花枝招展,獨自一人出門去了。
你知道什么是“范兒”么?
可我真的是見過一個有“范兒”的女人,她往那里一站,我們所有的人,包皮括小喬,全都黯然失色。說心里話,竟還有一點自慚形穢……那感覺是說不清楚的。她站在那兒,你就覺得好,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按我個人的理解,所謂“范兒”,那是修養(yǎng)、氣質(zhì)、儀態(tài)所產(chǎn)生的一種共振,是一種氣場和磁力。
后來我才知道,這位女士四十八歲。明明是奔五十的人了,看上去亭亭玉立,像是只有三十來歲的模樣。她是北京一所大學的教授,名叫單玉。
這位女教授是當晚八點十分走進北京飯店的。那時候,我們剛剛吃過晚飯,幾個人聚在駱駝的房間里聊天……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是小喬去開的門。開門后,小喬一臉驚訝之色,看上去有點傻。
這位女教授緩步款款地走進來,她往那兒一站,整個房間的氣場都到她那兒去了。她的驕傲不在臉上,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自然而然的優(yōu)越。她微微一頷首,說:打擾你們了吧?
是的,她往那兒一站,屋里就沒有人了,或者說你就不想再看別的人了,只有她。不是艷麗,也不是衣著,是“范兒”。她讓人心慌。我們甚至不敢上前跟她握手。真的,她把我們鎮(zhèn)住了。
這時候,駱駝像是被燙了似的,一下從沙發(fā)上躥起來,說:單老師,單教授,您、您怎么來了?而后,駱駝又慌忙給我們介紹說:這是單教授,部長的夫人。快,坐,坐。小喬,泡茶,泡茶。
“部長的夫人”沒有坐,她臉上帶著微笑,說:抱歉。我來得匆忙,冒昧打擾,就不多坐了。駱董事長,你昨天去家里小坐,落下了一件東西,我順路給你捎過來。說著,她打開手包皮,把一個信封輕輕地推放在了桌子上。
駱駝傻了。我們幾個,也都怔怔地,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位單教授仍然是微微含笑,很禮儀。接著,她說:我知道,在地方上做事,很不容易。老隋幫你們一些忙,都是他應該做的。以后你們有什么困難,還可以來找他。那雨前茶,我代老隋收下了,謝謝您。下次到家里來,我請你們吃飯,一定來。
就在單教授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她輕移了一下步子,緩住身子,圊眸一望,仍微笑著說:這位是小喬吧?
小喬張著嘴,遲遲地說:是。
單教授說:喬秘書?
駱駝忙介紹說:是。那個啥,搞宣傳……(沒敢說“公關”)
單教授點點頭,說:多年輕,多好。下次再來,不要去機關了。直接到家里來,好么?
我們都望著小喬。小喬雖年輕漂亮,但不知怎的,此時此刻,小喬卻顯得很“薄”。她“薄”成了一張紙。一身寒氣,叫人不忍看她。
單教授走了。她的腳步聲仍在我們心中回響著……可謂余音裊裊。這就是氣場,這就是“范兒”。
桌上放著那個信封,誰都可以猜出來,那信封里裝的是一張銀行卡,人家退回來了。人家不說退,人家說是“你落下了一件東西,我順路給你捎過來”。對小喬,人家說,“不要去機關了,直接到家里來”——綿里藏針哪!
這就像是打包皮退貨,連我們這些站在屋子里的人,全都成了“一路貨色”。被人家微笑著、客客氣氣地退回來了……不用看臉色,屋里的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兩個字:尷尬。還不是一般的尷尬,是尷尬到家了。
單教授走后,駱駝的臉一直黑著。后來,他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小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屋子里的空氣悶得幾乎可以擰出水來……為了打破尷尬,我說:這是“范兒”吧?
不料,駱駝伸手一指:出去!
而后,駱駝又朝小喬吼道:你,丟人不丟人!
是啊,當天上午,小喬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門去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傻搅送砩?,夫人就來“拜訪”了。
我心里很郁悶。想到外邊的路上透透氣,剛好碰上出來散步的王大夫。王世安說:走走?
我說:走走。
我們二人,出了北京飯店,順路走去。燈一盞一盞亮著,眼前不遠處的天安門 金碧輝煌,車流像燈河一樣流淌著。走著,王世安突然對我說:……不敢想。
這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我問:什么不敢想?
王世安搖了搖頭,說:有些事,真不敢想。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當官也不容易,都不容易。
我們相互看著,搖搖頭,不再說什么了。是啊,都不容易……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慨嘆。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成了“都不容易”的一個個環(huán)節(jié)了。
王世安是來給人治病的。我與駱駝之間的分歧,并沒有告訴他。王世安果然不簡單,他在北京一共待了六天,竟然把那位患腰椎間盤突出的領導給治好了。這是后話。王世安經(jīng)常被人請出來給一些官員治病,他也是見得多了,才有如此的感慨。
當晚,駱駝和小喬又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吃早飯時,小喬眼圈黑著,一臉的沮喪。在飯桌上,她憤憤不平地說了一句狠話,她說:人比人,該死。
駱駝瞪了她一眼,沒有接她的話。
吃過早飯,我找了一個單獨的機會,對駱駝說:駱哥,我想送你一個字。
駱駝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竟帶有不屑。他說:說。
我說:是個“慢”字。有些事,得慢慢來。
駱駝說:我還以為你有什么新招數(shù)呢,還不是老一套?
我說:我說的這個字,是對付另一個字的。
駱駝說:什么字?
我說:你心里的那個字。
駱駝說:吊吊灰,你是我肚里的蟲?
我說:不是我,是那個字。那個字是你肚里的蟲。
駱駝說:啥字?
我說:你知道。
駱駝匆忙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說:我沒時間跟你磨牙,走毬了。
我知道,駱駝心里一直藏著—個字。那是個“搶”字,他要搶的是時間。這個字與時間連接在一起,曾多次被人書寫在大街的墻上,可只有駱駝深得其中三昧。駱駝是最懂這個字的。他揣這個字已經(jīng)揣了十多年了,他停不下來了。我也是后來才明白:生活節(jié)奏太快,弦繃得太緊,是要死人的。
到了這天下午,吃晚飯的時候,駱駝突然對我說:單教授那里,擺平了。
我怔怔地望著他……
駱駝說:隋部長人很好,就是懼內(nèi)。
過了一會兒,駱駝又很自信地說:是人,都有弱點。
這天夜里,小喬悄悄地告訴我,原來這位很有“范兒”的單教授的父親,也是位有名的老教授,他有一個心愿:為家鄉(xiāng)重建一所當年在抗日戰(zhàn)爭時毀掉的曾經(jīng)以他祖父的名字命名的小學。這個事,老教授由于種種原因沒有辦成,一直是他心中的—個遺憾。這是駱駝躲在房里打了一天電話偵察出來的。于是,駱駝親自驅(qū)車去拜訪了這位退下來的老教授,說是要無償拿出二百萬,來完成老人造福鄉(xiāng)梓的心愿。老教授不明就里,一時熱淚盈眶……于是,駱駝一個電話,讓人直接帶錢去了他的家鄉(xiāng)。等將來學校建起來的時候,再請這位名教授和他的女兒單教授一塊去剪彩……到那時候,單教授就是想反對,也晚了。
我知道,到了最后,這筆賬,仍然會記在那位部長和他的賢內(nèi)助單教授的名下。
據(jù)我所知,駱駝還私藏著一把“刀”。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刀,這“刀”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示人。其實,那是一個存在銀行里的保險箱。是事關雙峰公司交 易上的一些絕密材料……駱駝連我都瞞著。關鍵是,凡是秘密的東西,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是一把雙刃劍,既可傷人,也會自傷。
在北京的那幾天,也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很荒。
每每走在北京的街頭上,我心里就荒,比十五年前還要荒(那時候我像老鼠一樣躲在地下室里)?,F(xiàn)在已不是過去了,可我仍然心荒。
“荒”不是慌,是空。但“空”是空,卻“空”得沒有縫隙。滿大街都是蕩蕩的人流,這是說不清楚的一種感覺。是呀,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可這一切都與你沒有任何關系。幾乎所有的頭都是往前沖的,沒有人愿意停下來,也沒有人愿意回頭看一看。我們都是過客,只是—個過客,僅此。有時候,我會停下來,默默地站在人群中,看一看周圍,聽一聽市聲……可我聽來聽去,還是荒。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荒。
以往,每次出門,我都習慣性地帶上一本書??蛇@一次,我連書也讀不下去了。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躲在房間里,荒著。我說過,我跟駱駝是共過患難的,可我們……
駱駝很忙。駱駝是一個堅定不移的行動者。他一旦拿定主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也是到后來,我才弄清楚,駱駝這次進京,需要擺平的,是兩件事情。
—件是為那個新的收購方案,做些疏通。這是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需要報批的部門很多,就像厚樸堂上市一樣,必須一個一個部門跑,要打通—個—個的關節(jié)。駱駝進京送禮,被夫人退回來的那份,只是其中—個很重要的“關節(jié)”。駱駝不甘心,他變換了一種方式,頗費了一些周折,最終也算是勉強打通了。
還有一件,就是為夏小羽活動“金話筒獎”。這件事,是駱駝主動攬下來的。
夏小羽在省電視臺當節(jié)目主持人以來,曾得過各種獎項。可她還差—個獎,也是她最想要的金話筒獎。最初,夏小羽也沒想讓人去北京活動。她的成績在那兒擺著,評個金話筒獎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可天有不測風雨,不巧的是,就在金話筒獎將要開評的這段日子里,夏小羽出了一件煩心事。這件事一下子鬧得沸沸揚揚,直接影響到了她評獎的得分多少……范家福呢,又不便親自出面化解。萬般無奈,夏小羽這才找了駱駝。駱駝滿口答應。他對夏小羽說:北京這邊,你不用管,交 給我好了。
客觀地說,一個女人,有些虛榮,這也是很自然的。夏小羽自從跟了范家福后,心態(tài)越來越好,好到了有些膨脹的程度。那一日,夏小羽受到邀請,到一個地級市去參加一個新聞發(fā)布會。在高速公路上,因為趕時間,超速行駛,被電子眼拍下來了。到了收費站口,交 管部門的人攔住了她的車,一是要她繳超速罰款,二是要她繳過路費。本來,市里那邊給夏小羽說過,不用繳過路費,由地方負擔??山哟?jīng)]把事情辦好,頭一天交代過的事,因為收費站是兩班倒,到了換班交 接時,上一班的帶班人忘了交代給下一班了。按說,這事對夏小羽來說,根本不算什么。要是過去,四十五塊錢,交 了也就交 了??伤乃緳C近來“?!睉T了,氣不忿,下來與收費站的人大吵,推推搡搡的,最后竟打起來了。據(jù)說,夏小羽本人并未參與打罵,她自始至終在車上坐著,既沒下車,也沒有說一句話??晒硎股癫畹兀蛄艘粋€電話.二十分鐘后,招來了一群人。當?shù)氐氖虚L、市公安局長、交 通局長匆匆趕來,當眾給她賠禮道歉。當市長親自拉開車門給她道歉時,夏小羽也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后來就由警車開道,一路綠燈,送到了市里。
這件事,對夏小羽來說,面子是有了,可傳出去,影響極壞。收費站的人不干了,他們一個個憤憤不平,說這也太欺負人了!不繳罰款,還打傷人……要都這樣,我們還怎么工作?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話越說越多,群情激憤,煽起了一股情緒。他們都在電視畫面上看到過夏小羽,就嚷嚷著要給她“曝光”!要是省里不行,就去北京……客觀地說,這年頭,給人“曝光”,也是要托關系的。一個收費站,兒十號人,全都動員起來去托關系,這就可怕了。本來是“維權(quán)”,后來竟演變成了一場“斗爭”……世界很大,也很小,他們七拐八拐托來托去,托到了一個身在京城的報社記者頭上。大概這個筆名為“宋劍”的年輕人也是想打抱不平,于是,他下來采訪,給報紙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行霸王路一無理狂砸收費站》。等夏小羽得到消息的時候,i審都過了,馬上就要見報了。
夏小羽一下子慌了。這事也趕巧了,正是要評“金話筒獎”的關鍵時刻,那篇文章登出來,夏小羽就別想要“金話筒獎”了。另外,這件事一旦傳開,還會牽涉到范家福范副省長。到時候,你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夏小羽找了駱駝后,心里一直懸著,她一天給駱駝打一次電話,不停地催問結(jié)果。駱駝每次都大包皮大攬,說:放心,沒有擺不平的。
做這兩件事,駱駝并沒讓我參與。那幾天,他帶著小喬四下活動,總是很晚才回來,回來后又要研究第二天的行動計劃……小喬呢,每次從外邊回來,都要給我嘮叨一番。她主要是對夏小羽不滿,也捎帶著對駱駝不滿。她覺得,同是女人,一個是在天上,一個是在地下,她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可我知道,駱駝無論做什么,一旦動起來,就是拼命三郎的架勢,做得很徹底,就像他常說的:必是拿下!
在這里,我要特意提醒你,千萬不要輕易去傷害一個年輕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心高氣傲的年輕人,萬萬傷不得。他會記你一輩子的。
據(jù)小喬透露,駱駝一開始找的就是這個筆名為“宋劍”的宋保平。在駱駝眼里,宋保平不過是一個剛畢業(yè)沒幾年的小記者,他能有多大能耐?駱駝是見過大世面的,他也常被一些記者包皮圍著。那些記者一個個嘴里甜甜地叫著:駱董事長……所以,駱駝根本沒把他當回事。
駱駝跟宋保平第一次見面,約在一個飯館里。這個飯館叫晉陽飯莊,主營面食,在北京只能算是中檔餐館。駱駝在飯館里要了—個包皮間,托人請宋保平吃飯。當時在座的,除了小喬,還有兩位京城的文化人,也都是大學里的教授(他們都曾被駱駝聘做顧問)。宋保平是北師大畢業(yè)的,對兩位文化人十分客氣,執(zhí)弟子禮,一句一個“老師”地叫著。而這兩位,身在京城,桃李滿天下,自然不把宋保平當回事,一口一個“小宋”,提溜著讓他一次次給駱駝敬酒……這就使駱駝產(chǎn)生了一些錯覺。
所以,待酒過三巡,駱駝說:老弟,回過老家么?
宋保平說:回。每年都回。
接下去,借著酒勁,駱駝就用教訓的口氣說:那以后呢,不打算回家了?
宋保平怔了一下,沒說什么。他知道,這里所說的“家”,指的是籍貫,是平原上的家鄉(xiāng)。
駱駝又說:民間有句俗話,叫上天言好事,你聽說過么?
宋保平愣愣地,想反駁,卻忍下了。
駱駝再一次用教訓的口氣說:老弟呀,什么都可以忘,家鄉(xiāng)不能忘。你說是不是?
這時候,宋保平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僧斨鴥晌粠熼L的面,他還是忍住了,裝著聆聽教誨的樣子,點點頭,這笑就有些勉強了。
往下,駱駝又逼了一句:你說是不是吧?
宋保平只好說:是。
駱駝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喝一杯!說著,駱駝端起酒,一飲而盡。而后他亮了亮杯底,又說:老弟,有篇稿子,我聽說是你寫的?
宋保平說:是,是我寫的。
駱駝說:撤了吧,不就那點兒事么。影響不好。
兩位文化人不明原因,也在一旁攛掇,說對家鄉(xiāng),還是要厚道些。小宋,你得撤,一定要撤。
此時此刻,當著兩位師長,宋保平也裝作很無辜的樣子,說:駱董事長,原來是這事呀。你怎么不早說?抱歉,晚了,三審都過了,已經(jīng)發(fā)稿了。
駱駝—怔,說:晚了?
宋保平說:晚了,怕是都送(印刷)廠了。
駱駝悶了一會兒,說:不說了。喝酒。喝酒!
往下,酒喝得就有些不太順暢了……待小喬把兩位教授送走后,駱駝帶著八分醉意,單獨把宋保平留下來,而后單刀直入,說:老弟,你是不是缺錢花了?
宋保平說:啥意思?
駱駝沉著臉說:我知道,文章還沒有發(fā)呢。你說個數(shù)吧。
仗著幾分酒膽,宋保平也出言不遜,說:你不就是有幾個臭錢么?
駱駝說:是。你要多少?
宋保平說:我寫的都是事實。
駱駝拍案而起:屁話!人家夏老師招你惹你了?人家參與了么?憑什么臭人家?你不就是個小記者么?我看你是給臉不要臉!你撤不撤?
宋保平畢竟年輕氣盛,他已憋了一肚子火,也忽地站起來,梗著脖子說:我就不撤。
駱駝伸手一指:你是收人家禮了吧?我現(xiàn)在就找你領導去。滾蛋!
小喬說,宋保平離開飯館的時候,兩眼噙著淚。
此后,駱駝帶著小喬四下做工作,通過層層關系,直接找到了報社的主管領導,大約是花了不少錢。到了最后,那家報紙終于答應撤稿了。 據(jù)說,報社決定撤稿之后,宋保平站在總編的辦公室里,一個大小伙子,竟嗚嗚地哭起來了。家鄉(xiāng)的那個收費站,四十多號人,翹首以待,正等著見報呢。他一個記者,又身在京城,紅口白牙答應了人家??傻搅?,可謂顏面盡失,真是無臉再見“江 東父老”了!那一刻,當他擦干淚之后,他恨駱駝恨到了極點。
由于駱駝的奔波,那年秋天,夏小羽終于得到了那個她夢寐以求的“金話筒獎”。到了冬天,夏小羽又憑著這個獎,榮升為省電視臺的副臺長。這對駱駝來說,是又擺平了一件事,可就此也埋下了伏筆。
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想找機會再跟駱駝好好談一談,可駱駝一直不給我機會。也許,駱駝一口氣擺平了兩件棘手的事情,使他有了足夠的自信,再也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了。到了后來,我們見一面都很難,他太忙了。
臨離開北京的那天晚上,分手時,我明確地告訴駱駝,我要辭去顧問的職務,不再領一分錢的工資,徹底脫離雙峰公司。駱駝冷冷地說:可以。
而后,他青著臉一字一頓地說:兄弟,你不要后悔。
兩年后,在春天的一個日子里,我突然接到了—個電話。
這個電話很陌生,電話號碼以“15”起頭,最后是“888888”,一共六個“發(fā)”!這一段時間,我一直躲在一個地方,潛心讀書,很少與外界聯(lián)系,這個號碼又是如此陌生。心想,誰呀?
可沒等我接,電話就掐斷了……過了一刻鐘,電話又打過來了。我拿起手機,“喂”了一聲,只聽電話里,聲音啞啞的:聽出來了么?我說:聽出來了。我這才知道,駱駝的手機號碼換成了六個“8”了……駱駝在電話里說:兄弟,你還好么?我心里一熱,說:還好。你呢?駱駝說:還行吧。還行。駱駝在電話里吭吭了兩聲,說:怎么樣?抽時間,哥倆兒見個面?我說:桃花開了?想起結(jié)義兄弟了?在電話里,駱駝沉默著。我知道,駱駝是愛面子的人,他說見個面,就一定是很想見我。我接著說:好啊。你是忙人,時間你定??墒牵?,駱駝卻說:我還在路上……回頭吧,回頭再說。
駱駝在電話里遲遲疑疑的,我不知道他當時是什么樣的心境。我眼前浮現(xiàn)出他甩著袖子走路的樣子,他那么自信的一個人,可以擺平一切事情的人,不會有什么事。再說,據(jù)報紙上的報道,駱駝最近又剛剛收購了一家證券公司,現(xiàn)在,他的身價已超過二百億了!
過了一段時間,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電話是在機場的候機大廳里打的,電話里有很多雜音。駱駝說:兄弟,還好么?我說:還好。駱駝悶了一會兒,說:看來,你是對的。我說:怎么了?駱駝說:也沒怎么……就是,累。心累。你說,我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吃也吃不動了,日也日不動了。最后他說:兄弟呀,坦白地說,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這個人,只是外表囂張些。而你,雖然姿態(tài)比我低,內(nèi)心卻比我強大。真的,哥哥不說假話。你才是董事長的料。我要是早聽你的就好了。
這話里透著憂傷,已不是聲言要炸開唐古托山口時的那個駱駝了。后來我才知道,就是從這一天起,駱駝被限制出境了。
駱駝出事,發(fā)端于一個人。這人姓宋,名叫宋心泰,是個房地產(chǎn)商。
宋心泰就是當年建造“半島花園”的老總。半島花園曾經(jīng)是省城里建造時間比較早的一處豪華別墅區(qū)。如果再晚幾年,宋心泰就發(fā)大財了??烧驗榻ǖ迷纾畛醯匿N路并不好,賣不動,拖了很長時間。再加上他的大部分投資靠的是銀行貸款,所以還貸的壓力特別大。有一段時間,房地產(chǎn)形勢剛剛好一些,電力又緊張了,宋心泰又匆匆忙忙跑到山里投資了一個煤礦,可一個新開的煤礦沒有三五年是不會見煤的……結(jié)果,到了年底,他的資金鏈斷了。年關到了,被民工四處圍追著討要工錢……宋心泰瘋了一樣到處借錢,借著借著,借到了駱駝的頭上。
宋心泰原本就認識駱駝,是見過面、吃過飯的那種朋友。據(jù)說,駱駝跟宋心泰就打過一次交 道,也就是半島花園先借后買的那棟“一號別墅”。那時候,房子賣得不好,當駱駝提出要購買這棟別墅的時候,宋心泰看面子給打了八折。等到交 房的時候,宋心泰才知道這一號別墅是夏小羽要的,房產(chǎn)證上也是夏小羽名字。再后來,車來車往的,自然又聯(lián)系到了一個人,這就是副省長范家福。這是一個關系鏈,如果不細究,并沒人清楚這里邊的復雜關系。
當初,宋心泰找駱駝借錢時,厚樸堂的股票才剛剛上市不久,賬面上看著有錢,卻提不出來??神橊劜徽f沒錢,說的是:不借。宋心泰求告說:駱董,我只借一千萬,只借一個月,讓我渡過這個難關。老哥求你了。駱駝依舊是那句話:不借。宋心泰急了,說:這樣吧,我把煤礦押上,我還有個煤礦。行嗎?駱駝仍然是那句話:不借。這話是后來從生意圈里傳出來的,我相信駱駝決不會這樣說。
我想,駱駝不是不借,駱駝是看不上他這個人。在駱駝眼里,他就是—個“燒包皮文盲”。
這件事復雜就復雜在它是一個綜合效應。這年的年關,宋心泰借不來錢,躲起來了??墒牵窆冄郯桶偷氐戎缅X回家過年呢。找不到公司老板宋心泰,民工們一時群情激憤,把市政府給圍了。他們打著白布做的橫幅,上邊寫著:還我們的血汗錢……于是,市政府緊急動員起來,一邊做疏導工作,一邊上報到了省里。副省長范家福在報告上做了批示,要求做好安撫工作,務必讓民工們在春節(jié)前拿到工資。據(jù)說,上邊甚至還寫有“嚴懲不法奸商”的意思。
宋心泰并沒讀過幾年書,他原是干包皮工頭起家的,但人絕頂聰明。他干房地產(chǎn)這么多年,在政府里邊也是認識一些人的。副省長范家福的批示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宋心泰不敢再跑了。政府這邊呢,也正因為有了范副省長的批示,就派出了由公安、法院聯(lián)合組成的追討小組,限期追討拖欠民工的工錢。很快,宋心泰躲藏的地點被警察找到了。他被逼無奈,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時候,把自己留用的那套別墅給賣了,勉強給民工們發(fā)了工資。那個春節(jié),已搬進城里多年的宋心泰,不得不帶著一家老小頂風冒雪回鄉(xiāng)下過年。
就此,仇恨也就種下了。
宋心泰下手舉報也是幾年以后的事了。這時候,在生意人的圈子里,到處都流傳著駱駝“一泡尿掙一千萬”的故事,這故事給宋心泰很大的刺激!人心里只要有了恨,只要存心報復,一點一滴都會記在心頭。這里邊還包皮含著一個很小的過節(jié)。前些年,在省城那家五星級賓館里,宋心泰也是包皮過房的。那時候,他進進出出的,看中了在這家賓館設立辦事處的小喬。有一次,在酒吧里,他喝了點酒,大著膽子上去請小喬跳舞,被小喬拒絕了。當時,宋心泰也許有些醉意,指著她的鼻子說:你,你說多少錢?我包皮了??尚谈究床簧纤?。小喬不光瞪了他一眼.還說了一句很傷人的話。小喬說:看你那惡心樣兒。包皮我?回去照照鏡子,你配么?就是這句話,也埋下了禍根。據(jù)傳,宋心泰當晚回到賓館房間,在鏡子前站了很久,左看右看,照了很長時間的鏡子……在一個時期里,這在商界曾經(jīng)傳為笑談。后來,宋心泰又發(fā)現(xiàn),就是這個小喬,竟然是駱駝派來的人,而且,兩人關系很不一般,是他的“情兒”。記得有一次,小喬曾告訴我說:呸,一個土包皮子,搞房地產(chǎn)的,仗著有倆錢,還想泡我呢。
事情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再往下深究,這就牽涉到范家福了。客觀地說,范家福與夏小羽是真心相愛,愛得如膠似漆。兩人若是正正當當?shù)亟Y(jié)婚了,那么,夏小羽也許就會搬到省政府的家屬院去住了。此后的一切,就都不成立了??善都腋2荒芨男∮鸾Y(jié)婚。不是他不想結(jié),這里邊的阻力主要來自于范家福的母親。范家福的母親早年守寡,幾十年含辛茹苦把孩子養(yǎng)大,自然是—個很有主見、也很固執(zhí)的女人。她執(zhí)意不到城里來,本意是不影響兒子的工作,可從另一方面來說,又拖累了兒子。在兒子的婚姻方面,老太太特別固執(zhí)。自從范家福跟那個留在美國的女人離婚后,她就對城里女人有了偏見。凡戴眼鏡的女人,統(tǒng)稱為“四眼狼”(這是因為范家福的前妻是戴眼鏡的)。后來跟范家福結(jié)婚的這個鄉(xiāng)下姑娘,是老太太欽定的。這姑娘是鄰近—個村的,在她眼前長大,給她梳了十年頭,是老太太非常滿意的……所以,當范家福提出跟這個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多少話說的給他母親梳過十年頭的女人離婚的時候,老太太自然是絕不答應。據(jù)說,她聽了兒媳的哭訴后,氣得拿手里的拐棍在地上連連搗去,發(fā)下狠話:等我死了再離!范家福是個孝子,在母親以死相逼的威脅下,再不敢提“離婚”二字。有了以上諸多因素,夏小羽就成了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你想,她心里也苦啊??伤龥]有辦法,只好長年住在半島花園的一號別墅里。這樣的愛情,就有偷的意味了。而范家福的車,就常常停在半島花園一號別墅的門前。
所有這些有關聯(lián)的人和事,在宋心泰的腦海里逐漸連接成了一個完整的圖像……于是,一封舉報信,連同購房單據(jù)的復印件,直接寄給了身在北京的記者宋劍,也就是宋保平。
宋心泰這個人,雖說身通黑白兩道,可也是做過善事的。他跟宋保平原是—個村的人。宋保平也是個苦孩子,自幼家貧,家里“三根棍兒”,父親老實巴交 ,上邊還有—個哥哥是聾啞人。當年,宋保平考上北師大,沒錢上學,曾得到過宋心泰的鼎力資助,這在他們鄉(xiāng)下的老家,是有口皆碑的。如果不是宋心泰,宋保平是上不了大學的,當然也不會留在北京的報社工作。可以說,宋心泰對宋保平有再造之恩。
宋保平到了北京之后,就不再是宋保平了。他是宋劍。
我猜,晉陽飯莊的那頓酒飯,給宋劍種下了很深的傷害。一個來自外省的年輕人,在北京的新聞圈里打天下,由于勤奮寫作,發(fā)表的文章多,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了。那時候,宋劍脖上掛著記者的小牌牌,經(jīng)常出席各種各樣的新聞發(fā)布會,作為一家有一定影響力的報社記者,以宋劍的筆名,無論怎樣也算是個可以左右輿論的人了??墒?,駱駝在飯桌上硬逼著他回到過去……而后,一步一步地把他逼成了“黃土小兒”宋保平。
客觀地說,宋劍也就是一把劍。他年輕,有自己的理想,有足夠的正義感。作為一名記者,他以筆為劍,嫉惡如仇,立場鮮明。況且,他北師大畢業(yè),在京城各部門都有同學。他要為民除害。同時,又因為夏小羽的那場事,他心里一直窩著一口氣……這口氣窩的時間太長了。
于是,宋劍親自把舉報信送到了中紀委……
到今天為止,我仍然不認為駱駝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駱駝身上雖有投機的成分,但也有很傳統(tǒng)的東西,有俠肝義膽的部分,還有……可駱駝還是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那是駱駝被“邊控”(限制出國)后的第九天,駱駝沒想到會有人查他。一直到他提著包皮要出關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嚴重性……他不知,檢察部門早就開始調(diào)查了。
據(jù)我的一個在檢察院工作的學生說,最先被“雙規(guī)”的是小喬……小喬被秘密地帶到了一個地方,關了一個多月。就是這個小喬,在“雙規(guī)”后的第一天,就把夏小羽給交代出來了。如果她死不交代,這個案子還不好破呢。夏小羽雖然在電視臺工作,可她名義上又是雙峰公司的“廣告代言人”。如果小喬不交代其中的關節(jié),那也只是偷漏稅款的問題??尚绦睦镉泻?,這恨也許是無端的、沒有來由的……同樣是一個學校畢業(yè),同樣是女人,她憑什么混得那樣好呢?其實,交代了夏小羽,在證據(jù)鏈上,她等于又把自己牽涉進去了。據(jù)說,她跟駱駝的那些事,在她渴得不行的時候,都換成了礦泉水,扭扭捏捏地、一點一點地交代了。
夏小羽進去得稍晚一些。她是在一個大型的新聞發(fā)布會結(jié)束后,開車走到一處立交 橋的拐彎處被人帶走的。一開始,她拒不交代。整整一個多月的時間,無論怎么審,她坐在那里,臉色蒼白,一句話都不說。當反貪局的人把一摞一摞的銀行票據(jù)、把購房的單據(jù)一一擺在她的面前時,她仍然不說……她愛范家福,她一字不吐。到了后來,她飯也不吃了,絕食了。這時候,反貪局的人一邊采取措施,一邊找人給她做說服動員工作。據(jù)說,最先找的是她母親,讓她母親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里,精神已有些失常的夏小羽,居然沒有聽出她母親的聲音。她說:你誰呀?你不是我媽。她母親說:小羽,我真是你媽媽呀……這時候的夏小羽已不相信任何人了。她竟然在電話里說:你說,咱家的狗叫啥名?得過啥?。克赣H一時被問愣了,沒有說出狗的名字來。夏小羽就認為她母親是別人假扮的,是反貪局的人在騙她招供……于是,仍堅持絕食,水也不喝了。
再后來,組織上出面找了范家福,讓范家福給她寫了一封親筆信。
范家福的確是寫了信??僧斈欠庑沤?到他們手里的時候,反貪局的人覺得有些不對勁。開始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對,就覺得不對勁,這封信有問題。后來,他們又調(diào)閱了范家福簽署過的所有文件。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范家福簽字用了兩種筆體,一種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楷體字,一種是龍飛鳳舞的行書字。反貪局的人就是從這兩種字體里,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們經(jīng)過反復比對,發(fā)現(xiàn)范家福最近一個時期的簽名是有講究的:一種簽名是必辦的,另一種簽名則是……這說明,范家?;貒螅褲u漸地開始習慣于運用“地方規(guī)則”了。可反貪局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反貪局的人在交 信時,把范家福簽名這一部分裁了下來。信仍然是那封信,字也是他的親筆字。當夏小羽看到范家福那封親筆信的時候,她哭了??伤匀粓猿终f,這些事,都是她一個人做的,與范家福沒有任何關系??墒?,再往下問,她與范家福的關系,怎么也說不清楚了。
我的學生還說,這兩個女人,完全不同。一個風騷,一個文靜;一個是進來就說,一個是一字不吐;一個進來后不吃飯,一個進來就要果汁喝,還指名要“牽手”牌的……可不管怎么說,到了后來,她們都把自己做的和知道的事情,一一交代了。
我猜,在最后這九天時間里,駱駝一定想了很多。也許,駱駝已經(jīng)知道,這時候,小喬的電話已經(jīng)打不通了……夏小羽的電話也打不通了……還有,他正在收購的一家證券公司,這里邊也有部分違規(guī)、違紀的地方,一旦掀出來,會牽連很多人,他必須做出決斷。更重要的是,這還會牽連到兩個副部級以上的干部。在駱駝眼里,他們都是好人,都是給企業(yè)有過很大幫助的人,并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貪官,尤其是范家福。范家福是從鄉(xiāng)下走出來的窮人家的孩子,他苦學苦讀,從中國讀到了美國,讀到了博士,而后又回來報效國家,駱駝一旦進去,一旦開了口,就把人家給害了。
我曾經(jīng)跟駱駝多次探討過這個問題。駱駝多次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同時又是一個在行進中、一時不明方向的時代,如果等各項法律、法規(guī)都完善、齊備了,也就喪失了發(fā)展的大好機遇。駱駝有駱駝的道理。我說過,駱駝心里揣著一個“搶”字,他搶的是時間。話說回來,如果時間可以搶,那還有什么不可以搶的?按駱駝的說法,是可以做、不能說、不能等。
我記得,兩年前,在北京的那幾天,我曾多次不經(jīng)意地跟駱駝對過目光。每當我們兩人的雙目相對時,駱駝眼里總像是藏著些什么。那時候,我一直參不透他。在駱駝的目光里,有一種我看不明白的東西。那不是混濁,也不是警覺,是霧蒙蒙的一種東西,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直到后來,衛(wèi)麗麗才告訴我,那是什么??蔀闀r已晚。
這時候,駱駝一定也想到了衛(wèi)麗麗,想到了他的兒子。他知道衛(wèi)麗麗是個好女人,性格也好,會照顧好他的兒子??伞獋€女人帶著—個孩子(他的兒子七歲了,剛剛上小學一年級)……駱駝不想給他的孩子帶來災難。
駱駝是—個才華過人、絕頂聰明的人。駱駝犯的錯誤是每一個中國人都會犯的,當時,駱駝承受著巨大的壓力。駱駝肯定會想到:他是所有環(huán)節(jié)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假如他這個環(huán)節(jié)斷了,那么所有的環(huán)節(jié)都會在他這一節(jié)戛然而止……當然,以上這些,都是我猜的。
我要說的是,駱駝在出事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駱駝臨死前,把一切都考慮清楚之后,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你說,一個快要死的人,他會說些什么?你絕對想象不到。
那時候我還在路上。駱駝在電話里嘶啞著嗓子說:兄弟,你在哪兒呢?我說:在路上。駱駝說:兄弟呀,告訴你,我中獎了。我說:開玩笑。你在哪兒?他說:真的。正如你預測的,我中了個大獎。我欠你的,我想還上。我說:你欠我什么?駱駝說:共事這么多年,你從未向我張過嘴,提過任何要求……當時,我正開著車,迷迷瞪瞪的,不知他什么意思,也不知該怎么說。駱駝說:兄弟,厚樸堂就交 給你了。我說:你喝多了?駱駝說:你聽我說完。另外,我給你點錢,五百萬。打到你的卡上。說了多少年了,不是要出經(jīng)典么?這點錢,就作為出經(jīng)典的基金吧。我說:又想出書了,啥意思?駱駝說:這是哥哥的一點兒心意。當然,萬一有那么一天,我兒子需要照顧的時候……我說:扯淡。這話啥意思吧?駱駝說:連句話都不給么?我馬上改口說:若是真有這一天,放心吧。
我記得,臨掛電話時,駱駝突然又重復地說:兄弟,咱們是老鄉(xiāng)啊。最近,我讓人查了家譜才知道。當年,咱們還是一個縣的,我們家是逃水過來的……這話很突兀。我說:你祖上,哪村的?他說:駱家寨。而后又補一句: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兄弟,保重。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這就是駱駝。在他最危險的時候,在他絕望的時候,他仍然保持著應有的尊嚴。他不向任何人求助。
那會兒,在高速路上,我心里一直犯嘀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皮老是一跳一跳的,感覺很不好。有那么一刻,我覺得路兩邊的樹在飛,樹一棵棵地飛起來了,路邊的牌子也飛起來了,那路牌上的字一個個斜著,眼前的字飛舞著,像是一片一片帶鉤兒的金刀……我趕忙把速度降下來,對自己說:慢。慢。慢。
—個小時后,衛(wèi)麗麗在電話里嗚咽著說:國棟死了。他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我問:什么時候?
她說:剛剛。
我腦子一下子短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