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態(tài)卻意想不到地惡化了。
“算了吧!”堀木歪著嘴巴說道,“就連我也竟然和這種窮光蛋的女人……”
他就像是困窘至極似的交叉著雙臂,目不轉睛地盯著常子,苦笑了。
“給我酒,我身上沒有錢?!蔽倚÷暤貙ΤW诱f道。我真想喝個爛醉。從所謂的世俗眼光來看,常子的確是一個不值得醉漢親吻的、丑陋而貧窮的女人。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意外地遭受了雷擊一樣。我喝呀,喝呀,從沒喝過這么多酒,一直喝到爛醉如泥,與常子面面相覷,悲哀地微笑著。經堀木那么一說,我真的覺得她不過是一個疲憊不堪而又貧窮下賤的女人,可與此同時,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卻又油然而生(我至今仍舊認為:貧富之間的矛盾盡管貌似陳腐,但卻是戲劇家筆下永恒的主題之一)。我發(fā)現(xiàn)常子是那么可愛,以至于我生平第一次覺察到自己萌發(fā)了一種雖然微弱但卻積極主動的戀愛之心。我吐了,吐得不省人事。喝酒喝得不省人事,這還是第一次。
醒來一看,常子坐在我的枕邊。原來我是睡在了本所木匠家二樓的房間里。
“你說過‘錢一用完,緣分就斷’,我還以為是開玩笑來著。莫非你是真心說的?要不,你干嘛不來了?要斷絕緣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難道我掙錢給你用,還不行嗎?”
“不,那可不行?!?br/>
然后女人也躺下睡了。拂曉時分,從女人的口中第一次迸出了“死”這個字眼。她早已被人世的生活折磨得精疲力盡,而我一想到自己對人世的恐懼和生存的煩憂,還有金錢、女人、學業(yè)、運動等等,似乎就再也無法忍耐著活下去了。于是不假思索地贊同了她的提議。
但當時我卻并沒有真正作好去“死”的思想準備。其中的確隱含著某種“游戲”的成分。
那天上午,我和她雙雙徜徉在淺草六區(qū),一塊兒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各自喝了一杯牛奶。
“賬你先結了吧。”
我站起身,從袖口里掏出小錢包皮,打開一看,里面僅有三塊銅幣。一種比羞恥更凄烈的情愫一下子攫住了我。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的是自己在仙游館的那個房間,那個只剩下了學生制服和被褥,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送進當鋪典當?shù)幕臎龇块g。除此之外,我所有的家當就只有此刻穿在身上的碎花布和服與斗篷了。這便是我的現(xiàn)實。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走投無路了。
看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那女人也站了起來,瞅了瞅我的錢包皮問道:
“哎?!就這么點錢?!”
盡管這句話有口無心,但分明有一種疼痛感穿透了我的骨髓。這是我第一次因自己所愛的人所說的話而體驗到痛苦。三枚銅幣說到底算不得錢,它帶給我從未咀嚼過的奇妙的屈辱感,一種沒臉再活下去的屈辱感。歸根到底,那時的我還尚未徹底擺脫有錢人家的紈袴子弟這一種屬性*吧。也就在這時候,我才真正地為一種實感作出了去死的決定。
那天夜里我們倆一塊兒跳進了鐮倉的海面。那女人囁嚅著“這腰帶還是從店里的朋友那兒借來的吶”,隨即解了下來疊放在巖石上面。我也脫下斗篷放在了同一塊巖石上,然后雙雙縱身跳進了海水里。
女人死掉了,而我卻得救了。
或許因為我是一個高中生,再加上父親的名字多少具有一些所謂的新聞效應吧,情死的事兒被當做一個重大事件登載在報紙上。
我被收容在海濱的醫(yī)院里,一個親戚還專程從故鄉(xiāng)趕來,處理種種后事。故鄉(xiāng)的父親和一家人都勃然大怒,有可能就此與我斷絕關系,那個親戚這樣告訴我以后就回去了。但我哪有心思顧及這些,我只是想念著死去的常子,禁不住潸然淚下。因為在我迄今為止所交往的人中間,我只喜歡那個貧窮下賤的常子。
房東的女兒給我寄來了一封長信,里面是她寫下的五十首短歌。這些短歌的開頭一句全都是清一色*的“為我活著吧”這樣一種奇特的句子。護士們快活地笑著到我的病房里來玩,其中有些護士總是在緊緊握過我的手之后才轉身離去。
在這所醫(yī)院里檢查出了我左肺上有毛病。這對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協(xié)助自殺罪”為名帶到了警察局。在那里他們把我作為病人對待,收容在特別看守室里。
深夜,在特別看守室旁邊的值班室內,一個通宵值班的年邁警察悄悄拉開兩個房間中央的門,招呼我道:
“冷吧。到這邊來烤烤火吧?!?br/>
我故作無精打采地走進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來。
“到底還是舍不得那個死去的女人吧?!?br/>
“嗯?!蔽夜室庥眯〉脦缀趼牪灰姷穆曇艋卮鸬?。
“這就是所謂的人情吧。”
接著他漸漸擺開了架勢,儼然一副法官的樣子裝腔作勢地問道。
“最初和那女人搞上關系是在哪兒?”
他當我是個小孩子,擺出一副審訊主任的派頭,為了打發(fā)這個秋天的夜晚,企圖從我身上套出什么近于猥褻的桃色*新聞。我很快察覺到了這一點,拼命地強忍住想笑的神經。盡管我也知道,對警察的這種“非正式審訊”我有權拒絕作出任何回答,但為了給這漫長的秋夜增添一點興致,我始終在表面上奇妙地表現(xiàn)出一片誠意,仿佛從不懷疑他就是真正的審訊主任,以至于刑罰的輕重徹底取決于他的意志似的。我還進行了一番適當?shù)摹瓣愂觥?,以多少滿足一下他那顆色*迷迷的好奇心。
“唔,這樣我就大體上明白了。如果一切都從實回答。我嘛,自然會酌情從寬處理的。”
“謝謝。還請您多多關照?!?br/>
真是出神入化的演技。這是一種對自己毫無益處的賣力表演。
天色*已經亮了。我被署長叫了過去。這一次是正式審訊。
就在打開門走進署長室的當口,署長便發(fā)話了:
“哦,真是個好男兒啊。這倒怪不了你。怪只怪你的母親,生下了你這樣一個好男兒?!?br/>
這是一個皮膚微黑、像是從大學畢業(yè)的年輕署長。聽他突如其來地這樣一說,我不禁萌發(fā)了一種悲哀的感覺,就像自己是一個半邊臉上長滿了紅斑的、丑陋的殘疾人一樣。
這個署長的模樣就像是一個柔道選手或者劍道選手,他的審訊方式也顯得干練而爽快,與那個老警察在深夜所進行的隱秘而執(zhí)拗的好色*審訊相比,真可謂天壤之別。審訊結束后,署長一邊整理送往檢察局的文件,一邊說道:
“你得好好愛惜身體吶。你吐血了吧?”
那天早晨我有些反常地咳嗽。一咳嗽,我就用手巾掩住嘴巴。只見手巾上就像是降了紅色*的霰子一般沾滿了血。但那并不是從喉嚨里咯出來的血,而是昨天夜里在我摳耳朵下面的小疙瘩時流出來的血。我突然意識到,不挑明其間的真相或許對我更為有利,所以只是低下頭,機敏地回答道:
“是的?!?br/>
署長寫完文件后說道:
“至于是否起訴,得由檢察官來決定。不過,還是得用電報或電話通知你的擔保人,讓他到橫濱檢察局來一趟??傇撚幸粋€吧,諸如你的擔保人或監(jiān)護人之類的?!?br/>
我突然想起,一個曾經經常出入于父親的別墅、名叫澀田的書畫古董商是我學校的擔保人。這個叫澀田的人,和我們是同鄉(xiāng),常常拍我父親的馬屁,是一個長得又矮又胖、年屆四十的獨身男人。他的臉,特別是眼睛,與比目魚十分相似,所以父親總是叫他“比目魚”,而我也跟著那么叫慣了。
我借助警察的電話簿,查到了“比目魚”家的電話號碼。我撥通了電話,請他到橫濱檢察局來一趟。沒想到“比目魚”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說起話來竟然裝腔作勢的,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喂,那個電話話筒還是消一下毒為好。沒看見他吐血了嗎?”
當我回到特別看守室坐下之后,聽見署長正用大嗓門吩咐警察給電話話筒消毒。
午飯以后,我被他們用細麻繩綁住胳膊,與一個年輕警察一起乘坐電車向橫濱出發(fā)了。盡管它們準許我用斗篷遮住捆綁的痕跡,但麻繩的一端卻被年輕警察牢牢地握在手中。
不過,我并沒有絲毫的不安,倒是對警察署的特別看守室和那個老警察依依不舍。嗚呼,我怎么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呢?被作為犯人捆綁起來,竟然反而使我如釋重負,萬般愜意。即使此刻當我追憶當時的情形時,我也不由自主地變得心曠神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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