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溫 暖：那些細碎而美好的存在
有些東西明明一文不值，卻不舍得丟掉，有時候找不著還會急得坐立不安。
問題是它們越來越舊，越來越老，而我已經(jīng)漸漸不敢看它們。
它們裝在盒子里，放在角落里，像一部部電影 ，隨時都能讓我重新看到一場大雨，一次分離，一杯咖啡，一個擁抱……
1.老情書
老太太拄著拐杖，站在酒吧里，痛罵年輕人一頓，抖出張發(fā)黃的字條說：“這是老頭兒寫給我的，讀給你們聽。哎喲呆逼，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p>
你會不會說話？
會說話的人分兩種。第一種會說話，是指能判斷局勢，分門別類，恰好說到對方心坎里，比如蔡康永。第二種會說話，是指話很多，但沒一句動聽的，整個就像彈匣打不光的AK47，比如胡 言。
胡 言是我朋友中最特立獨行的一位，平時沒啥存在感，嘴巴一張就是發(fā)核彈，“乓”，炸得大家灰頭土臉。
一哥們兒失戀，女朋友收了他的鉆戒跟別人跑了。狐朋狗友齊聚KTV，都不敢提這茬兒，有人悠悠地說：“此情可待成追憶?！苯锹淅飩鱽砗?言的聲音：“此情可待成追憶，賤貨喜逢大傻逼?！?/p>
包皮廂里鴉雀無聲。大家面無表情，我能聽見眾人心中的臺詞：哈哈哈哈太機智了哈哈哈哈。
又一哥們兒結(jié)婚，迎親隊伍千辛萬苦沖進新娘房間，最后一道坎兒是找新娘的一只鞋。一群爺們兒翻遍房間，就是找不到，急得汗流浹背。
胡 言踱步進來，皺著眉頭說：“藏得真好啊。丑貨，一看就是丑貨干的好事，丑貨別的不行，藏東西最內(nèi)行。水獺一生長得丑，但人家吃了睡不搗鬼。海狗喜歡藏東西，但人家也不去坑烏賊。本來圖個吉利，她非得破壞婚姻。國人不立個《擊斃丑貨法》，就得重修《婚姻保護法》。人家說有些女的表面上對你好，其實巴不得你跟她一樣，一輩子嫁不出去，今天看來果然是真的?！?/p>
剛說完，一個小個子姑娘“哇”地痛哭出聲，連滾帶爬鉆進床 底，從床 架里摸出一只鞋，號啕奔走。
大家面面相覷，猛地歡呼。新郎擦擦汗，感激地遞杯酒給胡 言說：
“多謝哥們兒，今兒多虧你，說兩句！”
我在外圍慘叫：“不要?。 ?/p>
已經(jīng)遲了，胡 言舉起酒杯激動地說：“今朝痛飲慶功酒，明日樹倒猢猻散。”
我勸他去學(xué)學(xué)蔡康永，于是他看了幾集《康熙來了》，跟我說：
“哈哈哈哈小S真好玩，像一塊活蹦亂跳的毛肚，比我還不要臉?！?/p>
媽的毛肚怎么就不要臉了？
胡 言嘴巴可怕，但為人孝順講義氣。他父親很久前去世，母親快七十了，相依為命。老太太精神矍鑠，嘉興人，隔三岔五包皮粽子給我們吃。網(wǎng)上叫囂著甜粽黨 咸粽黨 ，黨 個毛，只有嘉興的才叫粽子，其他只能算有餡兒的米包皮。老太太送粽子那不得了，誰家還剩幾個，大家一定晚上殺過去吃光。
一天黃昏胡 言火急火燎打電話給我，讓我快去他家。他自己加班走不開，老太太玩命催回家?guī)兔?。我氣喘吁吁地趕到，胡 言家端坐著三位老太太，圍著麻將桌，一臉期待看著我。
算了那就打幾圈。結(jié)果老太太團 伙精明得不得了，指哪兒打哪兒，輸?shù)梦颐婕t耳赤呻吟連連，一直打到十一點。散伙了，老太太跟我說：
“小張，胡 言是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
我一愣：“完全不知道啊。”
老太太說：“我送你倆粽子，你趕緊講?！?/p>
我說：“哦那姑娘是長沙的，回老家了，兩地距離太遠，你說再在一塊兒也不合適。”
老太太斜著眼睛：“吹牛，肯定是胡 言嘴太臭。”
我說：“也不排除有這方面原因?！?/p>
老太太拍大腿：“哎呀我都沒見過，這就飛了，這畜生糟蹋良家婦女一套一套的?！?/p>
我瀑布汗。
胡 言推門進來，喊：“媽，你胡說八道什么？”
老太太喊：“我媳婦呢？”
胡 言瀑布汗：“她是獨生子女，父母年紀也大，她不想留在外地，就回長沙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那你跟著去長沙啊?！?/p>
胡 言說：“我去了你怎么辦?！?/p>
老太太說：“我留這兒，小張?zhí)焯旃蛑藕蛭?。?/p>
我腿一軟。
胡 言拽著我想跑，我癱在地上被他拖著走，哭著喊：“粽子呢粽子呢？”
兩人去哥們兒管春的酒吧扯淡。其實我明白，老太太在南京待了三十多年，打牌健身溜達嘮嗑的朋友都在一個小區(qū)。老人建立圈子不比我們?nèi)菀?，他們重新到一個地方生活，基本就只剩下寂寞。
剛要了打酒，管春領(lǐng)著個老太太進來，哭喪著臉說：“胡 言，不是我不幫你，你媽自己找上門的?！?/p>
胡 言暴怒：“放屁，你手里還拎著粽子！肯定是你出賣了我！”
老太太拄著拐杖，一拍桌子，說：“閉嘴！”
整個酒吧剎那靜止了，人人閉上嘴巴，連歌手也心驚肉跳地偷偷關(guān)了音響。
老太太說：“我就特別看不起你們這幫年輕人，二三十歲就叨叨說平平淡淡才是真。你們配嗎？我上山下鄉(xiāng)，知青當(dāng)過，饑荒挨過，這你們沒辦法體會。但我今兒平安喜樂，沒事打幾圈牌，早睡早起，你以為憑空得來的心靜自然涼？老和尚說終歸要見山是山，但你們經(jīng)歷見山不是山了嗎？不趁著年輕拔腿就走，去刀山火海，不入世就自以為出世，以為自己是活佛涅槃來的？我的平平淡淡是苦出來的，你們的平平淡淡是懶惰，是害怕，是貪圖安逸，是一條不敢見世面的土狗。女人留不住就不會去追？還把責(zé)任推到我老太婆身上！呆逼?！?/p>
她一揮拐杖，差點兒打到胡 言腦門兒：“你那女朋友我都沒見過，你們誰見過？”
酒吧里大部分人都點頭如搗蒜。
老太太說：“自己弱不禁風(fēng)，屁事不懂，看見別人奔波受苦，只知道躲在角落放兩支冷箭說矯情，說人家犯賤窮折騰。呸，一天到晚除了算計什么都不會。錢花完可以再賺，吃虧了可以再來，年輕沒了怎么辦？當(dāng)過兵才能退伍，不打仗就別看不起犧牲。你會不會說話？會說話，就去長沙，告訴人家，你想娶她。”
老太太抖出一張發(fā)黃的紙，大聲說：“這是我老頭寫給我的，我讀給你聽?！彼戳税胩?，說：“哎喲呆逼，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小張你喜歡寫字，你臨時來一篇?！?/p>
我趕緊臨場朗誦：“相信青春，所以越愛越深，但必須愛。勇于犧牲，所以死去活來，但必須來。從低谷翻越山巔，就能找到云淡風(fēng)輕的庭院?？傆幸惶欤愕哪_下滿山梯田，沿途汗水盛開。想要滿屋子安寧，就得丟下自己的骸骨，路過一萬場美景。”
老太太抽我一耳光，說：“當(dāng)著七十歲老太婆的面說骸骨，滾?！?/p>
她靜靜地看著胡 言，說：“幾個月前，你在陽臺打電話，我聽到了。你勸她留在南京，不要去長沙。勸著勸著自己哭了，我特別想沖進去揍你一頓，哭什么，姑娘孝順是好事，你不能追著去嗎？然后從那天開始天天加班，你有這么勤勞嗎，還不是怕回家孤單單地想心事?！?/p>
老太太說：“我年紀大了，本來想你結(jié)婚后，每天包皮粽子給你們小兩口吃。吃到你們膩了，我也可以走了。你是我兒子，走錯路不怕，走錯就回家，你媽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回來的時候我在家?！?/p>
她說完擦擦眼淚，昂首挺胸走了。管春趕緊送她。
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酒吧里的每個人眼里都淚汪汪。
我突然明白胡 言的語言能力是從哪兒來的，這絕對是遺傳啊。
后來胡 言還是沒去長沙。老太太氣得眼不見為凈，麻將也不打，喊我教她上網(wǎng)看微博什么的。沒幾天又自己報團 去旅行，跟一群老頭老太戴著紅帽子，咋咋呼呼地去逛桂林山水。胡 言放不下心想跟著去，結(jié)果老太太早上五點偷偷摸摸出發(fā)，留下胡 言無言望著天花板。
老太太回來后，不給胡 言好臉色，準備養(yǎng)精蓄銳繼續(xù)跑。結(jié)果半月后心梗，搶救及時，住院等搭橋換二尖瓣。我們一群哥們兒輪流守夜，老太太閉著眼睛，話都說不了。
一天胡 言坐在老太太身旁，沉沉睡著。我剛拎著塑料袋進來，想替胡 言換班。
老太太艱難地開口，說：“悅悅，胡 言是好孩子?！?/p>
我突然哭得不能自已。
悅悅是胡 言的女朋友，在長沙工作。老太太可能已經(jīng)說夢話了吧。
老太太是怎么知道她名字的？
那，其實母親什么都知道。
再后來，老太太沒等到手術(shù)，二次心梗發(fā)作，非常嚴重，沒有搶救過來。
胡 言再也不會說話，他變得沉默寡言。
頭七那天，大家在胡 言家守靈。半夜十一點，虛掩的門推開，沖進來一個姑娘，妝是花的，對我喊：“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她大哭，跪在老太太靈前，說：“阿姨，我跟爸媽說過了，他們說，我應(yīng)該留在南京，胡 言有這樣的媽媽，我們放心的?！?/p>
我們呆呆地說不出話，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姑娘叫悅悅，在長沙工作，可是她現(xiàn)在在南京。
悅悅哭得喘不過氣。她面前擺著老太太的遺像，微笑著看著大家。
那天中午我接到電話，是悅悅打給我。她問我，胡 言的媽媽怎么樣。我說你干嗎不問胡 言，她說他電話打不通。我不敢亂講，就問，你找她干嗎？
悅悅告訴我，老太太其實沒旅游，單槍匹馬去了長沙。那天她正在上班，老太太跑到柜臺，存了二十萬。悅悅出于流程，問她怎么存法。老太太說，聽說在銀行工作很辛苦，每年要拉到一定數(shù)目的存款，才能升職。
悅悅摸不著頭腦，說：“謝謝阿姨。”
老太太嘀咕：“悅悅，你快升職，讓胡 言那渾球后悔?！?/p>
悅悅這才明白，自己碰到胡 言媽媽了。她趕緊請了半天假，帶著老太太去吃飯。
老太太說：“悅悅你喜歡胡 言嗎？”
悅悅哭了，說自己很喜歡胡 言，可是父母身體不好，自己留在長沙才放心。讓阿姨失望了。
老太太嘿嘿一笑，說：“那你就留在長沙，快快升職，免得胡 言來了長沙欺負你?！?/p>
悅悅說：“胡 言肯到長沙嗎？”
老太太點頭說：“他會來的，我這就是過來熟悉一下環(huán)境。到時候我先來住一陣，等你們踏實了我再回南京?！?/p>
老太太在長沙住了三天，包皮粽子給悅悅吃。
后來悅悅送她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老太太住在一家很便宜的旅館，桌上堆著一些葉子和米，還有最便宜的電飯鍋。
我這才知道，老太太學(xué)電腦看微博的原因，是想找到悅悅啊。我的眼淚止不住，說，悅悅你快來南京吧，阿姨去世了。
千里奔喪的悅悅跪在靈前，拿出一個粽子，哭著說：“阿姨，粽子好好吃，我不舍得吃完，留了一個在冰箱里。今天拿出來結(jié)果壞掉啦，阿姨求求你，不要怪悅悅……”
朋友們泣不成聲。
過了一年，胡 言和悅悅結(jié)婚。那天沒有大擺筵席，只有三桌，都是最好的朋友。悅悅父母從長沙趕來，也沒有其他親戚。
悅悅穿著婚紗，無比美麗。
可是她從進場后，就一直在哭。
胡 言西裝筆挺，牽著悅悅，然后拿出一張泛黃的紙，認真地讀。短短幾句話，一直被自己的抽泣打斷。
親愛的劉雪同志，我很喜歡你，我已經(jīng)跟領(lǐng)導(dǎo)申請過了，我要調(diào)到南京來。他們沒同意，所以我辭職了?，F(xiàn)在檔案怎么移交 我還沒想好。
所以，請你做好在南京接待我的準備。
親愛的劉雪同志，我不會說話，但我有句心里話要告訴你。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永遠。
所有的朋友腦海中都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
老太太拄著拐杖，站在酒吧里，痛罵年輕人一頓，抖出張發(fā)黃的字條說：“這是老頭寫給我的，讀給你們聽。哎喲呆逼，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