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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幸在晚上八點多回到家里,最近他很少這么晚回家。
“我在公司做最后的處理工作,盡可能拖延事跡敗露的時間。”貞幸松開領帶時說,汗水濕了他的襯衫,都黏在皮膚上。
他們一起吃了晚餐。在這個家里吃的最后一頓晚餐是昨天剩下的咖哩,冰箱里已經(jīng)空了。
吃飯時,貞幸和紀美子小聲地討論著行李的事。貴重物品、衣物和立刻需要用到的雜物、浩介的讀書用品,基本上只帶這些東西離開,其它東西都留在這里──他們最后一次確認已經(jīng)討論多次的內容。
中途,紀美子提起浩介賣掉唱片的事。
“賣了?全都賣了?為甚么?”貞幸發(fā)自內心地感到驚訝。
“沒有特別的原因,”浩介低著頭回答,“反正家里已經(jīng)沒有唱機了?!?/p>
“是嗎?原來賣掉了,嗯,這樣很好,幫了大忙了,不然很占地方?!必懶艺f完后又問:“賣了多少錢?”
浩介沒有回答,紀美子代替他回答說:“一萬圓?!?/p>
“一萬圓?才一萬圓而已?”貞幸的語氣頓時變了,“你是傻瓜嗎?總共有幾張?我記得有不少黑膠唱片吧。買齊這些唱片,要花多少錢?兩、三萬絕對買不到吧?你居然只賣一萬……你在想甚么???”
“我不是想靠那些唱片來賺錢,”浩介仍然低著頭回答,“而且,大部份都是哲雄哥留下來的?!?/p>
貞幸用力咂著嘴。
“真是食米不知米價,向別人拿錢的時候,多拿十圓、二十圓也好。我們無法再過以前那種生活了,你懂不懂?。俊?/p>
浩介抬起頭,很想反問父親,到底是誰搞成這樣的?
不知道貞幸如何解釋兒子的表情,他又叮嚀了一句:“聽到了沒有?”
浩介沒有點頭,放下原本準備吃咖哩的湯匙?!拔页燥柫恕!闭f完,他就站了起來。
“喂,到底聽到了沒有?”
“煩死了,聽到了啦?!?/p>
“甚么?你怎么對大人說話的?”
“老公,算了啦?!奔o美子說。
“怎么可以算了?喂,那錢呢?”貞幸問:“那一萬圓呢?”
浩介低頭看著父親,貞幸的太陽穴冒著青筋。
“也不想想是用誰的錢買的唱片?你是用零用錢買的吧?是誰賺錢給你零用錢的?”
“老公,別這樣,你要向兒子拿錢嗎?”
“我要讓他知道,那些錢是誰賺的?!?/p>
“別說了,浩介,趕快去自己的房間收拾一下,等一下就要出發(fā)了?!?/p>
浩介聽了紀美子的話,走出客廳,走上樓梯,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倒在床 上。他看到墻上貼的披頭四海報,坐了起來,把海報撕下來后,用雙手撕爛了。
兩個小時后,聽到了敲門聲。紀美子探頭進來。
“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浩介用下巴指著桌子旁,那里有一個紙箱和一個運動袋,是他所有的財產(chǎn)?!耙吡藛幔俊?/p>
“嗯,差不多該走了?!奔o美子走進房間,“對不起,讓你這么痛苦?!?/p>
浩介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甚么。
“但情況一定會好轉,你就暫時忍耐一下?!?/p>
“嗯?!彼p聲回答。
“不光是媽媽,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夠讓你幸福,我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即使奉獻生命也不足惜?!?/p>
浩介低著頭,暗想著“少騙人了”。一家人都已經(jīng)準備跑路了,兒子怎么可能幸福?
“三十分鐘后,把行李拿下來?!奔o美子說完,走出了房間。
就像林哥?史達(Ringo Starr),浩介心想。在《Let it be》中,林哥看到披頭四漸漸潰散,拚命想要修復,但他的努力白費了。
半夜十二點,浩介他們摸黑出發(fā)了。貞幸不知道去哪里借來一輛白色老舊的大型廂型車做為逃亡工具。三個人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貞幸開著車。后方的載貨臺上堆滿了紙箱和行李袋。
三個人在車上幾乎沒有說話。上車前,浩介問貞幸:“我們要去哪里?”貞幸回答說:“到了就知道了?!币宦飞现徽f了這兩句話。
不一會兒,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浩介完全不知道目前在哪里,也不知道開往何處。雖然不時看到路標,但都是一些陌生的地名。
車子開了兩個小時,紀美子說要上廁所,貞幸把車子開進了休息站。浩介看到了“富士川”的地名。
因為是深夜,停車場內沒甚么車子,貞幸把車子停在最角落的位置。他似乎徹底避免引人注目。
浩介和貞幸一起走進廁所。當他上完廁所,正在洗手時,貞幸走到他旁邊說:“這一陣子都不會給你零用錢了?!?/p>
浩介訝異地看著鏡子中的父親。
“當然不會再給你了啊,”貞幸又接著說,“你不是有一萬圓嗎?已經(jīng)夠多了?!?/p>
又是這件事。浩介十分沮喪。只不過是一萬圓,而且還是跟兒子計較。
貞幸沒有洗手,就走出了廁所。
浩介看著他的背影,聽到內心好像有一條線斷裂的聲音。
那應該是期待和父母維系在一起的最后一線希望,然而,這一線希望也破滅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浩介走出廁所,朝向和停車位置相反的方向跑了起來。他并不知道休息站的構造,但滿腦子只想著遠離父母。
他不顧一切地奔跑,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當他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來到了另一個停車場,那里停了好幾輛卡車。
不一會兒,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坐上其中一輛卡車,似乎正準備出發(fā)。
浩介跑向卡車,繞到車后。他向車篷內張望,發(fā)現(xiàn)車上載了很多木箱子,沒有臭味,而且有可以躲藏的空間。
卡車突然發(fā)動了引擎,浩介不加思索地跳上了載貨臺。
卡車很快就出發(fā)了。浩介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無法平靜下來。
他抱著雙腿,把臉埋進雙腿,閉上眼睛。他想睡一覺。睡一覺醒來之后,再考慮以后的事,但是,自己做了無可挽回的事,和以后要如何生活的不安,讓他無法從亢奮狀態(tài)中平靜下來。
浩介當然完全不知道卡車一路開向哪里,一方面是因為天色太黑,但即使是白天,光靠周圍的風景,他也不可能了解自己身在何處。
他覺得自己完全沒有闔眼,又好像小睡了一下。當他醒來時,卡車停在原地。不像在等紅燈,似乎已經(jīng)到了目的地。
浩介從載貨臺上探出頭向外張望。那里是一個很大的停車場,周圍也停了好幾輛卡車。
確認四下無人后,他跳下載貨臺。他把頭壓低,跑向停車場的入口。幸好沒有警衛(wèi)。離開停車場后,他看了一眼入口的廣告牌,得知是東京都江 戶川區(qū)的一家運輸公司。
天色仍然一片漆黑,沒有一家商店開著,浩介只能邁開步伐。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走去哪里,但他只能走。因為他覺得,只要繼續(xù)走,就一定可以到某個地方。
走著走著,天亮了起來。沿途看到不少公車站,他看了公交 車的終點站時,頓時看到了希望。因為公交 車的終點站是東京車站。太好了,只要繼續(xù)走,就可以到東京車站。
但是,去了東京車站后怎么辦?要去哪里?東京車站應該有很多電車,要搭哪一輛呢?他一邊走,一邊思考。
看到小公園時,他就停下來休息,然后繼續(xù)趕路。即使他努力不去想,父母的事仍然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他們發(fā)現(xiàn)兒子不見了會怎么辦?他們根本沒辦法找自己,但又不能報警,更不可能回家。
他們一定會按照原定計劃去新的地方,等安頓好之后,再開始找自己,但是,他們不能引人注目,也不能向親戚或朋友打聽,因為他們害怕的“債權人”早就在親戚、朋友那里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浩介也沒有任何方法找父母。因為他們日后會隱姓埋名過日子,所以不可能用真名。
所以,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父母了。想到這里,內心深處涌現(xiàn)一絲酸楚。但是,他沒有后悔。自己和父母的心已經(jīng)不在一起,事到如今,已經(jīng)無法修復了,即使生活在一起,也沒有意義。這是披頭四教他的道理。
隨著時間的經(jīng)過,車流量漸漸增加,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還有學生去上學。浩介想起今天是第二學期的開學日。
公交 車超越了他,他朝向公交 車前進的方向走去。今天是九月的第一天,但仍然殘留著夏天的暑氣,身上的T恤已經(jīng)滿是汗水和灰塵。
上午十點多,他終于走到東京車站。當車站大樓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一開始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是車站。漂亮的紅磚建筑物讓他聯(lián)想到歐洲中世紀的大洋房。
一踏進車站內,立刻被偌大的空間嚇到了。浩介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終于看到了“新干線”幾個字。
他之前就很想搭新干線,因為今年在大阪舉行萬博,原本以為終于有機會了,沒想到會發(fā)生之后這些事。
車站內到處貼著萬博的海報,根據(jù)海報上的介紹,只要搭新干線到新大阪車站,再搭一班地鐵,就可以抵達萬博會場。
他突然想去看看。他的皮夾里有一萬四千多圓,一萬圓是賣唱片的錢,其它是今年的壓歲錢剩下的。
至于去看了萬博之后該怎么辦,他目前完全沒有計劃,總覺得去了之后,就會有辦法。日本各地的人,不,世界各地的人都聚集在那里舉辦嘉年華會,自己應該可以在那里找到生存的機會。
他走去售票處確認票價,看了前往新大阪車站的票價,不禁松了一口氣。因為比他想象中便宜。前往新大阪的新干線有“光號”和“木靈號”,他猶豫了一下,選擇了“木靈號”?,F(xiàn)在必須節(jié)省。
他走出售票窗口,對售票員說:“一張到新大阪車站。”男性售票員打量了浩介一下,問他:“要買學生優(yōu)惠票嗎?請出示學生優(yōu)惠證和學生證?!?/p>
“啊……我沒有?!?/p>
“那就買普通票嗎?”
“好?!?/p>
售票員問他要買幾點的班次,以及要自由席還是指定席。浩介慌亂地回答了這些問題。
“請等一下。”售票員說完,走了進去。浩介確認了皮夾里的錢,打算買完車票后,去買鐵路便當。
就在這時,背后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翱梢源驍_一下嗎?”
回頭一看,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站在身后。
“有甚么事嗎?”
“有事想要問你,可不可以跟我來?”那個男人說話態(tài)度很有威嚴。
“但是,我要拿票……”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的,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走吧。”
男人抓住浩介的手臂。他的手很有力,不容浩介拒絕。
浩介被帶到一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雖然那個男人說,不會占用他太多時間,但浩介被扣留在那里好幾個小時。因為浩介不愿回答他的問題。
你叫甚么名字?住在哪里?──這是他最先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