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坐在您的面前了?!?/p>
他:“真不好意思,前幾次都是因為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沒辦法脫身,所以臨時變的?!蔽遥骸拔抑滥苊Γ瑳]關系……我們進入正題吧?”
我打開錄音筆看著他。
面前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是個生物學家。曾經(jīng)在37~41 歲因精神分裂導致了嚴重的幻視和幻聽。痊愈后他曾經(jīng)對別人說過,雖然那幾年很痛苦,但卻很重要。就是這個說法,讓我很好奇。所以拐了好幾道彎找到這個人,并且終于坐在了他的面前。他微笑看著我:“你的好奇能理解,讓我想想從哪兒開始說呢?就從發(fā)病前期說吧?!?/p>
我:“好?!?/p>
他:“我發(fā)病的原因跟當時的課題有關,那時候我正在分析有關分形幾何學和生物之間的各種關系?!?/p>
我:“分形幾何學?那是數(shù)學嗎?”
他:“是,不過好像高級數(shù)學對于分形幾何多少有些排斥……原因我就不說了,如果你搞無線通信的話,對那個可能會比較了解。我只說應用在生物學上的吧?”我:“好,太遠的不說?!?/p>
他:“簡單的舉例:比如說隨便找一棵樹,仔細看一下某枝樹杈,你會發(fā)現(xiàn)那個分杈和整棵樹很像,有些分杈的比例和位置,甚至跟樹本身的分杈比例和位置是一樣的。如果再測量分杈的分杈的分杈,你會發(fā)現(xiàn)還是那樣。假如你直接量葉梗和葉脈,還是整棵樹分杈的比例。
也就是說,是固定的一種模式來劃分的;再說動物,人有五個手指,其實就是微縮了人軀干分出的五個重要分支——雙臂,雙腿,頭;鳥類的爪子也是那樣,頭,雙腳,尾巴。而翅膀平時是收起來的,尾巴卻作為了一個肢體末端映射顯現(xiàn)出來了。因為收起的翅膀不如尾巴的平衡性重要。這個叫做自相象性。”我:“還真沒注意過……有點兒意思?!?/p>
他:“你記不記得幾年前流傳著一個解剖外星人的錄像?我第一次看就是知道那是假的。
你注意了嗎?視頻里面那個被解剖的外星人是四個手指。這是錯的,因為片子里的外星人和我們一樣,屬于肌體組織生物,也具備了四肢和頭,但是肢體末端映射卻是少了一個,假設那是真的,那只能解釋為:解剖的外星人就恰好是個殘疾外星人了。所以,我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假的?!?/p>
我:“嗯,回去我再認真看一遍,的確沒留意過這點?!?/p>
他:“其實分形幾何到處都是,你隨便找一粒砂,在顯微鏡下仔細看,砂的凹凸其實就是微縮了山脈;還有雪花的邊緣,其實微縮了整個雪花的結晶結構?,F(xiàn)在又證實了在原子內部的結構,和宇宙是一樣的。就是無論巨細,都是一種分形結構無窮盡的類似分割下去?!?/p>
我想起了量子泡沫。
他:“我那陣研究的就是這個了,當時很瘋狂,找來一切資料對照,什么神經(jīng)血管分支啊,骨骼結構啊,細胞結構啊,海螺的黃金分割啊,最后我快崩潰了,覺得那是一個不可打破的模式,但是不明白為什么,難道我們看來沒有規(guī)律的世界其實是遵從著某種規(guī)律嗎?于是……”
我:“我猜,于是您就開始從宗教和哲學上找原因了對吧?”
他笑了:“沒錯,你說對了。當時我找遍了能找到的各種宗教資料,甚至那些很隱秘的教派??晌矣X得還是沒說出一個所以然來,都是在似是而非的比喻啊,暗示啊,就是沒有一個說在點兒上?!?/p>
我:“然后您就……”
他:“然后我就瘋了,精神分裂。因為那陣過于偏執(zhí)了,腦子里整天都是那個問題。我覺得冥冥之中有一種人類理解之外的力量在推動整個世界,或者說,造就了整個世界。人是高貴的,但是卻和花草樹木,動物昆蟲都在一個模式下,這一點,讓我徹對自己、對整個人類極度的沮喪?!?/p>
我:“有沒有最后一根稻草?”
他:“有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找來一只雞(注意區(qū)分),仔細的量它的爪子,量它的翅膀,結果還是一樣的。但是當我累了站起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另一個我還蹲在那里量。”我:“???別人看得見嗎?”
他:“別人怎么可能看見呢?那是我的幻覺。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看見有自己的分身在各種地方量各種各樣的東西。量完了會走過來,臉色凝重的問我:為什么都是一樣的?”我:“有點兒嚇人啊……”
他:“那會兒不覺得可怕,只是覺得快崩潰了。我就想,這是一個模式還是一個固定的模型呢?真的有上帝、有佛祖嗎?他們手里的尺子就那么一把?怎么都是一樣的呢?”我:“嗯,徹底困惑了?!?/p>
他:“不僅僅困惑,還因為我的專業(yè)工作就是生物學。從最開始,我始終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證據(jù),證明人類是獨特的,人類是優(yōu)秀的,人類是神圣的。但是從應用了分形幾何到生物學后,讓很多潛在的問題都巨大化了。例如我們的腦的確進化了,但是模式還是沒變,腦干,小腦,大腦。雖然體積不一樣,但是人腦神經(jīng)的分形比例和一條魚的腦神經(jīng)分形比例沒區(qū)別。為什么這點上不進化呢?難道說最初就進化完美了?但是不可能啊。那個時候,我整天都看到無數(shù)個我,在人群,在街道,在各種地方認真的量著。我?guī)Ш⒆尤游飯@,看到兩個我就在獅子籠里面量,我嚇得大聲喊危險……結果可想而知?!?/p>
我:“嗯,可以想象?!?/p>
他:“然后就是去醫(yī)院啊,檢查啊,吃藥吃的昏昏欲睡啊,還住院了不到一年?!?/p>
我:“在醫(yī)院那會兒也能看到分身嗎?”
他:“很多,到處都是,每天都有好多個自己來我跟前匯報:為什么都是一樣的?不過就
是這樣我還是出院了?!?/p>
(受字數(shù)限制,本篇未完待續(xù))
我:“哎?醫(yī)生受不了您了?”
他笑:“當然不是,這一點得感謝我愛人和孩子。他們心疼我,一定要把我接回來。孩子甚至睡在客廳,把他自己的房間讓給我。這點我到現(xiàn)在都很感動?!蔽遥骸班?,這個很重要?!?/p>
他:“是這樣。其實就算我精神分裂那陣,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怕影響了他們,有時候覺得不對勁了,就算吃飯吃到一半,也立刻放下碗跑回自己房間去。關起門自己堵住耳朵蹲在地上,自己熬過去。等我出來的時候,我愛人和孩子就跟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和我有說有笑的。我知道他們在幫我,所以平時自己也拼命克制著。我不喜歡吃藥,吃完藥腦子是昏昏沉沉的,但是還是正點吃藥,不想給他們帶來麻煩?!?/p>
我:“您的毅力也很強?!?/p>
他:“不是毅力,是我不能辜負他們。后來我還驚動國際友人了——我外國的同學聽說后特地來看我了?!?/p>
我:“不是帶著圣經(jīng)來的吧?”
他:“哈哈,你很聰明,就是帶著圣經(jīng)來的。他說如果我有宗教信仰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了……反正是想讓我皈依天主教。我知道他是好意,那時候都明白,但是我還是沒辦法接受那些?!?/p>
我:“您有宗教信仰?”
他:“沒有,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不過,他說的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p>
我:“什么?”
他:“那個老同學告訴我:有些現(xiàn)象,如果用已知的各種學科、各種知識都不能解釋的話,那么對于剩下的那些解釋,不要看表面是否很荒謬或者離奇,都要學會去尊重。因為那很可能就是真正的答案。但是求證過程一定要謹慎仔細,不可以天馬行空。”
我:“這個說法很棒,很有道理。”
他:“所以這句話我記住了?!?/p>
我:“那時候您……病了多久了?”
他:“那會兒我已經(jīng)精神分裂兩年了。絕望的時候我覺得可能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了。”我:“快到轉折點了吧?”
他:“還沒到,不過后面兩年就不說了,都是一個樣,直接說你期待的轉折點吧?”
我笑。
他:“最后那一陣,差不多都是發(fā)病的最高峰期,都是讓人受不了的感覺。無數(shù)個我,穿過墻壁,穿過門,從窗外跑來對我說:為什么會都一樣?我堵住耳朵,縮在墻角,但是那些自己就跑到我的腦子里對我喊那句話,當時覺得整個頭都在嗡嗡的響,經(jīng)??紤]:自殺算了,一了百了。”
我:“……太痛苦了。”
他:“是這樣,直到那一天晚上。那天晚上又開始這種情況了,我蹲在墻角,那些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就在我痛不欲生的時候,突然一個炸雷似得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喊了一句話:這個就是答案?。∥铱傆X得那真的好像是誰喊出來的,因為當時震得我手腳發(fā)麻?!?/p>
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奇特。
他:“我愣了好一陣,猛然,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然后忍不住大笑,愛人和孩子嚇壞了,趕緊沖進來,當時我激動的不行,走到他們跟前,抱著他們娘兒倆放聲痛哭,告訴他們:
我找到了,我回來了?!?/p>
我克制著自己的感情波動看著他。
他:“那一瞬間,我的所有分身都消失了,所有的聲音也都沒有了,我知道我真的找到了?!蔽遥骸拔液芟M芨嬖V我!”
他平靜的看著我:“馬可以跑得很快,魚可以游的很深,鳥可以飛的很高,這都是它們的特點,為什么呢?馬跑得很快,但是馬不會四處去問自己為什么跑的快;魚游的深,但是魚不會四處找答案自己為什么游的深;鳥可以在天空翱翔,但是鳥不會去質疑為什么自己可以飛的那么高。我是人,我不會那么快,那么游,那么飛,但是我能夠去找、去追求那個為什
么。其實,這就是人類的不同啊,這就是人類的那顆心啊。”
我:“原來是這樣……”
他:“其實,我想通了很多很多。生和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尊重生命;生命是否高貴不重要,重要的是尊重自己的存在;在自己還有生命的時候,在自己還存在的時候,帶著自己那顆人類的心,永不停息的追尋那個答案。有沒有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充滿期待。還記得潘多拉盒子里的最后一件禮物嗎?”
我:“希望。”
他笑了:“沒錯,就是這個。就算會質疑,就算問為什么,那又怎么樣?不需要為此痛苦或者不安,因為人類就是這樣的,就是有一顆充滿好奇、期待、希望,永不停息的心臟?!?/p>
我覺得心里的一個結,慢慢的解開了。
那天臨走的時候,我問他:“痊愈之后您是什么樣的感受呢?”
他沒直接回答:“你有宗教信仰嗎?”
我:“不好意思,我沒……”
他:“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沒有,不過,我想借用新約的一句話,就是你剛剛問題的答案。在《約翰福音》第九章二十五節(jié)的最后一句?!?/p>
他狡黠的笑。
出了門我立刻發(fā)短信給一個對宗教頗有研究的朋友,讓她幫我查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回了短信給我。
《約翰福音》第九章第二十五節(jié)原文:He answered and said, Whether he be a sinner
or no, I know not: one thing I know, that,【whereas I was blind, now I see.】
【從前我是瞎的,如今我看得見?!?/p>
【特別感謝Kelly】
在落筆的時候,我對那句原文的語法問題產(chǎn)生了質疑,特別感謝遠在英國的Kelly 小姐幫我查證。
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