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0月28日
流光的灰白淺影·三
疼痛
我是個始終疼痛著的孩子。
我記得,我是在母親的疼痛中來到這個世界的。
那一天,我于疼痛中出生。于是,我注定成了個疼痛著的孩子。
即使春天在那一刻正爬進(jìn)產(chǎn)房的窗,即使母親欣然的微笑像4月的陽光一樣籠在我幼小的臉上。母親說我為世界帶來了春天,她軟軟地歪在產(chǎn)床 上,像一只馴良的母鹿散發(fā)著迷人的母性的溫 柔。窗外冷冷的枯枝正一天天努力地發(fā)芽,抽出嫩生生的碧枝。
我仿佛依稀見得,母親懷抱著弱小的我,走到4月初春的綠樹紅花間。在那樣一個溫 情的春天,我如此幸福地在母親的疼痛中出生了。她的疼痛深深印在我心上,成為一份永久的疼痛,我成為一個疼痛著的孩子。
于是,我常常想念4月,想念輕輕柔柔的春天。當(dāng)我閉上眼靜靜數(shù)自己的心跳,便知道那一份疼痛還在那里,就能夠安下心來,繼續(xù)勇敢地生活。
在冷寂的夜,我靠在單薄的小木床 上,風(fēng)總會如約而至地呼喊著奔過屋頂。每當(dāng)這時,我的思緒總是將我領(lǐng)回一日日模糊的童年。我又看見那個流淌著芬芳的花園。
淡紫的云懸在祖母的屋角,化不開。她總是被她的那些花包皮圍著,她總是淺淺地笑,拖著單薄的身體照顧她那些美麗的精靈。起風(fēng)了,祖母立在花叢中央,風(fēng)撫起她花白的頭發(fā),又偷去了一朵朵嬌弱的花。風(fēng)將她們吹成花瓣,吹成彩蝶,飛舞漫天。年幼的我總是喜歡追逐風(fēng)的足跡,任她的悲歌灌滿我小小的耳朵,我只是一直地向前跑,讓花瓣一片片撞上我的前額,又溺在我稀疏的發(fā)里。
我卻總是跌倒,深深地跌倒在風(fēng)吹過的、堅實(shí)的土地上。每一次都是傷痕累累。年幼的我,雙膝多數(shù)時候是一片青紫或殷紅的。我知道那是我疼痛的顏色。在跌倒中,我從未哭過,我恍然發(fā)現(xiàn)我原本如此堅強(qiáng),從我還那么幼小的時候開始。也許,這只是因?yàn)槲沂莻€疼痛著的孩子,對于疼痛我已不那么畏懼。我總是咬著牙站起來繼續(xù)向前跑去,因?yàn)槲抑里L(fēng)在前方。
我是這樣一個單純而倔犟的孩子,在祖母小小的花園里追逐著無形無影的希望。疼痛把它美妙的顏色以各式圖案繪在我幼小的雙膝上。
在冷寂的夜,當(dāng)風(fēng)呼喊著奔過我的屋頂,我便記起了那時的自己,記起了祖母被風(fēng)撫起的花白頭發(fā),記起了懷抱著芬芳的悲歌灌注入我小小的耳朵。我的疼痛浮現(xiàn),水中的倒影一樣,搖搖晃晃地映著我遙遠(yuǎn)的記憶,喚起我蒼白已久的感情。
冷寂的夜,我在疼痛中失眠,又在疼痛中醒來。明白了自己,是個疼痛著長大的孩子。
15歲我開始喜歡走在陽光里,我開始明白陽光存在的意義。我們有太多陰濕的心情,需要讓它們徹底暴露在陽光里,把過多的水分蒸發(fā)?;蛟S正是那一年,我變得脆弱而愛哭,于是我總是走進(jìn)有陽光的地方。是誰告訴我:成長是濕的。我笑笑,成長是水做的。
沒有原因,我被迫地跳進(jìn)那一片水里。
母親在岸上溫 柔地望著我,一如我出生的那個春天。孩子,你要勇敢。她總是這么對我說著。
但是,當(dāng)我倒在了慘白的病床 上,母親也變得脆弱而愛哭了。我將母親拖進(jìn)了這無底的深潭。至于我突然患上的病,我則解釋為我深埋的疼痛的涌發(fā)。我的手疼著,腳疼著,頭腦疼著,心,也沉沉地疼著,我的疼痛折磨起我,它變得無情而殘忍。醫(yī)生說,你不會死,只是疼痛。
母親簌簌地流淚,孩子,我多愿替你疼。
我強(qiáng)作笑顏,輕輕抓住她一日日老去的手。
疼痛,是我自己的。而母親用疼痛換來我的生命,此刻,卻又想用自己的疼痛換取我的健康和快樂。她無法替我疼痛,卻用愛融釋我的疼痛。我知道,母親的心此時比我的肉身承受著更沉重的疼痛。
病房里擠滿了疼痛著的靈魂。有個人在我的床 頭遺下一張白紙,上邊用鉛筆清淺地寫著:“快些仰起你那蒼白的臉吧,快些松開你那緊皺的眉吧,你的生命它不長,不能用它來悲傷,那些壞天氣,終究都會過去……”是樸樹的歌,我知道這些字是那個今天離開這里開始新生活的女孩為我留下的。昨夜,我和她躺在黑暗中反反復(fù)復(fù)唱著的,正是這支歌。
疼痛延續(xù),而我停止了悲傷。
我是個疼痛的孩子,從15歲開始,這意義變得深刻。孩子,你要勇敢。母親依舊溫 柔地說著。
16歲的夏天,祖母卻帶著我童年的全部美好匆忙地去了。直到最后一刻她才平靜了下來,她躺在那張單人床 上,離開了。我沒有哭,甚至還有一絲輕松,因?yàn)槲抑?,她病著的日子是多么疼痛。癌?xì)胞侵蝕了她的肋骨,我的祖母,一個忍受了無數(shù)疼痛的老人,卻抑止不住地被此時的疼痛折磨得慘叫。讓祖母去吧,離開這無法再容忍的疼痛吧,離開了,就不會疼了。于是,那一天,在夏日悶郁的風(fēng)里,我久久站著,不發(fā)一言,不掉一滴眼淚。
對于祖母,疼痛是個終結(jié),死,成了最有效的藥劑。
與她的疼痛相比,我的疼痛顯得微不足道。我不過是偶爾地疼痛著,在疼痛過去之后,還會得到一點(diǎn)點(diǎn)幸福和輕松,讓我明白沒有疼痛的日子是多么晴朗。
疼痛簡直成了我幸福的調(diào)味。
然而,當(dāng)我因疼痛而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這疼痛的酸心和沉重只有我自己能夠體味。疼痛,注定了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
我于是害怕母親知道我的腳又在痛了,總是強(qiáng)忍著,裝作若無其事地經(jīng)過她的眼前。然而,每一次,她總能發(fā)現(xiàn)。
我不希望母親的心承載我的疼痛,我不愿她再次因我而疼痛。
我走在自己的路上,磕磕絆絆的,一路莫名地摔倒,又堅忍著站起來。17年,短短的17年,我就像當(dāng)年追風(fēng)的自己一樣追逐無形無影的希望。雙膝繪著疼痛的圖案。
嘿,你得勇敢。
我是個始終疼痛著的孩子。
閉上眼,靜靜數(shù)自己的心跳,我安心了。
繼續(xù)勇敢地生活。
流光的灰白淺影。
我用靈魂的筆,攝下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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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是流干了眼淚
總算習(xí)慣了殘忍
太陽每天都能照常升起在爛醉的清晨
像早前的天真夢想被時光損毀
再沒什么能讓我下跪
我們笑著灰飛煙滅
人如鴻毛命若野草無可救藥
卑賤又驕傲
無所期待我可乞討
命運(yùn)如刀
就讓我來領(lǐng)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