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26日
誰 等待
讀到布蘭迪亞娜的一首詩:
疾病比我
離我自己更近
恰似腐爛
比核
離果實更近
正如核只需等待
夏季過去
才能從果實中脫落
我只需等待
生命流逝……
病中的時光,簡單而慵散地過。許多的等待,已堆砌成堅硬無形的一面墻,潔白的墻。
我想著,我安靜的回憶,想著,一個個模糊了又空白掉的人形。在遙遠的,終于陌生的院落里,我看見祖父,坐在明凈的玻璃窗背后,望樹縫間藍到虛偽的天。
我看見祖母,穿著月白的棉襯衫,忙忙碌碌地,洗衣做飯。她的手,她的身子,那么瘦弱。祖母很憔悴,偶爾,獨自掉眼淚,不讓我們知道。她依著老屋彎曲的門框,日子不緊不慢地度去,她低聲說著:“他就這么整天看他那兩棵樹?!?/p>
兩棵柿子樹,健碩地長在院子中央。父親說,那是在他還小時就栽下了的。
那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而祖母,本是定了親的姑娘。
祖母,十幾歲的祖母,會也穿著月白的棉襯衫嗎?或還會梳著烏黑的辮子。她會是茉莉花一樣的姑娘,會是羞澀而勇敢的愛人。是么,遙遠的那一年,那終于陌生的往事。他們相愛,用盡有些唐突潦草的一生。
而平實的幸福,卻是真實。
讓我望你的老去,再望你的消逝。
祖父走的那天,是秋季。柿子樹結滿鮮亮的桔色果實。天,藍成虛偽。祖母癱坐在樹下,許多人攙扶著她,她卻無法站起。她瘦弱的身子,那么重那么重了,無處可藏。
她反復說著:“只要他活著,我伺候他也好……”
吃飯時,祖母拿起筷子,就掉下淚來。
祖父,總是望著,他的樹,和樹間斑駁的藍。他只可以這么坐著了,康健的日子一去不回。他難得地這么擁有安寧,或許就在前夜,他又咳嗽得整夜無法合眼。祖父的病,家里人都清楚,只是瞞著他一個人。就以為,他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好起來。而祖母,是勞累如此了。她照顧著祖父的一切,靠她那瘦弱的手,瘦弱的身子。我常常覺得不忍心。祖母,卻依舊忙碌著。
安靜地為祖父梳頭,擦洗,做他愛吃的菜,坐在大木盆前搓洗著衣服。
祖父在等待么?祖母在等待么?一種轉機,或者,一個終結?
日子不緊不慢地度去。
夏天,某個午后,祖父在門前的槐樹下獨自坐著。玩耍的我,聽見祖父和路過的問路人說話?!霸趺矗蠣斪由眢w不好?什么病啊?”“我得的是癌,好不了了?!?/p>
原來,他全都知道的。我沒有告訴誰。
祖母,穿著月白的棉襯衫,她好像風的縫隙中吹來的一縷青煙。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輕。好像許多年以前。
我看見,另外的祖母,祖父。
祖母的腿被一輛摩托車撞壞,她不可以走路??到〉淖娓赶ば牡卮騺頍崴恳惶鞛樗茨﹄p腳。祖父蹲在那兒,高大的身軀,彎成精美的弧。年幼的我,早已忘記其他,只是記得那一段弧,和弧形中的祖父。
在祖母過世后,我才知道,他們是私奔出家結婚的。
好像小說中的情節(jié)。祖母十幾年離家,沒有一點消息,幾個姐姐都以為她死了。
“他還沒有吃呢。”她喃喃著。
盡頭的等待,是終于的安寧,也是終于的空白和虛無。只落下回憶,碎成粉末的片刻和片刻連綿成的生命。愛,愛人,甜美又乏味,平常卻雋永。幾十年,日子不緊不慢地過。
病著的祖父,望他的樹,他的藍。
他不會知道,這一天的我,一樣在病中,卻想起他來,還有他的愛情。
是否在動蕩的年代,人們更容易,堅定而質樸地相愛?
等待著生命流逝,而我依然在這里。
日子,總是不緊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