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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花田半畝

田維 /

神秘師兄 上傳

2005年11月20日

我相信這樣一句話:“每一次睡眠都是一次死亡,當我們醒來,便是全新的生命?!痹诔脸恋暮粑?,我們曾遁入黑暗,我們的生,在萬物安靜的時刻,隨了遠山的松濤,一并澎湃,一并純凈。

那一次次睡眠,是我們穿梭于物與靈的輪回,在每日的往復之間,我們獲得重生,在晨早醒來。原來,我們在如此頻繁地體驗著死亡,死亡是深刻的,卻也輕盈。

關于生死,我們總是疑問,像隔了山岳幾重又幾重,帶著旅人的疲憊,也帶著期待,我們一路奔赴。越了山溪,經(jīng)過如笑春山,幾分欣愉,幾分恐懼。因著對生的無限眷戀。

不要說,你無所謂于生死,古人亦嘆,知一生死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此身尚在,便難脫深情,縱使是弘一法師,如此高通明澈之人,也不免在臨終前寫下“悲欣交 集”四字。人評:“悲見有情,欣見禪悅?!眳s喜歡那一句:“存,吾順事;沒,吾寧也?!?/p>

生死,不過如此,生時順化四季天地,死去恒久安寧。讓人們微笑在世間,寂靜在身后。

在這個深秋,我在照進窗子的日光里想著這些。輕輕撫摩自己雙手被風吹干的皮膚。它們粗糙了,不再光滑細潤。我卻也感受到,在薄薄的肌膚之下,血脈正暗涌鮮紅的波濤,帶著生命的節(jié)律和體溫 。

我真實地感覺到活著,感覺五臟肺腑的活力。

這是我賴以有所知覺的肉身。我撫摩,我對母親無限感激。我是怎么長大了呢?在她溫 暖的胸懷和液體。在一個綴了花枝的早春,我游出她的生命,成為現(xiàn)在的我。

于是,想好好保養(yǎng)自己的身體,因那是母親對我的贈與,無限的贈與。小的時候,她總是說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F(xiàn)在,我懂得了一切。成年了的我,依舊喜歡枕在母親的懷里,我沉溺熟悉的溫 度,我們的生命,本是在一起呼吸的。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夠了解死亡的意義。我卻是了解了的孩子。

我經(jīng)歷親人的死亡,和無常的變故,在我還那么幼小的時候。

祖父去世了,我第一次親見了一個生命的消失。

他像睡了一樣,躺在他的床 上,面色如紙,祖母和姑媽聲嘶力竭地哭喊。我真的嚇壞了,躲在房間的一角,怯怯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祖母癱坐在門前的柿子樹下,那祖父年輕時親手栽種的樹正果實累累。她反復問著,你走了,我怎么辦呢……祖父走了,我隱約明白,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幾年后,是凌晨的一個電話。母親接了電話,便奪門而出,那是冬天,夜晚的寒意填滿了無光的屋子。我在被里蜷縮,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卻有不祥的預感,一夜 恐懼。第二天的中午,我才從父親那里得知,二舅突發(fā)心臟病,已經(jīng)過世了。而我的二舅,是那么健壯高大的男子。竟就這么,化了煙霧一般,不見了,再也不見。我才知道,生命是何等脆弱無力的。我們的呼吸,竟然是不堪一擊的。

我于是開始對死亡充滿恐懼。開燈與關燈的一瞬,我總是覺得,人也是如這光亮的。一觸便生,一觸又消散。在肉體的內部大概存在著這樣的開關,或者,真的有那么一本生死簿,把一切都已安排。童年的我,洞張著一雙眼睛,驚訝萬分于這猝然的了解和發(fā)現(xiàn)。

也是很遠的一個冬天的傍晚,天陰郁著,似乎就要下雪,空氣是涼而濕潤的。

母親在廚房的一角,取了煤火在燒一疊照片。為什么要燒掉呢?那些照片上統(tǒng)統(tǒng)是一個女孩,20歲的模樣,笑意盈盈。為什么要燒掉呢?她是誰呢?我問母親。母親卻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燒著。火光映紅了她已經(jīng)開始生長皺紋的臉。為什么要燒掉呢?她是誰呢?我不斷地追問。終于,她輕聲說,那是她曾經(jīng)的朋友,很多年前死去了。怎么死的呢?怎么死的呢?這一次母親沒有再出聲。

是在后來,我才知道,她是自殺的。為了年輕,和愛,她拋棄了這世界,這生命。我記不清母親當時的表情。也許是太遠了,母親也已經(jīng)不再記得那往事的全部。

而那笑意盈盈的女孩若還活著,也該有母親一般年紀,也該有一個20歲了的女兒。一定會是美麗的女兒——她曾是那么美的。

為了一些什么,生命也許可以失卻重量,變作微不足道。比如所謂大義,比如尊嚴,比如阮小姐所說的,人言可畏。

我卻仍然感覺生之可貴。我們終將離去,我們終將閉了雙眼萬事不知,這有限的歲月,縱使是屈辱和痛苦,也該好好保存的罷。因那是母親的贈與,無限的贈與……

漢朝人開始知覺了生命,六朝人更將重生思想發(fā)掘到極致。人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說及時行樂吧,問人非金石質,豈能長壽考?問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因這一身的不可再生,我們珍愛了落花,悲傷了秋樹,聽著殘荷臨雨,細數(shù)西風的歸期,感嘆著流年暗中偷換,凄惻一場。

孔老夫子站在千年的水畔,看流水的不舍晝夜,他說,不知生,焉知死。我們總是要懂得去生,才有可能望見死的真實。

而有一些時候,死亡,也許是告別,是成全,是解脫。

看盧照鄰的《病梨樹賦》。想身患風疾,痛苦非常的他,側臥于床 榻,望著院里唯一的樹木——那株“葉病多紫,花凋少白”的梨樹,發(fā)了生命的慨嘆。植物與人,似有通靈,病的瘦詩人,病的瘦樹木,在那一刻,定是相惜相憐了。說著“生非我生,物謂之生;死非我死,谷神不死”的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投水而死。那大概是好的歸宿,人,本是從水中獲得。不堪疾病痛苦的詩人,死去了,我們卻與他一并感覺輕松。

而那院中的樹呢,它還會開出細小的花朵臨風憔悴嗎?它是不是也早已遠行,隨著它的知音患難,隨著足踏水痕,凌波而去的病詩人?他們,都會是度化了痛苦與生死的。我好像聽見他在吟唱:“??智镲L早,飄零君不知。”詩人已去,化了風里的花瓣。

對于生命,你有什么精辟的解釋都只是徒勞。它不可名狀,不可言語。只可以在自己呼吸起伏間尋覓真相,只可以隱約地懂得。這一逆旅之上,笑與淚交 加。也正是那一句結語,“悲欣交 集”。讓你默默思想,默默生存,深情而眷戀。

而今的我,不再恐懼死亡,因為,那永遠是人們最恒久、最安寧的歸宿。沒怎么讀過周作人的書,卻看到又喜歡了他的一句話:“大約我們還只好在這容許的時光中,就這平凡的境地中,尋得必須的安閑悅樂,即是無上的幸福。”

當我從睡夢醒來,我知道自己是全新的生命,又一次死亡在我的肉身上盛開過了。

每個清早,我們明白更多。我們不斷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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