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冉阿讓
第七卷 最后一口苦酒
一 第七重環(huán)形天和第八層星宿天①
①二世紀(jì)時托勒密(Ptolémée)創(chuàng)立地心說,每個行星為一重天,最高的行星為七重天,八層為恒星天,此說后被哥白尼(Copernic)**。
婚禮的第二天是靜悄悄的,大家尊重幸福的人,讓他們單獨在一起,也讓他們稍遲一點起身。來訪和祝賀的喧鬧聲稍后一點才會開始。二月十七日,中午稍過,當(dāng)巴斯克臂下夾著抹布和雞毛撣,正忙著打掃“他的候客室”時,他聽見輕輕的敲門聲。沒有按門鈴,在當(dāng)天這樣做是知趣的。巴斯克打開門,見到割風(fēng)先生。他把他引進客廳,那里東西都零亂地堆放著,就象是咋晚快樂節(jié)日后的戰(zhàn)場。
“天哪,先生,”巴斯克注意到了,“我們都起遲了?!?br/>
“你的主人起床了沒有?”冉阿讓問。
“先生的手好了沒有?”巴斯克回答。
“好些了,你的主人起床了嗎?”
“哪一位?老的還是新的?”
“彭眉胥先生?!?br/>
“男爵先生?”巴斯克站直了身子說。
身為男爵主要是在他仆人的眼里,有些東西是屬于他們的;哲學(xué)家稱他們?yōu)檎搭^銜之光者,這一點使他們得意。馬呂斯,我們順便提一下,是共和國的戰(zhàn)士,他已證實了這一點,現(xiàn)在則違反他的心愿成了男爵。家里曾為這個頭銜發(fā)生過一次小小的革命;而現(xiàn)在卻是吉諾曼先生堅持這點了,馬呂斯倒?jié)M不在乎。不過彭眉胥上校曾留過話:“吾兒應(yīng)承襲我的勛位?!瘪R呂斯服從了。還有珂賽特,她已開始成為主婦,也很樂意做男爵夫人。
“男爵先生?”巴斯克又說,“我去看看。我去告訴他割風(fēng)先生來了?!?br/>
“不,不要告訴他是我,告訴他有人要求和他個別談話,不用說出姓名?!?br/>
“啊!”巴斯克說。
“我要使他感到出其不意。”
巴斯克又“啊”了一下。第二個“啊”是他對第一個“啊”的解釋。
于是他走了出去。
冉阿讓獨自留在客廳里。
這個客廳,我們剛才說過,還是亂七八糟的。仔細(xì)去聽時好象還能隱約聽到婚禮的喧嘩聲。地板上有各種各樣的從花環(huán)和頭上掉下來的花朵。燃燒到頭的蠟燭在水晶吊燈上增添了蠟制的鐘-乳-石。沒有一件木器擺在原來的地方。在幾個角落里,三四把靠近的椅子圍成一圈,好象有人還在繼續(xù)談天。總的情況看起來還是歡樂的。已過去了的節(jié)日,還留下了某種美感。這些都曾是快樂的。在拖亂了的椅子上,在開始枯萎的花朵中,在熄了的燈光下,大家曾想到過歡樂。繼吊燈的光輝之后太陽興高采烈地進入客廳。
幾分鐘過去了。冉阿讓沒有動,仍呆在巴斯克離去時的地方。他臉色*慘白。他的眼睛因失眠陷進眼眶,幾乎看不見了。他的黑色*服裝現(xiàn)出穿了過夜的皺紋,手肘處沾著呢子和墊單磨擦后起的白色*絨毛。冉阿讓望著腳邊地板上太陽畫出來的窗框。
門口發(fā)出了聲音,他便抬頭望。
馬呂斯進來了,高昂著頭,嘴上帶著笑,臉上有著無法形容的光彩,滿面春風(fēng),目光里充滿了勝利的喜悅,原來他也沒有睡覺。
“是您呀,父親!”他看見冉阿讓時這樣叫道,“這個傻瓜巴斯克一副神秘的樣子!您來得太早了,剛十二點半,珂賽特還在睡覺呢!”
馬呂斯稱割風(fēng)先生“父親”的意思是“無比的幸?!?。我們知道,在他們之間一直存在著隔閡、冷淡和拘束,存在著要打碎的或融化的冰塊。馬呂斯陶醉的程度已使隔閡消失,冰雪融化,使他和珂賽特一樣把割風(fēng)先生當(dāng)作父親來看待了。
他繼續(xù)說著,心中冒出說不完的話,這正是圣潔的極度歡樂所應(yīng)有的表現(xiàn):
“我真高興見到您!您不知道昨天我們因您不在而感到多么遺憾!早安,父親。您的手怎么樣了?好些了,是嗎?”
于是很滿意他對自己作出的好的回答,他又繼續(xù)說:
“我們倆一直在談您。珂賽特非常愛您!您不要忘記這里有您的寢室。我們不再需要武人街了,我們真不再需要了。您當(dāng)初怎么會去住在那樣一條街上?它是有病的,愁眉苦臉的,丑陋不堪,一頭還有一道柵欄,那里又冷,簡直進不去。您來住在這里,今天就來。否則珂賽特要找您算賬。我預(yù)先通知您,她是準(zhǔn)備牽著我們大家的鼻子跟她走的。您看見您的寢室了,它緊挨著我們的房間,窗子向著花園;已經(jīng)叫人把門上的鎖修好了,床也鋪好了,房間都整理好了,您只要來住就行了。珂賽特在您的床前放了一張烏德勒支絲絨的老圈手椅,她向它說:‘你伸開兩臂迎接他?!磕甏禾?,在您窗前刺槐的花叢里會飛來一只黃鶯。兩個月以后您就能見到它了。它的巢在您的左邊,而我們的窩則在您的右邊。晚上它來歌唱,白天有珂賽特的語聲。您的房間朝著正南方向。珂賽特會把您的書放在那里,您的《庫克將軍旅行記》,還有另一本旺古費寫的旅行記,以及所有您的東西。我想,還有一只您所珍視的小提箱,我已給它選定了一個體面的角落。您得到了我外祖父的贊賞,您和他談得來。我們將一起共同生活。您會打惠斯特紙牌嗎?您會打惠斯特就更使外祖父喜出望外了。我到法院去的日子,您就帶珂賽特去散步,讓她攙著您的手臂,您知道,就和從前在盧森堡公園時一樣。我們完全決定了要過得十分幸福。而您也來分享我們的幸福,聽見嗎?父親?啊,您今天和我們一起進早餐吧?”
“先生,”冉阿讓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您。我過去是一個苦役犯。”
耳朵聽到的尖音有一個對思想和耳朵都可以超過的限度。這幾個字“我過去是一個苦役犯”,從冉阿讓口中出來,進入馬呂斯的耳中,是超出了聽到的可能。馬呂斯聽不見。他覺得有人向他說了話;但他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他呆住了。
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和他說話的人神情駭人,他激動的心情使他直到目前才發(fā)現(xiàn)這可怕的慘白面色*。
冉阿讓解去吊著右手的黑領(lǐng)帶,去掉包手的布,把大拇指露出來給馬呂斯看。
“我手上什么傷也沒有?!彼f。
馬呂斯看了看大拇指。
“我什么也不曾有過。”冉阿讓又說。
手指上的確一點傷痕也沒有。
冉阿讓繼續(xù)說:
“你們的婚禮我不到比較恰當(dāng),我盡量做到不在場,我假裝受了傷,為了避免作假,避免在婚書上加上無效的東西,為了避免簽字。”
馬呂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說,”冉阿讓回答,“我曾被罰,干過苦役?!?br/>
“您真使我發(fā)瘋!”馬呂斯恐怖地喊起來。
“彭眉胥先生,”冉阿讓說,“我曾在苦役場呆過十九年,因為偷盜。后來我被判處無期徒刑,為了偷盜,也為了重犯。目前,我是一個違反放逐令的人?!?br/>
馬呂斯想逃避事實,否認(rèn)這件事,拒絕明顯的實情,但都無濟于事,結(jié)果他被迫屈服。他開始懂了,但他又懂得過了分,在這種情況下總是這樣的。他心頭感到丑惡的一閃現(xiàn);一個使他顫抖的念頭,在他的腦中掠過。他隱約看到他未來的命運是丑惡的。
“把一切都說出來,全說出來!”他叫著,“您是珂賽特的父親!”
于是他向后退了兩步,表現(xiàn)出無法形容的厭惡。
冉阿讓抬起頭,態(tài)度如此尊嚴(yán),似乎高大得頂?shù)搅颂旎ò濉?br/>
“您必須相信這一點,先生,雖然我們這種人的誓言,法律是不承認(rèn)的……”
這時他靜默了一下,于是他用一種至高無上而又-陰-沉的權(quán)威口氣慢慢地說下去,吐清每一個字,重重地發(fā)出每一個音節(jié):
“……您要相信我。珂賽特的父親,我!在上帝面前發(fā)誓,不是的,彭眉胥先生,我是法維洛勒地方的農(nóng)民。我靠修樹枝維持生活。我的名字不是割風(fēng),我叫冉阿讓。我與珂賽特毫無關(guān)系。您放心吧?!?br/>
馬呂斯含糊地說:
“誰能向我證明?……”
“我,既然我這樣說。”
馬呂斯望著這個人,他神情沉痛而平靜,如此平靜的人不可能撒謊。冰冷的東西是誠摯的。在這墓穴般的寒冷中使人感到有著真實的東西。
“我相信您。”馬呂斯說。
冉阿讓點一下頭好象表示知道了,又繼續(xù)說:
“我是珂賽特的什么人?一個過路人。十年前,我不知道她的存在。我疼她,這是事實。自己老了,看著一個孩子從小長大,是會愛這個孩子的。一個人老了,覺得自己是所有孩子的祖父。我認(rèn)為,您能這樣去想,我還有一顆類似心一樣的東西。她是沒有父母的孤兒,她需要我。這就是為什么我愛她的原因。孩子是如此軟弱,任何一個人,即使象我這樣的人,也會做他們的保護人。我對珂賽特盡到了保護人的責(zé)任。我并不認(rèn)為這一點小事當(dāng)真可以稱作善事;但如果是善事,那就算我做了吧。請您記下這一件可以減罪的事。今天珂賽特離開了我的生活;我們開始分道。從今以后我和她毫無關(guān)系了。她是彭眉胥夫人。她的靠山已換了人。這一替換對她有利。一切如意。至于那六十萬法郎,您不向我提這件事,我比您搶先想到,那是一筆托我保管的錢。那筆款子為什么會在我手中?這有什么關(guān)系?我歸還這筆款子。別人不能對我有更多的要求。我交出這筆錢并且說出我的真姓名。這是我的事,我本人要您知道我是什么人?!?br/>
于是冉阿讓正視著馬呂斯。
馬呂斯此刻的感覺是心亂如麻,茫無頭緒。命運里有些狂風(fēng)會引起心里這樣洶涌澎湃的波濤。
我們大家都經(jīng)歷過這種內(nèi)心極其混亂的時刻,我們說的是頭腦里首先想到的話,這些話不一定是真的應(yīng)該說的。有些突然泄露的事使人承受不了,它好象毒酒,使人昏迷。馬呂斯被新出現(xiàn)的情況驚得不知所措,他在說話時甚至象在責(zé)怪這人暴露了真情。
“您究竟為什么要向我說這些話呢?”他叫喊著,“什么原因在強迫您說?您盡可以自己保留這個秘密。您既沒有被告發(fā),也沒有被跟蹤,也沒有被追捕?您樂意來泄露這事總有個理由,說完它,還有其他的事。根據(jù)什么理由您要承認(rèn)這件事?
為了什么原因?”
“為了什么原因?”冉阿讓回答的聲音如此低沉而微弱,好象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在向馬呂斯說話。“不錯,為了什么原因,這個苦役犯要來說:‘我是一個苦役犯?’是呀!這個原因是很奇怪的,這是為了誠實。您看,最痛苦不過的是有根線牽住了我的心。尤其在人老了的時候,這些線就特別結(jié)實,生命四周的一切都可毀掉,而這線卻牢不可斷。如果我能拔掉這根線,將它拉斷,解開或者切除疙瘩,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我就可以得救,只要離開就行了;在布洛亞街就有公共馬車;你們幸福了,我走了。我也曾設(shè)法把線拉斷,我抽著,但它卻牢不可斷,我連心都快拔出來了。于是我說:‘我只有不離開這里才能活下去,我必須待在這里。’真就是這樣,您有理,我是一個蠢人,為什么不簡簡單單地待下來?您在您的家里給了我一間寢室,彭眉胥夫人很愛我,她向這只沙發(fā)說:‘伸開兩臂迎接他?!耐庾娓赴筒坏梦襾砼惆樗臀液系脕?,我們大家住在一起,同桌吃飯,珂賽特挽著我的手臂……彭眉胥夫人,請原諒,我叫慣了,我們在一個屋頂下,同桌吃飯,共用一爐火,冬天我們圍爐取暖,夏天仍去散步,這些都是何等愉快,何等幸福,這些就是一切。我們同住象一家人一樣。一家人!”
提到這兩個字,冉阿讓變得怕和人交往的樣子,他叉起雙臂,眼睛盯著腳下的地板,好象要挖一個地洞,他的聲音忽然響亮起來了:
“一家人!不可能,我沒有家,我,我不是你們家里的人。我不屬于人類的家庭。在家庭的生活中我是多余的,世上有的是家,但不是我的。我是不幸的人,流離失所的人。我是否有過一個父親或一個母親?我?guī)缀鯌岩蛇@一點。我把這孩子嫁出去的那天,一切就結(jié)束了,我看到她幸福并和她心愛的人在一起,這里有一個慈祥的老人,一對天使共同生活,幸福美滿,一切稱心如意了,于是我對自己說:‘你,可不要進去?!铱梢哉f謊,不錯,來瞞著你們所有的人,仍舊當(dāng)割風(fēng)先生。只要為了她,我就能說謊;但現(xiàn)在是為了我自己,我不該這樣做。不錯,我只要不說,一切就會照舊,你問我是什么理由迫使我說出來?一個怪理由,就是我的良心。不泄露其實很容易。我曾整夜這樣來說服我自己;您讓我說出秘密,而我來向您說的事是如此不尋常,您確實有權(quán)讓我說;真的,我曾整夜給自己找理由,我也給自己找到了很充足的理由,是的,我已盡我所能。但有兩件事我沒有做到:我既沒有把牽住我、釘住我、封住我的心的線割斷,又沒有,當(dāng)我一人獨處時,讓那輕聲向我說話的人住口。因此我今早來向您承認(rèn)一切。一切,或者幾乎就是一切。還有一些是不相干的,只涉及我個人的,我就保留下來了。主要的您已知道。因此我把我的秘密交給您,在您面前我說出我的秘密,這并不是一個容易下的決心。我斗爭了一整夜,??!您以為我沒有向自己解釋這并不是商馬第事件,隱瞞我的姓名無損于人,并且割風(fēng)這個名字是割風(fēng)為了報恩而親自送給我的,我完全可以保留它,我在您給我的房中可以過得愉快,我不會礙事,我將待在我的角落里,您有珂賽特,我也感到自己和她同住在一所房子里。每個人都有自己恰如其分的一份幸福,繼續(xù)做割風(fēng)先生,這樣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不錯,除了我的良心,到處使我感到快樂,但我心靈深處仍是黑暗的。這樣的幸福是不夠的,要自己感到滿意才行。我這樣仍舊當(dāng)割風(fēng)先生,我的真面目就隱藏起來了,而在你們心花怒放的時候,我心里藏著一件曖昧的事,在你們的光明磊落中,我還有著我的黑暗;這樣,不預(yù)先警告,我就徑自把徒刑監(jiān)獄引進了你們的家,我和你們同桌坐著,心中暗自思量,如果你們知道我是誰,一定要把我趕出大門,我讓仆從侍候著我,如果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叫:‘多么可怕呀!’我把手肘碰著您,而您是有權(quán)拒絕的,我可以騙到和你們握手!在你們家里,可敬的白發(fā)老人和可恥的白發(fā)老人將分享你們的敬重;在你們最親切的時候,當(dāng)人人都以為相互都已把心完全敞開,當(dāng)我們四個人一起的時候,在您的外祖父、你們倆和我之中,就有一個是陌生人!我將和你們在一起共同生活,同時一心想的是不要把我那可怕的井蓋揭開。這樣我會把我這個死人強加給你們這些活人,我將終身被判過這種生活。您、珂賽特和我,我們?nèi)齻€人將同戴一頂綠帽子!你難道不發(fā)抖嗎?我只是眾人里一個被壓得最低的人,因而也就是一個最兇狠的人。而這罪行,我將每日重犯!這一欺騙,我則每日重復(fù)!這個黑暗的面具,我每天都要戴著!我的恥辱,每天都要使你們擔(dān)負(fù)一部分!每天!使你們,我親愛的,我的孩子,我的純潔的人來負(fù)擔(dān)!隱瞞不算一回事?緘默是容易辦到的嗎?不,這并不簡單。有的緘默等于撒謊。我的謊言,我的假冒的行為,我的不適當(dāng)?shù)牡匚?,我的無恥,我的背叛,我的罪惡,我將一滴一滴地吞下肚去,吐了又吞,到半夜吞完,中午又重新開始,我說的早安是種欺騙,我說的晚安也會是種欺騙,我將睡在這上面,和著面包吞下去,我將面對珂賽特,我將用囚犯的微笑回答天使的微笑,那我將會是一個萬惡的騙子!為了什么目的?為了得到幸福。為了得到幸福,為自己!難道我有權(quán)利得到幸福?我是處于生活之外的人啊,先生?!?br/>
冉阿讓停了下來。馬呂斯聽著。象這樣連貫的思想和悲痛是不能中斷的。冉阿讓又重新放低語調(diào),但這已不是低沉的聲音,而是死氣沉沉的聲音:
“您問我為什么要說出來?您說我既沒有被告發(fā),也沒有被跟蹤,也沒有被追捕。是的,我是被告發(fā)了!是的!被跟蹤和被追捕了!被誰?被我自己。是我擋住我自己的去路,我自己拖著自己,我自己推著,我自己逮捕自己,我自己執(zhí)行,當(dāng)一個人自己捉住自己時,那就是真捉住了?!?br/>
于是他一把抓住自己的衣服朝馬呂斯靠去:
“您看這個拳頭,”他繼續(xù)說,“您不覺得它揪住這領(lǐng)子是不打算放掉的?好吧!良心完全是另一種拳頭呀!如果要做幸福的人,先生,那就永遠(yuǎn)不應(yīng)懂得天職,因為,一旦懂得了,它就是鐵面無私的。似乎它因為你懂了而懲罰你;不對,它為此而酬報;因為它把你放進一個地獄里去,在那里你感到上帝就在你身旁。剖腹開膛的懲罰剛要結(jié)束,自己和自己之間就相安無事了。”
于是他用一種痛心而強調(diào)的語氣繼續(xù)說:
“彭眉胥先生,這不合乎常情,我是一個誠實的人。我在您眼里貶低自己,才能在自己眼里抬高自己。我已碰到過一次這樣的事,但沒有這樣沉痛;那不算什么。是的,一個誠實人。如果因我的過錯,您還繼續(xù)尊敬我,那我就不是誠實的人;現(xiàn)在您鄙視我,我才是誠實的。我的命運注定了只能得到騙來的尊重,這種尊重使我內(nèi)心自卑,并徒增內(nèi)疚,因此要我自尊,就得受別人的蔑視。這樣我才能重新站起來。我是一個不違反良心的苦役犯。我知道這很難使人相信。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就是這樣。我自己向自己許下諾言;我履行諾言。一些相遇把我們拴住,一些偶然事件使我們負(fù)起責(zé)任。您看,彭眉胥先生,我一生中遇到的事真是不少啊?!?br/>
冉阿讓又停頓了一下,用力咽下口水,好象他的話里有一種苦的回味,他又繼續(xù)說下去:
“當(dāng)一個人有這樣駭人的事在身上時,就無權(quán)去瞞人而使別人來共同分擔(dān),無權(quán)把瘟疫傳給別人,無權(quán)使別人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從他的絕壁往下滑,無權(quán)使自己的紅帽子①去拖累別人,無權(quán)暗中使自己的苦難成為別人幸福的拖累。走近健康的人,暗中把自己看不見的癰疽去碰觸別人,這是多么的卑鄙。割風(fēng)盡管把姓名借給我,我可無權(quán)使用;他能給我,我可不能占有。一個名字,是代表本人的。您看,先生,我動了一下腦筋,我讀過一點書,雖然我是一個農(nóng)民;大道理我還能懂得。您看我的言辭還算得體。我自己教育過自己。是??!詐取一個名字,據(jù)為己有,這是不誠實的。字母也象錢包或懷表一樣可以被盜。簽一個活著的假名,做一個活的假鑰匙,撬開鎖進入誠實人的家,永不能昂首正視,永遠(yuǎn)得斜著眼偷看,自己心里真感到恥辱,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寧愿受苦,流血,痛哭,自己用指甲剝下肉上的皮,整夜在痛苦中扭捩打滾,折磨心胸。這就是我來向您講明這一切的原因,正象您所說的,樂意這樣做?!?br/>
①死囚戴紅帽子。
他困難地喘著氣,并且吐出了最后一句話:
“過去,為了活命,我偷了一塊面包;今天,為了活命,我不盜竊名字?!?br/>
“為了活命!”馬呂斯打斷他的話,“您不需要這個名字了?
為了活命?!?br/>
“??!我懂得自己的意思了?!比桨⒆尵徛剡B續(xù)幾次抬起了頭又低了下去。
一陣沉默。兩人都默默無言,各人都沉浸在思想深處。馬呂斯坐在桌旁,屈著一指托住嘴角,冉阿讓來回踱著,他停在一面鏡子前不動,于是,好象在回答心里的推理,他望著鏡子但沒有看見自己說道:
“只是現(xiàn)在我才如釋重負(fù)!”
他又開始走,走到客廳的另一頭,他回頭時發(fā)現(xiàn)馬呂斯在注視著他走路,于是他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語氣對他說:
“我有點拖著步子走路。您現(xiàn)在知道是什么原因了?!?br/>
然后他完全轉(zhuǎn)向馬呂斯:
“現(xiàn)在,先生,您請想象一下,我仍是割風(fēng)先生,我在您家里待下去,我是您家里的人,我在我的寢室里,早晨我穿著拖鞋來進早餐,晚上我們?nèi)齻€人去看戲,我陪彭眉胥夫人到杜伊勒里宮和王宮廣場去散步,我們在一起,你們以為我是你們一樣的人;有那么一天,我在這兒,你們也在,大家談天說笑,忽然,你們聽見一個聲音,叫著這個名字:‘冉阿讓!’于是警察這只可怕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來,突然把我的假面具扯掉了!”
他又沉默了;馬呂斯戰(zhàn)栗著站了起來,冉阿讓又說:
“您覺得怎么樣?”
馬呂斯用沉默作回答。
冉阿讓接著說:
“您看,我沒有保持沉默是對的。好好地繼續(xù)過你們幸福的生活吧!好象在天堂里一樣,做一個天使的天使,生活在燦爛的陽光中,請對此感到滿足,不要去管一個可憐的受苦人是以什么方式向您開誠布公和盡他的責(zé)任的。在您面前是一個悲慘的人,先生?!?br/>
馬呂斯慢慢地在客廳中穿過,當(dāng)他走近冉阿讓時,向他伸出手來。
但馬呂斯是不得不去握那只不向他伸出的手的,冉阿讓聽?wèi){他握,馬呂斯覺得好象握著一只大理石的手。
“我的外祖父有些朋友,”馬呂斯說,“我將設(shè)法使您獲得赦免?!?br/>
“無濟于事,”冉阿讓回答,“別人認(rèn)為我已死去。這已足夠了。死了的人不會再被監(jiān)視。他們被認(rèn)為是在靜靜地腐爛著。
死了,等于是赦免了?!?br/>
于是,他把馬呂斯握著的手收回來,用一種嚴(yán)酷的自尊語氣補充了一句:
“此外,盡我的天職,這就是我要向它求救的那個朋友;我只需要一種赦免,那就是我自己良心的赦免?!?br/>
這時,在客廳的那一頭,門慢慢地開了一半,在半開的門里露出了珂賽特的頭。人們只看到她可愛的面容,頭發(fā)蓬松,很好看,眼皮還帶著睡意。她做了一個小鳥把頭伸出鳥巢的動作,先看看她的丈夫,再看看冉阿讓,她笑著向他們大聲說著,好象是玫瑰花心里的一個微笑:
“我打賭你們在談?wù)?!真傻,不和我在一起!?br/>
冉阿讓打了一個寒噤。
“珂賽特!……”馬呂斯吞吞吐吐。接著他停住了。在別人看來好象兩個有罪的人。
珂賽特,興高采烈地繼續(xù)來回地看著他們兩人。她的眼里象是閃耀著天堂里的歡樂。
“我當(dāng)場抓住你們了,”珂賽特說,“我剛從門外聽見我父親割風(fēng)說:‘良心……盡他的天職……’這是政治呀,這些。我不愛聽。不該第二天就談?wù)?,這是不公正的?!?br/>
“你弄錯了,珂賽特,”馬呂斯說,“我們在談生意。我們在談你的六十萬法郎存放在什么地方最好……”
“還有別的,”珂賽特打斷他的話,“我來了,你們這里要我來嗎?”
她干脆走進門,到了客廳里。她穿著一件白色*寬袖百褶晨衣,從頸部一直下垂到腳跟。在那種天上金光閃耀的古老的哥特式油畫中,有著這種可以放進一個天使的美麗的寬大衣裳。
她在一面大穿衣鏡前從頭至腳地注視自己,然后突然用無法形容的狂喜聲調(diào)大聲說:
“從前有一個國王和一個王后。??!我太高興了!”
說完這句話,她向馬呂斯和冉阿讓行了一個屈膝禮。
“就是這樣,”她說,“我來坐在你們身旁的沙發(fā)椅上,再過半小時就進早餐了,你們盡管談你們的,我知道男人們是有話要說的,我會乖乖地待著?!?br/>
馬呂斯挽著她的手臂親熱地向她說:
“我們在談生意?!?br/>
“想起了一件事,”珂賽特回答,“我剛才把窗子打開了,有很多小丑到花園里來了。都是些小鳥,不戴面具。今天是齋期開始,可是小鳥不吃齋呀!”
“我告訴你我們在談生意,去吧,我親愛的珂賽特,讓我們再談一下,我們在談數(shù)字,你聽了會厭煩的?!?br/>
“你今天打了一個漂亮的領(lǐng)結(jié),馬呂斯。你很愛俏,大人,不,我不會厭煩。”
“我肯定你會厭煩的。”
“不會,因為是你們,我聽不懂你們談的話,但我能聽著你們說話,聽見心愛的人的聲音,就不用去了解說的是什么了。只要能在一起,這就是我的要求。無論如何,我要和你們待在這兒。”
“你是我親愛的珂賽特!但這件事不行?!?br/>
“不行!”
“對?!?br/>
“好吧,”珂賽特又說,“我本來有新聞要告訴你們。我本想告訴你們外祖父還在睡覺,姨媽上教堂去了,我父親割風(fēng)房間里的煙囪冒著煙,還有妮珂萊特找來了通煙囪的人,還有杜桑和妮珂萊特已吵了一架,妮珂萊特譏笑杜桑是結(jié)巴。好吧,你們什么也不知道。??!這不行?我也一樣,輪到我了,你看吧,先生,我也說:‘不行。’看看哪一個上了當(dāng)?我求求你,我親愛的馬呂斯,讓我和你倆在一起吧!”
“我向你發(fā)誓,我們必須單獨談話?!?br/>
“那么請問我是一個外人嗎?”
冉阿讓不開口。
珂賽特轉(zhuǎn)向他:
“首先,父親,您,我要您來吻我,您在這兒干嗎一言不發(fā),不替我說話?誰給了我這樣一個父親?您看我在家中很痛苦。
我的丈夫打我。來吧,馬上吻我一下。”
冉阿讓走近她。
珂賽特轉(zhuǎn)向馬呂斯,
“你,我向你做個鬼臉?!?br/>
于是她把額頭靠近冉阿讓。
冉阿讓走近她一步。
珂賽特后退。
“父親,您的面色*慘白,是不是手臂痛?”
“手已經(jīng)好了?!比桨⒆屨f。
“是不是您沒有睡好?”
“不是。”
“您心里發(fā)悶?”
“不是?!?br/>
“那么就吻我吧,如果您身體健康,睡得好,心里愉快,那我就不責(zé)怪您?!?br/>
她再把額頭伸向他。
冉阿讓在這有著天上光彩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您笑笑。”
冉阿讓服從了。這是幽靈的微笑。
“現(xiàn)在幫助我來抗拒我的丈夫?!?br/>
“珂賽特……”馬呂斯說。
“您生氣吧,父親。告訴他我一定要待在這兒。你們盡可以在我面前說話。難道你們覺得我竟這樣傻。難道你們說的話竟這樣驚人!生意,把錢存入銀行,這有什么了不起。男人們要無故制造秘密。我要待在這兒。我今天早晨很美麗,看看我,馬呂斯!”
她可愛地聳聳肩,裝出一副說不出的逗人的賭氣的模樣望著馬呂斯。兩人間好象有電花閃了一下,雖然旁邊還有人,但也顧不了了。
“我愛你!”馬呂斯說。
“我崇拜你!”珂賽特說。
于是兩人不由自主地?fù)肀饋砹恕?br/>
“現(xiàn)在,”珂賽特一邊整理晨衣的一個褶子,撅起勝利的嘴說,“我待在這兒。”
“這可不行,”馬呂斯用一種懇求的聲調(diào)回答道,“我們還有點事要講完?!?br/>
“還不行?”
馬呂斯用嚴(yán)肅的語氣說:
“說實在話,珂賽特,就是不行。”
“?。∧贸瞿凶訚h的口氣來,先生。好吧,我走開。您,父親,您也不支持我。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們都是暴君。我去告訴外祖父。如果你們認(rèn)為我回頭會向你們屈服,那就錯了。我有自尊心,現(xiàn)在我等著你們。你們會發(fā)現(xiàn)我不在場你們就會煩悶。我走了,活該?!?br/>
她就出去了。
兩秒鐘后,門又打開了,她鮮艷紅潤的面容又出現(xiàn)在兩扇門里,她向他們大聲說:
“我很生氣?!?br/>
門關(guān)上了。黑暗又重新出現(xiàn)。
這正如一道迷路的陽光,沒有料到,突然透過了黑夜。
馬呂斯走過去證實一下那門確是關(guān)上了。
“可憐的珂賽特!”他低聲說,“當(dāng)她知道了……”
聽了這句話,冉阿讓渾身發(fā)抖,他用失魂落魄的眼光盯住馬呂斯。
“珂賽特!啊,對了,不錯,您要把這件事告訴珂賽特。這是正確的。您看,我還沒有想到過。一個人有勇氣做一件事,但沒有勇氣做另一件。先生,我懇求您,我哀求您,先生,您用最神圣的諾言答應(yīng)我,不要告訴她。難道您自己知道了還不夠嗎?我不是被迫,是自己說出來的,我能對全世界說,對所有的人,我都無所謂。但是她,她一點不懂這是件什么事,這會使她驚駭。一個苦役犯,什么!有人就得向她解釋,對她說:‘這是一個曾在苦役場待過的人?!幸惶煸姷揭恍┍绘溩渔i著的囚犯,啊,我的天呀!”
他倒在一張沙發(fā)上,兩手蒙住臉,別人聽不見他的聲音,但他肩膀在抽搐,看得出他在哭。無聲的淚,沉痛的淚。
啜泣引起窒息,他一陣痙攣,向后倒向椅背,想要喘過一口氣,兩臂掛著,馬呂斯見他淚流滿面,并且聽見他用低沉的好象來自無底深淵的聲音說:“噢!我真想死去!”
“您放心吧,”馬呂斯說,“我一定替您保密?!?br/>
馬呂斯的感受可能并沒有達(dá)到應(yīng)有的程度,但一小時以來他不得不忍受這樣一件可怕的出乎意外的事,同時看到一個苦役犯在他眼前和割風(fēng)先生的面貌逐漸合在一起,他一點點地被這凄涼的現(xiàn)實所感染,而且形勢的自然發(fā)展使他看出自己和這個人之間剛剛產(chǎn)生的距離,他補充說:
“我不能不向您提一下,關(guān)于您如此忠心誠實地轉(zhuǎn)交來的那筆款子,這是個正直的行為,應(yīng)該酬謝您,您自己提出數(shù)字,一定會如愿以償,不必顧慮數(shù)字提得相當(dāng)高?!?br/>
“我謝謝您,先生?!比桨⒆寽睾偷卣f。
他沉思一會,機械地把食指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于是提高嗓子說:
“一切差不多都完了,我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
“什么事?”
冉阿讓顯得十分猶豫,幾乎有氣無聲,含糊不清地說:“現(xiàn)在您知道了,先生,您是主人,您是否認(rèn)為我不該再會見珂賽特了?”
“我想最好不再見面。”馬呂斯冷淡地回答。
“我不能再見到她了?!比桨⒆尩吐曊f。
于是他朝門口走去。
他把手放在門球上,擰開了閂,門已半開,冉阿讓開到能過身子,又停下來不動了,然后又關(guān)上了門,轉(zhuǎn)身向馬呂斯。
他的面色*不是蒼白,而是青灰如土,眼中已無淚痕,但有一種悲慘的火光。他的聲音又變得特別鎮(zhèn)靜:
“可是,先生,”他說,“您假如允許,我來看看她。我確實非常希望見她,如果不是為了要看見珂賽特,我就不會向您承認(rèn)這一切,我就會離開這兒了;但是為了想留在珂賽特所在的地方,能繼續(xù)見到她,我不得不老老實實地都向您說清楚。您明白我是怎樣想的,是不是?這是可以理解的事。您想她在我身邊九年多了。我們開始時住在大路旁的破屋里,后來在修女院,后來在盧森堡公園旁邊。您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見到她的。您還記得她的藍(lán)毛絨帽子。后來我們又住到殘廢軍人院區(qū),那兒有一個鐵柵欄和一個花園,在卜呂梅街。我住在后院,從那兒我聽得見她彈鋼琴。這就是我的生活。我們從不分離。這樣過了九年零幾個月。我等于是她的父親,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能否理解我,彭眉胥先生,但現(xiàn)在要走開,不再見到她,不再和她談話,一無所有,這實在太困難了。如果您認(rèn)為沒有什么不恰當(dāng),讓我偶爾來看看珂賽特。我不會經(jīng)常來,也不會待很久。您關(guān)照人讓我在下面一樓的小屋里坐坐。我也可以從仆人走的后門進來,但這樣可能使人詫異。我想最好還是走大家走的大門吧。真的,先生,我還想看看珂賽特。次數(shù)可以少到如您所愿。您設(shè)身處地替我想一想吧,我只有這一點了。此外,也得注意,如果我永不再來,也會引起不良的后果,別人會覺得奇怪。因此,我能做到的,就是在晚上,黃昏的時候來?!?br/>
“您每晚來好了,”馬呂斯說,“珂賽特會等著您?!?br/>
“您是好人,先生?!比桨⒆屨f。
馬呂斯向冉阿讓一鞠躬,幸福把失望送出大門,兩個人就分手了。
二 泄露的事里可能有的疑點
馬呂斯的心里亂極了。
對珂賽特身旁的這人他為什么一直都有著反感,從此就得到了解釋,他的本能使他察覺到這人有著一種不知怎樣的謎,這個謎,就是最丑的恥辱——苦役。割風(fēng)先生就是苦役犯冉阿讓。
在他的幸福中突然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秘密,正如在斑鳩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蝎子。
馬呂斯和珂賽特的幸福是否從此就得和這人有關(guān)?這是否是一個既成的事實?接納這個人是已締結(jié)婚姻的一個部分?
是否已毫無辦法了?
難道馬呂斯也娶了這個苦役犯?
盡管頭上戴著光明和歡樂的冠冕,盡管在享受一生中黃金時刻的美滿愛情,遇到這種打擊,即使是歡欣得出神的天使,或是在榮光中神化的人也會被迫戰(zhàn)栗起來。
馬呂斯捫心自問,是否應(yīng)歸咎自己?這是一個人在這種突然的徹底改變時經(jīng)常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他是否缺少預(yù)見?是否太不謹(jǐn)慎?是否無意中魯莽從事?可能有一點。他是否不夠小心,沒有把四周的情況了解清楚,就一頭鉆進這個以和珂賽特結(jié)婚告終的愛情故事里?他察覺到,經(jīng)過一系列的自我觀察,生活就是如此一點一點地把我們矯正過來;他察覺到,他的性*情具有妄想和夢幻的一面,內(nèi)在的煙霧是很多體質(zhì)的特征,當(dāng)戀愛和痛苦達(dá)到極端時,它就擴大了,心靈的溫度變了,煙霧就侵占全身,使他只能有一個混沌的意識。我們不止一次地指出過馬呂斯個性*中這樣一種獨特的成分。他回想起在卜呂梅街當(dāng)他陶醉在戀愛中時,在那心醉神迷的六七個星期里,他竟沒有向珂賽特提起過戈爾博破屋中那謎一樣的悲劇,其中的受害人在斗爭里古怪地堅持緘默,后來又潛逃了。他怎么一點也沒有向珂賽特談到?而這是不久前發(fā)生的,又是這樣駭人!怎么他連德納第的名字也沒有向她提過,尤其是當(dāng)他遇到愛潘妮的那一天?現(xiàn)在他幾乎無法理解他當(dāng)時的沉默。其實他是意識到的。他想起當(dāng)時他昏頭昏腦,他為珂賽特而感到陶醉,愛情淹沒了一切,彼此都陶醉在理想的境界中,也可能有那么一點不易察覺的理智混入了這強烈而又迷人的心境中,有一個模糊的隱隱約約的本能,想隱瞞消除記憶中他害怕接觸的這一可怕的遭遇,他不愿在里面擔(dān)任任何角色*,他逃避這件事,他不能既當(dāng)這件事的敘述者或證明人而同時又不成為揭發(fā)人。何況這幾個星期一閃就過去了;除了相親相愛之外,無暇他顧。最后他把一切衡量了一下,在反復(fù)檢查思考之后,他認(rèn)為即使他把戈爾博的埋伏綁架案告訴珂賽特,向她提出了德納第的名字,其后果又該如何呢?即使他發(fā)現(xiàn)了冉阿讓是一個苦役犯,這樣能使自己發(fā)生變化嗎?會使珂賽特發(fā)生變化嗎?他是否會退縮?他是否會對珂賽特愛得少一點?他是否會不娶她?不會。這些對已經(jīng)做了的事會有一點改變嗎?不會。因此沒有什么可后悔的,沒有什么可自責(zé)的。一切都很好。這些被稱作情人的陶醉者有一個上帝護衛(wèi)著他們。盲目的馬呂斯遵循了一條他清醒時也會選擇的路。愛情蒙住了他的眼睛,把他帶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帶進了天堂。
但這個天堂由于有地獄相隨,從此變得復(fù)雜了。
過去馬呂斯對這個人,這個變成冉阿讓的割風(fēng)的反感現(xiàn)在則又夾雜了厭惡。
在這厭惡中,我們可以說,也有點同情,甚至還有一定的驚奇的成分。
這個盜賊,這個慣犯,歸還了一筆款子。一筆什么樣的款子?六十萬法郎。他是惟一知道這筆錢的秘密的人。他本可全部留下,但他卻全部歸還了。
此外,他自動暴露了他的身分。沒有什么來迫使他暴露。如果有人知道他的底細(xì),那也是由于他自己。他承認(rèn)了,不僅要忍受恥辱,還要準(zhǔn)備災(zāi)難臨頭。對判了刑的人來說,一個假面具不是假面具,而是一個避難所。他拒絕了這個避難所。一個假姓名意味著安全,但他拋棄了這個假姓名。他這個苦役犯盡可永遠(yuǎn)藏身在一個清白的人家;但他拒絕了這種誘惑。出自什么動機?出自良心的不安。他自己已用無法抑制的真實語氣闡述了??傊?,不論這冉阿讓是個什么樣的人,他肯定是個對良心悔悟的人。他心里開始有一種不知什么樣的神秘的要重新做人的要求;而且,根據(jù)一切現(xiàn)象來看,在很久以前良心上的不安就已支配著這個人。這樣極端公正和善良的心是不屬于庸俗的人的。良心的覺醒就是靈魂的偉大。
冉阿讓是誠實的。這種誠實看得見,摸得到,無可懷疑,單憑他付出的痛苦代價就足以證明,因而一切查問都已沒有必要,可以絕對相信這個人所說的一切。這時,對馬呂斯來說,位置是古怪地顛倒過來了。割風(fēng)先生使人產(chǎn)生什么感覺?懷疑。
而從冉阿讓那里得出的是什么?信任。
馬呂斯經(jīng)過苦思冥想,對冉阿讓作了一份總結(jié),查清了他的功和過,他設(shè)法想得到平衡。但這一切就象在一場風(fēng)暴里一樣。馬呂斯力圖對這個人得出一個明確的看法,可以說他一直追逐到冉阿讓的思想深處,失去了線索,接著又在煙霧迷漫的厄運中重新找到了。
款子誠實地歸還了,直言不諱地認(rèn)罪,這些都是好現(xiàn)象。
這好象烏云里片刻的晴朗,接著烏云又變成漆黑的了。
馬呂斯的回憶雖然十分混亂,但仍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容德雷特破屋中的那次遭遇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警察一到,這個人非但不告狀,反而逃走了?馬呂斯在這里找到了回答,原來這個人是個在逃的慣犯。
另一個問題:這個人為什么要到街壘里來?因為馬呂斯已清楚地回想起了過去的這件事,現(xiàn)在在他情緒激動時,這事就象密寫墨水靠近火一樣,又重新顯露出來了。這人曾經(jīng)到街壘里來,但他并沒有參加斗爭。他來干什么?在這個問題上,一個鬼怪出來作了回答:沙威。馬呂斯完全記得當(dāng)時冉阿讓那愁苦的幻影把捆著的沙威拖出了街壘。蒙德都巷子拐角后面可怕的手|槍聲還在他耳邊回響。很可能這奸細(xì)和這犯人之間有仇恨。一個妨礙了另一個。冉阿讓是到街壘里去復(fù)仇的。他來得較遲。大概他知道沙威被囚??莆骷螎u式的復(fù)仇①深入到了社會的底層,成為他們的法律;這種復(fù)仇平凡得使那些心已一半向善的人也不會感到驚異;他們的心就是這樣:一個已走上懺悔之路的罪人,對于盜竊,良心會有所不安,面對復(fù)仇則是無所謂的。冉阿讓殺死了沙威。至少這件事顯然如此。
①科西嘉島(Corse),法國在地中海里的島嶼,當(dāng)?shù)氐膹?fù)仇一直連累到敵對一方的家屬。
最后還有一個問題,但這個問題無法作答。馬呂斯感到這個問題象把鉗子。冉阿讓怎么會這樣長時期地和珂賽特生活在一起?上天開的是種什么樣的可悲的玩笑,要讓這個孩子接觸到這么一個人?難道上界也鑄有雙人鏈,上帝喜歡把天使和魔鬼拴在一起?難道一個罪人和一個純潔的孩子在神秘的苦難監(jiān)獄中可以同房作伴?在這被稱作人類命運的判刑人的行列里,兩個人的額頭可以挨得如此近,一個是天真的,另一個是可怕的,一個沐浴著晨曦的神圣白光,另一個永遠(yuǎn)被一道永恒的閃電照得慘無人色*?誰對這莫名其妙的搭配作出了決定?以什么方式?是一種什么樣的奇跡使這個圣潔的孩子和老罪犯共同生活在一起?誰把羔羊和豺狼拴在一起?還更使人莫名其妙的是,去把狼拴在羔羊身上?因為狼愛羔羊,因為這野蠻人崇拜這脆弱的人,因為,九年以來,天使依靠惡魔作為支柱。珂賽特的幼年和青春,她的出生,這童貞少女向著生命和光明發(fā)育成長,都依靠這丑惡漢子的忠忱護衛(wèi)。在這一點上,問題一層層解開了,可以說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謎,深淵底下又出現(xiàn)深淵,致使馬呂斯在俯視冉阿讓時不能不暈頭轉(zhuǎn)向。這個斷崖絕壁似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創(chuàng)世記》里的老信條是永恒的,在一直存在著的人類社會中,直到將來的某一天,一種更大的光明來改變這個社會時,也永遠(yuǎn)會有兩種人,一種是高尚的,另一種是卑下的;向善的是亞伯,作惡的是該隱。那么這個秉性*善良的該隱又是什么呢?這個虔誠地一心一意崇拜一個圣女的盜賊,他守衛(wèi)她,教養(yǎng)她,保護她,使她品格高尚,雖然他本身污穢。這個盜賊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是垃圾卻尊敬一個天真的人,他把她培養(yǎng)得潔白無瑕,這又怎么理解呢?這個教育珂賽特的冉阿讓是個什么人?這個黑暗的面孔唯一的目的就是防止-陰-影和云霧遮蔽一個星辰的升起,這又作何解釋呢?
這是冉阿讓的秘密,也是上帝的秘密。
在這雙重秘密前面,馬呂斯在后退。一個秘密可以說已使他對另一個秘密安了心。顯而易見上帝和冉阿讓一樣參預(yù)了這一奇遇,上帝有自己的工具,他使用他愿意使用的工具。他對人類負(fù)責(zé)。我們知道上帝的辦法嗎?冉阿讓在珂賽特身上付出了勞動。他也多少培養(yǎng)了這個靈魂。這是不容置疑的。那又怎么樣呢?工匠令人感到恐怖;但作品是杰出的。上帝隨心所欲地在顯示他的奇跡。他創(chuàng)造出這個可愛的珂賽特,他為此而用上了冉阿讓。他樂意挑選這個怪誕的助手。我們有什么可責(zé)難他的?難道廄肥是第一次幫助玫瑰花在春天開放嗎?
馬呂斯自問自答,認(rèn)為自己這些答案是正確的。在我們所指出的一切論點上,他沒敢深挖冉阿讓,但又不敢向自己承認(rèn)他不敢,他深深地愛著珂賽特,珂賽特已經(jīng)屬于他,珂賽特是出奇的純潔。對此他心滿意足。還需要搞清什么呢?珂賽特就是光明。光明還需要再明朗化嗎?他已有了一切;還有什么其他的希求呢?應(yīng)有盡有了,還不滿足嗎?冉阿讓個人的事與他無關(guān)。當(dāng)他對這個人的不幸-陰-影俯視時,他就緊緊抓住這悲慘的人莊嚴(yán)的聲明:“我與珂賽特毫無關(guān)系,十年前,我還不知道她的存在呢!”
冉阿讓是個過路人。他自己已說過。是啊,他是路過。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從今以后有馬呂斯當(dāng)珂賽特的靠山。珂賽特在燦爛的藍(lán)天里找到了她的同類,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的卓絕的男人,珂賽特長出雙翼神化了,在飛上天時她把她那丑惡的空蛹冉阿讓扔在她后面的地下。
無論馬呂斯在什么樣的思想里打轉(zhuǎn),歸根結(jié)底,他對冉阿讓總有一定程度的厭惡。可能是種崇敬的厭惡,因為他感到這個人“有神圣的一面”①。無論他怎么處理,無論找什么減罪的情節(jié),最后仍不得不回到這一點:這是一個苦役犯。這就是說在社會的階梯上,一個連位子都沒有的人,因為他處在樓梯的最后一級之下。最末一個人之后才是苦役犯??嘁鄯缚梢哉f已經(jīng)不是活著的人的同類。法律在他身上已剝奪了對一個人所能剝奪的全部人格。馬呂斯雖然是共和派,但對刑罰卻仍贊成嚴(yán)酷的制度,他對待被法律打擊的人,看法和法律所判的完全一致。可以說他還沒有接受一切進步的思想。他還不能辨別什么是人決定的,什么是上帝決定的,還不能區(qū)分法律和權(quán)利。人們自封有權(quán)處理不能挽回和不能補救的事,馬呂斯一點也沒研究估量過這種自封的權(quán)利。他覺得對成文法的某些破壞要受永久的處罰,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他同意社會把有些人罰入地獄是一種文明的做法。他還停留在這一步,當(dāng)然以聽也必然會前進,因為他的天性*是善良的,實質(zhì)上里面含有潛在的進步。
在這種思想范疇里,他覺得冉阿讓畸形、討厭。這是一個惡人,一個苦役犯。這個字眼對他來說就象末日審判時的號角;于是在長時間觀察了冉阿讓之后,他最后的態(tài)度是轉(zhuǎn)過頭去,“魔鬼退下”②。
①“有神圣的一面”,原文為拉丁文,quid divinum。
②“魔鬼退下”,原文為拉丁文Vade retro。
我們應(yīng)當(dāng)承認(rèn)并且還該著重指出馬呂斯對冉阿讓曾經(jīng)提過問題,而冉阿讓向他說:“你在讓我招供?!逼鋵嵥€并沒有提出兩三個決定性*的問題。并非他想不起這些問題,而是他怕這些問題。容德雷特破屋?街壘?沙威?誰知道揭到什么時候才會有完?冉阿讓不象是個畏縮的人。誰知道,如果馬呂斯追問后,他是否會希望冉阿讓不再說下去?在某些重要關(guān)頭,我們大家難道不曾遇到過,在提了一個問題之后,自己去塞住耳朵不想聽到答復(fù)?尤其是在戀愛時期是會有這種懦弱的現(xiàn)象的。過分追究險惡的情況是不謹(jǐn)慎的,尤其當(dāng)我們自己生活里不能割斷的一面又不幸牽涉在里面時。冉阿讓失望的解釋,可能會暴露出一些可怕的事,誰知道這道丑惡的光是否會波及珂賽特?誰知道在珂賽特天使般的額頭上是否已留下這種地獄之光呢?濺出的閃電的光仍屬霹靂。天數(shù)里有著這種相互的關(guān)連,由于-陰-沉的染色*反光律在起作用,無辜的人也會染上罪惡的痕跡,最清白的面容也可以永遠(yuǎn)保留著可憎的近鄰的反射。無論正確與否,馬呂斯害怕了。他已知道得太多了。他想含糊過去,并不打算弄清底細(xì)。他在失望時昏亂地抱走珂賽特,閉目不看冉阿讓。
這個人屬于黑暗,屬于活生生的可怖的黑夜。他怎么敢追根問底呢?盤問黑影是種恐怖。誰知道它將如何作答。黎明可能會永遠(yuǎn)被它玷污!
在這種思想狀態(tài)里,一想到這個人今后將和珂賽特會有某種接觸時馬呂斯感到驚惶失措。這些可怕的問題,當(dāng)時他是退縮不敢提,這些問題本可能會使他得出一個毫不容情的一刀兩斷的決定,他此刻幾乎埋怨自己沒有把它提出來。他覺得自己心腸太好,太寬厚,也就是說,太懦弱了。這種軟弱使他作出了一個不謹(jǐn)慎的讓步。他被人感動了。他不該如此。他應(yīng)該簡單而干脆地甩開冉阿讓。冉阿讓是惹禍的人,他應(yīng)該犧牲他,把他從家中趕出去。他責(zé)怪自己,他怪自己突然被激動搞糊涂了,使自己耳聾眼瞎,被拖著跑了。他對自己感到很不滿。
現(xiàn)在怎么辦呢?冉阿讓的來訪使他十分反感。這個人到他家?來有什么用?怎么辦?至此他已頭昏眼花,他不愿深思,不愿細(xì)察,也不愿追問自己。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他被動地答應(yīng)了;冉阿讓得到了他的諾言;即使對一個苦役犯,尤其對一個苦役犯,也決不能食言,然而他首先要負(fù)起的責(zé)任仍是珂賽特??傊?,一種壓倒一切的厭惡在支配他。
所有這些想法在馬呂斯腦海中混亂地上下翻騰,從一種想法轉(zhuǎn)到另一種,每一種都使他激動,他因而極端惶惑。要在珂賽特面前隱藏起這種情緒是不容易的,但愛情是天才,馬呂斯做到了。
此外,他似乎無目的地向珂賽特提了幾個問題,天真無邪,潔白如鴿子的珂賽特毫不懷疑;他向她談到她的幼年和少年時期,于是他越來越深信凡是一個人能具有的善良、慈愛和可敬之處,對珂賽特來說這個苦役犯都是具有的。馬呂斯的預(yù)感和推測都是正確的。這株可怕的蕁麻疼愛并且護衛(wèi)了這朵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