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

其實，兒時的記憶多半可疑。我于是感激，我所記起的，總是些明亮的歡樂，而將晦暗的部分全然忽略不計。

關(guān)于我的伙伴，我記得的，只是一起嬉笑著走在陽光里的片段，只是舌頭在冰涼涼的小豆冰糕上感受到的甜蜜滋味。

我第一個伙伴，是我的哥哥。比我大4歲的哥哥。

上小學(xué)前，我每天在家里等著他放學(xué)回來。上小學(xué)后，又有很長一段時間與他一同上下學(xué)。

哥哥不曾欺負(fù)我，我卻是要聽他的指揮。他不是學(xué)校里出風(fēng)頭的好學(xué)生，卻喜歡在我面前把自己裝扮成那種模樣。

哥哥當(dāng)上了小隊長，帶回一個畫著紅杠杠的牌子，用別針別在袖子上。

他告訴我那是小隊長的標(biāo)志，除了小隊長還有中隊長和大隊長，分別是兩個杠和3個杠。

還未上學(xué)的我，好奇地問：那哪個長比較大呢？哥哥毫不猶豫地回答：當(dāng)然是小隊長了，他們都得聽小隊長的。

我心中于是對小隊長充滿了敬佩之情。直到我上了學(xué)，才明白事情的真相。

那時，我也羨慕哥哥的紅領(lǐng)巾，羨慕哥哥可以去上學(xué)，背著小書包皮，很神氣的樣子。

后來，我終于也戴上了紅領(lǐng)巾，背起了小書包皮，和他一起上學(xué)去，一樣很神氣的樣子。

我一年級，哥哥已經(jīng)五年級了。于是，他有更多可以支配的零花錢。

他不是小氣的人，總帶我去小賣部，買糖果，和那些小零食給我吃。我喜歡那種站在玻璃柜臺前，眼花繚亂的幸福感。

雖然，那時我們買回的多是一些一兩毛一袋的蘿卜絲一類的小食品，卻能夠快樂地在回家的途中快樂地吃一路。

前幾天，在QQ上遇到哥哥。遠(yuǎn)在大慶的哥哥告訴我，他就要結(jié)婚了。

哥哥要結(jié)婚了。怎么會？分明的，昨天我們還是孩子，還是那對在小賣部高聲叫著“我們要5毛錢水果糖”的兄妹。

前年的夏天，你對我說：時間老人真壞。

我笑了，我真想撅著嘴埋怨，責(zé)怪他的匆忙。老人為什么還不走得慢一些呢？

你的腳步太快。

同學(xué)里，有更多可愛的伙伴。大眼睛的靜，長頭發(fā)的卉，和我同桌幾年的穩(wěn)。

靜住在街對面的胡 同里，她的胸前總掛著一枚鑰匙。她梳著短短的小辮子，于是有了“小尾巴”這樣的外號。

她有一個穿著粉色裙子，能夠轉(zhuǎn)動，并發(fā)出八音盒一樣音樂的洋娃娃。

去她家玩，常常是上滿了發(fā)條，兩個人就靜靜看那公主一樣的娃娃，一圈又一圈優(yōu)雅而緩慢地旋轉(zhuǎn)。

卉的家里有一架風(fēng)琴，這令許多女孩都羨慕不已。

曾有一個女孩對我說：如果我也能考100分，我媽媽一定會給我買一架像卉家那樣的鋼琴。

我們都叫它鋼琴。長頭發(fā)的卉，和她的鋼琴，是這樣完美的結(jié)合。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個被父母無比寵 愛著的女兒。

大家都喜歡和她在一起。很多時候，她是孩子們圍繞的中心。

與我同桌的穩(wěn)，和我一起在課堂上畫日記。

我們用彩色鉛筆在那些筆記本上涂畫出帆船，樹木，花朵，小兔子，和冰淇淋。

我們寫下一些歪歪扭扭的字，編出一兩個離奇古怪的故事。

我們總是忘記帶手工課上要用的剪刀，于是，一同在課間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回家去取。

多數(shù)的時候，總能順利地取回，順利地上課，而不至于因為沒有帶剪刀而被罰站。

這令我們有種難以名狀的，勝利的喜悅。

上中學(xué)后，我從未失去聯(lián)絡(luò)的同學(xué)只剩下穩(wěn)。幾次搬家，也不忘事先互相通知，留下新的地址電話。

生日的時候，她從郊區(qū)的家跑來，把禮物送到我手上。

我計算了一下，我們居然已經(jīng)是15年的朋友了。

她是我最“老”的伙伴。

還有一些男孩子，是全然失去了蹤跡。仿佛只在那一段記憶里出現(xiàn)，仿佛他們只是記憶中小小的演員，而從未真實存在。

好像和我坐在教室最后排玩著拔根兒的梁。

那是一個小眼睛的男孩，他說他因此喜歡大眼睛的女生。

他喜歡開玩笑，也會講許多笑話。有一段時間，我們會一起放學(xué)回家。我曾經(jīng)弄碎了他掛在脖子上的玉墜。

記得，他似乎是生氣了，連玉墜也丟下不要。我回家將那碎成3塊的玉用透明膠條黏好，第二天帶給他。

我早已忘了，后來我們是如何和好。我也忘了，后來我們是如何疏遠(yuǎn)，又再次熟絡(luò)起來。

小學(xué)畢業(yè)后還常常接到他的電話。直到有一次，他到中學(xué)門口等我放學(xué)，我卻匆匆地騎車跑開，裝作沒有看到他。

似乎是那之后，他沒有再找我。我也松下一口氣來。而我，不過是害怕同學(xué)的閑話罷了。

卻就此，失去了他的全部消息。

最后一次見到，是高中的某天，在學(xué)校的后門。他已是一副社會青年的模樣，和一群人坐在一處，香煙的霧，模糊了他的臉。

不知道梁現(xiàn)在怎樣，也許他已不再輕狂，而有了靜定和沉著。

曾坐在我座位前的巖，在中學(xué)6年依舊同我一所學(xué)校，只是在不同的班級。

然而，我們似乎卻再沒有說過話。

巖常常是一個人，背著碩大的書包皮，默默地獨行，從我的眼前經(jīng)過。我開始不敢與他打招呼。

他那沉默的神情，甚至令我懷疑，他是否還記得我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

小學(xué)時，他是快樂的孩子，他的學(xué)習(xí) 很好。

巖的姥姥開著一家小文具店，我們常常去那里買一些橡皮或者圓珠筆之類的東西。

一次分角色朗誦課文《草船借箭》，他扮演諸葛亮，我讀周瑜，于是后來，他便常以孔明自居，把我叫做公瑾。

那一段時期，我們給每個人都起了三國中的名字。

我一直對周瑜充滿好感，大約也與此有關(guān)。何況之后我又讀到“曲有誤，周郎顧”這樣美麗的故事呢。

巖做了許多小紙人給我，是周瑜在演奏各種樂器。我也在白紙上畫出羽毛，做成了一把羽扇送給他。

巖大概早已忘記這些陳年的事。我卻時常記起，并不禁會心一笑。

聽卉說，現(xiàn)在的巖留了長頭發(fā)，還有些卷。

我無法知道，他的生活有了怎樣的改變。我無從了解，他的心里有怎樣一個關(guān)于諸葛孔明的回憶。

在四年級轉(zhuǎn)學(xué)離開的軍，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烏黑的瞳孔。

他是個有些脾氣的男孩，有一陣，坐在我的右邊，我們常常爭吵不休，卻并不知道為些什么。

一次，情急之下，我伸手拿起桌上的橘汁潑在他的頭上。兩個人一時間同時啞然了，好幾秒。

我有些后悔，看著那橘紅色的汁水從他的頭發(fā)上流下來。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沒有生氣，也不再和我爭吵。他剛剛將汁液簡單擦干，上課鈴便響了。

我始終坐立不安，偷偷往他那里看。他傻傻地沖我笑笑，摸摸因為糖分而被粘黏立起來的頭發(fā)說：跟發(fā)膠似的。我于是也笑了。

我借給他的一支筆他始終沒有還。我?guī)状未咚蛩?，他總是說忘記帶了。

直到他轉(zhuǎn)學(xué)走后，另一個男孩告訴我，軍和他說，他是想留下一些紀(jì)念。

再不曾見到那雙漂亮的眼睛，再不曾有任何關(guān)于他的消息。他的出演大約就此落幕。

軍只是屬于那一年，屬于童年里無邪的吵鬧，和孩子們各自越發(fā)迷離 的記憶。

軍還會記得么？那一支筆還在么？

軍一定忘記了。

坐在這里，一個下午，我的回憶無法遏制。竟寫下這樣零碎的許多。

我仿佛一只小老鼠，把藏起的糧食，在一個晴天搬出洞口晾曬。

這些人，那些人，這些被別人遺忘了，或者以另外的版本存在的故事，被我在這個6月重新整理。

還有太多，沉在昨日的湖水之中，不及打撈。

我想，這些時光的果實，該在充沛的日光下被我們在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刻采摘。

我穿上一雙有蝴蝶結(jié)的小皮鞋。

我像個孩子那樣，吹起一只氣球，用細(xì)線拴在書包皮上。

有時，我距離曾經(jīng)的自己很近。

有時，卻又很遠(yuǎn)。

現(xiàn)在，我只是幽幽地，在今天的風(fēng)里記憶起這些，像一朵墻角的小花，幽幽地獨自開放。

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的美好。

只有我自己懂得，那一切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