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冉阿讓
第八卷 黃昏月虧時
一 地下室
第二天,黃昏時刻,冉阿讓去敲吉諾曼家的大門。迎接他的是巴斯克。巴斯克恰好在院子里,好象他已接到命令。有時候我們會關照仆人:“你在這兒守著某某人,他就要來了?!?br/>
巴斯克未等冉阿讓來到跟前就問他:
“男爵先生叫我問先生,要上樓還是待在樓下?”
“在樓下?!比桨⒆尰卮?。
巴斯克確是十分恭敬的,他把地下室的門打開了說,“我去通知夫人?!?br/>
冉阿讓走進了一間有拱頂?shù)某睗竦牡叵率?,有時這是當作酒窖用的。昏暗的光線從一扇有鐵欄桿的開向街心的紅格玻璃窗里射進來。
這不是一間象其他被拂塵、打掃天花板的撣子以及掃帚經(jīng)常清理過的房間,灰塵在里面安安靜靜地堆積著。對蜘蛛的消滅計劃還沒有建立。一個精致的黑黑的大蛛網(wǎng)張掛著,上面綴滿死蒼蠅,裝腔作勢地鋪呈在一塊窗玻璃上。房間既小又矮,墻角有著一堆空酒瓶。墻壁刷成赭黃|色*,石灰大片大片剝落??坷镉幸粋€木質的壁爐漆成黑色*,爐架窄小,爐中生了火,很明顯,這說明他們估計冉阿讓的回答是“在下面”。
兩把扶手椅放在火爐兩旁,在扶手椅之間鋪了一塊床前小墊,代替地毯,小墊只剩下粗繩,幾乎沒有羊毛了。
房間利用火爐的光和從窗子透進來的黃昏天色*來照明。
冉阿讓疲乏不堪。好幾天來他不吃也不睡,他倒在一張扶手椅里。
巴斯克進來,把一支燃著的蠟燭放在爐架上又走了。冉阿讓低著頭,下巴垂在胸口上,沒有看見巴斯克,也沒看見蠟燭。
忽然他興奮地站了起來,珂賽特已在他后面。
他沒有見她進來,但他感到她進來了。
他轉過身來,他打量她,她美麗得令人仰慕。但他用深邃的目光觀望的不是美麗的容貌,而是靈魂。
“啊,不錯,”珂賽特大聲說,“好一種想法!父親,我知道您有怪癖,但我再也想不到會有這一著。馬呂斯告訴我您要我在這里接待您。”
“是的,是我?!?br/>
“我已猜到您的回答,好吧,我警告您,我要和您大鬧一場。從頭開始,父親,先來吻我?!?br/>
她把面頰湊過去。
冉阿讓呆呆地不動。
“您動也不動,我看清楚了,這是有罪的表現(xiàn)。算了,我原諒您。耶穌說:‘把另一邊面頰轉向他①?!谶@里?!?br/>
①耶穌曾說過有人打了你右邊的面頰,你把左邊的也送上去。
她把另一邊臉湊過去。
冉阿讓一動也不動,好象他的腳已被釘在地上了。
“這可嚴重了,”珂賽特說,“我怎么得罪您了?我聲明要翻臉了,你得和我言歸于好。您來和我們一起吃飯?!?br/>
“我吃過了?!?br/>
“不是真話,我找吉諾曼外祖父來責備您,祖父可以訓父親。快快和我一同上客廳去吧,立刻走?!?br/>
“不行?!?br/>
到此,珂賽特感到有點拿不住了,她不再命令而轉為提問。
“為什么?您挑選家里最簡陋的房間來看我,這里真待不住?!?br/>
“你知道……”
冉阿讓又改口說:
“您知道,夫人,我很特別,我有我的怪癖?!?br/>
珂賽特拍著小手。
“夫人!……您知道!……又是件新鮮事!這是什么意思?”
冉阿讓向她苦笑,有時他就這樣笑著。
“您要當夫人,您是夫人了?!?br/>
“但對您可不是,父親?!?br/>
“別再叫我父親?!?br/>
“為什么?”
“叫我讓先生,或者讓,隨您的便?!?br/>
“您不是父親了?我也不是珂賽特了?讓先生?這是什么意思?這是革命,這些!發(fā)生了什么事?請您看著我。您也不愿來和我們同??!您又不要我的房間!我怎么得罪了您?我怎么得罪您啦?難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有?!?br/>
“那又為什么呢?”
“一切仍象過去一樣?!?br/>
“您為什么要改變姓名?”
“您不是也改了,您。”
他仍帶著那種微笑對著她并且還說:
“既然您是彭眉胥夫人,我也可以是讓先生。”
“我一點也不明白,這一切都是愚蠢的。我要問我的丈夫是否允許我稱您讓先生,我希望他不同意。您使我多么難受,您有怪癖,但也不必使您的小珂賽特難過呀!這不好。您沒有權利變得厲害,您原來是善良的!”
他不回答。
她很快地抓住他的雙手,用無法抵抗的舉動,把手靠近自己的臉,她又緊緊地把手挨著她的脖子,放在下巴下面,這是一種極溫柔的動作。
“啊,”她向他說,“請您仁慈點吧!”
她又繼續(xù)說:
“我說仁慈是指和氣,來住在這里,恢復我們那有益的短時間的散步,這里和卜呂梅街一樣也有小鳥,來和我們一起生活,離開武人街那個洞,別讓我們來猜謎,和其他人一樣,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和我們一起吃早餐,做我的父親。”
他把手縮回去。
“您不需要父親了,您已有了丈夫?!?br/>
珂賽特冒火了。
“我不需要父親了!這種話太不近人情,真令人不知說什么好!”
“如果杜桑在的話,”冉阿讓說時好象一個在找靠山、抓住任何樹枝就不放的人,“她會第一個承認我真是有我自己的一套習慣。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我一直喜歡我的黑暗的角落?!?br/>
“這里冷得很,看也看不清。要當讓先生,這真糟透了,我不要您對我用‘您’稱呼?!?br/>
“剛才來的時候,”冉阿讓回答,“在圣路易街烏木器店里我看見一件木器,如果我是個漂亮的婦女,我就要把這件木器買到手。一個很好的梳妝臺,式樣新,我想就是你們所說的香木,上面嵌了花,一面相當大的鏡子,有抽屜,很好看?!?br/>
“哼!怪人!”珂賽特回答。
于是她用十分可愛的神氣,咬緊牙咧開嘴向冉阿讓吹氣。
這是一個美神在學小貓的動作。
“我氣憤得很,”她又說,“從昨天起你們?nèi)荚谑刮野l(fā)怒,我心里很惱火,我不懂。您不幫我對付馬呂斯,馬呂斯不支持我對付您。我是孤單的。我布置得很好的一間臥室。如果我能把上帝請來,我也都想請進去。你們把房間甩給我。我的房客跑掉了。我叫妮珂萊特準備一頓美味的晚餐?!思也灰阅耐聿?,夫人?!€有我的父親割風要我叫他讓先生,還要我在這個可怕的陳舊簡陋的發(fā)霉的地窖里接待他,這兒墻上長了胡子,空瓶代替水晶器皿,蛛網(wǎng)代替窗簾!您性*情古怪,這我承認,這是您的個性*,但對剛結婚的人總得暫時休戰(zhàn)。您不該立刻就變得很古怪。您居然能在那可恨的武人街住得很安逸。在那里我本人倒是悲觀失望的!您對我有什么不滿?您使我十分難過。呸!”
然后,忽而又一本正經(jīng),她盯住冉阿讓又說:
“您不高興是因為我幸福了?”
天真的話,有時不自覺地點得十分透。這個問題,對珂賽特來說是簡單的,對冉阿讓則是嚴酷的。珂賽特要讓他痛一下,結果使他心肝俱裂了。
冉阿讓臉色*慘白。他停了一下不回答,然后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聲音好象自言自語地輕輕說:
“她的幸福,是我生活的目的?,F(xiàn)在上帝可以召喚我去了。
珂賽特,你幸福了,我沒有用了?!?br/>
“啊!您對我稱‘你’了!”珂賽特叫起來。
于是她跳過去抱住他的脖子。
象失去了理智那樣冉阿讓熱烈地把她緊抱在胸前,他好象覺得他又把她找回來了。
“謝謝,父親!”珂賽特說。
這種激動的感情正要使冉阿讓變得非常傷心,他慢慢地離開珂賽特的手臂并且拿起他的帽子。
“怎么啦?”珂賽特說。
冉阿讓回答:
“我走了,夫人,別人在等您?!?br/>
在到門口時,又加了一句:
“我對您稱了‘你’,請告訴您的丈夫,以后我不再這樣稱呼您了,請原諒我。”
冉阿讓出去了。留下珂賽特在為這莫名其妙的告別而發(fā)呆。
二 又后退了幾步
第二天,在同一時刻冉阿讓來了。
珂賽特不再問他,不再表示驚訝,不再叫她覺得冷,不再提客廳的事了;她避免稱他父親或讓先生,她任他稱“您”,任他稱“夫人”,只是她的歡樂減弱了。如果她有可能愁悶的話,她會發(fā)愁的。
很可能她和馬呂斯已作過一次這樣的談話,她的愛人在這次談話里說了要說的話但不加任何解釋,而且還使愛妻滿意。相愛的人對愛情之外的事物好奇心是不會太大的。
地下室被稍稍整理了一下。巴斯克拿走了瓶子,妮珂萊特清除了蜘蛛網(wǎng)。
這之后,在這同一時刻冉阿讓都來到。他每天來,他沒有勇氣不照馬呂斯所說的來辦。馬呂斯則設法讓自己在冉阿讓來時不在家。家里人對割風先生這種新的情況也習慣了。杜桑也幫著解釋?!跋壬回灳褪沁@樣的?!彼@樣重復著。外祖父作了這樣一個結論:“這是一個怪人?!币痪湓捑偷辣M一切。此外九十歲的人不可能還有什么交往,一切都只是湊合而已,來一個新人不免使人感到拘束,已沒有空位置了;一切習慣都已養(yǎng)成。割風先生,切風先生,吉諾曼外祖父覺得最好這位“先生”別來。他還說:“這種怪人是常見的。他們經(jīng)常做些怪事。什么目的?沒有。戈那勃勒侯爵比他更怪。他買了一座宮殿,自己卻住在閣樓里。有些人是會有這種古怪的表現(xiàn)的!”
沒有人能隱隱約約地感到隱藏著的可怕的東西。誰能去猜這樣的事?印度有種沼澤,那里的水好象很特別,無法理解,無風時水生波紋;該平靜處卻會起浪。人們看到水面無故波濤起伏,但看不到水底有條七頭蛇在爬行。
這樣很多人都有一種秘密的怪物,一種自己養(yǎng)成的病痛;一條啃嚙他們的龍,一種使他們在夜間不得安息的絕望。這種人和其他人一樣,來來去去。我們不知道他有著一種痛苦,一種可怕的長著一千顆牙的生物寄生在這悲慘的人的身上,導致他的死亡。我們不知道這人是個深淵,他是死水,深極了。不知什么緣故水面偶爾出現(xiàn)混亂。一圈神秘的水紋,忽然不見了,忽然又出現(xiàn);一個水泡升上來又破滅了。這是不足道的小事一件,但卻很可怕。這是只人所不知的野獸在呼吸。
人有某些古怪的習慣,有人在別人離去時來到,在別人炫耀時隱藏,一切場合他都穿上一件我們稱作土墻那種顏色*的外衣,專找僻靜的小路,喜歡無人走的街。不參加別人的談話,避開人群和節(jié)日,貌似寬裕其實卻很清寒,盡管很富,但還總是自己裝著鑰匙,燭臺放在門房里,從小門進來,走隱秘的樓梯,所有這些無關緊要的奇特的舉動,諸如漣漪、氣泡、水面轉瞬即逝的波紋,常常是來自一個可怕的深處。
幾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一種新的生活慢慢地支配了珂賽特;婚后有種種事務如拜客、家務、娛樂等這些大事。珂賽特的娛樂并不費錢,主要可以歸納為一項:和馬呂斯在一起。和他一同出去,和他待在一起,這是她生活里的大事。他們隨時手挽手一同上街,在陽光下,在大路上,不用躲避,就他們兩人,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對他們來說這永遠是種新的歡樂。珂賽特有件不稱心的事,就是杜桑因和妮珂萊特合不來而離去了。要使兩個老處女處得好是不可能的。外祖父身體很好;馬呂斯有時為幾起訴訟出庭辯護;吉諾曼姨媽安靜而知足地在新夫婦身旁過著她的次要地位的生活。冉阿讓每日都來。用“你”的稱呼不見了,用的是“您”、“夫人”和“讓先生”,這樣使他在珂賽特面前就不一樣了。他設法使珂賽特和他疏遠,這已有了成效。她越來越快樂,而溫情卻一天比一天少下去。其實她仍很愛他,這一點他也感覺得到。有一天她忽然向他說:“您曾是我的父親,現(xiàn)在不是了,您曾是我的叔叔,現(xiàn)在不是了,您本是割風先生,而現(xiàn)在卻成讓先生了。您究竟是什么人呢?我不喜歡這些。如果我不知道您是這樣的善良,那我見您就會害怕了?!?br/>
他仍住在武人街,下不了決心離開珂賽特居住的地區(qū)。
開始時他只和珂賽特在一起待上幾分鐘就走了。
慢慢地他養(yǎng)成了把探望時間延長一點的習慣,就象是由于白天長了,他也可以這樣做一樣,他來得早一點,離開得晚一點。
有一天珂賽特脫口叫了他一聲“父親”。冉阿讓年老-陰-沉的臉上閃過一道快樂的光,他關照她:“叫讓。”“啊,對了,”她一邊大笑一邊答話,“讓先生。”“很好,”他說。他轉過身去不讓她看見他在擦他的眼睛。
三 他們回憶起卜呂梅街的花園
這是最后一次了。這最后的微光一過,就出現(xiàn)了完全的熄滅。不再有親近的表示,見面問好時不再接吻,不再聽到“父親”這個非常溫暖的稱呼了!是他,按照自己的要求和自己計劃好的,接連把自己的一切幸福趕走;他受的苦難是在一天之內(nèi)先是整個地失去珂賽特,后來還得一點一點地失去她。
眼睛已經(jīng)對地窖里的光線習慣了??傊?,每天見珂賽特一面,他已感到滿足。他的生活都集中在這一刻里。他坐在她身旁,靜靜地望著她,或者和她談談過去的那些年,她的童年時期,她在修女院的情景和她那時的小朋友。
有一天下午——在四月初,天氣已經(jīng)暖了,但還有點涼意,正是陽光明媚的時刻,馬呂斯和珂賽特窗外的花園已經(jīng)蘇醒,山楂花即將開放,一排紫羅蘭艷麗得象寶石,在老墻上開放,粉紅的狼嘴花在石縫里張著大口,小白菊和金毛莨可愛地出現(xiàn)在綠草叢中,今年的白蝴蝶也初次露面。風,這個天長地久的喜事吹鼓手,在樹林中開始演奏晨曦的大交響樂,老詩人則稱之為新春。馬呂斯向珂賽特說:“我們說過要去看看我們卜呂梅街的花園,這就去吧,別成為忘恩負義的人。”于是他倆就去了,好象兩只燕子飛向春天一樣。他們感到這卜呂梅街的花園好象他們的黎明。他們已在生活里留下了某種類似愛情的春天的東西。卜呂梅街的房子原有租賃契約,現(xiàn)在還屬于珂賽特。他們到那個花園和房屋里去。他們又在那兒聚首,并在那里忘記了一切。晚上,在慣常的時刻,冉阿讓來到受難修女街。“夫人和先生一同出去了,還沒有回來?!卑退箍讼蛩f。他靜坐等了一小時,珂賽特還沒有回來。他低下頭就走了。珂賽特對這次重訪“他們的花園”心醉神迷,并且為“整整一天生活在她的過去”而非常快樂,第二天她除了這件事之外沒談過別的,她沒有注意到她沒有見到冉阿讓。
“你們是怎么去的?”冉阿讓問她。
“走去的?!?br/>
“回來呢?”
“坐街車?!?br/>
近來,冉阿讓注意到年輕的夫婦在節(jié)儉過日子,他為此感到煩惱。節(jié)儉是馬呂斯嚴格遵守的,而這個詞對冉阿讓則完全有它的意義。他試探著問了一句:
“為什么你們不自備一輛車呢?一輛漂亮的轎式馬車一個月只花五百法郎,你們是富裕的?!?br/>
“我不知道?!辩尜愄鼗卮稹?br/>
“就拿杜桑來說吧,”冉阿讓說,“她走了,您也不添個人,為什么?”
“有妮珂萊特就夠了。”
“您應該有一個收拾房間的女仆呀?!?br/>
“我不是有馬呂斯嗎?”
“你們應該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仆人,一輛馬車和戲院里的包廂,對您來說沒有一樣東西會太過分的。為什么不利用你們的財富?財富是增添幸福的呀!”
珂賽特不作聲。
冉阿讓來訪的時間并沒有縮短,恰好相反,如果心在向下滑,就不會在坡上停住。
當冉阿讓想延長他的訪問而使人忘卻時間時,他就稱贊馬呂斯;他覺得他是美男子,高貴、勇敢、有智慧、有口才、心地好。珂賽特更加以補充。冉阿讓重又開始贊頌,簡直說不完。馬呂斯,這個名字的涵義是無窮無盡的,六個字母拼成的名字包含好幾本書的內(nèi)容。這樣冉阿讓就能多待一會兒??吹界尜愄卦谒砼酝浺磺校@對他是何等的溫暖!這是他傷口的敷料。好幾次巴斯克一連通知兩遍:“吉諾曼先生叫我提醒男爵夫人,晚餐已經(jīng)準備好了?!?br/>
在這些日子里,冉阿讓就心事重重地回家去。
馬呂斯曾想到把他比作蝶蛹,難道其中有著真實的一面?
冉阿讓難道是個蝶蛹,它堅持不懈地來看望他的蝴蝶?
有一天他比往常還待得久一點。第二天他注意到火爐里沒有生火。“咦!”他在想,“沒有火了。”他自己又這樣解釋:“很簡單,已經(jīng)到了四月。冷天已經(jīng)過去了!”
“上帝!這里真冷!”珂賽特進來時喊著。
“不冷嘛!”冉阿讓說。
“那么是您叫巴斯克不要生火的?”
“是的,我們快到五月了?!?br/>
“但我們到六月還要生火。在這地窖里,全年都得生火?!?br/>
“我認為不要火了?!?br/>
“這又是您的怪主意!”珂賽特說。
第二天,火又生起了。但那兩把扶手椅擺到門口去了。
“這是什么意思?”冉阿讓思忖著。
他去把椅子搬過來放在火爐旁。
重新燃起的爐火給了他勇氣。他使他們的談天又比平時長了一點。當他站起來要走時,珂賽特說:
“昨天我的丈夫和我談了一樁怪事。”
“什么事?”
“他和我說:‘珂賽特,我們有三萬利弗的年金,你有二萬七千,外祖父給我三千。’我說:‘一共有三萬。’他又說:‘你有勇氣用那三千法郎生活嗎?’我回答說:‘可以,沒有錢也行,只要和你在一起?!潞笪覇査骸疄槭裁茨銓ξ艺f這些話?’他回答我: ‘為了想了解一下?!?br/>
冉阿讓找不到話可說。珂賽特大概等著他的解釋,他憂郁地靜聽著。他回到武人街;由于全神貫注在這件事上致使他走錯大門。他沒有進入自己的家,卻走進了隔壁的房子,幾乎走到了三樓才發(fā)覺自己錯了,這才又折了回來。
猜測使他的精神受折磨,馬呂斯肯定在懷疑這六十萬法郎的來源,他怕來路不明,誰知道呀?可能他發(fā)現(xiàn)這筆款是屬于他冉阿讓的,他對這可疑的財產(chǎn)有顧慮,不愿接受!他和珂賽特寧愿保持清貧,不愿靠這可疑的財產(chǎn)致富。
此外冉阿讓開始隱約感到主人有逐客之意。
下一天,他走進地下室時感到一陣震驚,扶手椅不見了,連一把普通的椅子也沒有。
“啊,怎么啦!”珂賽特進來叫著,“沒有扶手椅了,到哪去了?”
“它們不在了?!比桨⒆尰卮稹?br/>
“這太不象話!”
冉阿讓結結巴巴地說:
“是我叫巴斯克搬走的?!?br/>
“原因是什么?”
“今天我只呆幾分鐘?!?br/>
“呆一會兒也沒有理由要站著?!?br/>
“我想巴斯克客廳里需要扶手椅吧!”
“為什么?”
“你們今晚可能有客人?!?br/>
“今晚一個客人也沒有?!?br/>
冉阿讓再沒有話可說了。
珂賽特聳聳肩。
“叫人把扶手椅搬走!那天又叫人熄火,您真古怪。”
“再見?!比桨⒆屳p聲說。
他沒有說:“再見,珂賽特?!钡矝]有勇氣說:“再見,夫人?!?br/>
他心情沉重地走了出來。
這一次他明白了。
第二天他沒有來。珂賽特到了晚上才發(fā)覺。
“咦,”她說,“今天讓先生沒有來?!?br/>
她心中有點抑郁,但并不明顯,馬呂斯的一吻就使她忘了此事。
以后的日子,他也沒有再來。
珂賽特沒有注意,她度過她的晚上,睡她的覺,好象平時一樣,只在醒來時才想到。她是如此幸福!她很快就差妮珂萊特到讓先生家去問問是否病了,為什么昨晚沒有來。妮珂萊特帶回讓先生的回話,他一點沒有病。他很忙,他很快就會來,他盡量早點來。再說,他要出去作一次短期的旅行。夫人應該記得他的習慣是不時要出去作一次旅行的,不要為他擔心,不要惦記他。
當妮珂萊特走進讓先生家時,她把她主婦的原話向他重復一遍:“夫人叫我來問問為什么讓先生昨晚沒有來。”“我兩天沒有去了?!比桨⒆尯蜌獾卣f。
但他提到的這一點,妮珂萊特并沒有記住,回去也沒有對珂賽特說。
四 吸力和熄滅
在一八三三年晚春和初夏的時候,沼澤區(qū)稀少的過路人,店里的商人,站在門口的閑人,都注意到一個穿著整潔的黑色*服裝的老人,每天黃昏在一定的時候,從武人街出來,靠圣十字架街那一邊,走過白大衣商店,經(jīng)圣卡特琳園地街,到披肩街,再向左轉走進圣路易街。
到了這里他就放慢腳步,頭沖向前,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一個目標,這對他是一個星光閃爍的地方,這不是別的,就是受難修女街的轉角。他越走近這條街的拐角,他的眼睛就越射出光芒,某種歡樂,好象內(nèi)在的晨曦,使他眼珠發(fā)亮,他的神情象是被吸引,又象被感動,他的嘴唇微微顫動著,好象在向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他恍惚在微笑,于是他盡量越走越慢。好象他一方面想走到,同時又怕已走得太近。當他離這條好象吸引他的街只有幾幢房子遠的地方,他的腳步緩慢得有時會使人以為他并不在走。他的頭搖擺著,目光固定,好象指南針在尋找兩極。雖然他拖延到達的時間,但終究也到了;到了受難修女街后,就停下來,渾身發(fā)抖,帶著一種憂郁的膽怯神氣,把頭從最后一幢房屋的角落里伸出來,望著這條街,他那凄慘的目光好象因一件辦不到的事而眼花,又好象是關閉了的天堂的反射。于是一滴眼淚,一點一點地積聚在眼角上,聚成了大淚珠就掉下來,流在腮上,有時停在嘴角邊。老人嘗到了淚水的苦味。他這樣待上幾分鐘,好象石頭人一樣;后來他又走原路回去,以同樣的步伐,越走越遠,他的目光也隨之暗淡下來。
慢慢地,這老人已不再走到受難修女街的拐角上,他停在圣路易街的半路上;有時遠一點,有時近一點。有一天,他停在圣卡特琳園地街的拐角上,遠遠望著受難修女街。接著他靜靜地搖著頭,好象拒絕自己的一點要求,就折了回去。
不久,他連圣路易街也走不到了。他走到鋪石街,搖搖腦袋就往回走;后來他不超過三亭街;最后他不超過白大衣商店;好比一個沒有擰上發(fā)條的鐘,鐘擺搖晃的距離逐漸縮短,在等待完全的停止。
天他在同一時間走出家門,他開始他的原路程,但不再走完,也許他不自覺地不斷在縮短。他整個面部表情說明了這惟一的想法:何苦來呢!眼睛已沒有神,沒有光彩;淚珠也已干了,它不再積在眼角上;沉思的眼睛是干澀的,老人的頭卻總是沖向前;下巴有時擺動;可憐他脖子瘦得打皺。有時天氣不好,他手臂下挾著一把傘,他從不打開,那個地區(qū)的婦女說:
“這是個傻子?!焙⒆觽兏谒竺嫘?。
五 當前的進步
今天的-陰-渠整潔、涼爽、筆直而又端正,它幾乎實?了英國稱之為“體面”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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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幾乎是明亮的。污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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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作從前相當普遍的君主和王子逃亡時的一條地下長廊,那時
恰襖習儺瞻?魎?薔?酢鋇暮檬憊?。?br/>
日的-陰-渠是條漂亮的
豕擔?綹?酒櫻?桓舷率?車謀手鋇氖??艚詰墓諾涫?孟蠖憬?蘇庾?ㄖ?鎦?校?坪躋押鴕醢滴椎某す襖鵲拿靠槭?楹隙??渙耍?扛讎潘?錐際且桓齬襖齲?鏤擲?衷諼
水溝方面也成了模范區(qū)。此外,如果說幾何線條在什么地方合適的話,那就肯定是
諞桓齟蟪鞘械姆嘟閻?。哉樓??磺卸家??幼疃痰穆廢
。今日的-陰-渠已具有某種正式的外表。甚至警方在報告中提到它時也不再有失?之
Α9俜轎募?諧坪羲?淖盅凼歉哐叛纖嗟模??ソ兇齔ψ擁模?衷誄譜鞒だ齲灰醞??墻兇隹吡?模?衷誚兇鲅劭住N?菇?喜懷鏊?牧偈本刪恿?。这庚_亟淹?比蝗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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瘢?衷詒紉醞?魏問焙蚨家?啵徊皇庇幸恢揮兇爬閑氳睦鮮螅?跋障蜆蕩巴馓酵凡煒窗屠樅?;这只技{?笠蠶骯吡耍??運?牡叵鹿?詈藶?狻N酃狄衙揮幸醞?哪?襝啵?憂壩晁?廴疽豕擔?衷誄逑匆瘓?。?膊荒芴?判模?勿萑勻慌嘆菰誒錈?。?〉鋇?擔??俏鄙頻模??皇俏蘅煞且櫚?。?鷙凸?參郎??被嵋參薹ń餼觶?」苡蒙
了一切改善環(huán)境衛(wèi)生的辦法,-陰-溝仍發(fā)出一股模糊可疑的氣味,就象懺悔后的達爾杜弗一樣。
①“體面”,原文為英文respectable。
無論如何,我們總得承認,打掃是-陰-渠向文明致敬,
誘飧齬鄣憧
,達爾杜弗的良心較之奧革阿斯
俚吶E鎘智敖?艘徊劍?屠璧囊跚?摶傻玫攪爍牧肌?
①奧革阿斯(Augias),希臘厄利斯國王,他的牛棚里養(yǎng)著三千頭牛,牛棚有三十年沒打掃過。
這不僅是進步,這是蛻變,在古老的-陰-渠和今日的-陰-渠之間,曾有過一次革命。誰進行了這次革命呢?
是被眾人遺忘而我們提到的勃呂納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