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 田 維
路文彬
就在一個多小時前,打開手機,突然看到冠夫兄發(fā)來的短信,告訴我田維于近日不幸病逝。他解釋說:之所以要告訴我這個消息,是因為田維的同學在告知他這一噩耗時,特別提到了我是她生前最喜歡的一位老師。短信我反復看了幾遍,眼睛幾度濕潤。我不知道她的同學為什么不在她病危期間就及時通知我,也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瓷踔吝B她的葬禮也沒有邀請我參加。遺憾加劇著我的歉疚,使我想到自己其實一直沒能夠為這個剛剛20歲出頭的美麗姑娘做些什么,而只是在默默地望著她離開。可是,面對一種早已注定了的悲劇命運,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事實上,我和她都不過是同樣的無助啊。
在凄暗的悲傷旋流中,一只手總是在不停地朝我晃動,仿佛是向我求助,又仿佛是在同我告別。但不管怎樣,我的唯一念頭就是要拼力抓住這只手,可我又怎么能夠抓住它呢?實在不忍再眼睜睜地看著那只手在自己的面前消失,于是我只好絕望地轉過身去,讓呼喚從心底猛然迸發(fā)出來……打開電腦,寫下“悼田維”幾個字后,我的視線一片模糊,淚水終于涌落了出來。我曾經樂觀地以為,自己至少是可以看到田維披上學士袍的那一天的。畢竟,開學后田維就該念大四了。然而,誰又能夠料想生命的無常呢?
說來慚愧,我是在教過田維整整一個學期之后才認識她的。后來,她又選修了我的《外國愛情經典研讀》課。一天下午,就在要開始上課的幾分鐘前,一個瞪著一雙大眼睛的秀氣女生在樓梯上攔住了我,交 給我一封信。課后,當我拆開那枚漂亮的信封,展開馨香四溢的考究信箋時,這才知道她叫田維。在那封信里,她告訴我上學期她沒能通過我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考試。不過,她并不是要向我解釋自己沒能通過的理由。她只是想告訴我,她熱愛文學,寫作是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雖然她的文學課沒有及格,但這與她對文學的熱愛沒有關系。顯然,她是擔心我會對她有所誤會。此時仔細想來,準確一點兒說,她應該是在擔心我可能會誤會她對文學的由衷熱愛吧。我沒有將她的這封信看成是一次自我辯白,而是把它當做了她贈與我的一種寶貴善意接受下來。和她一樣,我也熱愛文學,所有熱愛文學的人無一例外的都是我的親人。其實,她完全可以不必寫這封信的,我已經設法讓自己習慣了這所大學里那個毫無文學熱情的中文系。但是,她的這封信的確又讓我在這座倍覺孤獨的校園里意外獲得了久違的溫 暖。
在這封信里,田維還向我透露了她的病情,那是一種與血液有關的絕癥,它留給她的時光最多還有幾年。幾年?這個殘酷的時限讓我一下子聯想到了庸俗言情劇的慣常情節(jié),疑惑這是否是出自一個浪漫主義文學少女的過剩想象?再說,這即使是真實的,我也實在不情愿把它當真。多么鮮活的青春啊,即便叫我相信也是夠殘酷的。不,我不能相信!不過,這多少使我萌生了幾分對她的憐愛。附在那封信里的幾首日記形式的詩稿,被我特意推薦給了朋友主持的一個詩歌大獎賽,結果她榮獲了其中的一個獎項。此后,我一直都在悄悄關注著她。我覺察到她的身體在微微發(fā)胖,扭曲著她那原本秀美的輪廓,心想,這可能是同她每日必須吞下的那些刺激性藥物有關吧?但為了不觸及那個讓人掃興的話題,我只能繼續(xù)保持著自己的沉默。漸漸地,我甚至于有了一種錯覺,以為那一切其實就是一場不幸的誤會,因而竟一度忘記了她是在以怎樣的堅強度過每一個沒有未來的日子。
不過,我一直在期待著田維能同我有更多的交 流;但她似乎是一個不太善言辭的孩子,與我相對時,我只能感覺到她的眸子在說話。好在這些話語后來都以文字的形式留在了她交 給我的作業(yè)上,于是,我看到了一個活躍在獨特思想和空靈語句里的田維。她的個性好像全部都展現在了她那么喜愛的文字里?,F在我明白了,是始終近在咫尺的死亡令田維早早提前完成了對于現實的超越。
最后一次和田維打交 道,是在這個學期替梁曉聲教授主講的電影 課上。她對我說自己因故錯過了我上次放映的那部意大利影片《郵差》,希望能從我這里將影碟借去補看一下。我沒有將自己的影碟借給她,而是專門去市場買了一張新的送給了她。我認為這樣的影片值得收藏。
電影 課結束時,我注意到田維的試卷未能像往常的作業(yè)那樣再次給我一個驚喜。個中原因,我想現在是可以明白了。一切已然早有預示。只是不知,彌留之際的田維是否安詳?她于現世的最后一程,除了同學,是否還有老師相伴?
盡管我相信生命的輪回,盡管我相信死后有靈,所以我們與田維的重聚只是一件早晚的事情;可是,這重聚前的別離承受起來依然不那么容易。
馬上又要開學了,我不知道自己這回該如何再次走進那熟悉的校園、熟悉的教室,去面對那張已經永遠不在的熟悉的面龐。但我還是想告訴每一位愛田維以及為田維所愛的人:一個故事尚未展開就突然結束,一首樂曲剛剛奏響便戛然終止,這意味的并不是什么短暫,而恰恰是永恒,因為永恒根本不是時間的漫長延續(xù),而正是那一瞬對于時間無限鎖鏈的毅然掙脫。
最后,我想借自己即將出版的長篇小說《天香》中那位同樣早逝的人物習 句的一首訣別詩獻給此刻已遠在天國的田維:
在死亡的悲泣里
我終于看到生命的歡顏
就是在這一時刻
我意識到向死的挺進有多么艱難
生不過是為了完成死的夢想
死用它的圓滿成全了生的匱缺
這是結束當然也是開始
它讓我憶起臨世的第一聲啼哭
然而,我仍不想死去
那不是因為我對生的眷戀
而是因為生對我的依賴
我不想背負自私的罪名
去投奔死亡的寬容
我無愧于生亦應無愧于死
……
2007年8月16日午夜于北京格爾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