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巴克迅速占領了常坐的那個座位。
旁邊坐了一個老頭兒,酷似馬克思,尤其那一把貌似充滿了智慧的大胡 子。他面前擺著一杯咖啡,一疊報紙。
但馬克思先生沒在讀報紙或者寫資本論。他在晃,一直在晃。開始是上半身前后呈30度地晃,然后上半身停下來,右腿開始晃。這樣晃了一個小時之后,他消失了。我大喜過望。結果過了5分鐘,他又回來了。這次,他非常有針對性地面對我,彎著腰,兩個胳膊肘撐在大腿上,低著頭,開始晃,先左腿,后右腿,先左腿,后右腿,如同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人,擺動幅度、方向、頻率非常機械均勻。
我在備課。我,一個人民教師在從事神圣的備課事業(yè),但是兩尺之外的馬克思先生在不停地機械地晃動。當然我可以換一個座位,但是我對不斷晃動的馬克思先生的體力和毅力產生了好奇心,這種好奇心甚至超過了我被煩擾的程度。于是一個有晃動強迫癥的人,和一個有好奇心強迫癥的人,僵持在了那里。
What is he building there?這是Tom waits的一首歌。雖然這是他的歌里我比較不喜歡的一首,但是當老頭兒在我左邊做機械搖擺運動時,我腦子里不停地冒出這句歌詞。他在建造什么呢?這個老頭子到底在建造什么呢?
百老匯大街上100街到110街處,每天出沒著一個黑人。穿黑色西裝,打領帶,戴著黑沿帽子,背著一個大黑包皮,手里舉著一本圣經。大喊:Lord,I 1ove you!I 1ove you!Hallelujah!Hallelujah!Hallelujah!……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有一天深夜,外面下雨,我還透過雨聲聽到他在大街上喊Lord,I love you!I love you!
你想想,深夜的大街,雨中,路燈下,一個帶帽子的黑人舉著圣經高喊哈里路亞,這個詩意的瘋子,他在建造什么呢?
大一那年,我去教二四樓上自習 。那是一個中午,教室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低著頭看書。這時候走進來一個人,我并沒有抬頭,因為覺得是另一個上自習 的人。那個人走到了窗口,站在那里眺望窗外。我看書看著看著,覺得不對勁,因為這個人站在窗口的時候已經長得有些蹊蹺了,于是我抬頭,看見那個年輕男孩,在對著我手婬。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成年男子的性器官,以至于我都沒有認出來那是一個性器官,因為它與我小時候見過的小男孩的是多么不同啊。它竟然是紅色的!但是理智告訴我,長在男人那個部位的只能是性器官,理智還告訴我,在中午的教室里面對這樣一個青年行為藝術家,作為一個潔身自好的女大學生應該奪門而逃。于是我就奪門而逃了。
我記得自己和他擦肩那一剎那,他的眼神特別特別……哀怨。
這個哀怨的瘋子,他在建造什么呢?
也許“瘋子”并不是一個政治正確的詞匯,政治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那些在另一個層次實現(xiàn)均衡的人。
均衡,我喜歡這個詞,它表明一切上升或者墜落 或者旋轉或者破碎都有一個優(yōu)雅的終點。
我有一個奇怪的理論,就是相信所有的瘋子,都是因為尷尬而瘋的。他們不能承受自己說過的蠢話、做過的蠢事、交 過的蠢朋友,羞愧難當,所以一瘋了之。出于從記憶中解放自己的美好愿望,他們乘坐著秘密飛船,飛到了另一個均衡里。
當然也許這不是什么理論,表達的僅僅是我對自己前景的恐懼。也或者,在我看來,羞愧比憤怒、比悲哀、比傷心、比頹廢更本質地反映人的處境,因此更具有殺傷力。
到我離開星巴克的時候,老頭終于停止了晃動。
他晃累了,晃累了的馬克思先生靜靜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象咖啡館里所有其他老頭一樣,安詳?shù)刈x紐約時報。
那么,他建成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