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氏六十多度,大家都穿著襯衣、T恤,最多夾克,但是老太太不。
黑色卷邊帽,黑色呢子大衣,長統(tǒng)絲襪 ,黑皮鞋,老太太打扮得像是1950年代的少婦,一不小心,迷路走到了21世紀。她瘦瘦小小,站在超市的隊伍里,我前面。
她已經跟售貨員爭論很久了。大約是為某種維生素的價格問題。雖然爭論了很久,她也不著急。緩緩地抬起胳膊,緩緩地對著那堆藥瓶子指指點點,緩緩地搖頭晃腦,緩緩地回過頭,看看后面越來越不耐煩的長隊,再緩緩地回過頭去。
她回過頭的時候,我看見她慘白的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臉上一點肉都沒有,一點表情也沒有。我覺得她看上去有80歲了,或者100歲了?;蛘?00歲了。反正是那個年齡不再有意義的年齡。但是這80歲的臉上,那深深凹下去的、小小的嘴唇上,還抹著鮮艷的紅色。
網上讀到一篇文章,標題是“看老外如何評價《無極》”。評價大多是這樣的:“為什么它絲毫不能引起人的敬畏感,卻只是讓人想竊笑”,“采用了可笑的電腦技術和二流的功夫表演”,“感情更多的是強加于人而不是自然喚起的”,給的分也多是C-,C什么的。
然后又看到一篇文章,標題是“陳凱歌又發(fā)火:無極不是爛片,根本沒有退貨”。里面提到陳凱歌的聲明:“如果退貨真的成立的話,那么現在全世界最大的娛樂公司華納為什么要接手呢?而且如果《無極》真的是爛片的話,那么為什么要安排66個城市的上映呢?”
我想象陳凱歌說這話時候的樣子:嚴肅的臉上泛起的正義表情,碩大眼袋上面憤怒的眼睛。我得承認,想到這里,我有點心酸呢,就像看到那個80歲老太太臉上的紅唇。
事實上我想說的不是那個老太太,也不是陳凱歌,而是我自己。每天早上醒來,都像在一條陌生的大街上重新撿到一個孤兒。但與此同時,還做大力士,手里扛著理想的大旗,宣傳自己改造社會的主張。
還有朋友Y。他已經33歲,卻幾乎身無分文。在N次發(fā)財計劃失敗之后,決定開始炒股。最近開始不分晝夜地讀公司報表。
還有朋友X。已經和H暖昧了一年了,而他始終不能給她一個承諾。她越等心越冷,別人問起,只能說:結婚的事,我不著急。
還有薩達姆。薩達姆看上去已經很消瘦了,可是他在庭審中,還在義正詞嚴地號召他不存在的聽眾趕走美帝國主義。
還有朋友K。K這個流亡者,多年來有國難回,卻一不小心把自己折騰到了快50歲。在—起朋友聚餐中,他對著三個昏昏欲睡的人,滔滔不絕地政治布道。他講了兩個多小時,最后說:這,就是我為什么關注這個問題。
新的夏天到了,2006年的夏天。走在灰而亮的天空下,我聽見空氣中到處是扇得啪啪作響的耳光,到處飄蕩著鮮艷的、徒勞的紅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