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跟佟佟穿梭在廣州琳瑯滿目的小店之間,她問,以后你是要回來,還是要留在美國呢?
還是回國吧,我說,雖然很喜歡美國,但是大環(huán)境再好,你找不到自己的小圈子,尤其我這樣的學(xué)文科的、憤青的、文藝的,呆在美國,實在是突兀,跟美國人永遠隔著一個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在中國人當中也格格不入。
擠在小攤小販之間,突然覺得找到了回國理由的最好表述方式:美國的大環(huán)境再好,沒有自己的小圈子。因為接下來幾天見到的朋友,都問我以后回不回國,于是我這幾天一直很祥林嫂地重復(fù)這個觀點。
如果要給美好人生一個定義,那就是愜意。如果要給愜意一個定義,那就是三五知己,談笑風(fēng)生。
后來跟小昭說起這個觀點,她似乎很不屑。圈子不圈子的,有什么意思?你看看某某圈子和某某圈子,就是成天相互吹捧,相互撫摸而已,很無聊的呀。
說的也是。仔細想想,有一個小圈子,固然可以互相取暖,但是結(jié)果往往是大家集體“坐井觀天”,越暖和也就越覺得井口那塊天空就是整個世界。圈子圈得太緊了,就不自由 ,總覺得“圈委會”的成員在虎視眈眈地審查你的言談舉止,溫 暖也就成了壓迫。
可是再仔細想想,又覺得她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小昭有兩個知心的姐姐,有五個可以在郁悶時隨時打電話的朋友,她當然體會不到整個世界與她脫節(jié)的恐慌了。
那么我到底是要追求集體的溫 暖呢,還是逃避集體的壓力呢?就是說,我們有沒有可能得到“他人”天堂的那個部分而退還他們“地獄”的那個部分呢?
有一個心理學(xué)家叫Asch,他在1950年代做過一個簡單的心理實驗:把一組人——比如八個放在一起,其中有七個是串通好的,只有一個是真正的實驗品。Asch拿出兩段一模一樣長的繩子,讓這八個人比較它們的長短。前面那七個人因為串通好了,就異口同聲地說一段比另一段長,第八個人在目睹了這一切之后,雖然有疑慮,往往都會也判斷其中一段比另一段長。
這么一個著名的“集體壓力”的心理實驗(后來有學(xué)者在分析中國的“思想改造”時,還用到了這個理論)表明一個集體如何通過其“集體性”來損害個體的認知能力。從這個角度說,“集體”是一個權(quán)力機制。
但是另一方面,同樣是Asch的實驗。他做了一個小的技術(shù)處理:他讓那七個人里面的一個改口,堅稱那兩條線一模一樣長,然后輪到第八個人時,這時這個人認定兩條線一模一樣長的概率明顯提高,越多的人改口,第八個人做出正確判斷的概率越高。從這個角度來說,“集體”,也就是第八個人和改口的那個人組成的集體,又是有效的“叛逆”機制。也就是說,小集體是反抗大集體的有效手段。這不是從組織能力上來說,而是從認知能力上來說。
這似乎就讓我很為難了。一個小圈子,對外,無論對專制、還是犬儒社會,都是一個有效的抵御堡壘。圈子再小,只要其中有內(nèi)部團 結(jié),就算不采取任何組織行動,在維系認知能力上,至少有益。這是“圈子”的“進步性”。但是另一方面,在小圈子的內(nèi)部,它有可能通過長期演化出來的一些“文化共識”來壓迫圈子內(nèi)部的成員,它會用它的集體性來長期維系一個明顯的錯覺。
這真是一個巨大的悖論?。?/p>
小時候,我有一個奇特的恐懼,總是擔(dān)心有一天我被裝進一個太空飛船里,然后被扔進太空里?!叭舆M太空里之后,我會變成什么樣呢?”我不停地追問我哥,“我會立刻死嗎?是窒息死還是冷死?還是爆炸死?會不會風(fēng)干?眼睛會不會鼓出來?頭發(fā)呢?太空是黑漆漆的,還是也有光?”我哥其實也不懂,他非常不耐煩地說:“你會變成一塊太空石頭,跟其他那些石頭一樣,繞著隨便一顆星球轉(zhuǎn)?!?/p>
這么多年過去了,一想起他說的這話,我還是感到驚恐。想想吧,像石頭一樣!繞著隨便一顆星球轉(zhuǎn)!我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刺激,為什么這么需要親密關(guān)系。這么需要溫 暖,從地球的溫 暖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