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99年夏天開始,我就失去了集體。
我,正如所有社會主義大家庭中的成員,從小在集體的懷抱里長大。小學(xué)的時候,小朋友們一起去包皮干區(qū)大掃除并且集體做早操。中學(xué)的時候,同學(xué)們一起彩排晚會節(jié)目并且集體做早操。大學(xué)的時候,大伙兒一起軍訓(xùn)一起參加一二九合唱并且集體做早操。
從1999年夏天開始,我再也沒有了集體早操可做。
先是在國內(nèi)某大學(xué)做研究人員,不用坐班,不用教書,項目是各做各的。然后是出國讀書,沒有班級的概念,沒有集體宿舍,沒有一二九大合唱,更沒有集體早操。后來開始寫論文了,再后來又博士后了,更是成了一個學(xué)術(shù)的孤魂野鬼,自己看書,自己寫東西,既沒人搭理,也不用搭理誰。
對于一個口口聲聲熱愛自由 的學(xué)者來說,這難道不是夢寐以求的嗎?
有時候,我的確對別人不得不過一種摩肩接踵的生活深感同情。那些不得不經(jīng)常在領(lǐng)導(dǎo)面前點頭稱是的人,那些為了公司業(yè)務(wù)在客戶面前強顏歡笑的人,那些要用精確到分鐘的方式跟丈夫或者妻子匯報每日行蹤的人。每當(dāng)我可以連著幾天幾夜看自己想看的書或者上自己想上的網(wǎng)。沒有孩子吵著讓我?guī)游飯@,沒有丈夫吵著讓我給他做晚飯,沒有領(lǐng)導(dǎo)吵著讓我做某個報表,沒有同屋的人在耳邊嘰嘰喳喳,我的確有種撿個大便宜沒事偷著樂的感覺。
可悲的是,凡事都是辯證的。
集體生活中的“強制性交往”迫使你想獨處的時候不得不面對他人,而孤魂野鬼的生活使你在想跟人說話的時候,不得不拿起電話,一個一個往下掃名字,并且自言自語:這個人有空嗎?他呢?她呢?他?她?他?上次是我主動約他吃飯的,這次再約人家會不會覺得很煩?而且,其實我們好像也沒有什么可說的?
吃一餐飯,都要在心理上翻山越嶺。哪像我們社會主義大家庭,不管他有沒有空,不管他煩不煩,不管對他有沒有什么可說的,都會稀里糊涂的聚到一起。辯證法這事,可真叫人傷腦筋。
我已經(jīng)31歲,但是有時候,我希望有人突然敲我的門,大喊:起來了,起來了,做早操了!
然后我罵罵咧咧、睡眼惺忪地起床 ,去刷牙洗臉,走廊上碰見老大和老二,水房里碰見老三和老四,回到宿舍,看見在梳妝打扮的老五。然后朝陽下,混跡于成千上萬人,我伸胳膊踢腿,從伸展運動做到整理運動。
就算我是厭煩這一切的,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凡是令你煩躁的,其實幫助你防止抑郁。當(dāng)然抑郁和煩躁誰比誰更可惡,好比自殺與他殺誰比誰更可怕,這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今天路上碰見一個朋友,她行色匆匆,沒說兩句就要跑:哎呀,我得趕緊走了,我們有一個學(xué)習(xí) 小組,每周一下午有一個聚會,輪流主持案例討論,這么冷的天,煩死了,又不能不去!
我才不同情她呢。我嫉妒她還來不及呢。因為我的世界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群,沒有什么聚會不能夠不去。我站在廣場上,人很多,聲音很多,但是沒有廣播在播放:第一節(jié),伸展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