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箱倒柜地收拾東西,翻出一大疊《紐約客》。其實訂的時候根本沒怎么讀,以后就更不會讀了,所以決定全部扔掉。
氣喘吁吁地把它們?nèi)拥嚼乙院螅q豫片刻,又順手撿回來兩本留作紀念。想著老了以后,翻到這本雜志,可以猛然想起:哦,原來我還在一個叫紐約的地方住過。而且一住六年,24歲到30歲,說起來也算是一個女人的白銀時代了。
出國之前,美國的朋友曾來信說:在今天這個時代,除了做一個世界主義者,我們別無選擇。
后來我來到了紐約。
這個星球上,可能沒有比紐約更“世界主義”的地方。這是一個有錢人一擲千金的城市,也是年輕而貧困的藝術家們背井離鄉(xiāng)來尋找夢想的城市;一個給鉆牛角尖的考古學家們提供博物館的城市,也是一個給生計無著的墨西哥移民提供洗盤子工作的城市;一個聯(lián)合國政要們開會的城市,也是一個混蛋們喝啤酒打架的城市;一個可以在一個角落里買到中國的阿香婆醬,而在另一個角落里賣掉全世界最昂貴的手表的城市;一個大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中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都有一席之地的城市??偠灾?,紐約就好像一座跨寒溫 熱帶的森林,所有種類的昆蟲、蘑菇,參天大樹都可以在其中成長,只要你的生命力足夠頑強。
作為一個政治上六親不認的人,我熱愛這政治上六親不認的城市。
時不時有朋友抱怨說:我一點也不喜歡紐約,又臟又亂又差!
臟亂差,當然是真的。但紐約不是一個地點,而是一場永恒的狂歡節(jié):永遠有音樂會、畫展,攝影展、電影 節(jié)、示威游行、政治會議、學術講座在進行。一個被定格在文化爆炸狀態(tài)的城市,不臟不亂就奇怪了。
正是因此,這個城市的神奇不是看出來的,而是探索出來的。一個人可能去過一百遍帝國大廈和自由 女神像,但仍然不知道紐約意味著什么,因為紐約不是一幅老老實實掛在墻上的畫,等著你品評。它更像是一個邀請你加入舞池的女郎,要體會她的美和激情,你必須也要學會跳舞。
跟鬧同學通電話,說起離開紐約傷不傷感的問題。我說我現(xiàn)在太忙了,沒時間傷感。
事實是,我一直趴窗前,迫切地等著傷感像一場暴雨一樣降臨呢。傷感像暴雨一樣降臨之后,我就會跑到暴雨中淋成個落湯雞,重感冒,發(fā)燒,昏迷。問題是,左等右等,都等幾個月了,暴雨就是不降臨。我姿勢擺了這么久,它那邊相機就是按不下去。算了算了,該干嗎干嗎去。
跟某同學說:我50歲的時候要回哥大教書。
他說:那中間呢?
我說,中間要去中國解決一些江湖上的恩怨。
他笑,我也樂。我50歲的時候,要風度翩翩地走在哥大的主干道上,頭發(fā)灰白,滿腹經(jīng)綸,從我身旁經(jīng)過的人,都覺得如沐春風。
到那時候,我希望Mill Korean還在,我可以去里面吃辣豆腐泡飯。希望cafe swish也在,因為我50歲的時候肯定還愛喝珍珠奶茶。Rivcrside Park肯定跑不了了,我要帶我兒子去那散步,我兒子,陽光明媚,健康而優(yōu)美的一個小伙子。
進不了哥大進NYU也行,NYU進不了去CUNY也行,實在哪都進不了,也沒關系。50歲的時候,我將如此風度翩翩、滿腹經(jīng)綸,作為一個資深世界公民,紐約就在我兩鬢的斑白里。
要不怎么傷感不起來呢?
那天拿個古老的相機,里面有一卷黑白膠卷。我在哥大附近咔嚓咔嚓地拍,準備把這一帶所有“有紀念意義的地方”都照下來。比如,恩華家門口,比如Nausbaum and Wu Cafe那個靠窗的座位,比如Butler library五樓的那個閱覽室??赃昕赃甑匕阉械幕貞浂季W(wǎng)羅進相機以后,我喜不自勝地取膠卷,準備洗出自己的勞動成果。
結果,忘了倒膠片,一開相機蓋,所有努力,功虧一簣.
大約這是上帝的又一個信號:你不需要回憶,這個城市已經(jīng)溶進你的血液里。如果紐約客的真正含義是地界公民,那么,在來到紐約之前我很可能已經(jīng)是個紐約客,離開紐約之后,仍然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