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里,長期以來,總有一個電器是壞的。先是電腦,然后是數(shù)碼相機,然后是DVD機,然后是電打火的爐子,然后是ipod。今天,它終于黔驢技窮,所以又回到了電腦。
今天早上,我在電腦上打字。打著打著,它就喀嚓一聲,死了。而且死得很難看——屏幕上出現(xiàn)黑白相間的斑馬線。等我把它重新啟動,過一會兒,它又翹了辮子。這回屏幕上全是格子。到晚上,它甚至懶得死出花樣了,就那么一挺,黑過去了。
這簡直就成了我的一個墨菲定律:如果家里有一個電器修好了,那么另一個電器肯定會立刻壞掉。這個定律的更惡劣版本是,還等不及上一個電器修好,下一個電器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壞掉。我疑心這些個電器趁著我不在家時串通一氣,商量好了怎么氣我。它們私下里設(shè)計了一個值班制度,三班倒地翹辮子,今天你裝死,明天它裝死,綱領(lǐng)就一個:絕不能讓她有時間干正事。
我疑心在這個反動團 體中,電腦是老大,因為它壞得最起勁。它已經(jīng)兩個月不能充電了,騙我買了一個新電池以后,它還是不能充電?,F(xiàn)在,它不但不能充電,還動不動黑屏。
它知道我最需要它,不能把它怎么樣,所以就像個妓院頭牌似的,越發(fā)擺譜。有時候我特想砸了它。但是砸了它又怎樣?殺了夏明翰,自有后來人。下一個電腦,就像上一個電腦,還一樣擺譜。
這些事情,令我非常惱火,因為我是個非常純粹的技術(shù)盲。電腦壞了我只會重啟。爐子壞了我只會找房東。DVD機壞了我就會重買。數(shù)碼相機壞了我只好不用。ipod壞了我也只好不聽。反正對一切技術(shù)問題,我要么把頭埋到沙子里去,要么把電器上所有的鍵按幾遍,按壞為止。
另一招就是罵娘了。有時候罵著罵著,它還真就好了。
今天電腦第108次壞掉之后,我的憤慨終于上升到了一種存在主義式的厭世感。我想到了現(xiàn)代性問題。想到了那些本來用以解放人類的工具本身如何囚禁了人類。想到了生活就是一個手段不斷淹沒目的的過程,比如吃飯問題不斷淹沒精神問題。想到了如果我是一棵樹,那么跟我有關(guān)的一切都只是風花雪月。想到了在優(yōu)雅的古典社會里“我思故我在”,而在今天這個變態(tài) 的社會里“我敲電腦故我在”。想到了我出生在這個時代是多么大的一個誤會,接著又想到我出生在任何一個時代其實都是一個誤會。想到如果我有一個小孩怎么得了,他如果就像個電腦似的今天生這病明天生那病,我不是要給煩死了。想到人生這么短暫卻還要在這些“技術(shù)問題”上無謂地消耗這么多時間。想到了“技術(shù)”這個詞更廣義上的含義,然后覺得人生就像一塊注水豬肉,一點點肉加一大攤水。想到了也許我一切的抱怨都只不過是因為懶惰人生并不存在本質(zhì)問題和技術(shù)問題之分,技術(shù)問題就是本質(zhì)問題。
最后,我想到了給Dell打電話。
Dell的技術(shù)員讓我寄電腦過去修。
對了,寄電腦前,別忘了把hard drive給卸了,最后他說。
我兩眼一抹黑,卸hard drive?
一切涉及到螺絲刀的行為,對我來說都是高科技。
讓我手舉螺絲刀,活活從一個電腦里掏出一個硬盤。我,電腦,螺絲刀,這三個詞怎么能放一塊呢?就像金正日,朝鮮,核武器這三個詞,怎么能放一塊呢?
我欲哭無淚。
后來我就在屋里哼歌:人生不一定都痛苦,我們要走自己的路。
完全沒有道理。
后來我氣累了,也嚇累了,就倒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思考起了一些問題。比如,技術(shù)問題是不是本質(zhì)問題?我的結(jié)論是這樣的:吃飯問題是一個技術(shù)問題,但是吃飯問題又是本質(zhì)問題,所以,技術(shù)問題是一個本質(zhì)問題。
想通了以后,我就不那么虛無了,就以體驗生活的名義接受了虛度時光這個事實。在所有的事實中,這個是最沒勁的。人為了避免痛苦,總是可以創(chuàng)造出無窮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