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過兩個星期就要搬家了，這些天開始收拾東西。其中最艱巨的任務之一，就是還我從圖書館借的那幾百本書。

這幾天，哥大附近的人們經(jīng)常能看到一道風景：一個中國女孩，拖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在百老匯大街的109街和1 1 5街之間來回穿梭。

她太汗淋漓，舉步維艱，背影剛剛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正面又從前方的視線里出現(xiàn)。

當然這也難怪。我六年時間陸陸續(xù)續(xù)從圖書館借的書，現(xiàn)在要在一兩個星期之內(nèi)還清，難度可想而知。好比六年陸陸續(xù)續(xù)增的肥，現(xiàn)在要一兩個星期之內(nèi)減下去，只好在跑步機上狂奔。

這些書一度像一種生長速度驚人的藤類植物一樣，將我的房間全面占領(lǐng)。尤其是寫論文的這兩年，它繁殖得比蟑螂還快。床 上、書桌上、窗臺上、沙發(fā)上、飯桌上、茶幾上，到處是書、書、書。我要在房間穿梭，得像在海藻之間游泳一樣，左右撥拉，才能開道。我經(jīng)常睡著睡著，就被背底下的一本書頂醒?；蛘咦咧咧灰欢褧O倒。要是我坐那看電視，聽見身后嘩得一聲巨響，我都懶得回頭，接著看電視——無非是又一堆書倒了唄。

以前我喜歡請朋友到家里吃飯，后來我家的書將房間全面霸占以后，就不請了。要讓我的朋友們在我的書堆里找到立足之地，還是有一定難度的。所以這兩年，我的房間基本就變成了“建筑工地，閑人免進”了。

如果我真的把這些書都讀了一遺，哪怕是前言后記給讀了一遍，我拉著它們在街上艱難行進的時候，恐怕心情也不會那么沮喪。哪怕僅僅是讀過書名和作者名呢，沒準也能轉(zhuǎn)化為將來的吹牛資源呢。問題是，這些書，至少有一半，我壓根就沒有讀過。剩下的一半中的一半，估計也就讀了個前言后序。

像個纖夫那樣在大街上前進的時候，我悄悄地算了一筆賬：我大約借了400本書，其中200本壓根就沒有看。讀過的200本中，大約有100本證明對我的論文是有用的。這100本有用的書中，其中直接在論文中被引用的，可能有50本。這50本中，可能有25本純粹是為了引用而引用的（為了向?qū)焸冏C明自己確實讀了這本書），只有剩下的25本才是真正必要的引用。這25本中，真正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五年后還能如數(shù)家珍地談起的，可能只有12本。

12除以400，等于3%。

3%啊，剩下的，幾乎全是無用功!

站在紅綠燈的前面，我一邊氣喘吁吁，一邊幾乎要哭出聲來。

那些查書借書的時間。那些運書的力氣。那些逾期不還的罰款。

讀那些寫得奇爛無比但你又不得不讀的書所耗費的時間。那些花了個星期幾個月去讀，讀完了發(fā)現(xiàn)毫無用處的書。讀那些也許有些精彩的書所迸發(fā)的、但轉(zhuǎn)瞬即逝的靈感。那些洋洋灑灑、卻永遠不會再去重讀的讀書筆記。那些夾在書中間的五顏六色的小筆記……幾乎全都是無用功。

更可怕的是，我隱隱地覺得，這里面還藏著人生的道理。

小學學的語文，中學學的幾何，大學背的馬哲，那場花了四年去談最后發(fā)現(xiàn)完全是誤會的戀愛，那無數(shù)場看的時候毫無感覺、看過之后毫無印象的電影 ，那堆興致勃勃買回家、其實買回家之后幾乎從來沒有穿過的衣服……所有那些無法凝結(jié)為意義或者樂趣的事件。那些九轉(zhuǎn)回腸的彎路。我站在馬路上，后面拖著個行李箱，前面卻看見自己的整個世界像個豆腐渣工程一樣稀里嘩啦地倒塌。有沒有真正經(jīng)得起推敲的人生呢？還是垂下眼簾像躲開大街上的暴露癖那樣躲開“意義”這個字眼呢？

這段時間讀農(nóng)民起義史，讀到農(nóng)民起義軍們?nèi)绾慰筛杩善赝品┱缓笥秩绾沃匦陆⒉荒敲纯筛杩善男卤┱?，兩千年里不斷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不禁感慨千秋其實只有一秋，萬代似乎只有一代。無論我對書中的陳勝吳廣張角朱元璋張獻忠如何同情，他們的身影，還是不可避免地和我拖著行李箱在百老匯大街行進的身影重疊了起來。我腦子里，還是無休無止地播放著那三個字：無用功。無用功。無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