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走過鬼門關(guān)么?
你真正面對過死亡的威脅么?
坦白地說,我是面對過的,也就是一剎那間,什么都不知道了……沒有想,是來不及想什么。后來我曾無數(shù)次地回憶過面對死亡時的感覺,感覺是沒有感覺。實話說,那一刻,我愣住了,就見對面一輛大卡車迎面沖過來……愣了一秒鐘的時間,大約就一秒鐘,只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滿臉是血,一身的碎玻璃,一身的痛……這時候,我才有感覺了。我的感覺是:哦,還活著。
那時候,我慢慢地從車里爬出來,站在301國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血人!
你喝過自己的血么?
我喝過,有點成。稍成。
后來,當我被送上手術(shù)臺的時候,我仍然迷迷瞪瞪的,我怎么就出了車禍呢?
我記得我聽到駱駝跳樓的消息后,原本是想盡快找一個出口,先下高速公路,而后調(diào)頭往南。不管怎么說,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可我調(diào)頭之后,轉(zhuǎn)過301國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就看見一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迎面向我沖來。
當時,從車里爬出來,我站在十字路口,天整個是紅的,太陽像是一汪紅刺兒。我就那么站在路口上,一身是血,血像紅色的瀑布,從我頭上、臉上流下來,流不及了,就喝。那一刻,我渾身上下都是紅的,像一面旗……我記得,我伸手攔車的時候,先后有四輛小車從我身旁開過去了。他們躲避我這個血人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那時,我已經(jīng)幾近絕望。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勇氣倍增。后來,當一輛警車開過來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公路的正中央,伸出一只血手,大喝一聲:站住!
就是這輛路過的警車……把我救了。
應(yīng)該說,我撿了一條命。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或者說是一種警示……我被送進醫(yī)院后,先后上過兩個手術(shù)臺。一個是外科的,—個是眼科的。外科手術(shù)簡單,只是做一些外傷的縫合……外科醫(yī)生說:你有兩處動脈破了。看來,你傷得最重的是眼。于是,就把我轉(zhuǎn)到了眼科。在眼科的手術(shù)臺上,眼科醫(yī)生說得更為可怕。他說:簽字吧。我說:怎么了?他說:你左眼的角膜破了,虹膜破了,晶體破了,玻璃體也流出來了,怕是眼保不住了,說不定要摘除……另外,一旦感染,還有可能會影響你的右眼,有失明的危險……他好像說了一大堆話,每一句都像是扎在心窩里的刀子。這時候,我又一次絕望了。非常絕望。出車禍后,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眼睛。那時候,好像天還是藍的……可天馬上就要黑了。
最后,醫(yī)生說:你簽字么?
我說:簽。我簽。
這一刻,我心里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呼喚。我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喊的是什么?我喉嚨里突兀地冒出一聲:媽,媽呀—一可我早就沒有媽了。
當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時候,一個灼熱的聚光燈照在我的眼上,那帶線的針一針一針從眼上穿過,我感覺那拉出的線很長,那疼也很長,很長很長……疼就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逗號,沒有句號:而后又是一針,長長、長長的……就像是在眼上繡花。你一定不明白在眼上繡花是什么滋味吧?那其實就是萬念俱灰,那就是生不如死,那就是細疼,一脈一脈地疼,針雖在眼上,渾身上下都是針,長達三個小時的時間里,你就只有針的感覺。
當做完手術(shù),我蒙著兩眼,躺在病床 上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像是長了刺兒,很敏感、很扎人的刺兒……我暴跳如雷,一天跟扎針輸液的護士 吵了三架!我不知道天空的顏色,我看不見周圍的動靜,我上衛(wèi)生間是讓人扶著走的……針是涼的,風(fēng)是熱的,白天和黑夜沒有區(qū)別,時間是停止的。我腦海里只剩下了回憶,仿佛只有回憶是真實的。
我心里很灰。我眼前總像慢放的膠卷一樣,把過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時光來鎮(zhèn)壓那錐心的疼痛……這時候,我總是看見駱駝。我看見駱駝甩著袖子向我走來,駱駝一邊走一邊唱著“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尥,我打虛空里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每每,放過一段后,我的眼角涼涼的。我知道,我還有淚。
我嫉妒窗外的樹,我嫉妒健康人的笑聲,我嫉妒自由 來去的風(fēng),我甚至?xí)刀事湓诖芭_上的麻雀,我看不見,但我聽見麻雀“啾啾”的叫聲和那一下一下地跳步,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我在心里惡狠狠地咒罵麻雀:去你媽的……我還常常會聽到鐘聲,從心底里幻化出來的鐘聲,那鐘聲一下一下,仿佛正在計算著我跌向黑暗深淵的時間。
我就這樣躺在病床 上,蒙著兩眼度過了整個夏天……我一天天地熬著。每每,只有窗外蟬的叫聲,是我仍還活著的證明。夜里,我的耳朵極為靈敏,哪怕一片樹葉掉下來,我也能聽到。有時候,我背誦“心靜自然涼”,這是我創(chuàng)的五字法則。我一遍一遍地背,可我心不靜。一個將走向黑暗的人,心怎么也靜不下來。
我告訴你,這時候我有很多錢。厚樸堂的股票曾經(jīng)漲到很高……你很難弄清楚一個人有了錢之后是什么感覺。我告訴你我的感覺。首先是恐懼。這么多錢,放在哪里好呢?一種可能是投資,投資又怕賠。你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是呀,錢可以存在銀行里??纱嬖阢y行里也不放心,萬—銀行賬號被人盜了呢?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惴惴不安,我后來甚至專門去請教了一位搞計算機的專家。這位專家給我支了一個招兒,說當今世界,有一種最新的保密方法,叫“云保存”。簡單地說,這就需要設(shè)置一連串的密碼,把密碼保存在虛擬的空間里,在大氣層里飄著……我問他,總得有個地方吧?他說:理論上說,有地方。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問:在哪兒?他說:全世界所有計算機的數(shù)據(jù),最終保存地點,在美國的一個山洞里。我還是很迷瞪。我的錢,怎么就日弄到“美國的山洞里”去了?你說,這操的是什么心?
是啊,我有錢了。我躺在病床 上,兩眼蒙著,要錢有什么用?一個一個的念頭,紛至沓來的念頭,逼得人想瘋!
終于有一天,一只小手遞過來了。一只小小的、軟軟乎乎的手。這小手伸過來,遞到我的手里,說:麻沙沙的。
這是一個小姑娘。最早,小姑娘只是在門門站著,那腳步聲稍遠,后來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 前,把小手遞給我。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五歲,嘴里也總愛說一句話:麻沙沙的。
這是最早給我?guī)砜鞓?、并使我轉(zhuǎn)移疼痛的一個小女孩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么意思?我像童年里品嘗一個小糖豆似的,總在心里咂摸“麻沙沙”這三個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后來,我就叫她“瑪莎”。一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我說:瑪莎,你過來。
瑪莎就過來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遞到我心里,讓我握一會兒……她的手很小,很軟,指頭肚兒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塊軟玉。我看不見,就想,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而后她趴在我的臉前,看—會兒,說:麻沙沙的。
她一這么說,我就笑了。
有時候,小瑪莎在過道里走著走著,“咚”的一下,接著“哇”一聲哭起來。我便知道,這準是她又撞在墻上了。心里的淚涌上來。
一直到兩個月后,我第二次拆了線,去掉了眼上的紗布,露出一只眼來……我才知道,這小姑娘果然像鮮花一樣漂亮。她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童裙,白襪子,紅色的小皮鞋,有兩只水靈靈的眼睛,蘋果一樣的小臉兒,就像是從童話里走出的小公主一樣,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腦袋里卻長了一個小瘤子。這個長在腦袋里的小瘤子壓迫住了她的視神經(jīng),她看不見,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撞在墻上。她的媽媽一臉愁容,說:孩子太小,不能做開顱手術(shù),只能保守治療……等她長大了,還不知道怎么樣。
是啊,這么小的孩子,你說她招誰惹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個孩子對眼前事物的準確表達。
而后,每當她走過我的病床 前,我都會叫上一聲:瑪莎。
瑪莎的小臉扭過來,笑著,像葵花一樣,說:麻沙沙的。
我也說:麻沙沙的。
瑪莎說:伯伯,你開顱了么?
我說:你呢?
瑪莎說:黃醫(yī)生說,九歲。我九歲開顱。
我眼角一涼,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是孩子告訴我,希望還在。
后來,第一次手術(shù)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術(shù)。
當我試著用一只眼睛去看人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原以為,一只眼和兩只眼,是沒有差別的。最初,我并沒有感覺到差別。下了病床 ,揭開一只眼的紗布后,天還是藍的……只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缺了一種叫做“交 叉視角”的東西。也就是說,缺的是一種視力的自我校正與平衡,燈光是雙影,太陽兩個,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雙的,重影兒……還有無邊的恐懼。因為醫(yī)生告訴我一個詞兒,他加重語氣說:“交 叉感染”你懂么?一旦交 叉感染,你的兩只眼都完了。
說實話,我害怕交 叉感染。那時候,我最怕的就是這四個字,我怕極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交 叉感染的厄運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拆了一只眼上的紗布后,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邊的花壇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許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里,天是灰的,星星很遠,在灰里藏著,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著夜空,一顆一顆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顆,再找一顆……每找到一顆,心里就會生出一股愛意。多好,星星。那北斗七星,我怎么也找不全,有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兒”,卻找不全“把兒”。
白天里,我也常常坐在那里—個人發(fā)愣。這時候,我望望東邊,東邊是內(nèi)科病房,那里邊走出來的病人,要么是黃瘦,一臉黃皮,肚子鼓著;要么是一人腰上掛著一個特制的塑料袋,那是裝糞便的,遠遠的,你就會聞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氣味;回過頭來,再看西邊,是心腦血管科,里邊的病人大多是輪椅推出來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僂著手,咧著嘴,滴著涎水,活得很掙扎。醫(yī)院里住的都是有病的人,這里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時候,我會坐到很晚很晚。夜涼的時候,心也很涼。
有時候,我會試著想駱駝?wù)驹谑藢哟髽巧贤绿鴷r的感覺……他都想了些什么?我無法想象。駱駝是那么驕傲的—個人,怎么就狠下心跳下去了。駱駝是吃過很多苦的人。他只有一只胳膊,可他活得很堅韌。每每他用一只手開車的時候,也是他最放松、最自豪的時候。最近幾年,他的愛好也變了。他喜歡好車,接連換了好幾輛。駱駝最后買的那部車,是意大利產(chǎn)的蘭博基尼,價值四百八十七萬!可他一次也沒坐過,至今還在車庫里停放著……在他面前,好像所有的困難都是不困難。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必是拿下!
可他為什么非要跳下去呢?他擺平了那么多事情。這一次,他怎么就……我真是想不明白。有時,我甚至覺得,我還不如他呢。死,對他來說,是完結(jié)??晌夷?,路還要走下去,還有可能面臨一世的黑暗。
……我的思緒一直是飄忽不定的。
還有的時候,我還會想起童年的那些時光。那日子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閃現(xiàn)。每每,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人在喊我。一夜 一夜 ,我聽見有人在喊:孩兒,回來吧。孩兒,回來吧。
我懷念家鄉(xiāng)的牛毛細雨,就那種密密、綿綿、無聲、像牛毛一樣的細雨。扎在身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如果更準確地說,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潤,是一絲兒一絲兒的潤意。就像人們說的,沒有聲音,有一點點涼、一點點寒意、一點點含在霧氣里的那種雨絲兒。當你在田野里奔跑的時候,那雨一針一針地把你罩著,久了會有一點癢,真的,落在臉上的時候,有一點點濕意,涼意,很孩子氣的癢意。而后,它一點點透,那濕氣慢慢地浸潤在你身上,等你跑回茅屋的時候,當你站在屋檐下的時候,回過身,你會發(fā)現(xiàn),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絲才開始斜了,絲絲亮著。
我懷念瓦檐兒上的滴水。雨后初停,瓦檐兒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來,先還是密的連珠兒,而后就緩了,晶瑩著,亮著,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一點點濃。當它滴下來的時候,在房前的黃土地上滴出一個一個的小圓坑。把地上的黃土砸成一個個正圓的沙窩狀,那小圓坑一個一個地在房檐下排列著,先是“奔兒、奔兒”的,而后是“叭”聲,再后是“啾”聲,那聲音是有琴意的。
我懷念家鄉(xiāng)夜半的狗咬聲。我甚至懷念走夜路時的恐懼。在無邊的黑夜里,夜氣是流動著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別是沒有星星的夜晚,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身后也是無邊的黑暗,那黑織得很密,濃得化不開,看不到方向,沒有方向,你只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你有一點點怕,越走越害怕,或許遠處有一兩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聽見了狗咬聲,一通狗咬。那聲音并不暴烈,只是連聲、斷句、熱烈,還有親人般的溫 馨。在黑暗中,聽到狗咬聲,腳步不由得就慢了,心也就松下來,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燈,那狗咬處就是你的燈。也仿佛在給你打招呼,說:孩兒,到家了。
我懷念藏在平原夜色里的咳嗽聲或是問候語,那咳嗽聲就是遠遠的一聲招呼,就是一份保險和身份證 明,也可說是一種尊嚴,或許還夾雜著對小輩人的關(guān)照呢。在夜色里,那問候也極簡短:——誰?——璁?!??——耶。短的、遠遠的、以聲辨人,簡單、直白、毫無修飾,聲來聲去,這里邊卻藏著親情,藏著世故,藏著幾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懷念蛐蛐的叫聲。每當夜靜的時候,蛐蛐就來給你說話了,一聲長一聲短兒,永遠是那種不離不棄的態(tài)度,永遠是那種不高不低的聒語。當你覺得孤單的時候,當你心里有了什么淤積的時候,你嘆它也嘆,你喃它也喃,就伴著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聲了。
我懷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臥著,一盞風(fēng)燈,兩只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寧人。我甚至懷念牛糞的氣味。黃昏時分,在氤氳著炊煙的黃昏,牛糞的氣味和著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著,煙煙的,嗆嗆的,泛著一絲絲日子的腥臭和草香,還有嚼過后老牛反芻的那種發(fā)酵過的氣味,臭臭的,有一種續(xù)命的腥香……它游走在一堵一堵的矮墻后邊,溫 霞霞的,那是一種混雜著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里,你會自如、自賤、心態(tài)低低的,也不為什么,就安詳?shù)枚?,淡然得多,偶然,你抬起頭,就會聽到老牛哞的一聲,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懷念冬日里失落在黃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里,那蹄印凍在了黃土路上,像一個一個透明的硯臺,拾不起來的硯臺。偶爾,硯臺里也會有墨,那是老牛奮力踏出來的泥,蘸著一點黑濕。夏日里,那又像是一只只土做的月餅,一凹一凹的月餅,印模很清晰,可你拿不起來。你一捧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兒時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唯一抹去后,可以再現(xiàn)的東西。
我懷念靜靜的場院和一個一個的谷草垛。在汪著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懷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許是圓垛,也許是方垛。那時候,天上一個月亮,燦燦地,就照著你,仿佛是為你一個人而亮。你托著下巴,會靜靜地想一些什么,其實也沒想什么,就是想……多好。偶爾,你會鉆進谷草垛里,扒一個熱窩兒,或是在垛里挖一條長窖兒,再掏一個臺兒,藏幾顆紅柿,等著紅柿變軟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偷著吃。更有一些時候,外邊下雨的時候,你會睡在里邊,枕著一捆谷草,抱著一捆谷草,把自已睡成一捆谷草。
我懷念釘在黃泥墻上的木橛兒。那木橛兒楔在墑上,經(jīng)汗手摩挲出來的、在歲月里已發(fā)腥發(fā)黑發(fā)亮的那種。上邊掛有套牲口用的皮繩、皮搭兒、?;\嘴;掛有夏日才用的鐮刀、桑叉、鋤頭、草帽;掛有紅紅的辣椒串、黃黃的玉米串和風(fēng)干后發(fā)黑了的紅薯葉;上邊掛有落滿灰塵的小孩兒風(fēng)帽和大人遺忘了的舊煙袋……如果墻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兒的旁邊還塞著一團 兒一團 兒的女人的頭發(fā)(那是等著換針用的),或許是一包皮遺忘很久了的、紙已發(fā)黃了的菜籽或老鼠藥什么的。那是一種敢于遺忘的陳舊,是掛出來的、曬在太陽下的日子。
我懷念那種簡易的、有著四條木腿兒的小凳。那小凳到處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誰家的院子里,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時常被人掂來掂去,從這一家掂到那一家,而后再掂回來,一個個凳面都是黑的,發(fā)烏。夏日里,有蒼蠅落在上邊;冬日里,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并沒人在意。當你坐在上面的時候,就覺得很穩(wěn)、踏實。那姿態(tài)也是最低的。當你坐上去的時候,沒有人來推際,也沒人想取而代之。
我懷念門搭兒的聲音。夜里,你從外邊回來,或是從屋子里走出去,門搭兒會響一聲,那聲音咣的一響,蕩出去又蕩回來,鈍鈍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聲回應(yīng),或是問詢。這時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頭,那門搭兒仍在晃悠著,甩甩的,和日子一樣……碎屑,安然。
我甚至于懷念家鄉(xiāng)那種有風(fēng)的日子。黃風(fēng),刮起來昏天黑地,人就像是在鍋里扣著,悶悶地走,嘴里、眼里都有土氣,你彎著腰,嘴里呸著,就見遠遠的,風(fēng)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干樹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蕩蕩的,帥帥的,像是扯起了一面黃旗。當你從玉米田里鉆出頭,當你從風(fēng)里走出來,當風(fēng)停了的時候,你突然會覺得,天寬地闊,焐出來的汗立時就干了,那遠去的風(fēng)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你是想跟風(fēng)走的。此時此刻,你會想,要是能跟著風(fēng)走,多好。
可當我醒來時,四顧茫茫,滿臉都是淚水。我只好對自己說:家里沒人了。真的,沒有一個親人了。
可我知道,我身后有人。
后來,不斷地有人問我:你身后是不是有人?
我都回答說:有人。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喊小瑪莎過來。跟瑪莎在一起,心里就安靜些。她看著我,我看著她,不用說話。她也是人,一個小人兒。
小瑪莎很好,很懂事。她的小手,讓我握著,總是給我很多安慰。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兩只眼睛大大的,就那么望著你,一處一處指:鼻子在這兒;嘴,嘴在這兒。偶爾,她說:你看見了么?燈里有刺。她說:水里電有刺。她說:遠了,花嗒嗒的……我問:近了呢?她說:近了,麻沙沙的。
孩子的話,象聲、準確、很有味道。但靜下心想一想,又有些酸楚。
后來,小瑪莎出院了。她還要“麻沙”好多年,等再長大些,才會來做手術(shù)……瑪莎走后,我悶了很長一段日子。那一陣,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愿意—個人默默地坐著。古人有句話叫:慎獨。我不慎,是心里獨。
一天上午,我又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花壇邊的石階上,突然聽見了—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說:叫叔叔。
一個甜音叫道:叔叔好——我一激靈,還以為是小瑪莎又回來了呢。
我回過頭來,看見了衛(wèi)麗麗,臂上戴有黑紗的衛(wèi)麗麗。衛(wèi)麗麗整個瘦下來了,瘦得有些變形了,臉成了窄窄的一溜,眼角周圍汪著一圈黑,還有皺紋。女人一旦有了皺紋,就顯得特別憔悴??磥恚橊勌鴺?,給她的打擊太大了!還有公司里的事,檢察院的人在查賬??伤尤煌^來了。她手里牽著—個七歲的孩子,那是駱駝的兒子。
我出車禍的事,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尚l(wèi)麗麗還是來了。她是第一個來看望我的。她身后不遠處站著公司的司機,司機手里捧著鮮花,還有禮物。
衛(wèi)麗麗說:你手機關(guān)了。我到處打聽你的情況。剛剛才知道,你出了車禍。
看著衛(wèi)麗麗,我心里一酸,說:人,送走了?
衛(wèi)麗麗默默地點點頭,說:送走了。送回老家去了。
我說:老人,都還好?
衛(wèi)麗麗說:還好。
我喃喃地說:我本想送他一程,卻出了事……入土為安吧。
衛(wèi)麗麗說:在國棟心里,你一直是他最看重的人,最知心的朋友。他一直盼著你能回公司。
我沉默著.百感交 集……
衛(wèi)麗麗站在那里,瘦削、單薄,一手牽著個孩子。讓人忍不住心疼她。我說:你可要挺住啊。
這時,衛(wèi)麗麗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什么疑問。我也坦白地望著她……
衛(wèi)麗麗說:有句話,我想問問你。
我說:你說。
衛(wèi)麗麗說:公司里人人都在傳,說你吳總身后有人,有高人指點。你身后,有人么?
我遲疑了一下,說:有人。不過,不是啥子高人。
是的,我身后有人。可我無法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就是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辯白,我是勸過駱駝的。想想,還是有些慚愧。
衛(wèi)麗麗說:我明白了。
接下去,衛(wèi)麗麗突然說:你知道我們兩人為什么分居么?
我仍然沉默,也只有沉默。在這種時候,我不想再提小喬……
衛(wèi)麗麗說:國棟得了憂郁癥,很嚴重,夜夜失眠。有時候,特別焦躁的時候,他頭往墻上撞,撞得咚咚響。他怕我睡不好,也怕嚇著孩子,孩子也睡不好。他完全是為了孩子,才提出來分居的。
我說:是么?駱駝睡眠不好,我是知道的,但說他有憂郁癥,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衛(wèi)麗麗說:他不讓我跟人說。開始他也吃安定,吃到四片,我不讓他再吃了。有一段,我們還吵過架。唉,我不該讓他一個人睡……
我明白了,駱駝的憂郁癥是由長期焦慮引起的。這十多年里,駱駝心里一直揣著—個“搶”字,他時刻準備著,一天天地準備著,他弦繃得太緊,終日像一張弓似的,日子長了,人就出問胚了。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駱駝總是抱著一個大茶杯,不停地喝水……那是他心里有火。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夜夜睡不著覺,肝火太旺,人已燒壞了。
衛(wèi)麗麗還告訴我,駱駝出事前,曾回過家,跟她見了一面。那是個星期天,他回家后,跟兒子待了一個上午。他什么話都沒有說,用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給兒子做了一個“皮牛”,棗木的。過去,他也給孩子帶些玩具,都是電動玩具,汽車或是飛機什么的??蛇@一次,他不知從什么地方帶回來一塊棗木,他用那塊棗木,給兒子一刀一刀地旋了一個“皮牛”。“皮?!弊龊煤螅谧钕旅驷斏箱撝?,還做了一條鞭,牛皮繩做的鞭……爺倆兒在院子里打。中午,衛(wèi)麗麗問他吃什么,他說:牛肉面。那是他們分居后,第一次在一塊吃飯。吃飯時,他也沒說什么。衛(wèi)麗麗問他:好吃么?他說:好吃。而后,吃過午飯,他摸了摸兒子的頭,夾上包皮走了。
“皮?!笔瞧皆l(xiāng)間的說法,在一些地方被稱為陀螺。是用鞭子抽著玩的。我曾經(jīng)聽駱駝?wù)f過,童年里,他最想得到的,就是一個“皮牛”,下邊鑲有鋼珠的那種。
我問:國棟臨走,留下什么話了么?
衛(wèi)麗麗搖了搖頭。
我說:一句話都沒有?
衛(wèi)麗麗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
沒有遺囑。那就是說,衛(wèi)麗麗和他的孩子,是公司的第一序列合法繼承人。這么一大攤子,完全落在了衛(wèi)麗麗的肩上。
我望著她,讓我吃驚的是,僅僅經(jīng)歷了這么—件事(當然,這不是小事,她的丈夫跳樓了),僅僅才兩個多月的時間,一個突發(fā)事件,不僅成熟了一個女人的智力,竟然完成了一個女人的氣度。衛(wèi)麗麗自始至終沒有再提小喬—個字。關(guān)于小喬,她一字不提,她甚至都沒說夏小羽……她站在那里,一手牽著孩子,目光里透著一種堅毅。
臨走前,衛(wèi)麗麗說:吳總,我查過賬了。目前,公司投資的其他項目,都是負數(shù)。贏利的只有一家,厚樸堂。國棟一直在挖東墻補西墻……現(xiàn)在,從賬面上看,你已成了厚樸堂最大的股東。
我有些吃驚,說:是么?
衛(wèi)麗麗鄭重地點了點頭。接著說:你多保重。這一段,公司有些亂,還有些善后事宜……回頭我再來看你。大伙兒還都等著你回來呢。我想,國棟肯定是想把這一攤?cè)?給你的。
我抬起頭,望著她,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在眼科病房里,我終于找到了對付疼痛的方法。
我每晚吃兩片安定,這樣就可以睡上四個小時。在這四個小時里,我可以忘記自己,忘記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一切。
黎明時分是最難熬的。每到黎明時分,你醒了,你仍在病床 上躺著,有一絲風(fēng)從你蒙著紗布的眼前刮過,剛有了一點涼意,可你的思想已經(jīng)行動起來了。它在走,它一走就走得很遠很遠……它常常去追逐那輛大貨車,就像電影 膠片一樣,一次次地回放,它不知道那輛大貨車究竟是怎么回事。沿著這條線,它又會追到過去的一些事情。如果時間能退回去,那有多好。
在病床 上躺了三個月后,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我想說話了,與陌生人說話。在此后的那些日子里,我蒙著一只眼,每天在眼科病區(qū)走來走去……那時候,我最先認識了9床 。而后又認識了11床 。
9床 的這位,比我年齡大一些。他姓許,人們都叫他老許。老許胖胖的,常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無論天氣如何,他的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出來打水的時候,走得很慢,有時候他也捎帶著給人打水,放水瓶時,小心翼翼的,給人以很穩(wěn)重的感覺。可我,每次見老許的時候,都覺得怪怪的。也說不清怪在哪里。
有一天,老許在醫(yī)院走廊的過道里叫住了我:兄弟,你來,你來。
于是,我走進了老許的病房。老許是—個很講究的人。病床 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小柜上的茶杯、藥瓶也都擺得很規(guī)范,每個藥瓶上,都貼著他寫的字條,那是每次該吃的藥量和次數(shù)。見我進來,老許搬過一張椅子,說:坐。而后他盤腿坐在病床 上,問:老弟,聽說你的眼?
我說:車禍。
接著,老許把自己的一只眼從眼窩里摳出來,說:玻璃的。
我怔了一下,說:玻璃的?
他說:進口的,有機玻璃。
老許是學(xué)中醫(yī)的。他在中醫(yī)學(xué)院上了五年。畢業(yè)后,分到一個縣級醫(yī)院當中醫(yī)大夫,那時候他還是很有雄心的,一本《本草綱目》他都能整段整段地背誦下來。后來,他一個同學(xué)當了院長,院長很器重他,提拔他當了院里的辦公室主任。老許問我: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當然是好事。有人器重你,你不能說是壞事吧?老許當辦公室主任一當就當了二十五年。他當辦公室主任也就是管管后勤、寫寫上報材料什么的。有時候,上邊來了人,也陪著接待,喝喝酒。就這樣,一天一天,倒把業(yè)務(wù)給荒了。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里,醫(yī)院先后換過好幾任院長,有脾氣躁的,也有小心眼的,由于他為人可靠,不占不貪,也都應(yīng)付過去了。后來調(diào)來的這位院長霸道些,把什么事都攬了,不讓他管事了。他想,再過些年我就退休了,不讓管就不管吧。所以,有一段時間,他上班就是打瓶水、泡杯茶、看看報,下班打打太極拳什么的,一直沒出過什么問題。去年,也就是去年秋天,他在辦公室里坐著,看院子里的樹葉落了,滿地黃葉,金燦燦的。他說,也不知哪根筋起了作用,他合上報紙(也許是那一天的新聞沒什么可看的),還愣了一陣兒,這才站起身來,去門后拿上一把笤帚,到院子里掃地去了。他是院里的辦公室主任,院里有專門打掃衛(wèi)生的勤雜工,不用他掃地。要說,他已十多年沒掂過笤帚了,那天偏偏拿起了笤帚,到院子里掃樹葉去了。本來,掃了也就掃了,他把樹葉歸置成一堆,明天早晨自會有人收拾。可他又多此一舉,他怕萬一起了風(fēng),把樹葉給吹散了。于是,他念頭又起,索性點了把火,想干脆把樹葉燒了算了。燒就燒了唄,他還怕燒不透,可當他拿起一根樹枝,低下頭去,扒拉著……這時偏偏起了一陣旋風(fēng),只聽“嘣”的一聲,樹葉堆里有一個藥瓶炸了,很小的一個細脖子眼藥瓶,把他的一只眼給炸瞎了。
他說,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關(guān)心樹葉,就炸瞎了一只眼。
在眼科病房里,人人都害怕鏡子,可人人都是“鏡子”。
正因為遮住了眼,我們憑感覺在“鏡子”里相互看著,感覺就是我們認知的寬度。我們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吃飯時敲著碗,以聲辨人,用耳朵當眼使。雖然同病相憐,但還是不由得相互打聽著更重些的病人,以此來寬慰自己。11床 是后來才認識的。
一天夜里,我眼疼得睡不著,煩躁,跑到樓道里,想偷著吸支煙,這時候我看見了11床 的老余。聽人說,老余是從鄉(xiāng)下來的,是個果樹專業(yè)戶。老余四十來歲的樣子,習(xí)慣性地綰著一條褲腿,身子趴在玻璃門上,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正往外看呢。我聽人說,老余患的是“視網(wǎng)膜脫落”,老余其實什么也看不見,老余是用“心”在看。
我說:老余,吸支煙?
老余說:謝謝,不抽。老余的臉貼在玻璃上,身子移動著,仍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瞅……
我說:老余,你看什么呢?
老余說:蚊子。外邊草多,肯定有蚊子。
不知道老余為什么看蚊子?病房里有規(guī)定,夜里十二點鎖門,門是鎖著的。病房外的蚊子跟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時,老余說:兄弟,你幫我看看?那邊,模模糊糊的……是不是個影兒?
我湊上前去,說:你找什么呢?
老余說:我兒子。病房里不讓陪護,我兒子在外頭呢……
夜已深了。我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看了一陣兒,只看見了路燈,昏昏的路燈,還有一些花草,什么也沒有看到。
老余說:看見我兒子了么?
我搖搖頭,說:什么也沒有。
老余往地上一出溜,就地在玻璃門旁坐了下來,喃喃地說:說話立秋了,就夾了個席,還有個毛毯,別凍著了。
老余告訴我說,他承包皮的地上種有一百棵桃樹,一百棵梨樹,一百棵蘋果樹,都掛果了。是給兒子種的。他說,今年的果結(jié)得特別多,特別稠。果兒—個個都用塑料袋子罩著,—個果兒包皮一袋兒,比侍候女人還精心呢。他說,收成好,可也怕果兒生蟲,每隔十天半月都得打一次藥,打的是“樂果”,按比例配的。他說他那天一共打了九十七棵蘋果樹,還剩三棵沒打。那天確實累,他想打完算了。可打著打著,頭一暈,眼看不見了。你說,好好的,眼看不見了。就趕緊上醫(yī)院,縣醫(yī)院看不了,就來省里,一查,說是“視網(wǎng)膜脫落”,這叫啥?。?/p>
往下,老余說:這些果樹都是給兒子種的。兒子今年上大四,明年就畢業(yè)了。他想考研究生……
我說:這是好事。
老余說:兒子很努力,假期都不回家,肯定能考上。我說了,干脆一直往上讀,讀個博士。你說,我們余家能出個博士么?
我安慰他說:能,一定能。
老余說:三百棵果樹,供—個博士,也值。
就在這時,西邊的門開了,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大呼小叫地推著一輛放有擔(dān)架的推車……那是又有急診病人送進來了。
老余聽見人聲,趕忙起身,可他站了幾次都沒站起來,我上前扶他一把,他喃喃地說:腰,你看我這腰……站起后,他沒把話說完,就一只手撐著腰,一只手扶著墻,往西邊摸著走……他是找他兒子去了。
一個月后,病房過道的走廊里放著一布袋蘋果。據(jù)說,這袋水果是老余的老婆奉老余之命從一百多里外背來的。她背來了一布袋“落果”,說是送給醫(yī)生和護士 的。可護士 們?nèi)疾灰?,大約嫌是打過藥的,還是“落果”(好果還長在樹上,老余也不舍得送),就放在過道里,誰都可以吃……
在眼科病房里,一些老病號,住得久了,跟醫(yī)生護士 相互熟了,說話也就隨便些了。這天,來打針的護士 小張說:老余的兒子太不像話了。
我問:怎么了?
小張說:老余種了三百棵果樹,卻從未吃過一個好蘋果。你想想,連給醫(yī)院送的都是“落果”。好果子都賣成錢,給他兒子上學(xué)用了??伤@個兒子,不爭氣,天天在醫(yī)院對面的網(wǎng)吧里打游戲。整夜打,白天來晃一下,根本不管老余。老余不知道,老余還夸他呢。
我說:他不是給老余打過飯么?我見過他一次。
小張說:就打了一次飯,再沒來過。
我說:老余不是說,他兒子學(xué)習(xí) 很好,要供一個博士么?
小張說:博士個屁。護士 長的愛人就是那所大學(xué)的。早打聽了,說這個名叫余心寬的學(xué)生,都大四了,好幾門不及格,天天打游戲。
我說:老余……不知道?
小張說:沒人敢告訴他,老余還做著博士夢呢??上Я怂侨倏霉麡?。
老余患“視網(wǎng)膜脫落”,剛剛做完手術(shù),兩眼蒙著,每日里摸著走路,只吃饅頭、咸菜??伤芸鞓?。他逢人就說:余家要出個博士了。
人們也迎合著他,說:是啊。多好。
小喬看我來了。
我萬萬想不到,小喬會來看我。
這一天,小喬穿得很素。這在小喬,是從未有過的。小喬穿著一身天藍色的職業(yè)裝,正裝,是那種很規(guī)范的套裙。她把自己包皮裹得嚴嚴的,既未露胸,也未暴乳,頭發(fā)也一改過去,梳成了有劉海的那種學(xué)生頭。她的指甲洗得很凈,沒有涂任何顏色。她人也瘦了許多,顯得有些憔悴……她手里捧著一束鮮花,站在我病床 前,輕輕地叫一聲:吳總。
我扭過身,很吃驚地望著她,說:小喬,你怎么來了?
小喬說:在您手下工作了這么多年,來看看你,不應(yīng)該么?
一時,我心里很溫 暖,也不知該怎么說了。我說:謝謝。謝謝你。
這時候,小喬眼里涌出了淚水,小喬說:吳總,一聽說你出了車禍,我頭皮都炸了。怎么這么倒霉呀?我都擔(dān)心死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說:沒什么,都過去了。
小喬說:是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吳總,公司上下,都在夸你呢。
我笑了笑,搖搖頭,說:我都離開這么長時間了,夸我什么?
小喬說:夸你是高人,不戰(zhàn)而勝?,F(xiàn)在你是厚樸堂藥業(yè)的第一大股東了。
什么叫“不戰(zhàn)而勝”?好像我搞了什么陰謀似的。我知道,小喬說的是股票,對此我不想多說什么……
小喬的眼眨了一下,那股機靈勁又泛上來了,說: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您是被排擠走的。當初,您給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可你說離開就離開了,一點也不抱怨?,F(xiàn)在,大伙都明白了,你是真人不露相,大手筆。一定是有高人指點!你身后那人,是位高官吧?
我只是笑了笑。我說了,我不解釋。
小喬說:前幾天,還有人說,吳總?cè)羰遣蛔?,公司絕不會出這樣的亂子,董事長也不會……可只有我知道。那一年在北京,我就看出來了,吳總是高人,走得正是時候。不然,也會受牽連的。
我趕忙說:話不能這樣說。事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再……是吧?
這時,小喬說:吳總,有些話,我沒法跟人說,說了也沒人信。也只能給您說。公司出事,首先被牽連進去的,就是我。我是代公司受過。吳總,你不知道,我在里邊受那罪,真不是人過的。一天到晚,—個大燈泡照著……你說我一個弱女子,招誰惹誰了?可頭一個被人帶走的,就是我呀。那時候我還在北京,一出門就被人戴上了手銬,丟人死了……整整把我關(guān)了一個多月時間,我硬撐下來了。你可以打聽打聽,我在里邊,守口如瓶,沒有說過公司—個不字。無論他們怎么逼我,怎么威脅我,我都不說??梢哉f,我沒有做過—件傷害公司的事情??珊髞恚麻L出了事……這能怪我么?
說著說著,小喬哭起來了。小喬哭著說:吳總,你不知道,衛(wèi)麗麗這樣的女人,心比毒蛇還狠!現(xiàn)在,她在公司—手遮天。她是怎樣對我的,您知道么?她把我給開了。不但—分錢不給,還到處散布謠言,說我……我冤哪,我比竇娥還冤!
小喬說:您不知道衛(wèi)麗麗那個狠勁。您別看她平時裝成小鳥依人的樣子,說話嗲聲嗲氣,那都是裝的。現(xiàn)在她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一手牽著個孩子,就像手里托著“尚方寶劍”似的,那腳步聲咚咚的,一個樓層都能聽到!啥人哪?
小喬說:其實,她跟駱董早就分居了,都分居多少年了。兩人一直鬧著要離婚呢,就差一張紙了。這公司上下誰不知道?現(xiàn)在,駱董一死,你又不在,她打扮得光光鮮鮮的,下山摘桃子來了。吳總,我說句心里話,雙峰公司是你和駱董一手創(chuàng)下的。要是你接,大家都沒有意見。可她,憑什么?
小喬說:衛(wèi)麗麗這個人,你是沒注意,她這人陰著呢。她到處敗壞我的名譽,說我勾引 駱董。你也知道,駱董這人,平時大大咧咧的,好開個玩笑啥的,沒事拿我們這些下屬打打牙祭。說白了,就是他真想跟我好,那也是……吃個豆腐,僅此而已。你說,我是這樣的人么?
小喬說:吳總,你可得給我做主啊。有件事,你是知道的。就那個暴發(fā)戶,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那個肉包皮子臉的宋心泰,提著一箱子錢,哭著跪在我的門前,非要包皮我。我拉開門,吐他一臉唾沫!我要真是那樣的人,有心想勾引 誰,還輪到她這樣對我?哼,駱董早跟她離婚了!唉,我這人,還是心太善。
往下,小喬又壓低聲音說:吳總,你離開得早,有些內(nèi)幕情況你可能不清楚。這次公司出事,主要是夏小羽鬧的。夏小羽是老范的情人 ,跟老范好了多少年了,鬧著非要一個名分。她都鬧到省政府去了,弄得老范下不了臺。這夏小羽,表面上看,文文靜靜的。其實,心里也狠著呢。據(jù)說,我也是聽別人說,有一段時間,夏小羽竟敢攛掇老范的下屬,說是要雇黑道的人,把老范的老婆弄到深山里去,就是說要找人害她了……哎呀,這里邊太復(fù)雜了。
我吃了一驚,我實在不知道她的話有幾分可信。再說,她一會兒“您”,一會兒“你”的,把我弄得也不知說什么好了。
接著,小喬說:你知道么,夏小羽判了。老范也快了。
是啊,駱駝最終并沒有保住誰……
后來,范家福還是被“雙規(guī)”了。范家福先后一共讀了二十二年書。先在國內(nèi)大學(xué)讀書,而后又不遠萬里去美國深造,本意是要報效國家的,卻走著走著又拐回去了。范家福經(jīng)過千辛萬苦,先是把他母親給他精心縫制的對襟褂子換成了小翻領(lǐng)的中式學(xué)生裝,而后又換成了美式西裝,再后是美式西裝和意大利式休閑夾克換著穿……如今又脫去了夾克衫,先是換了件黃色馬甲(未決犯),據(jù)說很快就要改穿綠色馬甲(已判決)了。更早的時候,每到夏天,他都會在老家的田野里,幫母親一個坑一個坑地點種玉米。后來他在美國獲的也是農(nóng)學(xué)博士,博士畢業(yè)回國后,他義分到了農(nóng)科所,成了一個全國有名的育種專家,培育過“玉米五號”;到了現(xiàn)在,據(jù)說他身穿一件黃馬甲,坐在監(jiān)獄的高墻后邊,面對鐵窗,一次次地大聲說:報告政府,我想申請二十畝地,回去種玉米……范家福走了這么大一個圓圈兒,這能全怪駱駝么?
小喬在我的病房里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個上午。有很多事,是我知道的,也有些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雖然真假難辨,可她跟駱駝的那些事,我是清楚的……快到中午時,她還不說走,我就覺得,她可能足有什么想法了。
可我不提她工作的事,我也不能提。我故意岔開話題,說:我問你,駱駝他,有憂郁癥么?
小喬說:憂郁癥?誰說的?衛(wèi)麗麗吧。哼,在北京的時候,睡……
我說:你不知道?
小喬說:瞎說。他也就是睡眠不太好。都是衛(wèi)麗麗造的輿論,盡量減少負面影響,好把公司抓在手里。
我說:是么?
小喬回憶起了往事,說著說著,說漏了嘴:有一回,我見他半夜里,突然坐起來,對著墻說話……怪嚇人的。
我不再問了,也不能問了。住在眼科病房里,我對小喬那句“瞎說”很敏感。我要再問,也是“瞎說”了。
最后,小喬先是主動地拿起暖壺,給我打了一瓶開水;而后義端起床 下的洗臉盆,給我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毛巾在水盆里濕了濕,擰干后上前給我擦臉。我嚇了一跳,忙說:使不得,使不得。
這時,小喬柔聲說:吳總,我有個小小的要求,你能答應(yīng)我么?
我說:你說。
小喬呢喃著說:我想,我想留下來,照顧你。
我心里動了一下……這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把自己打扮得很“素”,可她還是灑了香水。這香水看似淡,近了很沖的。我曾聽人說過,這是法國的名牌,cd,名叫“毒藥”。
我心里一驚,忙說:不用,不用。
小喬說:吳總,我沒別的意思。你是老領(lǐng)導(dǎo),對我?guī)椭艽?,我只是…?/p>
我說:真的不用。我已經(jīng)快好了,可以自理了,真的。謝謝你來看我。
這時,小喬說:吳總,你什么時候回公司?只要你回去,你是最大的股東,衛(wèi)麗麗就得靠邊站了。
我說:我離開時間長了,不一定回去了。
小喬望著我,幽幽地說: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說:小喬,你能力強,到哪兒都會干得很好。好自為之。
小喬很警覺,問:衛(wèi)麗麗給你說什么了?
我說:沒有,真沒有。
小喬走了,很失望。
37床 是加床 ,病房已滿了,就躺在樓道里。
就是老余找兒子的那天晚上,從急診室那邊又轉(zhuǎn)來了一個病人-37床 。
37床 進來時身上纏滿了帶血的繃帶,整個腦袋都是包皮著的……特別惹眼的是,當他被推進來的時候,他身旁跟著一個穿著婚衣的、很漂亮的女子。
37床 是家里來人最多、也是整個眼科病房議論最多的一個病人。我是在他人院后的第三天才知道的。這是個年輕人,只有二十二歲,剛剛結(jié)婚三天。
37床 是從北邊一個縣醫(yī)院送來的。據(jù)說,他父親是個村長。在中國幾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村長足最低一級的干部。在國家干部的序列里,村長又不算干部。但如果是比較富裕的村子,當村長有權(quán)動用億萬資產(chǎn),或者相應(yīng)的人力物力的時候,他就是干部了。而且,他的自由 度甚至比鄉(xiāng)長、縣長還要大一些……37床 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村長。
可是,到了這時候,村長和他的老婆只是在一旁看著,滿面焦慮,束手無策。在此后的幾天時間里,來探望的人川流不息?!獋€村子及各種關(guān)系,大約幾百口,都先后來過。眼科病房的走廊里一時熱鬧非凡。
可37床 一直很沉默。無論誰來探望,他都一聲不吭。他的整個臉、手都是包皮著的,看上去血污污的,很嚇人。只是到了深夜,他會突然地“嗷”一聲!兩腿蹬著,長嚎,按都按不住……很嚇人的。他胸膛里一定有火焰,那火從牙縫里躥出來,人就像煎鍋里的魚一樣地,一縱一縱地在床 上摔!
這時候,那做母親的,就俯在床 前,滿臉是淚,說:孩兒,你疼?你哪兒疼?而后用目光求告似的看一眼新媳婦,希望她也說點什么。
那新媳婦,也一直在病床 前站著,一副很無奈、很恐懼的樣子。她很聽話,按婆婆的要求,新媳婦握著37床 僅剩的一根指頭——大拇指說:燦,你疼么?
37床 一下子就把那抓著他的手甩掉了,繼續(xù)號叫……
于是,家人慌忙找醫(yī)生去了。
事情是一點一點地從眾人的嘴里傳出來的。37床 是村長唯一的兒子,他在結(jié)婚的第三天,一時心血來潮,要去水庫里釣魚。離他們村子不遠,有一大水庫。于是,三個青年,表兄表弟的,把新媳婦撇在家里,一起去釣魚。大約釣了—會兒,魚沒釣上來,就找來了雷管、炸藥,打算炸魚……這事過去肯定是做過的。不然,他也不會有這些東西。結(jié)果,那土法制的、裝在瓶里的炸藥,用電雷管引爆后沒有炸。37床 跑上前,把裝有炸藥的瓶子拉上來,說要看一看咋回事,可就在這時候,一兩秒鐘的時間,炸藥瓶卻在他手里炸了,立時就炸傷了他的雙眼和雙手,慘不忍睹!
在此后的日子里,37床 那炸傷的雙眼被摘除了……他的一家人都抱著頭,一聲不吭。
常常,在夜半時分,眼科病房里會陡然響起幾聲號叫!那號叫聲像是染了血的鋼絲,枝枝杈杈的,尖厲無比,很恐怖!
那當父親的,一直抱著頭,在地上蹲著,一聲聲地嘆息。
是的,才蓋的新房,兩層小樓,才娶的新媳婦,家里一應(yīng)俱全,那日子應(yīng)該是很美好的。就為了一個念頭,或者說是從童年里就開始的放縱……這事故就造成了,永遠無法彌補。有時候,我想,37床 的父親如果不是村長,他會出這件事么?他又是從哪里弄來的炸藥和雷管呢?再說,那水庫管理者會允許他去炸魚么?有時候,就那一點點特權(quán),也是可以害人的。
當然,這事也許與村長沒有關(guān)系。無論是什么長的兒子也未必都會去炸魚……可是,他這么年輕,雙目失明,又炸沒了雙手,此后又該怎樣生活呢?
那一聲呼喚,很突兀,我掉淚了。
有多少年,沒人這樣叫過我了……她說:丟哥,不認識了?是我呀。
我病床 前站著一個女人??茨舆€有些俊俏的底子,但心性堆在了臉上,很“鋼”?!颁摗北臼切稳菽腥说模撌悄腥说谋旧?。可這年頭,本應(yīng)是水做的女人,卻一個個都像是淬了火,越來越“鋼”,一個比一個“鋼”。這不在衣服,她的穿戴還是很得體的??烧驹诿媲暗倪@個女人,你就覺得她“鋼”。我猜,一個女人,只有在男人堆里泡久了,在商界廝殺中頻繁地搏斗過,才會染上這種“鋼”氣。
她說:丟哥,聽不出來么?真不認人了?我閉著眼都扒你三層皮。
一聽我就知道,這種狠勁是來自家鄉(xiāng)的。這話皮糙肉厚,話雖狠卻心里近,透著貼骨的熟悉和親切。于是,我說:慢,慢,叫我想想……葦香,是葦香吧?蔡思凡,蔡總。
她說:我說吧,你這大學(xué)問人,不會記性這么差。我來看個人(指的是“病人”),在過道里,看后相(這是家鄉(xiāng)話,指“背影”)是你。還真是。丟哥,別笑話我了。聽說你這“腫”(總)比我這“腫”(總)發(fā)得大,你是腌菜缸,我是和面盆,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不錯吧?
我笑了,苦笑。
她說:看看,看你嚇的。又不問你借錢。接著又問:咋啦?眼上出毛病了?
我說:車禍。
她上下看了看,說:咦,不賴。不賴。全全活活的。
這話仍然讓人覺著親切。只有吃過苦的人,家鄉(xiāng)人,才會這樣說:只要“全全活活”的,不缺胳膊少腿兒,就是福分……
接下去,她的臉拉下來了,她繃著臉說:丟哥,你得給我平反。你必須給我平反!
我笑了,說:我又不是政府部門的人,你也不是梁五方,我給你平啥反呢?
她說:要不碰上你,我就不說了。既然碰上你了,我就得說說。那梁瞎子(指的是梁五方,在平原,凡給人算命的,貶稱為“瞎子”,褒稱為“半仙兒”),沒少在你那兒造我的謠吧?
這時候,我心里“咯噔”一聲,頓時翻江 倒海,突然想起了那盆汗血石榴。那棵石榴,我一直帶在身邊,無論走到哪兒,我都帶著它。
蔡思凡說:那梁瞎子,虧心不虧心?到處造我的謠,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說我把我老爹的頭給割了,種成一盆花。這話你也信?
蔡思凡說五叔,一句一個“梁瞎子”,我不好接她的話,只有苦笑。
她恨恨地說:梁瞎子,一個流竄犯,騙我多少錢還這樣編排我,安的啥心?是,早些年,我是缺錢,求告無門的時候,我上吊的心都有過,可我咋也不會去賣我老爹的頭吧?這沒影兒的事,還到處傳。
她說:你也知道,我爹追我娘,從城里追到鄉(xiāng)下。他跟我娘雖然打了一輩子架,可兩人感情好著呢。后來他癱瘓了,出不了門了。那盆石榴,是我給他買的,好讓他看個景兒。我娘還怕他“落”(寂寞),讓我給他買了只狗娃,好讓他聽個應(yīng)聲。后來我老爹下世,有人說那盆石榴是個景兒,很值錢,我這才把它送人了。就這點屁事,傳來傳去,都把我傳成殺人不見血的惡雞婆了!
她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干企業(yè)有多難。那些村里人,你用他,他說你給的工錢低,罵你;你不用他,他說你不給本村人辦事,也編排你。這年頭,說真話沒人信,謠言有人信。
聽她這么一說,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我真說不清楚,當初我買下的那盆石榴,是不是一個錯誤?
接著,她又數(shù)叨我說:丟哥,你良心讓狗吃了?我爹把好處都給你了。一村人的好處,都讓你一個人占了,你連回去看一眼的心都沒有?
我諾諾的,無話可說。我想說,我是想回的,我真想,可我……
蔡思凡說:你脊梁上濕不濕?
我迷惑:濕?
蔡思凡笑了,說:背一脊梁唾沫星子,你蓋兒不潮啊?還有,脊梁骨沒讓人搗透吧?又說:怪不得,你穿著西裝呢。
我明白了。說:村里,罵我的人多么?
蔡思凡說:這我不能瞎說,你自己想吧。
借著蔡思凡的話頭,我忍不住問:老妹子,你說實話,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寄的?
蔡思凡說:誰說的?誰又編排我的?是梁瞎子?
我說:那匿名信上只有一句話:給口奶吃.是不是你?
蔡思凡大笑,說:嚇壞了吧?不是我,真不是。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收到匿名信,也曾經(jīng)夜里睡不著覺……那話是老姑父的語氣:給口奶吃??衫瞎酶敢呀?jīng)去世了。
臨走的時候,蔡思凡說:丟哥,你要是有良心,也該回老家看看了。
我說:是啊,我也想回去。
她說:手里有錢了,給家鄉(xiāng)投點資。
我喃喃地說:我要回去,就種樹……
她說:好啊。你種樹,我伐樹。我那板廠,你去看看,全現(xiàn)代化的……
我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24床 是個很奇怪的人。
24床 是個小個兒,人很精神,我是說他走路時,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挺”的感覺。在眼科病房,獨有他,是挺著身子走路的。他個小,還包皮著一只傷眼,就在病房的過道里,挺括括地走,身子架著,其實,這很累。在很多的時間里,他手里舉著一部手機,慌慌地,頭直杠杠地,不看人,就那么直直地、匆匆忙忙地往外走。邊走邊打電話,很忙的樣子。
夜里,他也是一個人,圍著眼科病房的這棟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很沉重的樣子,一圈又一圈走,也不知在干什么。但是,無論誰看到他,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干大事的人。
后來,9床 的老許告訴我說:那人,你看那人,24床 ,小個子兒,頭昂著,還老舉個手機,一路“喂喂喂”,半個閑人不理。就那主兒,是個大廠的廠長,副的。
他說,你猜怎么著?他們廠引進外資,他是慌著跟外國商人談判呢。他們廠里有個大鐵門,工廠都是大鐵門。上班鈴一響,大鐵門就關(guān)上了。大鐵門上還留有一小鐵門,人可以隨時進出。他呢,個子小,這小鐵門他走了很多年了,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在談判這一天,出事了。你猜出了個啥事?想都想不到,大鐵門是用鐵鏈子拴的;小鐵門上焊的有門鼻兒,鐵的,也可以上鎖。也就是跟外商談判這天上午,他急著走,一步跨進了小鐵門。他個頭低,他的眼正好跟小鐵門的門鼻兒齊,只聽“撲哧”一聲,他的眼,不,那鐵門鼻兒,整個,扎進眼里去了。你說這個寸?
是呀,這樣的事,無論你給誰說,他都不會相信。那么小的—個門鼻兒,怎么會扎進人的眼里去?這應(yīng)該算是—個偶然??稍谶@個世界上所有正在發(fā)生和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都是一個一個的偶然。于是,所有的偶然,就組成了必然。據(jù)他廠里的人說,那一天,他很負責(zé)。僅談判用的會議室,他都督察著打掃了好幾遍。連談判桌上擺放的名簽,他都讓人修改了三次……就此看來,你不能說他不認真。一個連開會的名簽都檢查三遍的人,你能說他不認真么?他很認真??伤难壑?,卻掛在了門鼻兒上。
這么說,他是吃了熟悉的虧。路是熟路,熟得不能再熟了,常走的路。門也是常走的門,閉著眼都能走的門,居然把廠長的眼給扎瞎了!這些事,都是他廠里來看望他的人說出來的,他自己絕口不提,不跟病房里的任何人說。他也許是羞于提起。你看,眼都這樣了,你還慌什么呢?可他在醫(yī)院里,進進出出的,還是慌。這就是個性了。
知道24床 的情況后,我一直想跟他聊聊天。我們都包皮著一只眼,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可是,有一天,當我在過道里碰上他時,我說:老韋(他姓韋,是別人告訴我的)……
他驀地轉(zhuǎn)過身,說:你哪單位的?
我只是想提醒他關(guān)于“交 叉感染”的事……
可他很警覺,很生硬地重復(fù)說:你哪單位的?
我很無趣,也就什么也不想再說了。
當天晚上,在眼科病房外的花壇邊上,聚集了一群人,老老少少的,大約有二三十口。他們圍著24四床 ,正在唧唧喳喳地說著什么……24床 就像是開會一樣,站在他們的中央,不時揮手講些什么。那些人,先是站著,而后又蹲下來,一直商量到很晚。那24床 ,本就個小,一只眼還蒙著……他就那么一直站著,站了半夜。
第二天上午,9床 的老許跑來說:13床 (我是13床 ),你知道么,24床 ,那廠長,辦出院手續(xù)了。
我說:治好了?
他說:好個屁。他的心就沒在眼上。
我說:不會吧?傷得這么重……
他說:昨天夜里,他家來人了,一下子來了幾十口子,都是他的親戚,嚷嚷著非讓他回去。你猜為啥?
我說:為啥?
他說:他們那個廠,正搞股份制呢。你猜他最怕什么?
我說:怕什么?
他說:這24床 ,最害怕的是,人家借著改制,借著他的眼傷,把副廠長給他免了,不讓他干。他都嚇死了!
我說:還是治眼要緊,他傷得這么重,一輩子的事。
他說:哎呀,你不知道,昨天夜里,我就在花壇邊坐著。他一家人,所有的親戚,都在那工廠里上班。這不是改制么?一改股份制,就要裁人,他那些親戚,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了。你想啊,他要是廠長當不成了,他老婆,所有的親戚,都有下崗的可能。他還哪有心治眼呢?
我說:出院了?
老許說:可不,手術(shù)剛做完,一早就走了。
是啊,24床 是個廠長。他當廠長,并不是這些親戚給他幫了什么忙,那是他自己努力干出來的。可現(xiàn)在,他既然是廠長,就不能不幫那些親戚們,他們就要下崗了。于是,就像駱駝一樣,他也不過是個搶時間的人。他慌慌地去跟外商談判,扎傷了一只眼?,F(xiàn)在,為了那些親戚,他又慌慌地走了。
不說了吧。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病人住進來:1、2、3、4、5、6……一直到58床 。上蒼賜予我們一雙眼睛,本是看路的,可我們的眼都出了問題。是命運把我們拋在了這里,使我們聚在一起,同病相憐。在眼科病房里,幾乎每個人都有一份奇奇怪怪的經(jīng)歷,那眼病也是由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原因造成的。
若是走在大街上,你是絕不會看到的。
在我出院之前,最后一個來看我的,你猜是誰?
——梅村。
我們都有些風(fēng)塵了。我們都是風(fēng)塵中人,我們相互看著……
我說:沒有玫瑰了。
我說:阿比西尼亞玫瑰,就剩下枝了。
我說:你還要么?
當我開始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時候,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發(fā)生了變化。我不再拘泥、苛求完美了。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完美,有的只是錯覺和遺憾。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我一直期望她能說出那句話來,她只要還能說出那句話,我就會……
可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電話是衛(wèi)麗麗打過來的。衛(wèi)麗麗在電話里說:老吳,你決定了么?
我遲疑著。我很清楚,在目前的情況下,無論是做證券,還是搞實業(yè),你都不可能不拉關(guān)系、不行賄。我斷言,這在任何企業(yè),都是一樣的。一旦進入了,那也只能是大小之說、多少之說,沒有區(qū)別。在每一個節(jié)日里,你都得去拜望那些有可能管住你的企業(yè),或是有可能給你的企業(yè)制造麻煩的人。若是不搞這一套,你會寸步難行。有時候,時間和商機是必須花錢來買的,是需要通融的。這甚至不是政府的事,你要面對的,是一個一個的人,一件一件的事,我也相信大多數(shù)都是好人,但是,你只要遇上一個壞人,或是有私心的人,他就可以拖住你,讓你什么事也干不成。到這時候,你就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駱駝。
我等著梅村的一句話……
衛(wèi)麗麗在等我的一句話……
我對著手機說:決定了。
窗外的陽光很好。
我用左眼看,天上有兩個太陽,它是花的、重影的、斑駁的,就像是并蒂的向日葵:單用右眼看,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它是圓的、燦爛的、火紅的……看人也一樣。
說實話,當我看陽光的時候,我很慚愧,我為我自己、為每一位國人慚愧。我做第一次手術(shù)的時候,很不成功,天天流淚。你想,一個大男人,天天不停地流淚、擦淚,那是一種什么感覺?我對自己說,你死了算了。可后來,我明白了,那是因為一根線,一根羊腸線,這根羊腸線是國產(chǎn)的。后來做第二次手術(shù),換了進口線,就大不一樣了。我真想大喝一聲:我,我的同胞,咱們自己對自己,能不能踏實一點,再踏實一點。不就一根線么,咱就從一根線做起……
我等著梅村,我期望她能說出那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