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能讓筷子豎起來么?
在黍秫稈結(jié)成的鍋排上,找當年小麥磨成的白面,用細籮均勻地篩上一層,而后,僅憑著意念(不用手),讓筷子在鍋排上豎起來,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你信么?
我不信,你也不會信??稍谄皆泥l(xiāng)村,就有人信。是真信。
據(jù)傳,這位能讓筷子豎起來的人,是“梁仙兒”,也就是如今住在鎮(zhèn)上福利院的五叔、梁五方。他就能讓筷子直直地豎起來,在鍋排上走。經(jīng)人們口口相傳,如今他已是方圓百里有名的“陰陽先生”了。
又傳,他是在七十歲生日的那天早上,一覺醒來,開了“天眼”了。
古人云:窮扒門,富起墳。
這一年陽歷的八月十八日,為陰歷羊月羊日(按八字推算,木為田宅,羊為木庫),這是一個適于遷墳的日子。
這個日子是無梁村的老輩人專門請“梁仙兒”給看的,就連主家兒,已是城里人的蔡總蔡思凡,也默認了這個日子。
蔡思凡如此興師動眾地給老姑父遷墳,是有特殊原因的。
三天前,她老娘吳玉花過世了。吳玉花原也沒什么大病,就是腿疼。蔡思凡把她接到城里治了一些日子,就回來了。村里人說,如今她一個人住一大宅子,三層的,常常站在陽臺的高處,拄一根拐棍,望望遠處什么的,挺美氣。忽然有一天,老二閨女來看她,她說:拉我去地里轉(zhuǎn)轉(zhuǎn)。老二蔡葦秀就拉著她在地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可她走一路嘆了一路……走著走著,她說:河呢?葦秀說:媽,你迷了吧?哪兒還有河?她又嘆了一聲,指指:西邊。去西邊看看。到了西坡。拐過春才的豆腐坊,繞過一塊玉米田,就到了姑爺墳了。她伸手一指,說:我眼花,那是你爸的墳么?蔡葦秀說:嗯。她說:不對吧。不是這兒吧?忒靠邊了。葦秀說:就是這兒。前兩年修路,沖了。她“噢”了一聲,說:回頭給香說說,換個地兒,太靠邊了。蔡葦秀雖然是蔡家老二,可現(xiàn)在蔡家主事的是老三蔡思凡。往下,她又說了一句很要緊的話:給香說,我走的時候,找塊好地兒,跟你爸葬一塊吧。
蔡葦秀愣了一下,問:你是說,合葬?因吳玉花過去多次說過,活著成天吵,死也不跟他死一塊?,F(xiàn)在,吳玉花突然改口了。吳玉花說:吵了一輩子架,不吵,我落(寂寞)得慌。說完這些話,又過了三天,吳玉花下世了。
有了母親吳玉花留下的這句話,蔡總蔡思凡才有了借題發(fā)揮的機會。蔡葦香自改了名字后,誰都看得出來,她是執(zhí)意往外走的,是要過另一種日子的??伤吘故菑摹澳_屋”出來的,再加上她早年的那些事,在村里名聲不太好。這也罷了,可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傳言,說她為了錢,把她爹的人頭種成花給賣了。這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雖然她現(xiàn)在有錢了,也已改了名字,是蔡思凡、蔡總了,可口口相傳,那叫口碑。這年頭,有了些錢,就在乎名譽了。要想洗去那些沾在身上的傳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況且,她心里一直憋著這口氣呢。于是,趁著遷墳、合葬的機會,她決定好好操辦一下,讓村里人看看!
蔡思凡回村后,先是指揮著,讓板材公司的卡車從縣城拉來了一車冰塊,擺在吳玉花的靈床 四周,請了四班響器吹著,停靈七日。而后廣發(fā)喪帖,凡本村、本族在外的人,全都要發(fā)到。至于回不回,就看心意了。
對我,蔡思凡不光讓人送了喪帖,還專門打了電話,她在電話里說:丟哥,就是天塌下來,你也得回來,我等著你給我平反呢。
如今的梁五方,雖年事已高,卻名聲在外,被人尊稱為“梁仙兒”?!傲合蓛骸笔遣趟挤矊3套I車去鎮(zhèn)上的福利院請回來的。現(xiàn)如今,“梁仙兒”不好請了,得排隊??蓜e人也許請不動,她給院長一說(福利院是她出了錢的),就把五叔梁五方給接回來了。
請梁仙兒回村,是讓他給看塋地的。蔡思凡說:五叔,當年我爸待你如何?梁仙兒塌著眼皮,說:不薄。她說:我待你如何?梁仙兒塌著眼皮,說:不薄。蔡思凡說:錢你隨便要。給我爸我媽看塊好塋地。梁仙兒仍是塌蒙著眼皮說:老蔡的事,不說錢。
于是,梁仙兒抱著個羅盤,由蔡思凡陪著,不時還讓人攙扶著,從東到西,而后又從南到北,一路看去……看來看去,最后在北邊找到了一塊塋地。那是塊裂礓地,不長莊稼。梁仙兒說:我看,就這兒吧。蔡思凡說:好么?梁仙兒說:好。這叫乾巽向,也就是東南西北向。蔡思凡還有些疑惑,義問:這地兒,真好假好?梁仙兒往后一指,說:我不哄你,真好。北邊,那叫向陽坡。南邊,你還記得么,那就是早年的望月潭。望月潭雖然干了,填住了,但地下有陰河。蔡思凡仍不放心,直問:你給我說說,好在哪兒?梁仙兒說:發(fā)閨女。
蔡思凡看著梁仙兒說:五叔,你不記恨我了?梁五方說:早年,你五叔還在難處,道行淺,騙你倆小錢兒。五叔有愧,恨你干啥?蔡思凡想了想,說:就這兒吧。
看好了塋地,往下就是安葬的事了。
我是帶著那盆石榴回村的。
多年來,這盆汗血石榴一直帶在我的身邊,也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近鄉(xiāng)情怯,回村那一天,我的心是抖的。
在我,原以為,所謂家鄉(xiāng),只是一種方言,一種聲音,一種態(tài)度,是你躲不開、扔不掉的一種牽扯,或者說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負擔??墒?,當我越走越遠,當歲月開始長毛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唯一能托住我的東西。
這次回來,我?guī)缀跽也坏交卮宓穆妨?。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無梁村么?往北,是一蕩熱土。往南,仍是一坡熱土。往西靠著路,是蕩蕩的煙塵。往東,是一片窯場,也還是有幾棵老樹的,歪著,孤。是呀,村子里貼著瓷片的樓房一座座蓋起來了,有兩層,有三層,還有四層的。也仍有幾窩舊式的老屋,像是有些羞澀地、散亂地隱在貼了白瓷片樓房的后邊??梢煌麩o際的葦蕩不見了,幾十畝大的深不見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村西是新建沒幾年的板材加工廠,到處是嗞啦啦的電鋸聲:村東是磚窯廠,不停地響著“哐哐哐哐”的機器切坯聲。昔日的場院里,曬著剝成一層層筒皮狀的雪白樹身:村里的樹就快要伐光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磙上碾篾子的女人了。
狗呢,連狗都不咬了。
是的,村街上空沒有了蒸騰的煙霞,沒有了霧蒙蒙的濕氣,沒有了可以拽住日頭的老牛的長哞……村里連吃水的井也沒有了,干了。過去,村里一共有三口水井,村東一口,磚砌的,叫東磚井。村西一口,叫西磚井。村中一口,青石板砌的,叫槐井。現(xiàn)在一口也沒有了。據(jù)說,家家戶戶原都打了“壓井”(通下去一根塑料管子)壓水吃,可現(xiàn)在井里的水不能吃了,嗞嗞辣辣的,有股什么邪味,也查不出原因,如今還得跑到遠處的機井里去拉水吃。這一次,蔡思凡為辦喪事,專門讓人從城里拉來一車礦泉水。
在村街里,走了一趟后,我身上已沾滿了“眼睛”。那是各種各樣的目光。走在村街里的人,一個個都眼生,我也認不得幾個了。在我的家鄉(xiāng),在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村子里,我看到的,卻大多是生臉。是的,在家鄉(xiāng),我是絕不敢裝“大尾巴狼”的。后來,當那些老太太說要湊錢立碑的時候,我不敢說我包皮下來。我不敢提錢,那樣的話,就掃了很多嬸子的臉面。我只是在心里哭。我欠老姑父太多太多了。我至今仍記著老姑父多年前的那句話:給丟捎個信兒,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他只是要我給他買一臺小收音機)。我對不起老姑父,我沒有辦到。我欠村里人也很多……可我一時還沒想好,怎么還?
我是準備好讓人罵的。假如那些嬸子大娘們見了我就罵,指著鼻子罵,我心里會好受些。讓我心痛的是,一些嬸子大娘見了我,也不說什么,只是把頭扭過去,裝著沒看見,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是啊,你不幫人家,人家的日子也照常過。
在村里,我聽說有一部分村人在附近的板材廠上班,就專門去了一趟。板材廠門口不光有保安,還拴著兩只狼狗;一個有半里長的大院子里堆滿了扒光了身子的樹,樹一垛垛地堆放著,在轟鳴的機器聲中,它們的枝枝梢梢正在粉身碎骨。后來,工人下班時,我攔住了一些女人,想聊一些話,可結(jié)果仍然很失望。國勝家的兒媳婦說:在這鱉孫板材廠,成天三班倒,沒明沒夜的,人都活顛倒了。我啥也不知道。保祥家兒媳婦說:這你得去問蔡總,蔡總讓咋說咋說。海林家’兒媳婦說:我才嫁來兩年,只要給錢,叫我干啥我干啥。水橋家兒媳婦說:現(xiàn)在的人,不狠能掙錢么?麥勤家女兒說:能走的都出去了,我是出不去,要不我也走了。管他誰誰呢。倒是兔子家兒媳婦嘴快,說:反正給了一百塊錢,俺啥都不知道,也說不清。啥頭不頭的,人都死了,還問這干啥?
是呀,事已過去了,你還問什么?我又在村里走了一遍,聽到的話卻都是藏頭露尾、曖暖昧昧的。那話語中,好像有對蔡思凡的不滿,也好像什么也沒說。老姑父早已下世了,吳玉花也已下世了,還說什么呢?
夕陽西下,我曾獨自一人走在田野里。從一條溝里走上來,四周寂無人聲,腳下荒著,草也稀了。不遠處,在玉米田邊上,我看見一個小伙獨自一人在田野里刨一棵桐樹。令我驚訝的是,他一邊刨坑一邊還打著手機,他對著手機大聲說:有啊,有。你說要啥吧?要飛機么?波音737,你要幾架?我?guī)缀跣Τ雎晛?。可我默默地、以多年?jīng)商的眼光打量著他,心想這世界真是變了呀!這是誰家的孩子?他又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歲月,才把他鍛造成這樣一個小騙子?不敢想……
后來,我在村人的指點下,去了“姑爺墳”。老姑父不姓吳,所以并沒有埋在吳家墳里。在無梁,也只有無梁村,有一個專門埋女婿的墳地,那叫“姑爺墳”。老姑父就埋在姑爺墳里。老姑父要遷墳了,我還沒來祭拜過。于是,在老姑父的墳前,我擺上了準備好的鮮花和煙酒,而后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三個頭。
蔡思凡是著意要為自己正名的。
所以,遷墳的每一道程序都按當?shù)仫L俗,一絲不茍。
原本,老姑父睡的棺木是桐木的,四五六的材(棺木的尺寸),也是好貨。這次遷墳,蔡思凡專門花重金買來了四棵百年的香柏。那柏樹是用大卡車拉回來的。一進村,全村人眼都亮了。人人都說:值了。老蔡兩口值了!
那四棵香柏樹,伐的時候,是讓九爺?shù)拇髮O子專門去看過的。九爺?shù)倪@個孫子現(xiàn)在也是個小包皮工頭了,這叫“門里滾”。他不光通木、泥兩作,還懂鈑金、電氣焊。如今經(jīng)常帶著施工隊在外邊承包皮工程。據(jù)說蔡總曾幫他聯(lián)系過一些工程,他自然是很上心的。那樹伐后直接拉到了村西的板材廠,由九爺?shù)膶O子親自監(jiān)工,帶著幾個徒弟,在板材廠的電鋸上鋸成了八塊“四獨”的板材。所謂“四獨”,是指棺木的大蓋、兩幫、下底,是由四塊完整的木料做成的。這必須是百年以上的大樹,樹身小了,是做不成的。 棺木合成后,又由九爺?shù)膶O子親自上手,一刨一刨推平,光潔如鏡面。除大蓋上留下四個銷眼外,四獨大料每一處都扣得嚴絲合縫,一絲不差。這才讓漆匠下手。漆匠也請的是最好的,一說是當年有名匠人唐大胡 子的外甥。時間緊了些,連夜趕著,在板材廠電烤房烘干,大漆九遍。最后由漆匠在棺頭畫了一描金“壽”字,下繪五只蝙蝠,取五?!芭鯄壑狻保坏最^繪的是“麒麟送子”,棺幫左為“金童執(zhí)幡”,右為“玉女提爐”,兩邊棺身繪了“二十四孝”圖……兩口四獨棺木,一模一樣的待承。待一切完備后,抬到了村街中央,讓全村人過目。
這時候,最讓人感慨的是,那停在村街里的棺木上,突然又蒙上了一塊紅布,紅布上別著老姑父十幾枚軍功章!這是老二蔡葦秀收拾屋子時,從她娘床 下的一雙軍用大頭棉鞋的鞋窠里找出來的。這東西藏了很多年,大概是早就遺忘了的。蔡思凡接過一看,立刻吩咐人找一塊大紅布,把軍功章一一別上,掛在了棺木的前面。一時,全村都去看了,一個個感嘆不已。那軍功章一共十七枚:一枚是“遼沈戰(zhàn)役”軍功章,一枚是“平津戰(zhàn)役”軍功章,一枚是“中南戰(zhàn)役”軍功章,一枚是“抗美援朝”軍功章,還有“特等功臣”獎狀一份,余下一等、二等、三等功……共十二份。人人看了,都說:這老姑父窮了一輩子,原來還是個大功臣呢!
大國和三花也是接到喪帖后回村的。據(jù)說,二國再沒回來過。大國平時也很少回來。記得小時候,大國的最大夢想是去烏魯木齊??纱髧K也沒去成烏魯木齊,他在縣里當了一段教育局的副局長,現(xiàn)在已改任縣民政局的局長了。人們對他十分熱情,一個個都說:吳局長回來了。吳局長見了人也很客氣,—個個敬煙。三花跟在大國后邊,三嬸二大娘叫著,一一給村人問好。大國回村后,自然看見了那些掛在壽材紅布上的軍功章,看后大吃一驚!在村里生活了這么多年,竟不知老姑父居然還是個功臣。說起來,這也是民政局該管的事。于是他當晚就趕回了縣里,給書記、縣長匯報去了。
第二天,縣長就帶著一班人趕來了。縣長先是領(lǐng)著縣上的干部們在村街的靈棚前獻上花圈,一千人進靈棚給老姑父、老姑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而后,縣長對蔡思凡說:蔡總,抱歉。我調(diào)縣里晚,老人走時,也沒送一送。昨天才聽吳局長說,老人是個大功臣。你看這樣行不行,咱縣上烈士陵園也要改遷新址了。按規(guī)定,老人立過這么多功勛,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可以進陵園了。進了陵園,這不光是你一家的榮譽,也可以讓后人一代一代瞻仰。大國也在一旁說:香姐,烈士陵園,規(guī)定很嚴,一般是不讓進的。縣里經(jīng)過慎重研究,才定下來的。蔡思凡想了想說:那……我娘呢?縣長遲疑了一下,望著大國,說:吳局長,這符合規(guī)定么?大國說:按規(guī)定……目前,還沒有先例。蔡思凡說:那就算了。我爸都走了這么多年了。你這會兒才想起讓他進陵園,晚了點。縣長略顯尷尬,說:既是合葬,不進也行。不過,我還是請你再考慮考慮。這樣吧,進不進陵園,聽你的??衫先说氖论E,還是讓報紙給宣傳一下吧。
大國覺得他這是給村里辦了件好事,卻沒有辦成,有些掃興。后來,大國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說:志鵬哥(他不喊我“丟”,這次回村,除了蔡思凡,竟沒有一個人叫我的小名),喪事辦完,請你務(wù)必多留幾日。我說:有事么?大國說:不是我要留你,是縣長特意吩咐的??h長本來要親自邀請的,場合不對。所以交代我,請你一定留縣里小住幾日,咱縣賓館現(xiàn)在也四個星了。我說:縣長貴姓啊,我又不認識他。大國說:馬縣長。你不認識他,他可知道你。我說:到底啥事?大國說:我給你交 底吧,不就想你幾個錢么?,F(xiàn)在你是大戶,給縣里掏幾個錢,上個項目,資助資助,也算是你造福鄉(xiāng)梓。我說:可以呀。有項目么?大國說:項目?項目還不好說。立項的事,一晚上就日弄出來了。你只要出錢,項目要多大有多大。志鵬哥,你要出一千萬,我給縣長說說,給你弄個政協(xié) 常委。聽他這么說,我有些不高興,就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當天下午,義來了一群記者,都是要采訪老姑父事跡的。蔡家人都在忙著辦喪事,顧不上。村長挨家挨戶動員,找來找去,只叫來了十幾個村人,都是些七八十歲以上的老太太。有國勝家、保祥家、春成家、海林家、印家、國燦媽、水橋家,寬家、麥勤家、榆錢媽……這些老太太,男人都先后下世了。有的耳朵還聾,七嘴八舌的,也說不出什么來??烧f著說著,頭一句腳一句,竟掉淚了。最后,她們異口同聲,印象最深的,是“紅蘿卜事件”……當年,老姑父剛當支書的時候,瞞下了四十七畝紅蘿卜,救了全村人。可這件事,是歷史遺留問題,不好報道。
記者走了,卻把老人們的懷舊情緒給煽起來了。于是又節(jié)外生枝……這事由三嬸(國勝家女人)牽頭,串聯(lián)了還活著的十二個老太太,挨家挨戶地聯(lián)絡(luò),說是要由一家一戶湊錢,給老姑父立碑。老太太一合計,決定由騾子家女人出面,請縣史志辦的苗金水(騾子家的女兒,嫁給了原小學校長苗國安的兒子)撰寫碑文,碑文上要著重寫“紅蘿卜事件”。一家一戶無論出資多少,都要在碑文上注明。這十二個老太太,能量很大,僅是一個晚上,一家一家挨著收,收上來一萬零八十塊錢,立碑足夠了。
本是蔡家遷墳、合葬,卻又鬧出了這么一檔事,這把村長(村長是九爺家二孫子)難為壞了。蔡家由蔡總蔡思凡主事,也是要立碑的??纱謇锢咸忠獜埩_著湊錢立碑,村長是晚輩,兩邊都是得罪不起的。于是,村長跑前跑后,經(jīng)過再三協(xié)商,最后蔡思凡勉強答應(yīng),“紅蘿卜事件”可在碑文背面記之。
按蔡思凡的本意,是要謝過眾人,把收上來的那一萬零八十塊錢一一退回去??衫咸珎儓?zhí)意不肯,也就罷了。
遷墳的那一日,按照鄉(xiāng)俗,蔡家在姑爺墳里用黑布圍搭起了方圓幾十平方米的大棚。
而后一路都有黑布棚罩著,這也叫“打黑傘”。老姑父如今是陰間的人,不能見陽光……那一日,開棺后,蔡思凡一臉肅然,說:五叔,三嬸,下去吧,下去驗驗,看我爸的頭在不在?還有你,丟哥,你也下去,做個見證!
下到地下去撿骨的,最先是三嬸。三嬸雖老了,身子還硬朗,也膽大。跟著的是幾個年歲大的嬸子(按鄉(xiāng)俗,只有平輩才能下去撿骨殖)。同輩的男人,就剩下五叔了。五叔老得不行了,是由人攙著下去的……而后,一個個傳話上來:在。頭骨還在。
此刻,蔡思凡又說:老少爺們,誰還愿下去,給我做個見證!一人一百,當場兌現(xiàn)!說完,當著眾人,她放聲大哭!
于是,傳言不攻自破……
收撿骨殖時,三嬸膽大,三嬸一邊撿,一邊念叨: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閨女們都給你安排好了,妥妥當當,全全乎乎的。有樓有車有電視還有洗衣機,司機兩個,丫環(huán)一群,啥都有……我也跟著念。
重新人殮時,杜秋月、杜老師趕回來了。杜老師是劉玉翠陪著坐著一輛新買的桑塔納轎車回來的。杜老師偏癱多年,半身不遂,走不成路了,車后備廂里還裝著輪椅。車進村后,是劉玉翠和司機一塊抬著他挪到輪椅上,推到靈前的。到了靈前,又是劉玉翠和司機在一旁攙扶著他站直了,在老姑父和吳玉花的靈前,上了三炷香……杜老師雖偏癱,但穿得周周正正的,著新西裝,襯衣雪白,脖上還象征性地掛一領(lǐng)帶,嘴里嘟嘟嚷嚷的,也不知說什么。劉玉翠忙在一旁翻譯說:教授說,恩人,恩人哪!
老姑父遷墳的儀式就像他當年結(jié)婚一樣,是獨一無二的,十分隆重。
起棺時,鞭炮齊鳴,十二班響器吹著,烏泱烏泱的。無梁村人,凡接到信兒的,都回來了。據(jù)說,蔡總蔡思凡放了話,凡在外打工的,耽誤一日,給一百塊錢。一街兩行,站滿了人。
這次重新安葬,蔡總蔡思凡穿了重孝,手執(zhí)哀杖,由板材公司的兩個姑娘攙扶著走在最前邊。跟著的是她兒子,兒子十歲,披麻戴孝,手里捧一只“牢盆”(據(jù)說,蔡思凡不能生育,兒子是收養(yǎng)的,這也有閑話)。接著是老大老二,兩旁打引魂幡的是女婿們。后邊是響器班子,響器班子后邊,是抬棺木的四十八條壯漢,組成兩班,身穿重孝的蔡思凡,一身孝白,看上去十分體面。據(jù)說,她的喪服是在省城找人定做的,剪裁得很合身,人反倒顯得年輕了。她的兩個姐姐,跟在她身后,由于終年勞作,看上去差別極大,競似是兩代人的模樣。這時候,絕不會有人想到,她最早是從“腳屋”里走出來的。
在村街的十字路口“轉(zhuǎn)靈”的時候,十二班響器對吹。按規(guī)矩,“響器家”(平原鄉(xiāng)村的叫法)對班吹,凡贏了的,是要再加賞一份禮金的。于是,“響器家”開始玩命了。先是邊吹邊走《劃船步》,一個個似要把腰扭斷的樣子;接著有一班,吹著吹著忽一下脫光了脊梁,神瞪著眼泡,對天長吹《上花轎》;又有一班,把嗩吶插在兩個鼻孔里,揚起脖兒,一嘴四吹《百鳥朝風》;再有一班,走出一女子,站在一條板凳上,解了裙裝,露出上身,把兩個鈴鐺吊在乳房上,狂吹《天女散花》!一時人像潮水一樣。蔡思凡在兒子摔了牢盆后,撲倒在地上,領(lǐng)一千人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轉(zhuǎn)靈后,三聲銃響,撒了紙錢,再行起棺。前邊走著家人、親戚、村人,后邊排長隊的是板材廠的二百來號工人(工人凡戴孝者算一天的工),就這么一路哭著送到墳里。這時候,一晃眼,我看見了“油菜”,他竟默默地隱在送葬的隊伍里。是呀,有才哥也回來了。曾經(jīng)十分自豪的國營企業(yè)的工人吳有才,這次回村,竟然一聲不吭,像是羞于見人。他定然也知道,我們都回來了,卻一直躲著,連個招呼也不打。早年,我初進省城的時候,曾在他那里住過一晚……
中午,蔡總蔡思凡特意安排了兩處吃飯的地方。凡本村人,在小學校立的伙,吃的是大魚大肉,煙酒管夠;凡在縣上或外地工作的,或特意趕來的送葬的關(guān)系戶等等,蔡思凡專門安排了豆腐宴,吃的是春才新磨的豆腐。春才領(lǐng)著一班人,熘、煎、炸、炒……把豆腐做出了很多花樣。如今吃素也是一種時髦,人們都說好吃。
我說過,我是帶著那盆汗血石榴回來的。安葬了老姑父夫婦之后,澆湯(這也是當?shù)氐娘L俗)的時候,在墳地里,我把蔡思凡拉到一旁,私下里問她:香,這盆石榴……
她看了我一眼,說:啥意思?
我說:我是說,石榴下……
她說:你不都看見了么,一村人證明……你還不信?
我說:我想聽你說一句。
她說:想聽實話?
我說:實話。
她說:實話告訴你,有頭——狗頭。我娘怕他落(寂寞),讓我給他買一狗娃。后來狗死了……丟哥,我有那么壞么?
這時候,蔡思凡才說了實話。那盆石榴,最早,并不是她賣的。那時候,她手里剛有點錢,聽了一個南方商人的話,想辦一板材加工廠。那人原說他要投資的,后來發(fā)現(xiàn)是個騙子,人不見了。由于事已開了頭,已投入了一部分錢了,只好去銀行貸款??扇思毅y行不貸給她。沒有辦法,那時候她死的心都有了。再后來,她去給行長送禮時,打聽出來那個銀行行長喜歡盆景,就把那盆石榴給人送過去,貸出來五十萬。再后來,是有人想巴結(jié)行長,就一次次把那盆石榴從行長個人的盆景園里買出來,再倒手送回去。每倒一次手,就漲一回價。等到我手里時,已經(jīng)倒了八次手了。
說著,蔡思凡流淚了。她說:記得小時候,我爸從縣上開會回來,給我?guī)Щ貋硪粔K糖。那天夜里,他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都半夜了。他摸黑兒,悄沒聲兒地把那塊糖塞在我嘴里,我含著,甜了一夜 ……那是我最快活的一夜 。
我說:明白了。妹子,我明白了。
接著,她說:丟哥,不是我發(fā)了狠話,你會回來么?
我說:會。我會。
她說:看見了么?你背上眼珠子亂骨碌,你就等著拾罵吧……
我說:我知道。
這時,她說:我的板廠,你看了?
我說:看了。
她說:不能投點資么?
我望著她,我知道她提要求,是早晚的事。我說:可以呀。不過,得有項目,得有可行性……
她說:先說,少了我可不要。三十萬,五十萬,不夠點眼的!
我愣了一下,說:你讓我考慮考慮。
一聽這話,她說:你真敢一毛不拔?真不打算回來了?
我說:我會回來的。我得找到一個方法。
她說:呸!裝。還裝。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好車停在彎店,一個人步行走著回來……啥意思?
我心里說,我真不足裝。我得找到一個能“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
——在這里,我告訴你,我不是迷信。我不迷信。我所說的方法,“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不是“梁仙兒”那種,不是憑意念,也不是錢的問題。這你知道的。鄉(xiāng)人供我上了十九年學,整整十九年哪!我真心期望著,我能為我的家鄉(xiāng),我的親人們,找到一種“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如果我此生找不到,就讓兒子或是孫子去找。
后來,我把那盆汗血石榴栽在了老姑父新遷的墳前。
我想,假如兩人再吵架的時候,也好有個勸解。雖然我不信這一套,也是個念想吧??墒?,當我在墳前再次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之后,站起時突然頭一暈,眼冒金花,竟不知道我此時此刻身在何處?
我知道,我身后長滿了“眼睛”。可我說不清楚,一片干了的、四處漂泊的樹葉,還能不能再回到樹上?
我的心哭了。
也許,我真的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