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對瑣事如此神經過敏、如此易傷感情的情況只有在浪蕩少年的檔案和神經病患者的病歷卡中才可看到。但這卻是日本人的美德。日本人認為,并非許多日本人都會把事情做得這樣極端,當然會有許多人是馬馬虎虎的。研究《哥兒》的日本評論家們把哥兒描寫成“脾氣暴躁,像水晶那樣純潔,一個正義的斗士?!弊髡哌^分地把哥兒與他自己視為一體,實際上評論家們常常從頭這個人物就是漱石的自畫像。這部小說是一個關于高尚道德的故事,因為一個受“恩”的人只有把他自己的感謝看得價值“百萬元’,并相應地去行動,才能使他自己擺脫負債人的地位。他只能受恩于“可敬的人”。哥兒憤怒之際,把他受之于山嵐的“恩”同很久以前受之于其老保姆的“恩”加以比較。這位老婆婆盲目地偏愛他,并且認為他家里的人誰也沒有認識到他的真正價值。她經常悄悄地帶給他一些糖果和顏色鉛筆之類的小禮物,甚至有一次給了他三元錢。
“她過分地給我以照顧,使我感到十分不快?!钡牵m然她拿出三元錢使他“受辱”,他還是作為一種借款接受了它,此后雖多年過去了,他卻沒有歸還。他對他自己說,但這與他對受之于山嵐的“恩”的感受完全不同,沒有歸還是因為“我把她視為自己的一部分”。這句話是理解日本人對“恩”的反映的線索。只要“恩人”實際上就是自己,只要“恩人”是一個在“我的”等級組織中占有一定地位的人,或者他正在做著我能夠想像我自己也會做的事情,就像在刮風天別人歸還我吹跑的帽子那樣的事?;蛘咚且粋€欽佩我的人,那么,不管抱著多么錯綜復雜的感情,日本人還是能夠承受恩惠的。一旦這些條件不再存在,“恩”就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無論這種人情債是多么微不足道,對之感到不快是一種美德。
每一個日本人都知道,不管在什么情況下,一個人如果施“恩”太重,就會遇到麻煩。最近一份雜志的“境遇咨詢”欄中有一個很好的例子。這是一個相當于美國雜志“致失戀者的忠告”的欄目,它已成為《東京精神分析雜志》的一種特色。提供的忠告完全不是弗洛伊德式的,而是日本式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男子在請求得到忠告時寫道:
“我是三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的父親。妻子在16年前故世了。因為孩子們怪可憐的,所以我沒有再婚。而孩子們認為這是我的美德?,F在孩子們都已結婚。8年前,兒子結婚時我搬到了離他們二、三條街的地方去住。有點難以說出來的是,3年前我同一個暗娼(賣身于小旅館的娼妓)有了關系。我聽了這女人的身世以后,可憐起她來。于是我用一點錢把她贖出帶回家里,教她禮儀,并當作女仆留在家里。她責任感很強,而且是個令人稱贊的節(jié)儉的人。但是,我的兒子們和媳婦們,以及我的女兒和女婿卻因此而瞧不起我,把我視同陌生的路人。我并不責備孩子們,因為這是我的過失。
姑娘的父母好像不了解情況,他們寫信給我,說她正值婚嫁年齡,想讓我送她回家。我去見了她的父母,說出了事情真相。他們非常貧困,但不是把女兒當作搖錢樹的人。他們對我說,權當女兒已經死了,讓她像現在這樣生活下去也可以。她自己愿意留在我身邊直到我死去。但是我們二人的年齡之別猶如父女,因此我有時考慮送她回家去。我的孩子們認為她指望的是我的財產。
我有老毛病,我想大概只有一兩年時間好活了。怎么辦才好呢?如果得到指教,則不勝感激。最后還要補充說一句,她以前只有一度是個“暗娼”,那完全是環(huán)境所迫。她的品性是善良的,而她的父母決非貪財之輩?!?
日本醫(yī)生認為這是一個很明顯的事例,說明這位老人把太重的“恩”給了他的孩子們。醫(yī)生寫道:
“您所描述的幾乎是每天都發(fā)生的事情……
在陳述我的意見之前,我首先想說的是,從信的字面來看,大概您想要從我這里得到的是您所希望的答復,在這一點上,我對您多少有點反感。悠長時間地忍受獨身生活,我無疑是要對此表示敬意的,但是您使孩子們因此而蒙‘恩’,并利用這一點使您現在的行動顯得很正當。對此我極為討厭。我并非說您是狡猾的人,但您是個意志薄弱的人。如果您不能沒有女人的話.還是明白地向孩子們說明您無論如何需要與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并且不要讓孩子們蒙受這種‘恩’(因您繼續(xù)獨身生活),這樣做或許更好一些。因為您過分強調了這種‘恩’,所以孩子們反目相待是十分自然的。人到底不能沒有性欲,您也不能克制欲情。但人試圖克服欲念。您的孩子們期待您這樣做,因為孩子們期待您做一個他們所想像的理想的你。但他們的期待被辜負了。我非常了解孩子們的心情,盡管他們這樣想是自私的。他們都結了婚,得到了性的滿足,但卻自私地拒絕讓父親得到同樣的滿足。您是這樣想的,而孩子們一方想的則與此不同(如上所述)。這兩種想法是無論如何也一致不了的。
您說,那個姑娘和她的父母都是善良的人。這只是因為您這樣想,所以才這樣認為。正如您所知,人的善惡有賴于環(huán)境、場合。因為他們現在并不追求一種利益,所以不能斷言他們是‘善良的人’。我認為姑娘的父母默許她充當一個瀕于死亡的男人的妾室是愚蠢的。倘若他們打算考慮讓自己的女兒被納為妾,那么他們必定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多少撈點好處或利益。認為并無此事那只是您的幻想。
孩子們一方擔心這姑娘的父母大概在窺視某些財產,這是不無道理的。我也認為事情真是這樣的。也許這姑娘年青,沒有這種想法,但她父母大概有此企圖。
您可走的路有下面兩條:
(1)作為‘一個完人’(一個如此完美的人,以至于沒有什么事情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與那姑娘一刀兩斷,了結舊賬。但是這恐怕是您不能做到的;您的人的感情不允許這么做。
(2)‘重新做一個凡人’(請拋棄虛榮和矯飾),并且請打破孩子們將您視為理想之人的幻想。
關于財產,請從速立一份遺囑,定下這個姑娘應分得的和孩子們應分得的數額。
最后您不能忘記,就像從您的筆跡上能夠看出來的那樣,您已上了年紀,正在變得如同老孩子一樣。您的想法與其說是理性的,毋寧說是感情的。盡管您說是想把這位姑娘從深淵中救出來,但實際上您是想要她作為母親的替身。孩子沒有母親是不能活下去的。因此我奉勸您走第二條道路?!?
這封信說明了有關“恩”的幾件事。一個人一旦選擇使別人——即使是自己的孩子——蒙受一種過重的“恩”,那么只有自冒風險才能改變他的行動。他應該知道他將為此而受苦。此外,不管其孩子們所受的“恩”使他付出了什么樣的代價,他不能將此作為供自己以后利用的資本,利用恩“使您現在的行動顯得正當”是錯誤的。他的孩子們“自然”會感到憤恨,因為他們的父親有始無終,他們“被辜負了”。正因為在孩子們需要父親的照顧時,父親把他自己的一切完全奉獻給了孩子們,所以現在長大成人 的孩子們會對父親特別關心,如果一位父親是這么認為的話,那就糊涂透了。相反,他們只意識到所蒙受的“恩”,“孩子們反目相待是自然的”。
美國人并不如此判斷這種事態(tài)。我們認為,為失去母親的孩子們奉獻出一切的父親在其晚年有資格享受孩子們的溫 暖體貼。我們并不認為孩子們“反目是自然的”。但是,為了按照日本人的看法來評判這種事態(tài),我們可以把它當作一種金錢交 易,因為在那個領域里我們美國人抱有類似的態(tài)度。如果一位父親在完成正式借款手續(xù)后將錢借給他的孩子們,然后要求孩子們必須忠實地履行契約,它包括還清利息,那么我們完全可能對這位父親說,“孩子們反對你是自然的”。根據這種觀點,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接受一支紙煙的人要說“慚愧”,而不是直截了當地說一聲“謝謝你”。我們就可以理解他們日本人講到一個人使另一個人蒙“恩”時所抱的那種憤慨。我們至少能夠找到線索來理解哥兒對一杯冰水的欠債的極端夸大。但是,美國人不習慣把這些金錢借貸方面的準則應用于冷飲店里一次偶爾的請客,或應用于一位父親對其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們的多年忘我照料,或應用于“哈奇”那樣的狗對主人的一片忠誠,但是日本人卻習慣于那樣做。愛、仁慈和慷慨,我們對其的珍重正是因為它們的給予是不帶任何附加條件的,然而在日本它們卻必定帶有附加條件。每一個這樣的行動一旦被接受,就會使接受者成為欠恩情債的債務人。正如日本人的俗話所說:“受‘恩’還需(達到不可能的程度的)天生的寬大度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