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日本那種倫理道德戒律,似乎理所當然地會把個人的欲望 看成是一種邪惡,應該從人們心中根除掉。它要求嚴格履行“義務”,徹底實行自我克制。這是古典佛教的信條,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日本的道德戒律對官能的享受竟如此寬容。盡管事實上日本是世界佛教大國之一,但倫理觀念在這一點上極其不同于喬答摩佛陀【喬答摩(Gautama)是釋加牟尼的初名,佛陀(Baddha)是佛教徒對他的尊稱?!g注】和佛教經(jīng)典的教導。日本人并不認為滿足自己的欲望 是罪惡。他們不是清教徒。他們認為肉體享受是正當?shù)?,而且值得提倡。人們追求并重視肉體享受。但是必須限制在其適當?shù)慕缦拗畠?nèi),不得侵入人生重大事務的領域。
這種道德戒律把生活置于高度的緊張狀態(tài)中。印度人遠比美國人易于理解日本人接受感官享受所產(chǎn)生的后果。美國人并不認為人需要特意去學習 怎樣享受;一個人可能會拒絕沉湎于感官享受,那么此人是在抗拒一種已知的誘惑 。然而,享受如同責任一樣是要學習 的。在許多文化中,并不教授怎樣去享受,這樣就易于讓人負起獻身于自我犧牲的責任。甚至男女之間的相互肉體吸引有時也受到限制,以便不會因此而威脅到家庭生活的平穩(wěn)運行,在這些國家中家庭生活是建立在各種考慮的基礎之上的。日本人特意培養(yǎng)肉體享受的興趣,然后又制定道德戒律限制人們縱情 享受,不讓它成為人們的一種重要生活內(nèi)容,從而使人們的生活變得艱辛。他們像創(chuàng)造精致的藝術品那樣,培養(yǎng)了享受肉體的興趣,然后在充分品嘗過滋味后,又要他犧牲這些享受,履行自己的責任。
熱水浴是日本人最喜歡的肉體小享受之一。不管是一貧如洗的農(nóng)夫與卑微的仆人,還是腰纏萬貫的貴族,每日傍晚在熱氣騰騰的水中浸泡一陣已是一種習慣。常用的浴盆是一種木制的桶,下面燃燒著炭火,以使桶中的沿水保持在華氏110度或更高的溫 度上。人們在進入浴桶之前先洗凈身子,然后再盡情享受浸在熱水中的溫 暖與舒適。他們以胎兒那樣的姿勢跪坐在浴桶中,讓浴水一直浸到下巴。他們很注意每天的入浴,就像美國人—樣是為了清潔,但除此之外,又加上了一種靜心享受精細藝術品的滋味。這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沐浴習慣中幾乎是找不到的。據(jù)說,人越是上了年紀,就越是追求這種享受。
日本人為了減少沐浴的費用和麻煩想出了種種辦法,但他們無論如何不能不沐浴。城鎮(zhèn)建有像游泳池那么大的公共浴場,人們可以去那里浸泡,并與邂逅相遇的浴友敘談。在農(nóng)村里,婦女們輪流在各自的院子里準備好沐浴設施——日本人在沐浴時即使被人看見也絲毫不感到害羞——供她們的家人輪流入浴。每一個家庭,即使是上等人家,也總是按照嚴格的次序入俗的:首先是客人,接著是祖父、父親、長子,如此往下直至家中地位最低的仆人。浴后出來,一個個都像煮過的龍蝦一樣渾身通紅,然后一家團 聚在一起,在晚餐前享受這一天當中最舒適的時光。
正因為熱水浴是一種深受喜愛的享受,所以傳統(tǒng)的“自我修養(yǎng)”方法有一種極端的做法:每天洗冷水浴。這種習慣被稱為“寒稽古”(冬鍛煉)或“水垢離”(忍受寒冷的苦行),今天仍在實行,但與過去的傳統(tǒng)形式不一樣。過去要求在黎明前出去坐在冰冷刺骨的山溪瀑布之下。冬夜在無暖氣的日本式屋子里甚至將冰水倒在自己身上,這也是一種非同小可的苦行,帕西瓦爾?洛厄爾描述過19世紀90年代日本人的這種習慣。為了獲得治療或預言的特異功能——但這些人不會成為神職人員——這些人在臨睡前進行“水垢離”,在“諸神祓楔”(眾神沐浴)的凌晨二時起來再做一次。他們在早晨起床 時、中午和日落時再重復進行?!九廖魍郀?洛厄爾:《神秘的日本》,1895年,第106~121?!ⅰ恐皇窃谀切T于早起學習 奏樂器或準備從事其他世俗職業(yè)的人中才特別流行這種黎明前的苦行。也有人光是為了鍛煉自己而置身于嚴寒之中的,人們認為學書法的兒童習 字直至手指麻木凍僵才停止是一種特別有德性的行為?,F(xiàn)代的小學也不裝暖氣,此點備受贊賞,因為它使兒童得到鍛煉以經(jīng)受未來人生的種種艱難。西方人對日本兒童經(jīng)常傷風和流鼻涕印象更深,不裝暖氣的習慣當然無助于預防傷風感冒。
睡覺是另一種受人喜愛的享受。這是日本人精湛絕頂?shù)乃囆g之一。不管以何種姿勢,甚或在我們認為完全不能睡覺的場合,他們都睡得非常舒適。這使許多研究日本的西方專家感到驚奇。美國人幾乎把失眠當作精神緊張的同義詞。而按我們的標準,日本人的品性中存在著高度的緊張狀態(tài)。但他們自幼即養(yǎng)成熟睡的習慣。他們睡得也很早,很難發(fā)現(xiàn)再有其他如此早睡的東方民族了。村民們在日落后不久便上床 睡覺了,他們也不尊崇我們所遵守的為翌日養(yǎng)精蓄銳的準則,他們沒有這樣考慮的習慣。一個對日本人了解甚深的西方人曾寫道:“一個人若到日本去,就必須不再信服人的本分是用今天夜里的睡眠和休息為明天的工作做準備,一個人必須把睡眠同恢復疲勞、休息和保養(yǎng)等問題分開來加以考慮?!彼呷缤环N工作計劃一樣,應“是與生存或死亡的任何已知的事實無關的、獨立存在的事?!薄疚稚?,W?皮特里:《日本的未來》,1907年——原注】美國人習慣于把睡覺看成是為維持體力而做的事,我們大多數(shù)人早上醒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計算昨晚睡了幾個小時。根據(jù)睡眠時間的長短,我們可知道這一天將有多少精力,能取得多高的效率。日本人睡覺是為了其他原因。他們喜歡睡覺,一旦太平無事,他們就高高興興地上床 就寢了。
由于同樣的原因,日本人在犧牲睡眠時也是毫不留情的。準備考試的學生成日成夜地用功,從不想到睡覺可使他更好地應付考試。在軍隊教育中,睡眠只不過是一種應該為紀律而犧牲的東西。1934至1935年曾在日本陸軍中服務過的哈羅德?杜德上校講述過他與手島大尉的一段談話。在和平時期的演習 中,該部隊“兩次連續(xù)行軍三天兩夜,在此過程中除了在十分鐘的暫停和短暫的間歇中可以打個盹以外沒有睡過覺。士兵們有時候邊走邊睡。有個年青中尉因睡得太熟而直撞到路邊的木堆上,引起了一陣大笑?!笨偹愕搅藸I地,但仍然沒有人得到睡覺的機會,官兵們?nèi)慌扇フ緧徍脱策??!啊菫槭裁床蛔屢徊糠秩怂X呢?’我問道。大尉說:‘因為沒有那個必要,他們即使不教也知道怎么睡覺。他們所需要的是一直不睡而保持清醒的訓練。’”【《日本軍隊如何打仗》,《步兵雜志》文集,企鵝叢書,1942年,第54~55頁?!ⅰ窟@是日本人觀點的縮影。
吃東西也像熱水浴和睡覺一樣既是大肆享受的一種樂趣,也是為了鍛煉而加諸于人的修行。作為一種余暇之道,日本人盡情享用由無數(shù)道菜組成的美餐,每一道菜只有真正一點點的量,食客不僅品嘗其味,還欣賞形與色。但在其他場合強調(diào)的是約束。埃克斯坦引用一位日本農(nóng)民的話說:“快吃快拉,這是人最高的道德之一?!薄景?怂固?,G:《日本在和平中培育戰(zhàn)爭》,1943年,第153頁?!ⅰ俊叭藗儾⒉徽J為吃飯是具有任何重要意義的行為……吃飯是維持生命所必需的,因此應該是盡可能簡短的事情。小孩,特別是男孩,并不像在歐洲那樣被勸導吃得慢一些,而是催促盡可能吃得快一些?!薄局Z哈拉,K:《日本真面目》,倫敦,1936年,第140頁?!ⅰ吭诜鸾趟略豪锷畟H們受到約束,他們在飯前的祈禱中請求讓他們記住食物僅僅是一種藥,意思是那些修煉自己的人不應該把吃東西視為一種享受,而只應該把它作為一種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