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余。梅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簾邊,羞澀還留??;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話說當日武松來到縣前客店內(nèi),收拾行李鋪蓋,一一交 一一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一婦一人見了,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松安頓停當。武松吩咐土兵回,當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一婦一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凈面。武松梳洗裹幘,出門縣里畫卯。一婦一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吃早飯,休別處吃了。”武松應(yīng)的了。到縣里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一婦一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兒同吃了飯,一婦一人雙手便捧一杯茶來,遞與武松。武松道:“一一交 一一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明日撥個土兵來使喚。”那一婦一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一自一家骨一一,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他拿東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廝上鍋上灶不乾凈,奴眼里也看不上這等人?!蔽渌傻溃骸绊サ膮s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證:
武松儀表豈風流 ,嫂嫂一一心不可收?;\絡(luò)歸來家里住,相思常一自一看衾稠。
話休絮煩。一自一從武松搬來哥家里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買餅馓茶果,請那兩邊鄰舍。都斗分子來與武松人一情一。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話下。過了數(shù)日,武松取出一匹彩一色一段子與嫂嫂做衣服。那一婦一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家,不敢推辭?!敝坏媒恿?,道個萬福。一自一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一自一縣里承差應(yīng)事,不論歸遲歸早,一婦一人頓茶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覺過意不。那一婦一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好大雪!怎見得?但見:
萬里彤雪密布,空中瑞祥飄簾。瓊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臺都壓倒,江 山銀一色一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nèi)嘆無錢。
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縣里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一婦一人早趕出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一一,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一自一想道:“我今日著實撩斗他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動一情一?!蹦?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獨一自一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松正在雪里,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一婦一人推起簾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掛心?!?img align="absmiddle" alt="入" class="imgzi" src="/imgzi/ru2.jpg"/>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一婦一人將手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一自一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房內(nèi)。那一婦一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卻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蔽渌傻溃骸罢?。”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一自一近火盆邊坐地。那一婦一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后門也關(guān)了。卻搬些煮熟菜蔬房里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那里了?”一婦一人道:“你哥哥出買賣未回,我和叔叔一自一吃三杯?!蔽渌傻溃骸耙话l(fā)等哥來家吃也不遲?!?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道:“那里等的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一女一早暖了一注酒來。武松道:“又教嫂嫂費心。”一婦一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杯盤,一婦一人拿盞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蔽渌山舆^酒,一飲而盡。那一婦一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蔽渌傻溃骸吧┥?u style="display:none;">一自一請?!苯觼碛忠伙嫸M。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一婦一人。一婦一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一婦一人一徑將一一微露,云鬟半,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yǎng)著個唱的,有這話么?”武松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一婦一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蔽渌傻溃骸吧┥┎恍艜r,只問哥哥就是了?!?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道:“啊呀,你休說他,那里曉得甚么?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边B篩了三四杯飲過。那一婦一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一一心,那里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一自一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一婦一人起身燙酒。武松一自一在房內(nèi)卻拿火箸簇火。一婦一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里,一只手拿著注子,一只手便武松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一自一在,也不理他。一婦一人見他不應(yīng),匹手就來奪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蔽渌捎邪司欧纸乖?,只不做聲。這一婦一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一自一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蔽渌善ナ謯Z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一婦一人推了一一一交 一一。武松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fā)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里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一婦一人吃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家伙,口里說道:“我一自一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家伙,一自一往廚下了。正是:
落有意隨流,流無一情一戀落。
這一婦一人見勾搭武松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武松一自一在房中氣忿忿,一自一己尋思。天一色一卻是申牌時分,武大挑著擔兒,大雪里歸來。推門進來,放下?lián)鷥?,進的里間,見一婦一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一婦一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一一交 一一外人來欺負我?!蔽浯蟮溃骸罢l敢來欺負你?”一婦一人道:“一情一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里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他見前后沒人,便把言語來調(diào)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武大撇了一婦一人,便來武二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蔽渌芍徊蛔雎?,尋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也不答應(yīng),一直只顧了。武大回到房內(nèi),問一婦一人道:“我叫他又不應(yīng),只顧望縣里那條路了。正不知怎的了?”一婦一人罵道:“賊餛飩蟲!有甚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我猜他一定叫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里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須乞別人笑話?!?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diào)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一自一和他過,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一自一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開口。被這一婦一人倒數(shù)罵了一頓。正在家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個土兵,拿著條扁擔,逕來房內(nèi)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一自一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出。那一婦一人在里面喃喃吶吶罵道:“卻也好,只道是親難轉(zhuǎn)債,人不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yǎng)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正是木瓜空好看。搬了,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睛?!蔽浯笠娎掀胚@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一自一從武松搬縣前客店宿歇,武大一自一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一婦一人千叮萬囑,吩咐一一交 一一不要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尋武松。
說這武松一自一從搬離哥家,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shù)日光景。卻說本縣知縣一自一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余,轉(zhuǎn)得許多金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覲,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方好,猛可想起都頭武松,須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松到衙內(nèi)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內(nèi)做官,姓朱名勔,見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問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回來我一自一重賞?!蔽渌蓱?yīng)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只此便?!敝h大喜,賞了武松三杯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lǐng)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并菜蔬之類,逕到武大家。武大卻街上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一一交 一一土兵廚下安排。那一婦一人余一情一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一自一思:“莫不這廝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問他?!?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便上樓重勻粉面,再整云鬟,換了些顏一色一衣服,來到門前迎接武松。一婦一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并不上門,叫奴心里沒理會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壞鈔做甚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與哥哥說知。”一婦一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比齻€人來到樓上,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并嗄飯一齊拿上來。武松勸哥嫂吃。一婦一人便把眼來脧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數(shù)巡,武松問迎兒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一杯酒拿在手里,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炊餅出,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簾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zhí),待我回來,一自一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盞酒,對那一婦一人說道:“嫂嫂是個一一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zhì)樸,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么!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蹦?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聽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娘一自一從嫁了武大,真?zhèn)€螞蟻不敢屋里來,甚么籬笆不牢犬兒鉆得來?你休胡 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下一塊瓦磚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yīng)。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杯?!蹦?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在胡 梯上發(fā)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一自一是老娘晦氣了,偏撞著這許多鳥事!”一面哭下樓了。正是: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一自一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一婦一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武大、武松吃了幾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蔽渌傻溃骸案绺?,你便不做買賣也罷,只在家里坐的。盤纏,兄弟一自一差人送與你?!迸R行,武松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蔽浯蟮溃骸袄頃昧?。”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并防身器械。次日領(lǐng)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了,不題。
只說武大一自一從兄弟武松說了,整整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氣,由他一自一罵,只依兄弟言語,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兒,便先除了簾子,關(guān)上大門,卻來屋里坐的。那一婦一人看了這般,心內(nèi)焦燥,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里便把牢門關(guān)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著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北?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啐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一自一不做主,卻聽別人調(diào)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松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guān)門。那一婦一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后鬧慣了,一自一此一婦一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一自一收簾子,關(guān)上大門。武大見了,心里一自一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證:
慎事關(guān)門并早歸,眼前恩一一隔崔嵬。一一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一日,三月一一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一自一房內(nèi)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一自一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一婦一人正手里拿著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一婦一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一婦一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jié)底陳橋鞋兒,清布襪兒;手里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 流從簾子下與個眼一色一兒。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fā)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一婦一人。但見他黑鬒鬒賽鴉鸰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一一一一兒,白生生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甚么東西。觀不盡這一婦一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fā)鬏髻,一逕里縶出香云,周圍小簪兒齊。斜戴一朵并頭,排草梳兒后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玲瓏墜兒最堪夸,露來玉一一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一一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云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行坐處風吹裙跨??趦豪锍姵霎愊闾m麝,櫻桃口笑臉生。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人一見,先一自一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爪洼國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一婦一人一情一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沖撞,娘子休怪?!?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蹦侨擞中χ蟠蟮爻獋€喏,回應(yīng)道:“小人不敢?!蹦且浑p積年招惹草,慣覷風一情一的賊眼,不離這一婦一人身上,臨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了。
風日晴和漫出游,偶從簾下識嬌羞。只因臨秋波轉(zhuǎn),惹起一一心不一自一由。
當時一婦一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 浮,語言甜凈,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一情一意時,臨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簾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才收了簾子,關(guān)上大門,歸房了。
看官聽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復(fù)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fā)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yīng)伯爵到那里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前經(jīng)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卻說這西門大官人一自一從簾子下見了那一婦一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庇谑沁B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游,一直逕踅王婆茶坊里來,便里邊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干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一女一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蓖跗诺溃骸按蠊偃嗽醯牟徽J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蔽鏖T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蔽鏖T慶道:“敢是賣馉饳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蔽鏖T慶道:“莫不是胳膊劉小二的婆兒?”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蔽鏖T慶道:“干娘,我其實猜不著了?!蓖跗殴Φ溃骸拔液?u style="display:none;">一一交 一一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蔽鏖T慶聽,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他?!蔽鏖T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一一,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一自一古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蔽鏖T慶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蔽鏖T慶又道:“你兒子王潮跟誰出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一一交 一一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蔽鏖T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蓖跗抛隽藗€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干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里!”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西門慶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一自一重重謝你?!蓖跗诺溃骸翱催@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一一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蓖跗诺溃骸扒叭沼幸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一自一重謝你?!蓖跗诺溃骸吧氖秩瞬?,只是年紀大些?!蔽鏖T慶道:“一自一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zhèn)€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一一交 一一新年卻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闭f畢,西門慶笑著起身。
看看天一色一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guān)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簾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著武大門前只顧將眼脧?fù)?。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干娘放甜些?!蓖跗胚B忙取一鐘來與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fā)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蔽鏖T慶笑了。到家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只在一婦一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致的,只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一一交 一一他抵不著。那廝全討縣里人便宜,且一一交 一一他來老娘手里納些販鈔,嫌他幾個風流 錢使?!痹瓉磉@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一一交 一一仗成雙;寡一婦一鰥男,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里門內(nèi)一女一,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一女一,攔腰抱住。略施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guān),一一交 一一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diào)合,一女一似麻姑須亂一一。藏頭露尾,攛掇淑一女一害相思;送暖偷寒,調(diào)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茶局子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只望簾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nèi)煽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干娘,點兩杯茶來我吃?!蓖跗艖?yīng)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辈欢鄷r,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蓖跗殴Φ溃骸拔矣植皇悄阌?img align="absmiddle" alt="射" class="imgzi" src="/imgzi/she.jpg"/>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干娘,間壁賣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干巴子一一翻包皮皮皮著菜一一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 和大辣。”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蓖跗判Φ溃骸拔也伙L,他家一自一有親老公?!蔽鏖T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西門慶道:“干娘說的是?!背粤瞬瑁艘换?,起身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里冷眼張著,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zhuǎn)西,又復(fù)一復(fù),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逕茶房里來。王婆道:“大官人僥幸,好幾日不見面了?!蔽鏖T慶便笑將起來,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干娘,權(quán)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干娘只顧收著?!逼抛影档溃骸皝砹?,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北愕溃骸袄仙砜创蠊偃讼笥行┬氖碌囊话?。”西門慶道:“如何干娘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難猜處!一自一古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夠多少?!蔽鏖T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蓖跗判Φ溃骸袄仙硪膊幌俏宀?,只一智便猜個中節(jié)。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干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干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fā)市,只靠些雜趁養(yǎng)口?!蔽鏖T慶道:“干娘,如何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一自一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下這個小廝,沒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后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蔽鏖T慶聽了,笑將起來:“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一一交 一一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一自一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
西門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一女一娘。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一一交 一一巫一女一會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