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瀟灑佳人,風(fēng)流 才子,天然吩咐成雙。蘭堂綺席,燭影耀熒煌。
數(shù)幅紅羅錦繡,寶妝篆、金鴨焚香。分明是,芙蕖里,一對鴛鴦。
話說西門慶在家中,裁縫攢造衣服,那消兩日就完了。到十二日,喬家使人邀請。早晨,西門慶先送了禮。那日,月娘并眾姊妹、大妗子,六頂轎子一搭兒起身。留下孫雪娥看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又令來興媳一婦一蕙秀伏侍疊衣服,又是兩頂小轎。
西門慶在家,看著賁四叫了兒匠來扎縛煙火,在大廳、卷棚內(nèi)掛燈,使小廝拿帖兒往王皇親宅內(nèi)定下戲子,俱不必細(xì)說。后晌時分,走到金蓮房中。金蓮不在家,一一梅在旁伏侍茶飯,放桌兒吃酒。西門慶因?qū)?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梅說:“十四日請眾官娘子,你們四個都打扮出,與你娘跟著遞酒,也是好處?!?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梅聽了,斜靠著桌兒說道:“你若叫,只叫他三個出,我是不出?!蔽鏖T慶道:“你怎的不出?”一一梅道:“娘們都新做了衣裳,陪侍眾官娘子便好看。俺們一個一個只像燒煳了卷子一般,平白出惹人家笑話?!蔽鏖T慶道:“你們都有各人的衣服首飾、珠翠朵?!?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梅道:“頭上將就戴著罷了,身上有數(shù)那兩件舊片子,怎么好穿出見人的!到?jīng)]的羞剌剌的?!蔽鏖T慶笑道:“我曉的你這小油嘴兒,見你娘們做了衣裳,卻使一一兒起來。不打緊,叫趙裁來,連大姐帶你四個,每人都裁三件:一套緞子衣裳、一件遍地錦比甲?!?u style="display:none;">一一梅道:“我不比與他。我還問你要件白綾襖兒,搭襯著大紅遍地錦比甲兒穿?!蔽鏖T慶道:“你要不打緊,少不的也與你大姐裁一件。”一一梅道:“大姑娘有一件罷了,我卻沒有,他也說不的?!蔽鏖T慶于是拿鑰匙開樓門,揀了五套緞子衣服、兩套遍地錦比甲兒,一匹白綾裁了兩件白綾對衿襖兒。惟大姐和一一梅是大紅遍地錦比甲兒,迎一一、玉簫、蘭香,都是藍(lán)綠顏一色一;衣服都是大紅緞子織金對衿襖,翠藍(lán)邊拖裙,共十七件。一面叫了趙裁來,都裁剪停當(dāng)。又要一匹黃紗做裙腰,貼里一一色一都是杭州絹兒。一一梅方才喜歡了,陪侍西門慶在屋里吃了一日酒,說笑頑耍不題。
且說吳月娘眾妹妹到了喬大家。原來喬大娘子那日請了尚舉人娘子,并左鄰朱臺官娘子、崔親家母,并兩個外甥侄一女一兒──段大姐及吳舜臣媳一婦一兒鄭三姐。叫了兩個一女一,席前彈唱。聽見月娘眾姊妹和吳大妗子到了,連忙出儀門首迎接,后廳敘禮。趕著月娘呼姑娘,李嬌兒眾人都排行叫二姑娘、三姑娘……,俱依吳大妗子那邊稱呼之禮。又與尚舉人、朱臺官娘子敘禮畢,段大姐、鄭三姐向前拜見了。各依次坐下。丫環(huán)遞過了茶,喬大出來拜見,謝了禮。他娘子讓進(jìn)眾人房中寬衣服,就放桌兒擺茶,請眾堂客坐下吃茶。子如意兒和蕙秀在房中看官哥兒,另一自一管待。須臾,吃了茶到廳,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正面設(shè)四張桌席。讓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朱臺官娘子、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喬大娘子,關(guān)席坐位,旁邊放一桌,是段大姐、鄭三姐,共十一位。兩個一女一在旁邊唱。上了湯飯,廚役上來獻(xiàn)了頭一道晶鵝,月娘賞了二錢銀子;第二道是頓爛[火夸]蹄兒,月娘又賞了一錢銀子;第三道獻(xiàn)燒鴨,月娘又賞了一
錢銀子。喬大娘子下來遞酒,遞了月娘過,又遞尚舉人娘子。月娘就下來往后房換衣服、勻臉了。
孟玉樓也跟下來,到了喬大娘子臥房中,只見子如意兒看守著官哥兒,在炕上鋪著小褥子兒躺著。他家新生的長姐,也在旁邊臥著。兩個你打我下兒,我打你下兒頑耍。把月娘、玉樓見了,喜歡的要不得,說道:“他兩個倒好象兩口兒?!敝灰妳谴箧∽舆M(jìn)來,說道:“大妗子,你來瞧瞧,兩個倒象小兩口兒。”大妗子笑道:“正是。孩兒每在炕上,張手蹬腳兒的,你打我,我打你,小姻緣一對兒耍子?!眴檀?img align="absmiddle" alt="戶" class="imgzi" src="/imgzi/hu.jpg"/>娘子和眾堂客都進(jìn)房到。吳大妗子如此這般說。喬大娘子道:“列位親家聽著,小家兒人家,怎敢攀的我這大姑娘府上?”月娘道:“親家好說,我家嫂子是何人?鄭三姐是何人?我與你一一親做親,就是我家小兒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卻說此話?”玉樓推著李瓶兒說道:“李大姐,你怎的說?”那李瓶兒只是笑。吳妗子道:“喬親家不依,我就惱了。”尚舉人娘子和朱臺官娘子皆說道:“難為吳親家厚一情一,喬親家你休謙辭了?!币騿枺骸澳慵议L姐年十一月生的?”月娘道:“我家小兒六月廿三日生的,原大五個月,正是兩口兒。”眾人不由分說,把喬大娘子和月娘、李瓶兒拉到前廳,兩個就割了衫襟。兩個一女一彈唱著。旋對喬大說了,拿出果盒、三段紅來遞酒。月娘一面吩咐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對西門慶說。旋抬了兩壇酒、三匹緞子、紅綠板兒絨金絲、四個螺甸大果盒。兩家席前,掛紅吃酒。一面堂中畫燭高擎,燈燦爛,麝香靉靉,喜笑匆匆。兩個一女一,啟朱唇,露皓齒,輕撥玉阮,斜抱琵琶唱著。
眾堂客與吳月娘、喬大娘子、李瓶兒三人都簪了,掛了紅,遞了酒,各人都拜了。從新復(fù)安席坐人飲酒。廚子上了一道裹餡壽字雪糕、喜重重滿池嬌并頭蓮湯。月娘坐在上席,滿心歡喜,叫玳安過來,賞一匹大紅與廚役。兩個一女一每人都是一匹。俱磕頭謝了。喬大娘子不放起身,還在后堂留坐,擺了許多勸碟,細(xì)果攢盒。約吃到一更時分,月娘等方才拜辭回來,說道:“親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里坐坐。”喬大娘子道:“親家盛一情一,家老兒說來,只怕席間不好坐的,改日望親家罷?!痹履锏溃骸昂糜H家,再沒人。親家只是見外?!币蛄袅舜箧∽樱骸澳憬袢詹?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明日同喬親家一搭兒里來罷?!贝箧∽拥溃骸皢逃H家,別的日子你不罷,到十五日,你正親家生日,你莫不也不?”喬大娘子道:“親家十五日好日子,我怎敢不!”月娘道:“親家若不,大妗子,我一一交 一一付與你,只在你身上?!庇谑?,生死把大妗子留下了,然后作辭上轎。
頭里兩個排軍,打著兩個大紅燈籠;后邊又是兩個小廝,打著兩個燈籠。吳月娘在頭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一字在中間,如意兒和蕙秀隨后。子轎子里用紅綾小被把官哥兒裹得沿沿的,恐怕冷,腳下還蹬著銅火爐兒。兩邊小廝圜隨。到了家門首下轎,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酒,月娘等眾人進(jìn)來,道了萬福,坐下。眾丫鬟都來磕了頭。月娘先把今日酒席上結(jié)親之話,告訴了一遍。西門慶聽了道:“今日酒席上有那幾位堂客?”月娘道:“有尚舉人娘子、朱序班娘子、崔親家母、兩個侄一女一。”西門慶說:“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痹履锏溃骸暗故前成┳樱娝倚吗B(yǎng)的長姐和咱孩子在床 炕上睡著,都蓋著那被窩兒,你打我一下兒,我打你一下兒,恰是小兩口兒一般,才叫了俺們,說將起來,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這門親。我方才使小廝來對你說,抬送了紅果盒?!蔽鏖T慶道:“既做親也罷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喬家雖有這個家事,他只是個縣中大白衣人。你我如今見居著這官,又在衙門中管著事,到明日會親酒席間,他戴著小帽,與俺這官怎生相處?甚不雅相。就是前日,荊南岡央及營里張親家,再三趕著和我做親,說他家小姐今才五個月兒,也和咱家孩子同歲。我嫌他沒娘母子,是房里生的,所以沒曾應(yīng)承他。不想到與他家做了親。”潘金蓮在旁接過來道:“嫌人家是房里養(yǎng)的,誰家是房外養(yǎng)的?就是喬家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險道神撞著壽星老兒──你也休說我長,我也休嫌你短。”西門慶聽了此言,心中大怒,罵道:“賊一一一婦一,還不過!人這里說話,也嘴舌的。有你甚么說處!”金蓮把臉羞的通紅了,身走出來,說道:“誰說這里有我說處?可知我沒說處哩!”
看官聽說:今日潘金蓮在酒席上,見月娘與喬大家做了親,李瓶兒都披紅簪遞酒,心中甚是氣不憤,來家又被西門慶罵了這兩句,越發(fā)急了,走到月娘這邊屋里哭了。西門慶因問:“大妗子怎的不來?”月娘道:“喬親家母明日見有眾官娘子,說不得來。我留下他在那里,教明日同他一搭兒里來?!蔽鏖T慶道:“我說只這席間坐次上不好相處,到明日怎么廝會?”說了回話,只見孟玉樓也走到這邊屋里來,見金蓮哭泣,說道:“你只顧惱怎的?隨他說幾句罷了?!苯鹕彽溃骸霸缡悄阍谂赃吢犞?,我說他什么歹話來?他說別家是房里養(yǎng)的,我說喬家是房外養(yǎng)的?也是房里生的。那個紙包皮皮皮兒包皮皮皮著,瞞得過人?賊不逢好死的強(qiáng)人,就睜著眼罵起我來。罵的人那絕一情一絕義。怎的沒我說處?改變了心,教他明日現(xiàn)報在我的眼里!多大的孩子,一個懷抱的尿泡種子,平白扳親家,有錢沒處施展的,爭破臥單──沒的蓋,狗咬尿胞──空歡喜!如今做親家還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親家才難。吹殺燈擠眼兒──后來的事看不見。做親時人家好,過三年五載方了的才一個兒!”玉樓道:“如今人也賊了,不干這個營生。論起來也還早哩。才養(yǎng)的孩子,割甚么衫襟?無過只是圖往來扳陪著耍子兒罷了?!苯鹕彽溃骸澳惚?img align="absmiddle" alt="浪" class="imgzi" src="/imgzi/lang.jpg"/>[扌扉]著圖扳親家耍子,平白教賊不合鈕的強(qiáng)人罵我?!庇駱堑溃骸罢l教你說話不著個頭項兒就說出來?他不罵你罵狗?”金蓮道:“我不好說的,他不是房里,是大老婆?就是喬家孩子,是房里生的,還有喬老頭子的些氣兒。你家失迷家鄉(xiāng),還不知是誰家的種兒哩!”玉樓聽了,一聲兒沒言語。坐了一回,金蓮歸房了。
李瓶兒見西門慶出來了,從新枝招颭與月娘磕頭,說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費(fèi)心。”那月娘笑嘻嘻,也倒身還下禮,說道:“你喜呀?”李瓶兒道:“與姐姐同喜?!笨漠咁^起來,與月娘、李嬌兒坐著說話。只見孫雪娥、大姐來與月娘磕頭,與李嬌兒、李瓶兒道了萬福。小玉拿茶來,正吃茶,只見李瓶兒房里丫鬟繡一一來請,說:“哥兒屋里尋哩,爹使我請娘來了?!崩钇績旱溃骸?img align="absmiddle" alt="奶" class="imgzi" src="/imgzi/tun.jpg"/>子慌的三不知就抱的屋里了。一搭兒也罷了,只怕孩子沒個燈兒?!痹履锏溃骸邦^里進(jìn)門,到是我叫他抱的房里。恐怕晚了。”小玉道:“頭里如意兒抱著他,來安兒打著燈籠送他來。”李瓶兒道:“這等也罷了。”于是,作辭月娘,回房中來。只見西門慶在屋里,官哥兒在子懷里睡著了。因說:“你如何不對我說就抱了他來?”如意兒道:“大娘見來安兒打著燈籠,就趁著燈兒來了。哥哥哭了一口,才拍著他睡著了?!蔽鏖T慶道:“他尋了這一回,才睡了?!崩钇績赫f畢,望著他笑嘻嘻說道:“今日與孩兒定了親,累你,我替你磕個頭兒。”于是,燭也似磕下。喜歡的西門慶滿面堆笑,連忙拉起來,做一處坐的。一面令迎一一擺下酒兒,兩個吃酒。
且說潘金蓮到房中使一一子,沒好氣,明知道西門慶在李瓶兒這邊,因秋菊開的門遲了,進(jìn)門就打了兩個耳刮子,高聲罵道:“賊一一一婦一奴才!怎的叫了恁一日不開?你做甚么來?我且不和你答話。”于是走到屋里坐下。一一梅走來磕頭遞茶。一婦一人問他:“賊奴才他在屋里做什么來?”一一梅道:“在院子里坐著來。我這等催他,還不理?!?u style="display:none;">一婦一人道:“我知道他和我兩個慪氣。黨 太尉吃匾食,他也學(xué)人照樣兒欺負(fù)我?!贝蛩?,又恐西門慶聽見;不言語,心中又氣。一面卸了濃妝,一一梅與他搭了鋪,上床 就睡了。
到次日,西門慶衙門中了。一婦一人把秋菊叫他頂著大塊柱石,跪在院子里。跪的他梳了頭,叫一一梅扯了他褲子,拿大板子要打他。一一梅道:“好干凈的奴才,叫我扯褲子,到?jīng)]的污濁了我的手!”走到前邊,旋叫了畫童兒扯秋菊的衣。一婦一人打著他罵道:“賊奴才一一一婦一,你從幾時就恁大來?別人興你,我卻不興你。姐姐,你知我見的,將就膿著些兒罷了。平白撐著頭兒,逞什么強(qiáng)?姐姐,你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兩個眼兒看著你哩!”一面罵著又打,打了又罵,打的秋菊殺豬也似叫。李瓶兒那邊才起來,正看著子打發(fā)官哥兒睡著了,又唬醒了。明明白白聽見金蓮這邊打丫鬟,罵的言語兒有因,一聲兒不言語,唬的只把官哥兒耳朵握著。一面使繡一一:“對你五娘說休打秋菊罷。哥兒才吃了些睡著了。”金蓮聽了,越發(fā)打的秋菊狠了,罵道:“賊奴才,你身上打著一萬把刀子,這等叫饒。我是恁一一兒,你越叫,我越打。莫不為你拉斷了路行人?人家打丫頭,也來看著你。好姐姐,對漢子說,把我別變了罷!”李瓶兒這邊分明聽見指罵的是他,把兩只手氣的冰冷,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也沒吃,摟著官哥兒在炕上就睡著了。
等到西門慶衙門中回家,房來看官哥兒,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睡在炕上,問道:“你怎的這咱還不梳頭?上房請你說話。你怎揉的眼恁紅紅的?”李瓶兒也不題金蓮指罵之事,只說:“我心中不一自一在。”西門慶告說:“喬親家那里,送你的生日禮來了。一匹尺頭、兩壇南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面、四樣下飯。又是哥兒送節(jié)的兩盤元宵、四盤蜜食、四盤細(xì)果、兩掛珠子燈、兩座羊皮屏風(fēng)燈、兩匹大紅官緞、一頂青緞[扌寨]的金八吉祥帽兒、兩雙男鞋、六雙一女一鞋。咱家倒還沒往他那里,他又早與咱孩兒送節(jié)來了。如今上房的請你計較。他那里使了個孔嫂兒和喬通押了禮來。大妗子先來了,說明日喬親家母不得來,直到后日才來。他家有一門子做皇親的喬五太太聽見和咱們做親,好不喜歡!到十五日,也要來走走,咱少不得補(bǔ)個帖兒請?!崩钇績郝犃?,方慢慢起來梳頭,走了后邊,拜了大妗子??咨﹥赫谠履锓坷锎?,禮物擺在明間內(nèi),都看了。一面打發(fā)回盒起身,與了孔嫂兒、喬通每人兩方手帕、五錢銀子,寫了回帖了。正是:但將鐘鼓悅和一一,好把犬羊為國羞。有詩為證:
西門獨(dú)富太驕矜,襁褓孩兒結(jié)做親。不獨(dú)資財如糞上,也應(yīng)嗟嘆后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