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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金瓶梅

[明]蘭陵笑笑生 /

神秘師兄 上傳

詩曰:

雅集無兼客,高洽二難。一尊傾智海,八斗擅吟壇。

話到如生旭,霜來恐不寒。為行王舍乞,玄屑帶云餐。

話說夏壽到家回復了話,夏提刑隨即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余光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老爺那里有個明見?!币幻嬖趶d上放桌兒留飯,談笑至晚,方才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里理事,不在話下。

卻表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nèi)多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jié)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倡言,阻撓國事。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陜西慶州知州。陜西巡按御史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兄也。太師陰令盤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于嶺表,以報其仇。此系后事,表過不題。

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guān)戶部韓爺那里趕著掛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聽蔡御史船到。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巡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來家通報。這里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來保從東昌府船上就先見了蔡御史,送了下程。然后,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蹦菚r,東平胡 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wèi)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jiān)、張團 練,都領(lǐng)人馬披執(zhí)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迎接宋巡按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 。

到次日,只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彼斡愤B忙出迎。敘畢禮數(shù),分賓主坐下。獻茶已畢,宋御史便問:“年兄幾時方行?”蔡御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币蚋嬲f:“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彼斡穯柕溃骸笆悄莻€西門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見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彼斡妨钭笥胰∈直緛砜?,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云峰有親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見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學生初到此處,只怕不好去得?!辈逃返溃骸澳晷峙略醯模考仁窃品宸稚?,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zhèn)鲗⒊鰜怼?/p>

西門慶知了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彩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并雜耍承應(yīng)。原來宋御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只用幾個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御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檐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被诺闹苁貍洹⑶G都監(jiān)、張團 練,各領(lǐng)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御史與蔡御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zhí)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御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硯。宋御史只投了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邀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仆乃一介武官,屬于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庇谑蔷瞎д拱?,禮容甚謙。宋御史亦答禮相還,敘了禮數(shù)。當下蔡御史讓宋御史居左,他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肴列珍羞,湯陳桃浪,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lǐng)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細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那宋御史又系江 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回,聽了一折戲文就起來?;诺奈鏖T慶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說:“年兄無事,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nèi),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zhí)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么敢領(lǐng)?”因看著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貴治所臨,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余容圖報不忘也?!币蛳虿逃返溃骸澳晷诌€坐坐,學生告別?!庇谑亲鬓o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帶,請去卷棚內(nèi)后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fā)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shè)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并許多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御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庇终f起:“頭里他再三不來,被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與云峰有親?!蔽鏖T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于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蹊蹺?!辈逃返溃骸八m故是江 西人,倒也沒甚蹊蹺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了。西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了?!辈逃返溃骸拔颐髟缇鸵_船長行?!拔鏖T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辈逃返溃骸斑^蒙愛厚?!币蚍愿朗窒氯耍骸岸蓟亻T外去罷,明早來接。”眾人都應(yīng)諾去了,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后門里用轎子抬了來,休一人知道?!蹦晴榘惨幻鎽?yīng)諾去了。西門慶復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么?”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臺,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蔽鏖T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里?”蔡御史道:“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說畢,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御史吩咐:“你唱個《漁家傲》我聽。”子弟排手在旁正唱著,只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了董嬌兒、韓金釧打后門來了,在娘房里坐著哩。”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玳安道:“抬過一邊了?!?/p>

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表n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蔽鏖T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倍瓔蓛旱溃骸澳镌谶@里聽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墻──越發(fā)老辣了。王府門首磕了頭,俺們不吃這井里水了?”

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見來保和陳敬濟拿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才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閑,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罷,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qū)懥税硟蓚€名字在此?!蔽鏖T慶道:“你跟了來?!眮肀8骄砼飿喿油膺呎局?。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干瀆。”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顧吩咐,學生無不領(lǐng)命?!蔽鏖T慶道:“去歲因舍親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币虬呀姨f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辈逃房戳诵Φ溃骸斑@個甚么打緊?!币幻姘褋肀=兄粮肮蛳拢愿溃骸芭c你蔡爺磕頭?!辈逃返溃骸拔业綋P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辈逃钒言托湓谛鋬?nèi)。一面書童旁邊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畢,已有掌燈時分,蔡御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币蚱鹕沓鱿笥冶阌茻?,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后邊更衣。”于是從花園里游玩了一回,讓至翡翠軒,那里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shè)下酒席。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打發(fā)去了。書童把卷棚內(nèi)家活收了,關(guān)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于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但見:

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歸。

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舍。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蔽鏖T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異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庇谑窃孪屡c二妓攜手,恍若劉阮之入天臺。因進入軒內(nèi),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余,軒中文物尚依稀。雨過書童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臺。

飲將醉處鐘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教書童粘于壁上,以為后日之遺焉。因問二妓:“你們叫甚名字?”一個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叫韓金釧兒。”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謙?!眴栔猎偃?,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倍瓔蓛旱溃骸靶〉馁v號薇仙。”蔡御史一聞“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書童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御史與董嬌兒兩個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童歌唱。蔡御史贏了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韓金釧這里也遞與西門慶一杯陪飲。飲了酒,兩人又下。董嬌兒贏了,連忙遞酒一杯與蔡御史,西門慶在旁又陪飲一杯。飲畢,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勝酒力,”于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花下。

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月才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還早哩。還有韓金釧,不曾賞他一杯酒?!辈逃返溃骸罢恰D銌舅麃?,我就此花下立飲一杯。”于是韓金釧拿大金桃杯,滿斟一杯,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兒在旁捧果,蔡御史吃過,又斟了一杯,賞與韓金釧兒。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價收過去罷?!庇谑桥c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盛德,此心懸懸。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云峰表過。倘我后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p>

韓金釧見他一手拉著董嬌兒,知局,就往后邊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問道:“你怎的不陪他睡,來了?”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兒了,我不來,只管在那里做甚么?”良久,西門慶亦告了安置進來,叫了來興兒吩咐:“明日早五更,打發(fā)食盒酒米點心下飯,叫了廚役,跟了往門外永福寺去,與你蔡老爹送行。叫兩個小優(yōu)兒答應(yīng)。休要誤了。”來興兒道:“家里二娘上壽,沒有人看?!蔽鏖T慶道:“留下棋童兒買東西,叫廚子后邊大灶上做罷?!?/p>

不一時,書童、玳安收下家活來,又討了一壺好茶,往花園里去與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書房床 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御史見董嬌兒手中拿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著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辈逃返溃骸盁o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庇谑菬粝履槠鸸P來,寫了四句在上:

小院閑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

寫畢,那董嬌兒連忙拜謝了。兩個收拾上床 就寢。書童、玳安與他家人在明間里睡。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蔡御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皮皮皮封著,到于后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里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币?u style="display:none;">一月娘每人又與了他五錢銀子,從后門打發(fā)去了。書童舀洗面水,打發(fā)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轎馬來接,與西門慶作辭,謝了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里書去,千萬留神一二,足仞不淺?!辈逃返溃骸靶菡f賢公華扎下臨,只盛價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闭f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小優(yōu)彈唱。

數(shù)杯之后,坐不移時,蔡御史起身,夫馬、坐轎在于三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已問結(jié)了。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辈逃返溃骸斑@個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shè)使就提來,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門慶又作揖謝了。看官聽說:后來宋御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與蔡御史會在那船上。公人揚州提了苗青來,蔡御史說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詳去東平府,還只把兩個船家,決不待時,安童便放了。正是:

公道人兩是非,人公道最難為。若依公道人失,順了人公道虧。

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只此告別?!蔽鏖T慶道:“萬惟保重,容差小價問安?!闭f畢,蔡御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合掌問訊,遞茶,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雪眉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長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蔽鏖T慶道:“到還這等康健?!币騿柗ㄌ枺L老道:“小僧法名道堅。”又問:“有幾位徒弟?”長老道:“止有兩個小徒。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蔽鏖T慶道:“這寺院也寬大,只是欠修整。”長老道:“不滿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長住里沒錢糧修理,丟得壞了?!蔽鏖T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shù)南慊鹪骸N乙娝仪f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了你周爺,寫個緣簿,別處也再化些,我也資助你些布施?!钡缊赃B忙又合掌問訊謝了。西門慶吩咐玳安兒:“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钡缊缘溃骸靶∩恢系鶃?,不曾預備齋供?!蔽鏖T慶道:“我要往后邊更更衣去。”道堅連忙叫小沙彌開門。西門慶更了衣,因見方丈后面五間大禪堂,有許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著木魚看經(jīng)。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觀看。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扌芻]搜,生的豹頭凹眼,若紫肝,戴了雞蠟箍兒,穿一領(lǐng)肉紅直裰。頦下髭須亂拃,頭上有一溜光檐,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 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箸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異相?等我叫醒他,問他個端的?!庇谑歉呗暯校骸澳俏簧?,你是那里人氏,何處高僧?”叫了頭一聲不答應(yīng);第二聲也不言語;第三聲,只見這個僧人在禪床 上把身子打了個挺,伸了伸腰,睜開一只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了點頭兒,[分鹿]聲應(yīng)道:“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腰峰

寒庭寺下來的胡 僧,云游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話說?”西門慶道:“你既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兒,你有也沒有?”胡 僧道:“我有,我有?!庇值溃骸拔胰缃裾埬愕郊遥?img align="absmiddle" alt="去" class="imgzi" src="/imgzi/qu.jpg"/>不去?”胡 僧道:“我去,我去。”西門慶道:“你說去,即此就行?!蹦呛?僧直豎起身來,向床 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nèi)盛了兩個藥葫蘆兒。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吩咐玳安:“叫了兩個驢子,同師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來?!焙?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只顧先行。貧僧也不騎頭口,管比你先到?!蔽鏖T慶道:“一定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開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于是作辭長老上馬,仆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家中又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后晌時分,只見王六兒家沒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經(jīng)來請西門慶。吩咐他宅門首只尋玳安兒說話,不見玳安在門首,只顧立。立了約一個時辰,正值月娘與李嬌兒送院里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個十五六歲扎包皮皮皮髻兒小廝,問是那里的。那小廝三不知走到跟前,與月娘磕了個頭,說道:“我是韓家,尋安哥說話。”月娘問:“那安哥?”平安在旁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兒那里來的,恐怕他說岔了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伙計家使了來尋玳安兒,問韓伙計幾時來?!币源撕暹^。月娘不言語,回后邊去了。

不一時玳安與胡 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 僧體貌從容,氣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了王經(jīng)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jié),對玳安兒說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見,早是我在旁邊替他摭拾過了。不然就要露出馬腳來了。等住回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蹦晴榘沧叩谋牨牭?,只顧[扌扉]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我領(lǐng)了這賊禿囚來。好近路兒!從門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腳兒,走的我上氣兒接不著下氣兒。爹雇驢子與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氣的營生!”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甚么?”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么藥哩?!闭f著,只聞喝道之聲 。西門慶到家,看見胡 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讓至里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童接了衣裳,換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 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字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繡球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絳環(huán)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倚,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桿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

鼉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臺盛酒器。

胡 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胡 僧道:“貧僧酒肉齊行?!蔽鏖T慶一面吩咐小廝:“后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蹦菚r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肴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兒,只顧拿上來。先綽邊兒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饣皆][饣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zāi)c、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nèi)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皮皮皮子。西門慶讓胡 僧吃了,教琴童拿過團 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制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nèi),遞與胡 僧。那胡 僧接放口內(nèi),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兒、一碟子腌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 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兒,一齊拿上來與胡 僧打散。登時把胡 僧吃的楞子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以夠了。”

西門慶叫左右拿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shù)的藥兒。胡 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與你幾丸罷。”于是向褡褳內(nèi)取出葫蘆來,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庇謱⒛且粋€葫兒捏了,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吩咐:“每次只許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jié)用之,不可輕泄于人。”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胡 僧說:

形如雞卵,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nèi)覷貴乎玕瑯。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梁,此藥用托掌內(nèi),飄然身人洞房。洞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zhàn)精爽,再戰(zhàn)氣血剛。不拘嬌艷寵 ,十二美紅妝,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須發(fā)黑,千朝體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婬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yōu)楹?,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臥,冬天水里藏。若還不解泄,毛脫盡精光。每服一厘半,陽興愈健強。一夜 歇十,其精永不傷。老顰眉蹙,婬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zhàn)場。冷水吞一口,陽精不傷??烀澜K宵樂,春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了,要問他求方兒,說道:“請醫(y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于我方兒,倘或我久后用沒了,那里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因令玳安:“后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边f與胡 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 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匹五丈長大布,與師父做件衣服罷?!奔戳钭笥胰?,雙手遞與胡 僧。胡 僧方才打問訊謝了。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拐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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