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湘皋煙草碧紛紛，淚灑東風憶細君。見說嫦娥能月，虛疑神一女一解為云。

晝坐閑金剪，竹里游一一冷翠裙。留得丹青殘錦在，傷心不忍讀回文。

話說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兒二七，玉皇廟吳道官受齋，請了十六個道眾，在家中揚幡修建齋壇。又有安郎中來下書，西門慶管待來人了。吳道官廟中抬了三牲祭禮來，又是一匹尺頭以為奠儀。道眾繞棺傳咒，吳道官靈前展拜。西門慶與敬濟回禮，謝道：“師父多有破費，何以克當？”吳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該助一經(jīng)追薦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蔽鏖T慶命收了，打發(fā)抬盒人回。那日三朝轉(zhuǎn)經(jīng)，演生神章，破九幽獄，對靈攝召，整做法事，不必細說。

第二日，先是門外韓姨夫家來上祭。那時孟玉樓兄弟孟銳做買賣來家，見西門慶這邊有喪事，跟隨韓姨夫那邊來上祭，討了一分孝，送了許多人事。西門慶敘禮，進玉樓房中拜見。西門慶亦設(shè)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間，又是本縣知縣李拱極、縣丞錢斯成、主簿任良貴、典史夏恭基，又有谷縣知縣狄斯朽，共五員官，都斗了分子，穿孝服來上紙帛問。西門慶備席在卷棚內(nèi)管待，請了吳大舅與溫 秀才相陪，三個小優(yōu)兒彈唱。

正飲酒到熱鬧處，忽報：“管磚廠工部黃老爹來孝。”慌的西門慶連忙穿孝衣靈前伺侯，溫 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門外，讓至前廳，換了衣裳進來。家人手捧香燭紙匹金段到靈前，黃主事上了香，展拜畢，西門慶同敬濟下來還禮。黃主事道：“學生不知尊閫沒了，遲，恕罪，恕罪！”西門慶道：“學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賜，兼辱厚儀，不勝感一激一?！睌叾Y，讓至卷棚上面坐下。西門慶與溫 秀才下邊相陪，左右捧茶上來吃了。黃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聞知令夫人作過，也要來問，爭奈有許多事一情一羈絆。他如今在濟州住扎。先生還不知，朝廷如今營建艮岳，敕令太尉朱勔，往江 南湖湘采取石綱，運船陸續(xù)打河道中來。頭一運將到淮上。又欽差殿前六黃太尉來迎取卿云萬態(tài)奇峰──長二丈，闊數(shù)尺，都用黃氈蓋覆，張打黃旗，費數(shù)號船只，由山東河道而來。況河中沒，起八郡民夫牽挽。官吏倒懸，民不聊生。宋道長督率州縣，事事皆親身經(jīng)歷，案牘如山，晝夜勞苦，通不得閑。況黃太尉不久一自一京而至，宋道長說，必須率三司官員，要接他一接。想此間無可相熟者，委托學生來，敬煩尊府做一東，要請六黃大尉一飯，未審尊意允否？”因喚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來。”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氈包皮皮皮內(nèi)捧出一對金段、一根沉香、兩根白蠟、一分綿紙。黃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賻之儀。那兩封，是兩司八府官員辦酒分資──兩司官十二員、府官八員，計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兩。”一一交 一一與西門慶：“有勞盛使一備何如？”西門慶再三辭道：“學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問：“迎接在于何時？”黃主事道：“還早哩，也得到出月半頭。黃太監(jiān)京中還未起身?！蔽鏖T慶道：“學生十月十二日才發(fā)引。既是宋公祖與老先生吩咐，敢不領(lǐng)命！但這分資決不敢收。該多少桌席，只顧吩咐，學生無不畢具。”黃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學生來煩瀆，此乃山東一省各官公禮，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見卻？如其不納，學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煩瀆矣！”西門慶聽了此言，說道：“學生權(quán)且領(lǐng)下。”因令玳安、王經(jīng)接下。問備多少桌席，黃主事道：“六黃備一張吃看大桌面，宋公與兩司都是平頭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應(yīng)樂人，一自一有差撥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說畢，茶湯兩換，作辭起身。西門慶款留，黃主事道：“學生還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學生敝處作縣令，然后轉(zhuǎn)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兩泉，又與學生鄉(xiāng)試同年?！蔽鏖T慶道：“學生不知老先生與尚兩泉相厚，兩泉亦與學生相一一交 一一?！秉S主事起身，西門慶道：“煩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秉S主事道：“臨期，松原還差人來通報先生，亦不可太奢?！蔽鏖T慶道，“學生知道?！彼统龃箝T，上馬而。

那縣中官員，聽見黃主事帶領(lǐng)巡按上司人來，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內(nèi)飲酒，吩咐手下把轎馬藏過一邊。當時，西門慶回到卷棚與眾官相見，具說宋巡按率兩司八府來，央煩出月迎請六黃太尉之事。眾官悉言：“正是州縣不勝憂苦。這件事，欽差若來，凡一應(yīng)祇迎、廩餼、公宴、器用、人夫，無不出于州縣，州縣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極，莫此為甚。我輩還望四泉于上司處美言提拔，足見厚一一?！毖杂?，都不久坐，告辭起身而。

話休饒舌。到李瓶兒三七，有門外永福寺道堅長老，領(lǐng)十六眾上堂僧來念經(jīng)，穿云錦袈裟，戴毗盧帽，大鈸大鼓，甚是齊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請西門外寶慶寺趙喇嘛，亦十六眾，來念番經(jīng)，結(jié)壇跳沙，灑米行香，口誦真言。齋供都用牛一一茶酪之類，懸掛都是九丑天魔變相，身披纓絡(luò)琉璃，項掛髑髏，口咬嬰兒，坐跨妖魅，腰纏蛇螭，或四頭八臂，或手執(zhí)戈戟，朱發(fā)藍面，丑惡莫比。午齋以后，就動葷酒。西門慶那日不在家，同徐先生往墳上破土開壙了，后晌方回。晚夕，打發(fā)喇嘛散了。

次日，推運山頭酒米、桌面肴品一應(yīng)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計，莊上前后搭棚，墳內(nèi)邊又起三間罩棚。先請附近地鄰來，大酒大一一管待。臨散，皆肩背項負而歸，俱不必細說。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并鑼鼓地來靈前參靈，《五鬼鬧判》、《張?zhí)鞄熤砻浴贰ⅰ剁娯笐蛐」怼?、《老子過函關(guān)》、《六賊鬧彌陀》、《雪里梅》、《莊周夢蝴蝶》、《天王降地火風》、《賓飛劍斬黃龍》、《趙太祖千里送荊娘》，各樣百戲罷，堂客都在簾內(nèi)觀看。參罷靈了，內(nèi)外親戚都來辭靈燒紙，大哭一場。

到次日發(fā)引，先絕早抬出名旌、各項幡亭紙扎，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候。西門慶預先問帥府周守備討了五十名巡捕軍士，都帶弓馬，全裝結(jié)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邊擺馬道，分兩翼而行。衙門里又是二十名排軍打路，照管冥器。墳頭又是二十名把門，管收祭祀。那日官員士夫、親鄰朋友來送殯者，車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親眷轎子也有百十余頂，三院鴇子粉頭小轎也有數(shù)十。徐擇定辰時起棺，西門慶留下孫雪娥并二一女一僧看家，平安兒同兩名排軍把前門。一女一婿陳敬濟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員官立于增架上，敲響板，指撥抬材人上肩。先是請了報恩寺僧官來起棺，轉(zhuǎn)過大街口望南走。兩邊觀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氣，果然好殯。但見：

和風開綺陌，細雨潤芳塵，東方曉日初升，北陸殘煙乍斂。冬冬嚨嚨，喪鼓不住聲喧；叮叮當當，地鑼連宵振作。銘旌招颭，大書九尺紅羅；起火軒天，沖散半天黃霧。猙猙獰獰開路鬼，斜擔金斧；忽忽洋洋險道神，端秉銀戈。逍逍遙遙八仙，鶴繞定；窈窈窕窕四毛一女一，虎鹿相隨。熱熱鬧鬧采蓮船，撒科打諢；長長大大高蹺漢，貫甲頂盔。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眾，都是霞衣道髻，動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個，個個都是云錦袈裟，轉(zhuǎn)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絹亭，亭亭皆綠舞紅飛；二十四座小絹亭，座座盡珠圍翠繞。左勢下，天倉與地庫相連；右勢下，金山與銀山作隊。掌醢廚，列八珍之罐；香燭亭，供三獻之儀。六座百亭，現(xiàn)千團 錦繡；一乘引魂轎，扎百結(jié)黃絲。這邊把與雪柳爭輝，那邊寶蓋與銀幢作隊。金字幡銀字幡，緊護棺輿；白絹繖綠絹繖，同圍增架。功布招颭，孝眷聲哀。打路排軍，執(zhí)欖桿前后呼擁；迎喪神會，耍武藝左右盤旋。賣解猶如鷹鷂，走馬好似猿猴。豎肩樁，打斤斗，隔肚穿錢，金雞獨立，人人喝彩，個個爭夸。扶肩擠背，不辨賢愚；挨睹并觀，那分貴賤！張三蠢胖，只把氣吁；李四矮矬，頻將腳［足占］。白頭老叟，盡將拐一一拄髭須；綠髩佳人，也帶兒童來看殯。

吳月娘與李嬌兒等本家轎子十余頂，一字兒緊跟材后。西門慶總冠孝服同眾親朋在材后，陳敬濟緊扶棺輿，走出東街口。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真。身穿大紅五彩鶴氅，頭戴九雷巾，腳登丹舄，手執(zhí)牙笏，坐在四人肩輿上，迎殯而來。將李瓶兒大影捧于手內(nèi)，陳敬濟跪在前面，那殯停住了。眾人聽他在上高聲宣念：

恭惟

故錦衣西門恭人李氏之靈，存日年二十七歲，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時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時分身故。伏以尊靈，名家秀質(zhì)，綺閣嬌姝。稟月之儀容，蘊蕙蘭之佳氣。郁德柔婉，賦一一溫 和。配我西君，克諧伉儷。處閨門而賢淑，資琴瑟以好和。曾種藍田，尋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一一光三九。嗚呼！明月易缺，好物難全。善類無常，修短有數(shù)。今日棺輿載道，丹旆迎風，良夫躃踴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離別一情一深而難已，音容日遠以日忘。某等謬忝冠簪，愧領(lǐng)玄教。愧無新垣平之神術(shù)，恪遵玄元始之遺風。徒展崔巍鏡里之容，難返莊周夢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瓊漿，超知識登于紫府；披百寶而面七真，引凈魄出于冥途。一心無掛，四大皆空?？?，苦，苦！氣化清風形歸土。一靈真一一弗回，改頭換面無遍數(shù)。眾聽末后一句：咦！一一不知何處，真容留與后人看。

吳道官念畢，端坐轎上，那轎卷坐退下了。這里鼓樂喧天，哀聲動地，殯才起身，迤邐出南門。眾親朋陪西門慶，走至門上方乘馬，陳敬濟扶柩，到于山頭五里原。

原來坐營張團 練，帶領(lǐng)二百名軍，同劉、薛二內(nèi)相，又早在墳前高阜處搭帳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看著裝燒冥器紙扎，煙焰漲天。棺輿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羅經(jīng)向，巳時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西門慶易服，備一對尺頭禮，請帥府周守備點主。衛(wèi)中官員并親朋伙計，皆爭拉西門慶遞酒，鼓樂喧天，煙火匝地，熱鬧豐盛，不必細說。

吃畢，后晌回靈，吳月娘坐魂轎，抱神主魂幡，陳敬濟扶靈床 ，鼓手細樂十六眾小道童兩邊吹打。吳大舅并喬大、吳二舅、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yīng)伯爵、謝希大、溫 秀才、眾主管伙計，都陪著西門慶進城，堂客轎子壓后，到家門首燎火而。李瓶兒房中安靈已畢，徐先生前廳祭神灑掃，么門皆貼辟非黃符。謝徐先生一匹尺頭、五兩銀子出門，各項人役打發(fā)散了。又拿出二十錢來，五賞巡捕軍人，五與衙門中排軍，十賞營里人馬。拿帖兒回謝周守備、張團 練、夏提刑，俱不在話下。西門慶還要留喬大、吳大舅眾人坐，眾人都不肯，作辭起身。來保進說：“搭棚在外伺候，明日來拆棚?！蔽鏖T慶道：“棚且不消拆，亦發(fā)過了你宋老爹擺酒日子來拆罷?！贝虬l(fā)搭彩匠了。后邊大娘子與喬大娘子眾堂客，還等著安畢靈，哭了一場，方才了。

西門慶不忍遽舍，晚夕還來李瓶兒房中，要伴靈宿歇。見靈床 安在正面，大影掛在旁邊，靈床 內(nèi)安著半身，里面小錦被褥，床 幾、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他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養(yǎng)，西門慶大哭不止。令迎一一就在對面炕上搭鋪，到夜半，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復無寐，長吁短嘆，思想佳人。有詩為證：

短嘆長吁對鎖窗，舞鸞孤影寸心傷。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 一夜 霜。

夙世已違連理愿，此生難覓返魂香。九泉果有一一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

白日間供養(yǎng)茶飯，西門慶俱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和他同吃。舉起箸兒來：“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丫鬟養(yǎng)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子如意兒，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挨挨搶搶，掐掐捏捏，話兒應(yīng)答，那消三夜兩夜。這日，西門慶因請了許多官客堂客，墳上暖墓來家，陪人吃得醉了。進來，迎一一打發(fā)歇下。到夜間要茶吃，叫迎一一不應(yīng)，如意兒便來遞茶。因見被拖下炕來，接過茶盞，用手扶被，西門慶一時興動，摟過脖子就親了個嘴，遞舌頭在他口內(nèi)。老婆就咂起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令脫衣服上炕，兩個摟在被窩內(nèi)，不勝歡娛，云一雨一一處。老婆說：“既是爹抬舉，娘也沒了，小媳一婦一一情一愿不出爹家門，隨爹收用便了?！蔽鏖T慶便叫：“我兒，你只用心伏侍我，愁養(yǎng)活不過你來！”這老婆聽了，枕席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zhuǎn)，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

次日，老婆早晨起來，與西門慶拿鞋腳，疊被褥，就不靠迎一一，極盡殷勤，無所不至。西門慶開門尋出李瓶兒四根簪兒來賞他，老婆磕頭謝了。迎一一知收用了他，兩個打成一路。老婆一自一恃得寵 ，腳跟已牢，無復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喬模喬樣，在丫鬟伙內(nèi)，說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蓮看在眼里。

早晨，西門慶正陪應(yīng)伯爵坐的，忽報宋御史差人來送賀黃太尉一桌金銀酒器：兩把金壺、兩副金臺盞、十副小銀鐘、兩副銀折盂、四副銀賞鐘；兩匹大紅彩蟒、兩匹金緞、十壇酒、兩牽羊。傳報：“太尉船只已到東昌地方，煩老爹這里早備酒席，準在十八日迎請?！蔽鏖T慶收明白，與了來人一兩銀子，用手本打發(fā)回。隨即兌銀與賁四、來興兒，定桌面，粘果品，買辦整理，不必細說。因向伯爵說：“一自一從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沒一日兒心閑。剛剛打發(fā)喪事出了，又鉆出這等勾當來，教我手忙腳亂。”伯爵道：“這個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攬他，他上門兒來央煩你。雖然你這席酒替他陪幾兩銀子，到明日，休說朝廷一位欽差殿前大太尉來咱家坐一坐，只這山東一省官員，并巡撫巡按、人馬散級，也與咱門添許多光輝?！蔽鏖T慶道：“不是此說，我承望他到二十已外也罷，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這日又是他五七，我已與了吳道官寫法銀子了，如何又改！不然，雙頭火杖都擠在一處，怎亂得過來？”應(yīng)伯爵道：“這個不打緊，我算來，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沒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擺了酒，二十日與嫂子念經(jīng)也不遲?！蔽鏖T慶道：“你說的是，我就使小廝回吳道官改日子?！辈舻溃骸案?，我又一件：東京黃真人，朝廷差他來泰安州進金鈴掛御香，建七晝夜羅天大醮，如今在廟里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吳道官請他那日來做高功，領(lǐng)行法事。咱圖他個名聲，也好看?！蔽鏖T慶道：“都說這黃真人有利益，請他到好，爭奈吳道官齋日受他祭禮，出殯又起動他懸真，道童送殯，沒的酬謝他，教他念這個經(jīng)兒，表意而已。今又請黃真人主行，卻不難為他？”伯爵道：“齋一般還是他受，只教他請黃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費幾兩銀子，為嫂子，沒曾為了別人。”西門慶一面教陳敬濟寫帖子，又多封了五兩銀子，教他早請黃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經(jīng)，二十四眾道士，火煉度一晝夜。即令玳安騎頭口了。

西門慶打發(fā)伯爵訖，進后邊。只見吳月娘說：“賁四嫂買了兩個盒兒，他一女一兒長姐定與人家，來磕頭?！蔽鏖T慶便問：“誰家？”賁四娘子領(lǐng)他一女一兒，穿著大紅緞襖兒、黃綢裙子，戴著翠，燭向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月娘在旁說：“咱也不知道，原來這孩子與了夏大人房里抬舉，昨日才相定下。這二十四日就娶過門，只得了他三十兩銀子。論起來，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象十五歲，到有十六七歲的。多少時不見，就長的成成的?！蔽鏖T慶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說，要抬舉兩個孩子學彈唱，不知你家孩子與了他。”于是教月娘讓至房內(nèi)，擺茶留坐。落后，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大姐都來見禮陪坐。臨，月娘與了一套重絹衣服、一兩銀子，李嬌兒眾人都有與翠、汗巾、脂粉之類。晚上，玳安回話：“吳道官收了銀子，知道了。黃真人還在廟里住，過二十頭才回東京。十九日早來鋪設(shè)壇場。”

西門慶次日，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酒席，務(wù)要齊整，大門上扎七級彩山，廳前五級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兩員縣官來觀看筵席：廳正面，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繡桌幃，妝椅甸。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吃看大桌；觀席兩張小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nèi)兩邊，只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串?，西門慶待茶，起身回話了。

到次日，撫按率領(lǐng)多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里走，地方統(tǒng)制、守御、都監(jiān)、團 練，各衛(wèi)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領(lǐng)所部人馬，圍隨，儀杖擺數(shù)里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后邊名下執(zhí)事人役跟隨無數(shù)，皆駿騎咆哮，如萬之燦錦，隨鼓吹而行。黃土塾道，雞犬不聞，樵采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門首。教坊鼓樂，聲震云霄，兩邊執(zhí)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轎進來，后面撫按率領(lǐng)大小官員，一擁而。到于廳上，又是箏琴、方晌、云璈、龍笛、鳳管，細樂響動。為首就是山東巡撫都御史侯濛、巡按監(jiān)察御史宋喬年參見，大尉還依禮答之。其次就是山東左布政龔共、左參政何其高、右布政陳四箴、右參政季侃廷、參議馮廷鵠、右參議汪伯彥、廉使趙訥、采訪使韓文光、提學副使陳正匯、兵備副使雷啟元等兩司官參見，太尉稍加優(yōu)禮。及至東昌府徐崧、東平府胡 師文、兗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韓邦奇、濟南府張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黃甲、萊州府葉遷等八府官行廳參之禮，太尉答以長揖而已。至于統(tǒng)制、制置、守御、都監(jiān)、團 練等官，太尉則端坐。各官聽其發(fā)放，外邊伺候。然后，西門慶與夏提刑上來拜見獻茶，侯巡撫、宋巡按向前把盞，下邊動鼓樂，來與太尉簪金，捧玉斝，彼此酬飲。遞酒已畢，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余官員并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遞上手本奏樂，一應(yīng)彈唱隊舞，各有節(jié)次，極盡聲容之盛。當筵搬演《裴晉公還帶記》，一折下來，廚役割獻燒鹿、豬、百寶攢湯、大飯燒賣。又有四員伶官，箏琴、琵琶、箜篌，上來清彈小唱。

唱畢，湯未兩陳，樂已三奏。下邊跟從執(zhí)事人等，宋御史差兩員州官，在西門慶卷棚內(nèi)一自一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監(jiān)等官，西門慶都安在前邊客位，一自一有坐處。黃太尉令左右拿十兩銀子來賞賜各項人役，隨即看轎起身。眾官再三款留不住，即送出大門。鼓樂笙簧迭奏，兩街儀衛(wèi)喧闐，清蹕傳道，人馬森列。多官俱上馬遠送，太尉悉令免之，舉手上轎而。

宋御史、候巡撫吩咐都監(jiān)以下軍衛(wèi)有司，直護送至皇船上來回話。桌面器皿，答賀羊酒，具手本差東平府知府胡 師文與守御周秀，親送到船所，一一交 一一付明白?；刂翉d上，拜謝西門慶說：“今日負累取擾，深感，深感！分資有所不足，容當奉補。”西門慶慌躬身施禮道：“卑職重承教一一，累辱盛儀，日昨又蒙賻禮，蝸居卑陋，猶恐有不到處，萬里公祖諒宥，幸甚！”宋御史謝畢，即令左右看轎，與候巡撫一同起身，兩司八府官員皆拜辭而。各項人役，一哄而散。西門慶回至廳上，將伶官樂人賞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優(yōu)兒伺候。廳內(nèi)外各官桌面，一自一有本官手下人領(lǐng)不題。

西門慶見天一色一尚早，收拾家伙停當，攢下四張桌席，使人請吳大舅、應(yīng)伯爵、謝希大、溫 秀才、傅一自一新、甘出身、韓道國、賁四、崔本及一女一婿陳敬濟，──從五更起來，各項照管辛苦，坐飲三杯。不一時，眾人來到，擺上酒來飲酒。伯爵道：“哥，今日黃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歡喜不歡喜？”韓道國道：“今日六黃老公公見咱家酒席齊整，無個不歡喜的。巡撫、巡按兩位甚是知感不盡，謝了又謝?！辈舻溃骸叭羰堑诙覕[這席酒也成不的，也沒咱家恁大地方，也沒府上這些人手。今日少說也有上千人進來，都要管待出。哥就陪了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了。”溫 秀才道：“學生宗主提學陳老先生，也在這里預席。”西門慶問其名，溫 秀才道：“名陳正匯者，乃諫垣陳了翁先生乃郎，本貫河南鄄城縣人，十八歲科舉，中壬辰進士，今任本處提學副使，極有學問?！蔽鏖T慶道：“他今年才二十四歲？”正說著，湯飯上來。

眾人吃畢，西門慶叫上四個小優(yōu)兒，問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鐸、馬真、韓畢?！辈舻溃骸澳悴皇琼n金釧兒一家？”韓畢跪下說道：“金釧兒、玉釧兒是小的妹子?！蔽鏖T慶因想起李瓶兒來：“今日擺酒，就不見他?！狈愿佬?yōu)兒：“你們拿樂器過來，唱個‘洛，梁園月’我聽?！表n畢與周采一面搊箏撥阮，唱道：

【普天樂】洛，梁園月。好須買，皓月須賒。倚欄桿看爛熳開，月曾把酒問團 圞夜。月有盈虧，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謝了，三一一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了，何日來也？

唱畢，應(yīng)伯爵見西門慶眼里酸酸的，便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過世嫂子來？”西門慶看見后邊上果碟兒，叫：“應(yīng)二哥，你只嗔我說，有他在，就是他經(jīng)手整定。從他沒了，隨著丫鬟撮弄，你看象甚模樣？好應(yīng)口菜也沒一根我吃！”溫 秀才道：“這等盛設(shè)，老先生中饋也不謂無人，足可以夠了?！辈舻溃骸案缧菡f此話。你心間疼不過，便是這等說，恐一時冷淡了別的嫂子們心?！?/p>

這里酒席上說話，不想潘金蓮在軟壁后聽唱，聽見西門慶說此話，走到后邊，一五一十告訴月娘。月娘道：“隨他說就是了，你如今卻怎樣的？前日他在時，即許下把繡一一教伏侍李嬌兒，他到睜著眼與我叫，說：‘死了多少時，就分散他房里丫頭！’教我就一聲兒再沒言語。這兩日憑著他那媳一婦一子和兩個丫頭，狂的有些樣兒？我但開口，就說咱們擠撮他?！苯鹕彽溃骸斑@老婆這兩日有些別改模樣，只怕賊沒廉恥貨，鎮(zhèn)日在那屋里，纏了這老婆也不見的。我聽見說，前日與了他兩對簪子，老婆戴在頭上，拿與這個瞧，拿與那個瞧。”月娘道：“豆芽菜兒──有甚捆兒！”眾人背地里都不喜歡。正是：

遺蹤堪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