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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彥和桐原談?wù)摗俺夞R里奧”的隔周星期一,那個男子來了。桐原出去進貨了,友彥一個人招呼顧客。中島弘惠也在,不過她的工作是接聽、電話。他們在雜志和廣告上刊登廣告,所以打電話來詢問和下單的人不少。“MUGEN”是去年底開張的,那時弘惠還不是員工,友彥和桐原兩個人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她今年四月起才加入。友彥一開口,她便答應(yīng)了。弘惠說原來的工作很無聊,正考慮辭職,她前一份工作就是在友彥工作到去年秋天的那家店。
半價買了舊款電腦的客人離去后,那個男子進來了。他中等身材,似乎不到五十歲,額際的發(fā)線有點退后,頭發(fā)全往后梳。他穿著白色燈芯絨長褲和黑色麂皮運動夾克,一副金邊綠色墨鏡掛在夾克胸前的口袋。他臉色不好,兩眼無神,嘴巴不悅地閉緊,嘴唇兩端有點下垂,讓友彥聯(lián)想到鬣蜥。
他一進店,先看向友彥,接著以加倍的時間觀察正在通電話的弘惠。弘惠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可能是覺得不舒服,便把椅子轉(zhuǎn)到一側(cè)。
男人隨后盯上了架上堆的電腦和相關(guān)配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打算買,對電腦也不感興趣。
“沒有游戲嗎?”男人終于開口了,聲音很沙啞。
“您要找什么樣的?”友彥程序化地問道。
“‘馬里奧’。”男人說,“像‘超級馬里奧’那類很好玩的。有沒有?”
“很抱歉,沒有?!?br/>
“真可惜。”和說的話相反,男人絲毫沒有失望的模樣。他露出不明所以且令人反感的笑容,繼續(xù)四下瞅。
“這樣的話,我建議您用文字處理機。雖然電腦也可以進行文字處理,但用起來還是不太方便……NEC?是的,NEC也推出了。高級機種有文豪5V或5N……檔案儲存在磁盤里……平價的機種一次能顯示的行數(shù)很少,要儲存的時候,比較大的文件有時候必須分成幾個檔案來存……是的,如果您的工作是以書寫文字為主,我想高級機種更適合。”弘惠對著聽筒說話的聲音,整個店里都聽得到。友彥聽得出來,她的聲音比平常更快更響。他明白她的用意是想向男子表示店里很忙,沒時間應(yīng)付你這種莫名其妙的客人。
友彥思忖著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同時提高了警覺。他顯然不是一般客人,從他嘴里聽到“超級馬里奧”,使友彥更加不安。這個人和上星期金城提的那件事有關(guān)嗎?
弘惠掛上了電話,男子似乎就在等待這一刻,再度將視線投注在友彥他們身上。仿佛不知道該向誰開口似的,他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臉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停在弘惠身上。
“亮呢?”
“亮?”弘惠疑惑地看向友彥。
“亮司,桐原亮司?!蹦凶永淅涞卣f,“他是這里的老板吧,他不在?”
“出去辦事了?!庇褟┗卮?。
男子轉(zhuǎn)向他:“什么時候回來?”
“不清楚,他說會晚一點?!?br/>
友彥說了假話,按照預(yù)定,桐原應(yīng)該快回來了。但是友彥下意識地認(rèn)為不能讓這人見到桐原,至少,不能就這樣讓他們見面。稱呼桐原為亮的人,據(jù)友彥所知,只有西口奈美江 一個。
“哦?!蹦凶又币曈褟┑难劬?,那是想看穿這個年輕人的話語背后有何含意的眼神。友彥很想把臉扭開。
“那好,”男子說,“我就等他一下??梢栽谶@里等嗎?”
“當(dāng)然可以?!彼桓艺f不行,也認(rèn)為桐原一定能從容處理這一場面,把此人趕走。他恨自己不能像桐原那樣,把事事處理妥當(dāng)。
男子坐在椅上,本來準(zhǔn)備從夾克口袋里拿出香煙,好像是看到了墻上貼著禁煙的字條,便又放回口袋。他手上戴著白金尾戒。
友彥不理他,開始整理傳票,卻因為在意他的視線而弄錯了好幾次。弘惠背對著那男子確認(rèn)訂單。
“沒想到那小子還挺有本事,這店不錯啊?!蹦凶迎h(huán)視店內(nèi),說,“亮那小子還好吧?”
“很好?!庇褟┛匆膊豢矗苯踊卮?。
“那就好。不過,他從小就很少生病。”
友彥抬起頭來,“從小”這字眼讓他感到好奇?!澳┰鞘裁礃拥呐笥眩俊?br/>
“老相識了,”男人露出令人厭惡的笑容,“我從他小時候就認(rèn)識他了。不但認(rèn)識他,也認(rèn)識他爸媽?!?br/>
“親戚?”
“不是,也差不多吧。”說完,男子好像很滿意自己的回答,嗯嗯有聲地點頭。他停下動作,反問道:“他還是那樣陰沉嗎?”
“嗯?”友彥發(fā)出一聲疑問。
“我問他是不是很陰沉。他從小就陰森森的,腦袋里在想什么讓人完全摸不透。我在想他現(xiàn)在是不是好一點了。”
“還好啊,很普通?!?br/>
“哦。”不知道哪里好笑,男人無聲地笑了,“普通,真是太好了?!?br/>
友彥想,就算這人真是桐原的親戚,桐原也絕對不想和他有所來往。
男子看看手表,一拍大腿,站了起來?!翱磥硭粫r不會回來,我下次再來。”
“若需要留言,我可以轉(zhuǎn)告?!?br/>
“不用了,我想直接跟他說?!?br/>
“那么我把您的大名轉(zhuǎn)告他好了?!?br/>
“我說了不用?!蹦腥说闪擞褟┮谎郏呦蛐P(guān)。
那就算了,友彥想。只要把這人的特征告訴桐原,他一定會明白。再說,現(xiàn)在第一要務(wù)是讓此人早點離去。
“謝謝光臨?!庇褟┱f道,男子卻一言不發(fā)地伸手拉把手。
他的手尚在半空,把手便轉(zhuǎn)動了。接著,門打開了。桐原就站在門外。他一臉驚訝,應(yīng)該是看到面前有人的緣故。
但他的視線在男人臉上一聚焦,表情突然變了。雖然同樣是驚訝,性質(zhì)卻完全不同。
他整張臉都扭曲了,接著變得像水泥面具般僵硬。陰影落在他的臉上,眼里沒有任何光彩,嘴唇抗拒世上的一切。友彥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模樣,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然而,桐原這些變化只發(fā)生在剎那之間。下一刻,他竟然露出了笑容?!八善窒壬??”
“是啊?!蹦凶有χ貞?yīng)。
“好久不見,你好嗎?”
兩人當(dāng)著友彥的面握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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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浦是那人的姓氏,他們確實早就認(rèn)識。桐原告訴友彥的只有這么多,交代了這句,兩人便到隔壁倉庫去了。
友彥感到疑惑。從桐原露出的笑臉看來,那人應(yīng)該并非他不想見到的人。這么一來,友彥先前所想就錯了。然而,桐原露出笑容之前的表情更讓友彥放心不下。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但桐原全身射出一股由負(fù)面能量凝聚而成的暴戾之氣。那種樣子和隨后的笑容實在無法連貫。雖然友彥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多慮,但他委實不敢相信那種異常乃是出自于他的誤會。
弘惠回來了,她剛端茶去了隔壁。
“怎樣?”友彥問。
弘惠先歪著頭想了想,才說:“看起來好像很開心。我一進去,他們正說著冷笑話,在那里笑。桐原竟然會說冷笑話,你
能想象嗎?”
“不能。”
“但那是事實,我還懷疑我的耳朵呢?!焙牖葑隽颂投涞膭幼鳌?br/>
“聽沒聽到松浦找他干嗎?”
她歉然搖頭?!拔以诘臅r候,他們凈說些閑話,好像不想讓別人聽到。”
“哦?!庇褟└械讲话病K麄兙烤乖诟舯谡勈裁??
又過了三十分鐘左右,他感覺隔壁的門開了。又過了十秒,店門打開了,桐原探頭進來?!拔宜鸵幌滤善窒壬??!?br/>
“啊,他要走了?”
“嗯,聊了很久。”
桐原身后的松浦說聲“打擾”,揮揮手。
門再度關(guān)上,友彥看看弘惠,她也正看著他。
“到底怎么回事?”友彥說。
“我第一次看到桐原那樣?!焙牖蒹@訝地睜大眼睛。
不久,桐原回來,一開門便說:“園村,來隔壁一下。”
“哦……好。”友彥回答時,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友彥托弘惠看店,她驚訝地偏著頭,友彥只能對她搖頭。友彥雖然認(rèn)識桐原多年,對他的了解卻極為有限。
一到隔壁,桐原正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友彥馬上明白了他為何如此,因為房里煙霧彌漫。就友彥所知,這是桐原第一次準(zhǔn)許訪客抽煙。便利店買來的鍋燒烏龍面的鋁箔制容器被當(dāng)成了煙灰缸。
“他對我有恩,沒什么好招待的,我想至少得讓他抽煙?!蓖┰f,似乎是想解開友彥的疑惑。聽起來很像借口,友彥反而覺得這不像桐原會做的事。
等室溫 降到和外面十二月的氣溫 一樣時,桐原關(guān)上窗戶?!叭艉牖荽龝柲阄覀冋劻耸裁矗彼f著往沙發(fā)上坐去,“就說松浦先生要我用進價賣兩臺電腦給他。我想她現(xiàn)在一定在猜我們正說些什么?!?br/>
“這么說,其實并非這樣?”友彥說,“不能讓她知道?”
“嗯。”
“跟那個松浦有關(guān)?”
“對?!蓖┰c點頭。
友彥雙手把頭發(fā)往后攏。“怎么說呢,我覺得很沒意思。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br/>
“我家雇用的人。”
“???”
“我說過我家以前開當(dāng)鋪,那時他在我家工作?!?br/>
“哦。”這答案超出友彥想象。
“我爸去世以后,一直到當(dāng)鋪關(guān)門,他都在我家工作。實話實說,我和我媽其實是靠他養(yǎng)的。若沒有松浦先生,我爸一去,我們或許就流落街頭了?!?br/>
友彥不知該如何回答。從桐原平常的樣子,實在很難想象他會講這種三流小說里的話。友彥想,大概是見到往日的恩人,
情緒激動的緣故。
“那你們家的大恩人現(xiàn)在跑來找你做什么?不,等一下,他怎么知道你在這里?是你聯(lián)系他的?”
“不。是他知道我在這里做生意,才找上門來?!?br/>
“他怎么知道?”
“嗯,”桐原一邊臉頰微微扭曲,“好像是聽金城說的?!?br/>
“金城?”友彥內(nèi)心生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上次我跟你說過,即使做得出盜版‘超級馬里奧’,也不知他們打算怎么賣?,F(xiàn)在找到答案了?!?br/>
“有什么玄機?”
“沒那么夸張,”桐原晃了晃身體,“簡單得很。小孩有小孩的黑市?!?br/>
“什么意思?”
“松浦先生專門經(jīng)手一些來路有鬼的商品。他什么都碰,只要能賺錢,就進貨再轉(zhuǎn)手賣掉。最近努力經(jīng)營的聽說是小孩的游戲?!夞R里奧’在正規(guī)商店里很難買到,價格不必比實際定價低多少,照樣大賣?!?br/>
“他從哪里進‘馬里奧’?在任天堂有什么特別的門路?”
“哪來那種門路啊,不過他倒是有特別的進貨渠道。”桐原別有含意地一笑,“就是一般的小孩,小孩會把東西帶到他那里去賣。那些小孩的東西又來自哪里呢?很可笑,有的是偷來的,有的是去從有‘馬里奧’的小孩那里搶來的。松浦先生手里
的名單上,這種壞小孩超過三百個,他們定期把收獲賣給他。他用市價的一到三成買進,再以七成的價錢賣出。”
“假的‘超級馬里奧’他也賣?”
“松浦先生有他的銷售網(wǎng),說還有好幾個跟他差不多的中間商。交 給這些人,‘超級馬里奧’賣個五六千元,保證幾下子就賣光。”
“桐原,”友彥微伸右手,“你說過不干的。我們上次說好這實在太危險,不是嗎?”
聽到友彥的話,桐原露出苦笑。友彥努力解讀這一笑容,卻無法明白其中的真意。
“松浦先生,”桐原說,“從金城那里聽說我的事,發(fā)現(xiàn)我是他前雇主的兒子,才想來說服我?!?br/>
“你該不會被說動了吧?”友彥追問。
桐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上身微微靠向友彥?!斑@事我一個人來,你完全不要碰,也不要管我在做什么。弘惠那邊也一樣,不要讓她發(fā)現(xiàn)我在做什么?!?br/>
“桐原!”友彥搖頭,“太危險了,這事做不得!”
“我知道?!?br/>
友彥凝視著桐原認(rèn)真的眼神,感到絕望。當(dāng)桐原出現(xiàn)這種眼神的時候,友彥明白自己終究無法說服他。
“我也來……幫忙?!?br/>
“不?!?br/>
“可是,實在危險啊……”友彥咕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