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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鷹高爾夫練習(xí) 場建于規(guī)劃成棋盤方格狀的住宅區(qū)中,招牌上寫著“全長二百碼,備有最新型發(fā)球機”。綠色的網(wǎng)內(nèi)側(cè),小白球不斷交 織飛舞。
這里距誠的公寓開車約二十分鐘。兩人剛過四點便離家,于四點半抵達(dá)。傳單上寫著說明會五點開始。
“果然太早了。我早說晚點再出門就行?!闭\操控著寶馬車的方向盤說。
“我怕會塞車呀。不過,可以看看別人打球,說不定能參考參考?!弊诟瘪{駛座的雪穗回答。
“外行人看再久練習(xí) 也沒有幫助?!?br/>
正值高爾夫熱潮,又是星期六,客人相當(dāng)多。停車場幾乎客滿的狀態(tài)也證明了這一點。
總算找到了車位,兩人下了車,走向入口。路經(jīng)一個電話亭時,雪穗停下腳步。
“對不起,我可以打個電話嗎?”說著,她從包皮里取出記事本。
“那我先進(jìn)去看看?!?br/>
“好?!闭f話的時候,她已經(jīng)拿起了聽筒。
高爾夫練習(xí) 場的入口寬敞明亮得像平價西餐廳一般。穿過玻璃自動門,誠來到里面。鋪著灰色地毯的大廳里,有好幾個無所事事的客人。一進(jìn)來左邊便是前臺,兩名穿著鮮艷制服 的年輕女子正在招呼客人。
“不好意思,可以麻煩您在這里填上大名嗎?一有空位,我們便會按順序呼叫。”一名員工說。正和她說話的是一個看來與運動無緣的肥胖中年男子,身旁放著黑色高爾夫球袋。
“什么,人很多???”中年男子面露不悅。
“是啊,可能要請您等二三十分鐘?!?br/>
“唔,真沒辦法。”男子不情愿地寫下名字。
看來大廳里無事可做的那群人都是在排隊。誠再次意識到,所謂的高爾夫熱潮原來是真的?;蛟S是因為無須接待客戶,他的同事鮮少有人接觸這一運動。他走近前臺,告訴工作人員他們要參加高爾夫球課的說明會。一個工作人員笑容可掬地回答:
“我們會廣播,請在這里稍候?!?br/>
這時雪穗進(jìn)來了,一看到誠便立刻跑過來,但神情和剛才有些不同?!皩Σ黄?,出了點問題?!?br/>
“怎么?”
“店里發(fā)生了一點麻煩,我不得不去處理?!毖┧胍е齑?。
她的店星期日公休,星期六由田村紀(jì)子與一名打工的小姐打理。
“現(xiàn)在就要去?”誠問,聲音明顯聽出他非常不高興。
“嗯。”雪穗點頭。
“高爾夫球課怎么辦?你不聽說明會了?”
“不好意思,你一個人去好不好?我現(xiàn)在打車回店里。”
“唉!”誠嘆氣道,“真拿你沒辦法?!?br/>
“對不起?!毖┧腚p手合十,“你去聽聽,要是很無聊,就馬上回家吧?!?br/>
“當(dāng)然啦。”
“真抱歉。那我先走了?!毖┧肟觳阶叱龃箝T。
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后,誠再度輕嘆口氣。他設(shè)法壓抑內(nèi)心的怒氣,因為他知道,任怒氣蔓延,只會讓自己身心俱疲。這種經(jīng)驗他不知有過多少次了。
誠決定到開設(shè)在大廳一角的高爾夫球用品店逛逛,店內(nèi)除了高爾夫球桿、用品,還陳列著小飾品。光看這些并沒有加深他的興趣。事實上,他對高爾夫球幾乎一無所知,頂多只知道基本規(guī)則,以及一般玩家的目標(biāo)就是破百。但是,所謂的破百究竟
是什么樣的分?jǐn)?shù),他一無所知。
他正在瀏覽金屬球桿,忽覺有人在看他。一雙覆著長褲的女人的腿近在咫尺,那人似乎就站在他面前。他稍微把眼睛往上一抬,正好和她的雙眸撞個正著。在他詫異地喊出聲前,有一兩秒鐘的空白。在這一剎那間,他認(rèn)出了這名女子,腦袋里想著
她不該在這里,但又的確是她。
三澤千都留!她剪短了頭發(fā),整個人的感覺都不同了,但的確是她。
“三澤小姐……你怎么會在這里?”
“來練習(xí) 高爾夫球……”千都留舉起手上的球桿。
“啊,是這樣?!泵髅鞑话W,誠卻抓抓臉頰。
“高宮先生也是吧?”
“啊,嗯,是啊。”聽到她還記得自己,誠暗自欣喜。
“你一個人來?”
“是呀,高宮先生呢?”
“我也是。來,找個地方坐吧?!?br/>
等候的客人幾乎占據(jù)了大廳所有椅子,幸好靠墻處正好有兩個空位。他們在那里坐下。
“嚇了我一跳,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
“對呀,我也是,一時以為自己認(rèn)錯人了?!?br/>
“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住下北澤,在新宿的公司做事?!?br/>
“還是當(dāng)派遣人員嗎?”
“是的?!?br/>
“我記得你和我們公司的合約結(jié)束后,說要回札幌老家。”
“你記性真好?!鼻Ф剂粑⑿?,露出健康的白色牙齒。她的笑容讓誠不禁認(rèn)為她果真更適合剪短發(fā)。
“結(jié)果你沒回去?”
“住了一陣子,但很快又回來了?!?br/>
“哦?!闭f著,誠看看手表,已經(jīng)四點五十分了。說明會五點就要開始,他有點焦躁。
兩年前的那個日子又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和雪穗結(jié)婚前一天的那個晚上,他待在某家酒店大廳,因為千都留理應(yīng)在那里出現(xiàn)。
他愛上了她,一心認(rèn)為即使?fàn)奚磺校惨蛩戆?。那一刻,他深信她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然而她并沒有出現(xiàn)。
他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再次相逢,誠自知愛的種子并沒有完全死亡。僅僅待在千都留身邊,便讓他感到飄飄然,那是一種許久不曾體會的、甜美的亢奮。
“高宮先生現(xiàn)在住哪里?”千都留問道。
“成城?!?br/>
“你好像說過?!彼冻鏊褜び洃浀难凵?,“已經(jīng)兩年半了……有孩子了嗎?”
“還沒?!?br/>
“不打算要嗎?”
“不是不打算,是沒懷上……”誠露出苦笑。
“這樣啊?!鼻Ф剂舻谋砬轱@得不知所措。
“三澤小姐成家了嗎?”
“沒有,還是孤家寡人?!?br/>
“哦,有計劃嗎?”誠觀察著她的表情。
千都留笑著搖搖頭:“沒有對象呀。”
“啊?!?br/>
誠知道自己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頭,但同時他又問另一個自己:即使如此又能如何?“你常來這里?”他問。
“一星期一次,我在這里上高爾夫球課?!?br/>
“上課?”
“是的?!彼c點頭。她說,她從兩個月前開始,參加每星期六下午五點的初學(xué)者課程,也就是誠他們準(zhǔn)備參加的那個課程。
他說,他是來參加同一課程的說明會。
“這里每兩個月招生一次。那么以后每星期都會見面嘍?”
“是啊?!彼卮稹?br/>
對于這次邂逅,誠心情很是復(fù)雜,因為雪穗也會一起來。他不想讓千都留見到妻子,同時,也不敢向她表明妻子要和自己一同上課。
這時,廣播在大廳內(nèi)響起:“參加高爾夫球課說明會的來賓,請到前臺集合。”
“我去上課了?!鼻Ф剂裟弥驐U站起來。
“等會我去參觀?!?br/>
“不要啦,好丟臉哦。”她皺起鼻子笑了。
6
誠回到公寓時,雪穗的鞋子已經(jīng)放在玄關(guān),屋內(nèi)傳來炒菜的聲響。他走進(jìn)客廳,穿著圍裙的雪穗正在廚房里做菜。
“你回來啦,這么晚?!彼贿叿瓌悠降族?,一邊大聲說。已經(jīng)過了八點半。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誠站在廚房門口問。
“大概一個小時之前。我想得回來準(zhǔn)備晚餐,就急忙趕回來了?!?br/>
“唔。”
“就快好了,稍等一下。”
“我跟你說,”他望著利落地做著色拉的雪穗的側(cè)臉說,“今天,我在練習(xí) 場遇到了以前的朋友?!?br/>
“哎呀,是嗎?我不認(rèn)識的人?”
“嗯。”
“哦,然后呢?”
“因為很久沒見,便說一起吃個飯,就在附近的餐廳隨便吃了。”
雪穗的手停了下來,舉到脖子附近?!鞍 ?br/>
“我以為你今天也會很晚才回來,因為你店里好像有麻煩?!?br/>
“那事很快就解決了?!毖┧氩亮瞬敛弊?,接著露出無力的笑容,“也是,誰叫我老是晚回來呢?!?br/>
“抱歉,我本該想辦法和你聯(lián)系?!?br/>
“別放在心上。那我還是把飯做好,要餓了就一起吃吧?!?br/>
“好?!?br/>
“高爾夫球課怎么樣?”
“哦,”誠含糊地點頭,“也沒什么,只是說他們排了課程表,會按照課程安排一步步教?!?br/>
“你還喜歡嗎?”
“唔……這個嘛……”該怎么解釋呢?誠盤算,既然三澤千都留在那里上課,他不想和雪穗同去,只好決定放棄那里的課
程,問題是怎么說服雪穗。
“對了,”他還在思索該怎么開口,雪穗先說話了,“明明是我提出來的,現(xiàn)在要反悔實在很過意不去,可狀況實在有點糟糕。”
“?。俊闭\轉(zhuǎn)頭看她,“有困難?怎么了?”
“分店不是要開張了嗎?我們正在招聘店員,可一直找不到適當(dāng)?shù)娜恕D阋仓?,最近就業(yè)市場完全是勞方市場,新人根
本不肯來我們這種小店?!?br/>
“所以呢?”
“今天我跟紀(jì)子商量,以后我星期六也盡可能去上班。我想應(yīng)該不至于每個星期六都要——”
“這么說,你確定能休息的就只有星期天了?”
“是啊?!毖┧肟s著肩,抬眼看誠,顯然是怕他生氣。
但他并沒有生氣,他的心思完全被別的事情占據(jù)了?!斑@樣,你就沒法去上高爾夫球課了?!?br/>
“是啊,所以我才向你道歉。是我出的主意,自己卻不能去。對不起。”雪穗雙手在身前并攏,深深低頭。
“你不能去了?”
“嗯?!彼p輕點頭。
“唉,”誠雙手抱胸,走向沙發(fā),“真沒轍?!闭f著,一屁十股在沙發(fā)上坐下,“那我自己去上吧,既然說明會都參加了。
”
“你不生氣?”雪穗似乎對丈夫的反應(yīng)感到意外。
“嗯,我不會為這事生氣。”
“啊,我還以為又會惹你生氣,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呢。別的問題都還好解決,可是,人手不足實在沒辦法……”
“算了,別提這件事了。只是即便你改變心意,還是想學(xué),也趕不上我那一班了?!?br/>
“嗯,我知道?!?br/>
“好?!闭\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把頻道轉(zhuǎn)到棒球賽轉(zhuǎn)播。王貞治率領(lǐng)的巨人隊在今年剛剛落成的東京巨蛋球場,與中日龍隊陷入苦戰(zhàn)。但是,他眼睛看著電視,心里想的既不是誰要補上去年退役的投手江 川的空缺,也不是原選手本賽季
能不能拿下全壘打王。他在想何時才能背著雪穗打電話。
這天夜里,誠輾轉(zhuǎn)難眠,一想到與三澤千都留重逢,身體就莫名發(fā)熱。她的笑容在腦海中閃現(xiàn),她的聲音在耳內(nèi)回蕩。說明會安排了參觀實際教學(xué),他去觀看千都留他們在教練的指導(dǎo)下?lián)羟?。注意到他在場的千都留可能因為太緊張,失誤了好幾次
。每次失誤,她都會回頭朝他吐吐舌頭。
說明會結(jié)束后,誠鼓起勇氣邀她一起吃飯?!拔一丶液笠矝]的吃,本來就準(zhǔn)備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但一個人吃實在沒什么意思?!彼幜诉@樣的借口。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猶豫,但旋又笑著回答:“那就由我作陪吧?!彼丛谘劾铮⒉徽J(rèn)為她是礙
于情面不得不奉陪。
千都留是搭電車再步行來高爾夫球練習(xí) 場的,誠讓她坐上車,驅(qū)車前往去過幾次的意大利餐廳。這家店他從未帶雪穗來過
。
在照明刻意昏暗的店內(nèi),誠與千都留相對用餐。仔細(xì)回想起來,他們在同一家公司共事時,甚至不曾相偕進(jìn)過咖啡館。他心情十分放松,隱隱覺得他們天生即十分契合,和她在一起,話題便源源不絕地涌現(xiàn),甚至覺得自己能言善道。她不時發(fā)出銀
鈴般的笑聲,間或說幾句話。在各家公司輾轉(zhuǎn)來去的她,提及自己經(jīng)歷時,有一些見識甚至令他感到驚訝。
“你怎么會想學(xué)高爾夫球?為了美容?”用餐時,他問道。
“也沒有為什么。一定要說原因,算是為了改變自己吧?!?br/>
“有必要嗎?”
“我常想,最好改變一下,不能再過這種浮萍般隨波逐流的生活了。”
“哦?!?br/>
“高宮先生為什么想學(xué)呢?”
“我?”誠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不便說是出于妻子的提議,“嗯,因為運動不足啊?!?br/>
她似乎接受了這個答復(fù)。
離開餐廳后,他送她回家。她曾一度婉拒,但看來并非出于厭惡,在他堅持下,她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不知她是否刻意為之,用餐期間,她沒有問及他的家庭。他當(dāng)然也沒有說出讓她意識到雪穗存在的話。但車子開動后不久,她問:“你太太今天不在家嗎?”
或許是他多心,但她的口氣聽起來有點不自然。他說:“她工作很忙,經(jīng)常不在家。”
她默默地輕輕點頭,之后再沒提起類似的問題。
她的公寓位于沿鐵路興建的一座精致漂亮的三層建筑。
“謝謝你。下星期見?!毕萝嚽八f。
“嗯……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不一定會去?!彼f。當(dāng)時,他并不打算報名。
“哦。你一定很忙?!彼冻鲞z憾的表情。
“不過我想我們可以偶爾見個面。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他問。用餐時,他問過她的電話了。
“可以呀。”她邊說邊點頭。
“那就這樣。”
“拜拜?!?br/>
她下車時,一股沖動涌上心頭,他想抓住她的手,抓住她,把她拉過來,吻她。但,這些只停留在想象之中。
從后視鏡看到她目送著自己,誠發(fā)動了車子。要是告訴她我要報名上高爾夫球課,她會感到欣喜嗎?他把頭埋在枕頭里,
想。真想早點告訴她,因為今晚沒有機會打電話。
以后每個星期都能見到她。光是這么想,他的心就像少年那般雀躍不已。下個星期六真令人萬分期待……
他翻個身,才注意到身旁的床 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今晚,他絲毫沒有擁抱妻子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