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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的指針走過十二點,正以為今天不會再有客人的時候,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穿深灰色外套、六十出頭的男子,慢步走了進來。
看清來人,桐原彌生子堆出的笑容陡然消失,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原來是笹垣先生啊,我還以為財神爺上門了?!?br/>
“這什么話啊,我不是財神爺嗎?”笹垣自行把圍巾和大衣掛在墻上。在可以擠上十個人的L形吧臺居中坐下。他在大衣下穿著一件磨損嚴(yán)重的咖啡色西服,從警察的崗位退下來后,他的風(fēng)格還是沒變。
彌生子在他面前放了玻璃杯,打開啤酒瓶蓋幫他倒酒。她知道他在這里只喝啤酒。
笹垣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伸手去拿彌生子端出來的簡陋下酒菜?!吧庠趺礃影??年末的旺季就快到了啊。”
“你都看到啦,我這里從好幾年前泡沫經(jīng)濟起就已經(jīng)破滅了。應(yīng)該說,泡沫經(jīng)濟從來沒在我這里起過泡沫。”
彌生子又拿出一個玻璃杯,為自己倒了啤酒,也不向笹垣打聲招呼,一口氣就喝掉半杯。
“你喝酒還是這么爽快?!惫G垣伸手拿起啤酒瓶,幫她倒?jié)M。
“謝謝。”彌生子點頭致意,“這是我唯一的樂趣?!?br/>
“彌生子太太,你這家店開多少年了?”
“嗯,多少年啦?”她扳著手指,“十四年吧……對,沒錯,明年二月就十四年了?!?br/>
“還挺能撐嘛,你還是最適合做這一行,嗯?”
“哈哈!”她笑了,“也許吧,以前的咖啡館三年就倒了?!?br/>
“當(dāng)鋪的工作你也從來不幫忙吧?”
“對呀,那是我最討厭的工作,和我的個性完全不合?!?br/>
即使如此,她還是做了將近十三年的當(dāng)鋪老板娘,雖然她認為那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錯誤。如果沒嫁給桐原,繼續(xù)在北新地的酒吧工作,現(xiàn)在不知已掌管多大的店了。
丈夫洋介遭人殺害后,當(dāng)鋪暫時由松浦管理,但不久家族便召開了會議,當(dāng)鋪改由洋介的堂弟主事。原本桐原家世代經(jīng)營當(dāng)鋪,由親戚聯(lián)合成立了好幾家店。所以洋介身故后,彌生子也不能為所欲為。
沒多久,松浦便辭掉店里的工作。據(jù)接手的新老板、洋介的堂弟說,松浦盜用了店里不少錢,但數(shù)字方面彌生子根本不懂。事實上,她對此毫不關(guān)心。
彌生子把房子和店面讓給堂弟,利用那筆錢在上本町開了一家咖啡館。那時她打錯了算盤,原來桐原當(dāng)鋪的土地是在洋介的哥哥名下,并非洋介所有,即土地是借來的。這事彌生子全然不知。
咖啡館剛開張時相當(dāng)順利,但過了半年客人便開始減少,后來更是每況愈下,原因不明。彌生子試著更新品種、改變店內(nèi)裝潢,生意仍然愈見低落,不得已只好削減人工開支,卻導(dǎo)致服務(wù)質(zhì)量降低,客人更是不肯上門。最后,不到三年便關(guān)張了。
那時,做酒吧小姐時的朋友說天王寺有家小吃店,問她愿不愿盤下來。條件很好,既不需要權(quán)利金,裝潢設(shè)備也都是現(xiàn)成的。
她立刻答應(yīng)了,就是現(xiàn)在這家店。這十四年來,彌生子的生活全靠這家店支撐。一想到若沒有這家店,即使是現(xiàn)在,她仍怕得汗毛直豎。只不過,她這家店剛開張,“太空侵略者”便風(fēng)靡全國,客人爭先恐后地進咖啡館都不是為了喝咖啡,而是為了玩
游戲,那時她正因為關(guān)了那家咖啡館而后悔得捶胸頓足。
“你兒子怎么樣了?還是沒消息嗎?”笹垣問。
彌生子的嘴角垂了下來,搖搖頭:“我已經(jīng)死心了?!?br/>
“今年多大啦?正好三十?”
“天知道,我都忘了?!?br/>
笹垣從彌生子開店的第四年起便偶爾來訪。他本是負責(zé)偵辦洋介命案的警察,但他幾乎不曾提起那件案子,只是每次一定會問起亮司。
亮司在桐原當(dāng)鋪一直住到初中畢業(yè)。彌生子那時滿腦子都是咖啡館的生意,不必照顧兒子似是幫了她大忙。
大約在彌生子開始經(jīng)營這家店的同時,亮司離開了桐原當(dāng)鋪。他們并沒有就此展開母子相依為命的溫 馨生活。她必須陪喝醉的客人直到半夜,接著倒頭大睡。起床 時總是過了中午時分,簡單吃點東西,洗個澡化了妝后,便得準(zhǔn)備開店。她從來沒有
為兒子做過一次早餐,晚餐也幾乎都是外賣。就連母子碰面的時間,一天可能都不到一小時。
后來,亮司外宿的情況越來越頻繁。問他住哪里,只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但學(xué)校或警察從未找上門來說亮司惹了麻煩,彌生子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她應(yīng)付每天的生活就已疲憊不堪。
高中畢業(yè)典禮那天早上,亮司照常準(zhǔn)備出門。難得在早上醒來的彌生子,在被窩里目送他。
平時總是默默離家的他,那天卻在門口回頭,對彌生子說:“我走了?!?br/>
“嗯,路上小心?!彼没杌璩脸恋乃卮稹?br/>
這成為他們母子最后一次對話。好幾個小時后,彌生子才發(fā)現(xiàn)梳妝臺上的便條,紙上只寫著“我不會回來了”。一如他的留言,他再未露面。
若真要找他,當(dāng)然不至于無從找起,但彌生子并沒有積極去找。盡管寂寞,她心里也覺得這樣的局面事出有因。她深知自己從未盡過母親應(yīng)盡的責(zé)任,也明白亮司并不把自己當(dāng)母親。
彌生子懷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乏母性。當(dāng)初生下亮司并不是因為想要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她沒有理由墮胎。她嫁給洋介,也是因為以為從此不必工作就有好日子。然而,妻子與母親的角色遠比她當(dāng)初預(yù)料的枯燥乏味。她想當(dāng)?shù)牟皇瞧拮踊蚰赣H,她
希望自己永遠只是女人。
亮司離家后三個月左右,她和一個經(jīng)營進口雜貨的男子有了私情。他讓彌生子寂寞的心靈得到慰藉,實現(xiàn)了她再做女人的愿望。
他們大約同居 了兩年,分手的原因是男人必須回他本來的家。他已婚,家安在埽市。
此后,她和好幾個男子交往、分手,現(xiàn)茌仍是孤家寡人。生活很輕松,有時卻感到寂寞難耐。這樣的夜晚,她便會想起亮司。但她不準(zhǔn)自己興起想見他的念頭,她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資格。
笹垣叼起根七星,彌生子迅速拿起打火機,幫他點著。
“哎,多少年了,從你老公被殺?”笹垣抽著煙問。
“二十年吧……”
“仔細算是十九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br/>
“是啊。笹垣先生退休了,我也變成了老太婆?!?br/>
“都過了這么久,怎么樣,有些事情應(yīng)該可以說了吧?”
“什么意思?”
“我是說,有些事那時不能說,現(xiàn)在可以了。”
彌生子淡淡一笑,拿出自己的煙,點著火,朝著熏黃的天花板吐出細細的灰煙。“你這說法真奇怪,我可什么都沒有隱瞞?!?br/>
“嗯?我倒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你還放不下那個案子?真有耐性?!睆浬佑弥讣鈯A著煙,輕輕倚著身后的柜子。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音樂。
“案發(fā)當(dāng)天,你說和松浦、亮司三人在家。真的嗎?”
“是啊。”彌生子拿起煙灰缸,將煙灰抖落,“笹垣先生對此不是已經(jīng)查得快爛了嗎?”
“查是查了,但是能具體證明的,只有松浦的不在場證明?!?br/>
“你是說人是我殺的?”彌生子從鼻子里噴出煙。
“不,你應(yīng)該跟他在一起。我懷疑的是你們?nèi)齻€人在一起這一點,事實上,是你和松浦在一起,是不是?”
“笹垣先生,你到底想說什么?”
“你和松浦有一腿?!惫G垣喝光玻璃杯里的啤酒,示意她不必幫他,他自己倒起酒來?!安槐卦匐[瞞了吧?已經(jīng)過去了。
事到如今,沒有人會說三道四了?!?br/>
“現(xiàn)在才問過去的事,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把事情想通。命案發(fā)生時,去當(dāng)鋪的客人說門上了鎖。對此,松浦的說法是他進了保險庫,而你和兒子在看電視。但這不是事實,其實你和松浦在里面房間的床 上,是不是?”
“你說呢?”
“我說中了?!惫G垣壞笑著喝起啤酒。
彌生子不慌不忙地繼續(xù)抽煙。看著飄蕩的煙,思緒也跟著飄忽起來。
她對松浦勇并沒有多少感情,只是每天無所事事,心里焦急,生怕再這樣下去,自己將不再是女人了。所以當(dāng)松浦追求時,她便索性接受了。他一定也是看穿了她的空虛,才找上了她。
“你兒子在二樓嗎?”笹垣問。
“嗯?”
“我是說亮司,你和松浦在一樓后面的房間,當(dāng)時那孩子在二樓嗎?你們擔(dān)心他突然闖進來,才把樓梯門加掛的鎖鎖上。
”
“加掛的鎖?”話說出口后,彌生子才用力點頭,“不錯,聽你這么一說,我想起樓梯的門上的確加掛了一道鎖。不愧是警察,記得這么清楚?!?br/>
“怎么樣?那時亮司在二樓吧?但是,為了隱瞞你跟松浦的關(guān)系,你們決定對外宣稱他和你們在一起。是不是這樣?”
“你要這么想就隨你吧,我什么都不會說的?!睆浬釉跓熁腋桌镛粝煹伲霸匍_一瓶嗎?”
“好,開吧?!?br/>
笹垣就著花生喝起第二瓶啤酒,彌生子也陪他共飲。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言。彌生子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形。一切正如笹垣所說,命案發(fā)生時,她與松浦好事方酣,亮司在二樓,樓梯的門上了鎖。
但是——當(dāng)警察問起不在場證明時,最好說亮司也在一起——這是松浦提議的,這樣警察才不會胡 亂猜測。商量的結(jié)果,決定說那時彌生子和亮司在看電視,看的是一出鎖定男孩觀眾的科幻劇。節(jié)目內(nèi)容在當(dāng)時亮司訂閱的少年雜志里有相當(dāng)詳細的
介紹,彌生子和亮司看雜志記住了節(jié)目的內(nèi)容。
“宮崎不知道會怎么樣。”笹垣突然冒出一句。
“宮崎?”
“宮崎勤。”
“哦?!睆浬訐軇娱L發(fā),感覺手上纏著落發(fā),一看原來是白發(fā)纏在中指上。她悄悄讓頭發(fā)掉落在地上,不讓笹垣發(fā)現(xiàn)。
“死刑吧,那種壞蛋?!?br/>
“幾天前的報紙上報道了公開判決的結(jié)果。好像是說犯案前三個月,他敬愛的爺爺死了,失去了心靈支柱什么的?!?br/>
“那算什么,要是每個人這樣就要去殺人,那還得了?”彌生子又點起一根煙。
一九八八年至一九八九年間,琦玉和東京接連有四名幼女遇害。彌生子看新聞得知這樁“連續(xù)誘拐幼女命案”正在審理中。辯方憑精神鑒定的結(jié)果提出反證,但對于專挑幼女下手的心態(tài),她并不感到詫異。她早就知道具有這種變態(tài) 心理的男子不在
少數(shù)。
“如果能早點知道那件事就好了?!惫G垣低聲說。
“哪件?”
“你老公的興趣。”
彌生子想笑,臉頰卻怪異地抽筋了。她這才明白,笹垣原來是為了引出這個話題,才提起宮崎勤?!澳羌履苡惺裁磶椭鷨??”她問。
“何止是幫助,要是案發(fā)時就知道,調(diào)查方向就會有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哦,這樣啊。”彌生子吐了一口煙,“可是……”
“是啊,那時當(dāng)然說不出口?!?br/>
“可不!”
“也不能怪你,”笹垣伸手貼住額頭,“結(jié)果這一耗就是十九年?!?br/>
彌生子強忍住沒有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笹垣心里恐怕藏了什么秘密,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知道。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當(dāng)?shù)诙科【剖O氯种粫r,笹垣站起來:“那我走了?!?br/>
“謝謝你這么冷的天還來,想到了再來坐坐?!?br/>
“好,我下次再來?!惫G垣付了賬,穿上外套,圍上棕色圍巾,“雖然早了點,不過祝你新年快樂?!?br/>
“新年快樂!”彌生子露出愉悅的笑容。
笹垣握住舊木門的門把,卻又回頭:“他真的在二樓嗎?”
“什么?”
“亮司,他真的一直在二樓嗎?”
“你到底想說什么?”
“沒什么,打擾了。”笹垣開門離去。
彌生子望著門半晌,在身旁的椅子坐下來。身上起的雞皮疙瘩并不僅僅因外面滲進來的冷風(fēng)。
“小亮好像又出去了?!彼善值穆曇粼诙H響起。他壓在彌生子身上,鬢邊冒著汗水。
松浦是聽到有人踩著屋瓦的聲音才這么說的。彌生子也早就知道,亮司常從窗戶爬到屋外,沿著屋頂跑出去。但她從來沒有就此事對亮司說過什么,他不在家,她才方便與情郎幽會。
那天也是一樣。他回來的時候,瓦片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但是……
那又怎么樣?又能說亮司做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