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進來?!贝靼l(fā)帽女人隨聲消失了。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西特尼科夫說,同時麻利地脫去仿照匈牙利驃騎兵制服 式樣做的外衣,露出一件四不像的短衫,活閃閃的眼睛朝阿爾卡季和巴扎羅夫眨了眨。
“反正一樣,”隔壁房間的人說,“Entrez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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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倬S克多,西特尼科夫的法文名字。
?、诜ㄕZ:請進來。
年輕人進去的那個房間與其說是客廳,還不如說是個辦公室。廢紙,信函,大半沒裁頁的俄文厚雜志散放在蒙滿灰塵的大小桌子上,到處都是亂扔的白色煙蒂。皮沙發(fā)上半躺著一位太太,年紀(jì)還輕,云鬢半亂,身上的絲裙衫皺巴巴的,短短的手腕上戴著一串粗大手鐲,披一塊花邊頭巾。她站起來,拉正肩頭上舊得泛黃的銀鼠皮里天鵝絨外套,懶洋洋地說:
“您好,Victor,”接著握了握西特尼科夫的手。
“巴扎羅夫,基爾薩諾夫,”他簡短地作了介紹,顯然在學(xué)巴扎羅夫。
“請,”庫克申娜回答。一對圓圓的眼瞪著巴扎羅夫,而在兩只圓眼之間,是只紅紅的小翹鼻子。她又補充說:“我知道您?!币参樟怂氖帧?/p>
巴扎羅夫皺了皺眉。這位矮小的、沒有****的獨身女人的外貌倒沒有什么討厭之處,但她臉部的表情令人不舒服,看了會情不自禁地問她:“怎么,你餓了?要么閑得無聊?或者害怕什么?干嗎這樣神色不安?”她和西特尼科夫一樣魂不守舍,說話、舉手、投足都極隨便,卻又偏偏露出侷促的樣子。大概她自認(rèn)為是個善良樸實的人,可是,不管她做什么,總像是不樂意,一切言行都如孩子所說,是“假裝的”,換句話說,并非出于自然。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巴扎羅夫,”她重復(fù)道。她像外省的或莫斯科的許多夫人小姐那樣。與男性認(rèn)識的第一天便直呼姓氏?!耙灰獊碇а┣??”
“雪茄歸雪茄,”西特尼科夫接口道。此時他已坐進扶手椅,翹起一條大腿。“給我們弄點兒吃的吧,我們餓壞啦!請再吩咐開瓶香檳?!?/p>
“愛享樂的人!”葉芙多克西婭說罷笑了,笑得露出了上牙齦?!安皇沁@樣嗎,巴扎羅夫?他是個愛享樂的人。”
“我貪圖享受,”西特尼科夫正顏說道,“但并不妨礙我成為一個自由 主義者?!?/p>
“不,就是妨礙,就是妨礙!”葉芙多克西婭高聲說。不過,她還是命女傭去安排早點和準(zhǔn)備香檳。”您是怎樣想的呢?”她轉(zhuǎn)而問巴扎羅夫,“我相信您一定贊同我的意見?!?/p>
“啊,不,”巴扎羅夫表示反對,“一塊肉要比一塊面包好,即使從化學(xué)觀點而言?!?/p>
“您研究化學(xué)?恰好是我所愛。我甚至發(fā)明了一種膠粘劑。”
“膠粘劑?您?”
“是的,我。您知道它用作什么?膠玩具娃娃,膠娃娃頭,使它不那么容易破碎。我也是個務(wù)實的人。不過這項發(fā)明還有待完善,我還該看一看利比赫的著作。順便問一句,您有沒有看過《莫斯科新聞》上基斯利亞科夫關(guān)于婦女工作的文章?您不妨看看,我相信,你一定對婦女問題有興趣。您對學(xué)校也有興趣嗎?您的朋友從事什么工作?怎么稱呼他?”
庫克申娜女士像天女散花似的撒下一連串的問題,不管別人是否來得及回答。一般嬌慣了的孩子就是這樣問他們的保姆的。
“我叫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基爾薩諾夫,”阿爾卡季說,“我不工作?!?/p>
葉芙多克西婭聽了哈哈一笑。
“這倒自在!怎么,您不抽煙?維克多,我正生您的氣呢!”
“為什么?”
“聽說您又在稱贊喬治·桑①。她落伍了,有什么好的!怎么可以拿她跟愛默生②比?她什么也不懂——既不懂教育學(xué),也不懂生理學(xué)。我敢相信,胚胎學(xué)她壓根兒就沒聽到過,但我們這時代沒它行嗎?(葉芙多克西婭說到此處雙手一攤。)哎喲,葉尼謝維奇那篇文章寫得多好!這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先生?。ㄈ~芙多克西婭常常用“先生”來替代“人”字。)巴扎羅夫,坐到沙發(fā)上來,挨我近些!您大概不知道,我挺怕您?!?/p>
“為什么?請原諒我的好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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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賳讨巍ど#℅eorgeSand,一八○四一——一八七六),法國作家。
?、趷勰≧.W.Emerson,一八○三——一八八二,)美國作家。
“您是位可怕的先生,批評起人來嚴(yán)厲得不得了。哎喲,上帝,我太可笑了,像鄉(xiāng)下地主那么說話。不過,我真是地主,親自管理著我的田莊。您不妨設(shè)想一下我的經(jīng)紀(jì)人葉羅費怪到什么程度,他活脫像那庫珀①筆下的拓荒者,簡直就是從拓荒者脫胎來的。我終于定居在此了。這是個沒法忍受的城市,不是嗎?可有什么辦法呢?”
“這城市和別的城市沒有什么不同,”巴扎羅夫淡淡地說。
“以鼠目寸光看待一切,這最最可怕!以前我都在莫斯科過冬……但那里現(xiàn)在住著我的外子——麥歇②庫克申。就說那莫斯科,眼下……我不知怎么說好——也不像以前了。我想到國外去,去年我?guī)缀跻磺卸紲?zhǔn)備好了?!?/p>
“當(dāng)然是去巴黎嘍?”巴扎羅夫問。
“巴黎和海得爾堡?!?/p>
“為什么去海得爾堡?”
“因為那里有朋孫③。”
這次巴扎羅夫沒話好說了。
“Pierre④·薩波日尼科夫……您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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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庫珀(J.F.Cooper,一七八九——一八五一),美國小說家,《拓荒者》是他寫的一本小說,也是小說主人公的別名。
?、诜ㄕZ:先生。
?、叟髮O(RobertBunson,一八一一——一八九九),德國化學(xué)家。
?、芊ㄕZ:彼埃爾、即彼得。
“不,不知道。”
“可惜。Pierre·薩波日尼科夫也常常去利季婭·霍斯塔托娃家作客?!?/p>
“我也不知道她?!?/p>
“就是他準(zhǔn)備陪同我出國的。感謝上帝!我是自由 的,沒有兒女之累……哎喲,我說什么來了:感謝上帝?但,沒關(guān)系?!?/p>
葉芙多克西婭用她幾根薰黃了的指頭卷了一支煙,包煙紙角蘸上唾沫,吸著試了試,把它點燃。女傭捧著盛有早點和酒的托盤進來了。
“早點來了,想吃點嗎?維克多,打開瓶塞,這是您的份內(nèi)事。”
“我的,我的,”西特尼科夫趕忙回答并又怪聲笑了。
“這里有漂先女人嗎?”酒到第三杯,巴扎羅夫問。
“有,’葉芙多克西婭回答,“不過她們都頭腦簡單。例如monamie①奧金左娃的模樣就挺俏,可惜的是,她的名聲有點兒……這倒沒什么,但缺乏任何自由 思想和觀點,沒有廣度,沒有……諸如此類的學(xué)識。教育制度應(yīng)該作整個兒改造,關(guān)于這,我想過很多。我們的婦女教育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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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俜ㄕZ:我的女友。
“您簡直拿她們沒辦法,”西特尼科夫隨聲附和,“她們應(yīng)當(dāng)受人鄙視,所以我鄙視她們,完全,徹底!(凡可以加以鄙視而又可能表示鄙視的場合西特尼科夫最感到愉快,尤其當(dāng)話題涉及女性的時候,他萬沒料到幾個月后將拜倒在他妻子的裙下,就因為妻子娘家姓杜爾多列奧索夫公爵的姓。)她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們的談話,沒有一個人配得上我們這些嚴(yán)肅認(rèn)真的男人提到她!”
“不過,她們用不著去理解我們的談話,”巴扎羅夫說。
“您指誰?”葉芙多克西婭插問。
“指美貌女子?!?/p>
“怎么,您是同意普魯東的意見了?”
巴扎羅夫傲慢地挺起胸:
“誰的意見我都不想聽,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打倒權(quán)威!”西特尼科夫幾乎是在吶喊。他非常高興能在他頂禮膜拜的人面前露一手。
“但馬可來①自己……”庫克申娜本想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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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R可來(T,B,Macaulay,一八○○——一八五九),英國歷史學(xué)家。
“打倒馬可來!”西特尼科夫的聲音驚天動地,“您想護衛(wèi)那些婆娘們?”
“不是護衛(wèi)婆娘,而是護衛(wèi)女權(quán),我曾發(fā)誓為此流盡最后一滴血。”
“打倒……”西特尼科夫忽在半腰里打住了?!拔也⒉环穸ㄅ畽?quán),”他說。
“不!我看得出來,您是個斯拉夫派。”
“不,我不是斯拉夫派,誠然……雖則……”
“不,不,不!您是個斯拉夫派,《治家格言》的遵循者,喜歡手里拿根鞭子?!?/p>
“鞭子嘛,是個好玩藝兒,”巴扎羅夫說,“不過,我們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滴……”
“一滴什么?”葉芙多克西婭忙問。
“香檳酒,敬愛的葉芙多克西婭·尼基季什娜,最后一滴香檳酒,而不是您的血。”
“當(dāng)別人攻擊婦女的時候我是無法平靜的,”葉芙多克西婭繼續(xù)道,“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與其攻擊婦女,不如去看看米席勒的《DeIMamour》①。這是本出色的書。先生們,我們還是來討論愛情吧?!彼龖醒笱蟮匕岩恢皇?jǐn)R到壓皺了的沙發(fā)小墊子上。
忽然大家都不吱聲。
“不,何必討論愛情呢?”巴扎羅夫開口道,“剛才您提到了奧金左娃……好像您是這么稱呼她的?那位太太是誰?”
“一代美人!一代美人!”西特尼科夫又亮起他的破嗓門。
“讓我來向您介紹:聰明,富有,又是個寡婦 ,只是思想不夠進步,她該跟我們的葉芙多克西婭學(xué)習(xí) 。祝您健康,Eudoxie!我們來碰杯!Ettoc,ettoc,ettin-tin-tin!Ettoc,ettoc,ettin-tin-tin?。、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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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倜紫眨↗.Michlet,一七九八——一八七四)。法國歷史學(xué)家,《愛情篇》(DeIMamour)即為他所著。
?、谶@是以法語腔來摹仿碰杯的聲音。
“Victor,您是個調(diào)皮鬼。”
早餐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香檳喝罷一瓶又一瓶,甚至第三瓶、第四瓶……葉芙多克西婭叨叨個不完,西特尼科夫和她一唱一和,大談起結(jié)婚——究竟是一種偏見呢,還是一種罪過?人出世時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個性歸根結(jié)底表現(xiàn)在哪里?鬧騰到后來,葉芙多克西婭喝酒喝得臉蛋兒紅紅的,一邊用禿指敲打失調(diào)的鋼琴琴鍵,一邊用她沙啞的嗓子唱歌,先演唱了茨岡人的民歌,后又演唱了塞穆爾—希夫的抒情曲《睡眼惺忪的格拉納達(dá)又睡了》。當(dāng)唱到:
你和我的嘴唇
湊成了一個熱烈的吻
西特尼科夫用圍巾扎住腦袋,裝扮成如癡如醉的情人 。
阿爾卡季終于忍不住了,他高聲說道:
“先生們,這簡直像是倫敦瘋?cè)嗽毫?!?/p>
巴扎羅夫直到此時仍一門心思喝他的香檳,只偶或插上幾句挖苦的話。這時他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也不跟女主人告辭,便和阿爾卡季出了大門。西特尼科夫一見,也趕忙竄了出去,跟在他們后面。
“不錯吧?不錯吧?”他忽繞到左側(cè),忽繞到右側(cè),巴結(jié)地說,“我早說了的,是位滿不錯的太太!這樣的女性如能多些就好了。她體現(xiàn)著一種崇高的情操?!?/p>
“那么你爹開鋪子也是情操的體現(xiàn)了?”巴扎羅夫指著剛路過的一爿酒店說。
西特尼科夫又一次尖聲笑了起來,他常為自己出身低微而慚愧,不知巴扎羅夫這一指,他覺得是榮幸呢,還是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