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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父與子

[俄] 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 /

神秘師兄 上傳

  巴扎羅夫從馬車?yán)锾匠錾?,阿爾卡季也跟在他同伴身后探頭張望,見一個瘦長老人叉開雙腿,敞著身上的舊軍服,站在宅子門前的臺階上,蓬松著頭發(fā),長了個細(xì)小的鷹鼻子,吸著長長的旱煙管,眼睛因?yàn)槿照詹[了起來?!●R車停下了。

  “終于到啦!”巴扎羅夫的父親說的時候依舊吸他的旱煙管,雖則煙袋兒在他手指間跳動?!跋萝嚢?,下車吧,讓咱們來個見面禮?!?/p>

  他擁抱了兒子……“啊,我親愛的葉夫根尼,葉夫根尼,”傳來了顫抖的女人聲音。門大開了,門洞下出現(xiàn)了個滾圓的矮婦人,戴著頂白色的壓發(fā)帽,穿一件短短的花上衣。她哎喲一聲,身子不穩(wěn),若不是巴扎羅夫及時扶住,差點(diǎn)兒栽倒地上。她那胖胖的雙手立時抱住他的脖子,將頭埋進(jìn)他胸口,不響,不動,但聽得見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老巴扎羅夫喘著粗氣,眼睛瞇得更細(xì)了。

  “得啦,得啦,阿琳娜,放開吧,”他說,同時跟靜靜地站在馬車旁的阿爾卡季對視了一眼。車臺上的莊稼人這時故意背過臉?!斑@完全不必要!快放開吧。”

  “唉,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老太婆嘆道,“有多少日子沒見上寶貝兒子,我的葉夫根尼了……”說罷并不松手,只是從巴扎羅夫胸口挪開皺巴巴的淚臉,用幸福的、可笑的眼睛打量了兒子一陣子,重又把臉貼到他胸口。

  “是呀,感情的流露嘛,”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嘟嚕道?!安贿^,還是進(jìn)屋的好,還有和葉夫根尼一塊兒來的客人哩。請原諒,”他挪前步,對阿爾卡季說,“您當(dāng)然能理解女人的弱點(diǎn),母親的心……”

  可他自己的嘴巴眉毛都在不停地顫動……他只是竭力克制,裝成滿不在乎的樣兒罷了。阿爾卡季低下頭。

  “真的,媽,我們進(jìn)屋吧?!卑驮_夫扶周身乏力的老太婆進(jìn)了屋,張羅她坐進(jìn)安樂椅,又匆匆擁抱了父親一下,把阿爾卡季介紹給他。

  “能跟您相識,我從心眼里感到高興,”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說道,“只是希望您多多包涵,我家一切都極簡單,像是行軍的打點(diǎn)……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快快鎮(zhèn)定下來,你這么軟弱,客人先生可要看輕你了?!?/p>

  “少爺,”老太婆撣著淚水說,“我還沒來得及請教您的大名呢……”

  “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一臉莊重地在一旁提示。

  “請原諒我這傻老婆子?!彼┻^鼻涕,先擦干右眼,然后擦干左眼。“請多多原諒,我以為死也等不到我的兒……兒……子了。”

  “不是等來了嗎,太太?”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接口道,接著向一個在門后害怕地張望的、穿紅花布裙衫的十二三歲赤腳姑娘吩咐:“快給太太端杯水來,要放在托盤里拿來,聽見了嗎?……”隨后他改用文謅謅的調(diào)門對兩位年輕人說:“請允許邀請兩位先生到一個退伍軍醫(yī)的書房里坐會兒?!?/p>

  “再讓我擁抱一下,我親愛的葉夫根尼,”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苦苦哀求,巴扎羅夫便俯身湊近她。“你現(xiàn)在長成美男子啦!”

  “美男子也罷,不是美男子也罷,”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說,“反正已長大成|人,成了通常所說的奧姆菲①了。而現(xiàn)在,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希望你滿足慈母之 心后滿足一下貴賓吧,因?yàn)?,你也知道,夜鶯單靠寓言是填不飽肚子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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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俜ㄕZ奧姆菲(hommefait):真正的男子漢。

  “飯馬上就會準(zhǔn)備好的,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這會兒我就親自去廚房,還叫準(zhǔn)備好茶炊。一切都會有的,一切。要知道,我三年沒見過他,沒喂他,沒飲他,難道漫長的日子容易熬的嗎?”

  “好了,女當(dāng)家,你看著辦,忙去吧,可別丟臉!先生們,請隨我來。哦,葉夫根尼,你瞧,季莫菲伊奇向你請安來了。這老管家一定挺高興。你說呢,老管家?不是覺得高興嗎?……先生們,請隨我來。”

  于是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趿拉著磨損了的舊鞋搶走到頭里。

  宅子共分六個小間,其中之一就是他領(lǐng)我們的朋友去的所謂書房。一張積滿塵垢的粗腿桌子占了窗與窗之間的整個空隙,上面放了許多熏黃了的紙片。沿墻一溜掛著土耳其槍,馬鞭,馬刀,兩張地圖和些解剖圖,富費(fèi)朗德①的肖像,發(fā)編花體字的黑框和畢業(yè)證書鏡框。一張坐破了的皮沙發(fā)擠在兩個高大的樺木書櫥中間,架上書籍、盒子、鳥獸標(biāo)本、瓶瓶罐罐亂放一起。墻角里閑置著一臺報廢了的電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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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死苟喾颉じ毁M(fèi)朗德(C.W.Hufeland,一七六二——一八三六),德國醫(yī)生,當(dāng)時極流行的《長壽術(shù)》一書的作者。

  “尊敬的來訪客人,我預(yù)先提過,”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開始叨叨,“我們這兒過的生活就同部隊野營一樣……”

  “別說吧!干嗎賠不是?”巴扎羅夫打斷他的話?!盎鶢査_諾夫十分清楚你我不是克廖斯①,你也沒有宮殿。但安排他住哪,這倒是個問題?!?/p>

  “啊,有的,葉夫根尼,側(cè)廂有個很好的小間,他住那兒,會感到十分舒適的。”

  “你蓋了廂房?”

  “怎么沒蓋,少爺?它就在澡堂那邊,”季莫菲伊奇插話道。

  “也就是在浴室邊上,”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趕忙說,“眼下是夏天……我就去吩咐。而你,季莫菲伊奇,去把他們的行李取來……葉夫根尼,當(dāng)然把書房讓給你了。Suumcuique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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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肆嗡梗–roesus,公元前五六○——五四六),小亞細(xì)亞呂底亞國王,據(jù)說他有大量財寶。

  ②拉丁語:各得其所。

  “見了吧!一個挺逗人的老頭兒,而且心腸好,”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前腳剛走,巴扎羅夫便說,“也像你父親一樣古怪,不過屬另一類型;特別喜歡嘮叨?!?/p>

  “看來你母親也十分善良,”阿爾卡季說。

  “我母親嗎?是個實(shí)心眼兒?;仡^你瞧就是,那頓午飯一定特別豐盛?!?/p>

  “今兒沒料著您到,少爺,所以沒運(yùn)來牛肉,”剛拎著巴扎羅夫的箱子進(jìn)房的季莫菲伊奇解釋道。

  “沒有牛肉也行,沒有也只好沒有,俗話說:貧者無罪?!?/p>

  “你父親手下有多少農(nóng)奴?”阿爾卡季突然問。

  “田莊不屬他,屬我母親。農(nóng)奴嘛,我記得是十五個左右?!?/p>

  “算在一起有二十二個,”季莫菲伊奇不滿地訂正他。

  聽到了拖鞋的趿拉聲,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重又出現(xiàn)了。

  “要不了幾分鐘,您的臥室便能接待您了,”他帶著得意的神氣宣布,“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像是這么稱呼閣下的吧?我派了個仆人由您使喚、”他朝跟進(jìn)來的小男孩一指。那孩子短頭發(fā),藍(lán)上衣,肘口有個洞眼,顯然是從別人那兒借來的靴子?!八匈M(fèi)季卡。但我想再說一遍,雖然兒子不讓說,請多多包涵,他頂不了大用,然而會裝煙斗。您當(dāng)然是抽煙的了?”

  “我大半抽雪茄,”阿爾卡季回答。

  “合情合理,我本人也以為抽雪茄更合口味。但在我們窮鄉(xiāng)僻壤,雪茄很難買到?!?/p>

  “你別再說窮道苦了,”巴扎羅夫打斷他的話,“最好坐到沙發(fā)上來讓我好好瞧瞧?!?/p>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笑著隨即坐下了。他的臉相很像兒子,只不過前額低而窄些,而嘴則較大。他不停地在動彈,一會兒仿佛腋袖太短了似的聳聳肩,一會兒眨眨眼,咳嗽一聲,動動手指頭。比較起來,他兒子反顯得懶洋洋的。

  “‘說窮道苦’!”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又說,“你,葉夫根尼,別以為我在客人面前訴苦說我們住在窮鄉(xiāng)僻壤。恰恰相反,我持另外一種意見:對善于思考的人而言,是不存在窮鄉(xiāng)僻壤的,至少我會盡一切所能,不使自己頭腦生銹,落后于時代?!?/p>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從口袋里掏出塊新的黃綢帕子,這是他去阿爾卡季房間之前臨時佩下的。他揮舞著這條黃手帕繼續(xù)說:

  “且不說別的,例如,我把徭役制改成租賦制,忍痛割愛,把每年田地收入與農(nóng)民對半平分。我認(rèn)為這是我的職責(zé),是目前情況下,最好的辦法,而其他地主連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說實(shí)行了。在科學(xué)和教育方面我也如此?!?/p>

  “是的,我見你這兒放著一八五三年的《健康之友》①,”巴扎羅夫從中插嘴。

  “那是我的一個老友寄贈的,”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趕忙解釋?!拔覍︼B相學(xué)②也略知一二,”他又道。這話主要是說給阿爾卡季聽,說的時候指著書櫥上的石膏頭顱骨分格模型。“我對申泰因③,拉杰馬赫④也頗熟悉。”

  “××省內(nèi)還有信拉杰馬赫的?”巴扎羅夫問。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干咳了一聲。

  “在省里……諸位當(dāng)然見多識廣,我們這等人哪能趕得上你們!你們是來替代我們老朽之輩的。從前我們嘲笑過體液說的門徒霍夫曼⑤,持活力論觀點(diǎn)的布朗④之流,可他們也曾著實(shí)顯赫了一陣子。你們崇敬替代了拉杰馬赫的人,但,也許二十年后你們崇尚的人又將成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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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督】抵选肥且话巳话肆拍暝诒说帽こ霭娴囊环葆t(yī)界報紙。

 ?、陲B相學(xué),一種偽科學(xué),認(rèn)為人的心理取決于頭顱骨的外形。

 ?、邰堍菥鶠榈聡t(yī)生。

 ?、苡t(yī)生。

  “可以告慰你的是,我們嘲笑醫(yī)學(xué)這門學(xué)科,我們對誰也不崇拜,”巴扎羅夫說。

  “怎么回事?你不是想成為一名醫(yī)生嗎?”

  “想,但與此無礙?!?/p>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用他的中指撥了撥煙斗里未燃盡的煙絲。

  “可能如此,我無意爭辯。我算什么?一個退伍的軍醫(yī),伏拉托①,眼下從事農(nóng)業(yè)。我曾在令祖父的聯(lián)隊里服務(wù),”他又轉(zhuǎn)向阿爾卡季,“是的,是的,我一輩子所見,真不算少,哪個階層、哪樣的人沒見過!我,即現(xiàn)在站在您面前的這個人,也曾為維特更斯泰因伯爵和茹科夫斯基按過脈。您知道,在南方的部隊里,一八一四那年(此時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一抿嘴)個個人我都了若指掌,但我置身事外,只管我自己的那一份兒——外科柳葉刀,其他不問。令祖父是位非常值得尊敬的真正軍人?!?/p>

  “你是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老粗,”巴扎羅夫插話。

  “唉,葉夫根尼,你怎這般說話!千萬別……當(dāng)然,基爾薩諾夫?qū)④姴粚儆凇?/p>

  “得了,我們別提他,”巴扎羅夫制止道,“我進(jìn)村時見到你的白樺林了,棵棵長得那么逗人喜愛?!?/p>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聽了樂道:

  “你再去看看我的花園!哪株樹不是我親手栽的。家果、野果、藥草都有。年輕的先生們,雖說你們才高藝深,老頭兒帕拉采利西的立論還是駁不倒的:inherbis,verbisetlaTpidibus②……我已經(jīng)不再行醫(yī)了,但一周有那么兩次,要接待求治的人,畢竟不能把病人拒之門外!我這地方缺醫(yī)少藥。鄰近一個少校,你們能想到嗎?他也居然給人治病。我問:有沒有學(xué)過醫(yī)?他說:沒有,從來沒學(xué)過,我主要出于行善之心……哈哈,出于行善之心!醫(yī)道一竅不通也去治病!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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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俜ㄕZ(voilatout))音讀,意思是:僅此而已。

 ?、诶≌Z:草藥,言語安慰和礦泉水。

  “費(fèi)季卡,給我裝筒煙!”巴扎羅夫厲聲命令。

  “還有一位所謂醫(yī)生被請去看病,”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用沒奈何的口氣說,“但病人已經(jīng)adpatres①了,下人對那醫(yī)生說:‘現(xiàn)在不用啦!’醫(yī)生沒料到,很難為情,便問:‘你家老爺臨終打嗝了嗎?’‘打了的?!蛄撕芏鄦??’‘很多。’‘哦,那就好。’于是回去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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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語:見他祖先去了。

  老人獨(dú)自哈哈,阿爾卡季臉部只表示出一絲微笑,而巴扎羅夫管自抽煙。談話持續(xù)了約摸一個小時,在此期間阿爾卡季抽空去看了看他的房間。原來那是澡堂的前室,不過很舒服,也很整潔。終于丹紐什卡進(jìn)來稟報,說飯已準(zhǔn)備好了。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首先站起身。

  “先生們,請!我已使得兩位非常厭倦,望多多包涵,不過我想,女主人也許能使諸位滿意的。”

  匆忙準(zhǔn)備出來的午餐倒也不錯,甚至非常豐盛,只是酒少了些,一如俗話所說只供個“微醉”。季莫菲伊奇從城里一個熟悉的鋪?zhàn)永镔I來的赫列斯葡萄酒濃得發(fā)黑,味兒既像銅、又像松脂,蒼蠅也多得纏人。這些討厭的蠅子通常由管家的小孩折根綠枝來加以驅(qū)趕,但這次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害怕年輕人奚落,早早把他打發(fā)開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飯前換了裝,頭上戴的是頂很高的、帶有綢帶子的包發(fā)帽,肩上藍(lán)花披巾。她一見她親愛的兒子葉夫根尼又哭出了聲來,不過這次沒讓丈夫督促,便及時收住眼淚,以免濺濕了披巾。用餐的只是兩位年輕人,因?yàn)槟信魅硕汲赃^了。費(fèi)季卡在桌旁伺候。他穿了雙顯然是臨時套上的大靴子。另有一個名叫安菲蘇什卡的婦女在一邊照應(yīng)。她長了個男兒臉,獨(dú)眼;既是管家,又兼家畜飼養(yǎng)和洗衣。年輕人進(jìn)食,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則在室內(nèi)踱步,帶著幸福的、甚至是得意的神情談?wù)撃闷苼龅恼呷绾我鹚慕箲]以及亂麻似的意大利問題。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對阿爾卡季簡直視而不見,也不勸他嘗嘗各道菜的滋味,只用拳頭支著她的小圓臉兒,兩片飽滿的櫻桃紅嘴唇,左右面頰和眉上的胎痣使這張小圓臉顯得分外善良。她眼睛盯住兒子,不斷地嘆氣,很想問他在家能住多久,但又怕問。“如若他說只住兩天呢?”想到這兒,心便沉了下去。上過烤肉這道菜后,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忽然消失了,回來時舉著已經(jīng)打開過的半瓶香檳高聲道:“瞧吧,雖說我們住窮鄉(xiāng)僻壤,但在隆重場合也有使人愉快的東西!”他把酒分別倒進(jìn)三個高腳杯和一個小酒杯里,舉杯?!白鹳F的客人們”身體健康,然后按他那軍人作風(fēng),把他的一份一飲而盡,并敦促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把小酒杯里的酒喝干凈。上到蜜餞的時候,巴扎羅夫一口拒絕,抽起了雪茄,阿爾卡季雖素不吃甜食,但出于禮貌,嘗了嘗剛熬出來的蜜餞的四個不同品類。之后又上了茶,乳酪,牛油和雙圈小白面包。最后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率眾去花園欣賞黃昏之美。

  他走過露椅時悄聲對阿爾卡季說:

  “我喜歡坐在這長椅上瞧著落日,作些哲學(xué)思考,這對一個隱士來說倒也適宜。而那一邊,稍遠(yuǎn)點(diǎn)兒的地方,我種了幾株賀拉斯①最喜歡的樹?!?/p>

  “什么樹?”巴扎羅夫在一旁聽到,便問。

  “就是……槐樹。”

  巴扎羅夫連連打了幾個哈欠。

  “我認(rèn)為旅行者應(yīng)是投入摩耳甫斯②懷抱的時候了,”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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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儋R拉斯(Horatius,公元前六五——八),羅馬詩人。

 ?、谀Χλ梗∕orpheus)希臘神話中的夢神。

  “就是說該去睡覺了,”巴扎羅夫接口道,“這樣的思考倒也正確。是時候了,沒什么好多說的?!?/p>

  巴扎羅夫和母親道晚安,吻了她的前額,而母親擁抱了他,還在他身后祝福三次。由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伴送阿爾卡季回房。他祝阿爾卡季“像他年輕而又幸福的年代里那樣得到美妙的休憩”。果真如此,阿爾卡季在澡堂前室里睡得非常之好,室內(nèi)薄荷的香味和爐臺后兩朵恍動的燭焰都在催人入夢。瓦西里打從阿爾卡季宿處回到書房后,蜷腿坐到他兒子睡的沙發(fā)上,準(zhǔn)備跟兒子長談。巴扎羅夫說是想睡覺,立刻把他打發(fā)走了,其實(shí)他到天明也沒能入睡,他睜大眼睛,死死地注視著黑暗。他并非陷入對遙遠(yuǎn)的幼年的回憶,而是擺脫不掉新近的痛苦的烙印。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做完感謝賜福的謝恩祈禱,和安菲蘇什卡絮絮談了許久許久。安菲蘇什卡像釘在太太面前一般不動,瞪著獨(dú)眼,神秘而又悄悄地訴說她對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的印象和看法。老婦人的頭腦已被喜悅、被酒、被雪茄煙味攪得昏昏沉沉,丈夫本打算跟她說說話兒也只能揮手作罷。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是個真正的俄羅斯老式女貴族,她應(yīng)該生活在二百年前的莫斯科時代。她篤信上帝,多愁善感,相信占卜,咒語,夢中事;相信癲僧的預(yù)言,家神、林妖的力量,不吉利的遇合,中邪入魔,民間草藥,星期四的圣鹽,世界末日;相信如果復(fù)活節(jié)燭火徹夜不滅,蕎麥一定豐收;如果蘑菇出土?xí)r被人瞧見了,便長不大;她相信,鬼蜮喜歡在有水的地方倘佯,每個猶太人胸口必烙有血印;她害怕耗子,蛇,青蛙,麻雀,水蛭,打雷,冷水,穿堂風(fēng),馬,山羊,紅頭發(fā)的人和黑貓;她認(rèn)為蛐蛐和狗都是不祥之物;她從來不食牛犢肉或鴿子肉,還有蝦,干酪,蘆筍,鬼子姜,兔肉,西瓜,據(jù)說切開的西瓜使人記起施禮約翰血淋淋的頭;談到牡蠣時她就哆嗦;她喜歡美食,但嚴(yán)守齋期;她一天睡十個小時,但如逢上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頭疼,她就徹夜不眠;她除《阿歷克西斯或林中小屋》外從未讀過一本書;一年只寫一封、至多兩封信,但對家務(wù)、晾曬和熬果醬十分內(nèi)行,雖然不動她一根手指。總的說來,她懶于行動。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非常善良,人不笨,她知道,在世上有專使喚別人的老爺,也有專受人使喚的普通庶民,因此她不討厭奴顏卑膝和打躬作揖。不過對她手下的人倒也親切和氣,對每個乞討者必賜之以食。她雖也喜歡聽點(diǎn)兒流言蜚語,但從不閑論人非。她年輕時面貌娟好,會彈舊式鋼琴,也能說兩句法語,不過,跟隨丈夫的多年流寓生活(婚姻不是她自擇的)把那音樂和法語忘得一干二凈。她愛兒子卻又極端怕他。她把領(lǐng)地交 給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經(jīng)營后再也沒加過問,老伴給她講當(dāng)今的改革,自己的計劃,她揮舞著手帕連聲哎喲,驚得眉毛愈挑愈高。她老是疑慮重重,沒準(zhǔn)那一天災(zāi)禍突然降臨。只消想起傷心事,她便立刻哭出聲來……這樣的婦女已日益稀少,是否為此應(yīng)該高興呢?只有上帝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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