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不在您跟前露臉!”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回答。
他信守許諾,把兒子仍舊安排在他書房里住下后便避不照面,并且告誡妻子切莫流露任何不必要的感情。“孩子媽,”他說,“葉夫根尼第一次回來時我們曾使得他討厭,這回咱們可要放知趣些了?!卑⒘漳取じダ饕侥韧庹煞虻囊庖姡贿^,這與她無多大關系,因為她只在飯桌上才見得著兒子,而且嚇得不敢開口說話。有時,她會叫上一聲:“葉夫根尼,親愛的!”但沒等兒子回頭看她,便撥弄著提包穗子悄聲說:“沒什么,沒什么,我只是念叨一句,”之后便用手支起臉對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說:“你最好問問葉夫根尼午餐要吃什么:白菜湯呢,還是紅菜湯?”“你干嗎自己不問?”“怕他討厭呀!”但過不多久,巴扎羅夫本人也不再固執(zhí)己見,工作的狂熱勁兒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寂寞之感和心緒不寧,他的一舉一動無不顯出疲倦,甚至行走的時候也不是邁著那種堅實的、勇往直前的步子。他不再獨個兒出去散步,他尋覓與人共話的機會,他到客廳去喝茶,和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一起去花園遛達并且一起抽“悶煙”,甚至有一次還打聽起阿歷克賽神父的近況。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對他這種變化感到高興,但他的高興沒持續(xù)多久?!拔覀兊娜~夫根尼真叫人擔心,”他悄悄對著妻子抱怨?!叭绻遣粷M意或者生氣,倒也罷了,但他那份苦惱,他那份憂傷實在可怕。他不作聲——罵我們一頓也好呀!人呢,一天比一天瘦,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主啊,主??!”老婦人小聲說道,“我本來很想給他頸上掛個香囊兒避邪,但他哪能愿意呢!”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幾次三番小著心兒想探問究竟,問他的工作,他的健康,問阿爾卡季……可是巴扎羅夫回答起來很不樂意,只隨便應付,有次他發(fā)覺父親在談話中又想暗中試探,不由惱道:“你干嗎像是躡手躡腳般圍著我打轉兒?這方法比以前的更壞!”“哦,我沒事,只是說說罷了,”可憐的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趕忙回答。他把話題引到政治方面的意圖也毫無結果。有一回談到了即將實行的農(nóng)奴解放和社會好轉跡象,他希望能引起兒子的關注,然而兒子只冷冷說道:“昨兒我在籬笆旁走過,聽見本地的幾個農(nóng)家小子在哼著新歌:時候到了,我的心里感到愛了……瞧,這就是你說的好轉跡象?!?/p>
有時巴扎羅夫到村里去找個把農(nóng)民聊天,他像平時那樣開幾句玩笑,然后話入正題:“喂,老弟,給我說說你對生活的看法,據(jù)說你們是俄羅斯的力量和未來所在,歷史的新紀元要從你們開始,由你們來發(fā)號施令制訂法律?!鞭r(nóng)民或是什么也不回答,或是說些類似以下的話:“我們……也能……因為……比方說,也得問問教堂里的副祭壇是啥樣的?!?/p>
“你倒給我解釋解釋,你們說的世界是怎么回事?”巴扎羅夫打斷了對方的話,“是不是像故事所說建在三條魚背上的?”
“是這樣,少爺,土地是由三條魚的背脊托起的,”農(nóng)民以講家譜的口吻用慈祥的單調(diào)聲音和氣地說?!暗蠹抑溃芪覀兺恋氐氖抢蠣?,也就是說你們是生養(yǎng)我們的父輩。老爺越兇,農(nóng)民越恭順聽話?!?/p>
聽過諸如此類的話,巴扎羅夫輕蔑地聳聳肩,掉頭走了,農(nóng)民也去干他自己的活兒。
“方才說什么來著?”另一個農(nóng)民,約中等年紀,帶張繃得緊緊的臉,打從他家門口老遠地問,巴扎羅夫說話時他也在場?!笆钦f欠租的事嗎?”
“哪是說欠租呀,我的老弟!”第一個農(nóng)民回答,此時已不是說家譜式的單調(diào)的調(diào)門,而是換成不值一提的輕蔑語氣。
“胡 謅一通,舌頭發(fā)癢唄!誰不知道他是大少爺,能懂個啥?”
“能懂啥!”另一個農(nóng)民回答,于是揮揮帽,緊緊腰,兩人說起了他們自個兒的事。啊,輕蔑地聳聳肩、自認善于跟農(nóng)民打交 道的巴扎羅夫(他和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爭論時曾一再夸口),信心十足的巴扎羅夫從未想到過他在農(nóng)民眼里只像那逗人笑的小丑……
晚上他終于有事可做了。有次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當他面給一個農(nóng)民包扎受傷的腳,但老頭兒手抖,扎不好繃帶,改由兒子幫忙。自此之后他也介入行醫(yī),同時嘲笑他父親提出的種種背時療法。對巴扎羅夫的嘲笑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毫不介意,甚至認為這是安慰。他用兩根指頭捏住油膩膩的睡衣扣縫,一面抽煙斗,一面樂滋滋地聽巴扎羅夫指點評說,巴扎羅夫說話越是惡狠狠,幸福的父親越善意地笑,笑得露出兩排煙薰的黑牙。他甚至模仿兒子說的毫無意義的俗語,例如,他接連幾天不管必要沒必要都說上一句“那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芝麻綠豆小事!”只因為他兒子得知他常去參加晨禱時用過這話。“謝天謝地,他不再無端發(fā)愁了!”他悄悄對著老伴說,“今天把我挖苦了一番,真妙!”他想及有這么個好助手,不由眉飛色舞,心胸充滿驕傲?!笆茄剑茄?,”他給一個穿男式呢上裝,頭上插根表示過門媳婦的帶角發(fā)飾的農(nóng)婦一瓶古拉藥水或一罐黑莨菪油膏,同時說道,“你,親愛的,每分鐘都應該感謝主,因為我兒子在家,能用最新的科學方法來給你治療,你懂嗎?法國皇帝拿破侖也沒有這么高明的醫(yī)生?!蹦莻€前來求治,說她“針扎似的痛”(到底什么病她自己沒鬧明白)的農(nóng)婦只是一味打躬,并用手伸進懷里,掏出包在頭巾里的四個雞蛋。
巴扎羅夫還為一個賣小百貨的過路貨郎拔了一只牙。雖然是只普通的牙,但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把它當作稀世之寶保存了下來,還拿給阿歷克賽神父過目,一面贊不絕口:
“您瞧這牙根多長!葉夫根尼氣力真不??!拔牙時那貨郎幾乎跳到半空里……我認為,即使是棵橡樹,他也會拔得起的!……”
“真令人欽佩!”阿歷克賽神父遲疑了半晌才說。他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個神魂顛倒的老人。
有一次,鄰村一個農(nóng)民把他患了斑疹傷寒的兄弟送來求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治療。這個躺伏在麥草捆上的可憐人已失去知覺,就快死了,全身已出現(xiàn)黑斑。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表示惋惜說,怎早沒有想到來就醫(yī),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救了。事實也如此,這個病號沒等到家,便死在馬車上。
兩天后巴扎羅夫走進父親的房間問有沒有硝酸銀。
“有,要它干嗎?”
“要……給傷口消毒?!?/p>
“給誰消毒?”
“我自己?!?/p>
“怎么說是給自己?為什么?什么樣的傷口?在哪?”
“在我指頭上。今天我去了村里,就是把傷寒病人送來求治的那個村子。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們想解剖他的尸體,而我好久沒動過這種手術。”
“后來呢?”
“我征得了縣醫(yī)同意,后來割傷了手指?!?/p>
驀地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臉色煞白,他二話沒說,直奔書房,立刻拿來了一塊硝酸銀。巴扎羅夫接過,打算掉頭就走。
“請看在主的份上,”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說,“由我親自來給你消毒吧?!?/p>
巴扎羅夫冷冷一笑。
“你事事都那么勤快!”
“這不是鬧著玩的,讓我瞧瞧你受傷的手指。創(chuàng)面倒不大。
痛嗎?”
“用點力擠,別害怕?!?/p>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停了手。
“你認為該怎樣,葉夫根尼,是不是用烙鐵烙一下更好?”
“要烙的話早就該烙了,如今連硝酸銀也不需要。如果真受了感染,現(xiàn)在為時已晚。”
“怎么……晚了……”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差點兒說不出話來。
“當然啦!從割破到現(xiàn)在,已有四個多鐘點?!?/p>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又把創(chuàng)面烙了一下。
“難道縣醫(yī)沒有硝酸銀?”
“沒有。”
“主啊,這怎么可能?當一名醫(yī)生,居然沒有這種必備的東西!”
“你還沒見他那手術刀呢!”巴扎羅夫說罷走開了。
這天直到夜晚和第二天的一整天,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找各種借口到他兒子房里去。表面上老父親非但不提傷口,甚至竭力把話岔到另外的事上,其實他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不安地觀察著他的神色,以至巴扎羅夫失去耐心,威脅說,再這么糾纏他,他就一走了事。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立誓不再來打擾。但被蒙在鼓里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無休止地盤詰丈夫為什么睡不著覺?出什么事了?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堅持了整整兩天,雖則兒子的神色按他偷眼所見不怎么使人放心……但到第三天,吃午飯時他再也憋不住了:巴扎羅夫垂下頭,什么也不吃。
“為什么不吃,葉夫根尼?”他像是隨便問問,“今天的菜做得不錯呀!”
“不想吃就不吃。”
“你是不是沒有食欲?頭呢?”他追問,聲音里帶著懼怕,“頭痛嗎?”
“痛。怎么能不痛?”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警覺地直起腰。
“請別生氣,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繼續(xù)說道,“讓我按一下你的脈好嗎?”
巴扎羅夫站起身。
“不按脈我也能告訴你:我有熱度?!?/p>
“打過寒顫沒有?”
“寒顫也打過,現(xiàn)在我要去躺會兒,給我送杯菩提花泡的茶來,我大概受涼了?!?/p>
“怪不得昨夜聽見你咳嗽,”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說。
“我著了涼,”巴扎羅夫又說了一遍,接著走了出去。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準備菩提花茶,而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走進隔壁房里,默默地拉扯他的頭發(fā)。
那天巴扎羅夫再沒有從臥榻上起身。前半夜一直處于嚴重的昏迷狀態(tài),到了子夜一時,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長明燈映照下父親死白的臉,便叫他走開。他父親連聲諾諾退了出去,但沒一會兒,踮著腳尖又回到書房里,躲在半開的書櫥門后面,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也沒睡,不時走到書房門口,就著門縫傾聽“親愛的葉夫根尼呼吸怎樣”并且瞧瞧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她能看到的只是他一動不動佝僂著的脊梁,但這也使她感到輕松些。早上巴扎羅夫企圖起身下床 ,可是頭發(fā)暈,鼻子出血,無奈重又躺下。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不作聲,只在一旁侍候。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進來問他自我感覺是否好。他回答:“好些了,”便翻身面壁而睡。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對著妻子連忙擺手,她咬緊嘴唇,不讓哭出聲來,疾步離開了書房。宅子仿佛一下子變暗了,所有的人都愁容滿面,一切無聲無息。院子里一只愛啼的公雞被發(fā)落到村里,它好久都沒明白過來為什么受這樣的對待。巴扎羅夫依舊面壁側臥。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不斷地向他問寒問暖,結果反而使他受累,于是老人只得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不時扳弄指頭,弄得手骨節(jié)格格響。他有時走進花園,像木偶般站著,帶著一臉的惶恐——驚惶的神色從沒離開過他的臉——然后重又回到兒子身邊。他盡量避開妻子的盤詰,不過,她還是抓住了他的手,像威脅似的顫聲問:“他到底怎么啦?”他定了定神,勉強回她一笑,但自己也被嚇住了:發(fā)出的不是微笑,而是沒有來由的狂笑。一大早他便派了人去請醫(yī)生,同時,他覺得有必要把延醫(yī)的事告訴兒子,免得兒子生氣。
巴扎羅夫突然在沙發(fā)上翻了個身,失神的眼睛盯著父親想要喝水。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端水給他,順便摸了摸他的額頭。額頭火燒似的。
“老父親,”巴扎羅夫嘶啞著嗓門,有氣無力般說,“這下糟了,我被感染上了,用不了幾天你就要埋葬我了。”
瓦西里忽地站立不穩(wěn),像是誰將他雙腿狠狠揍了一下。
“葉夫根尼!”他哆哆嗦嗦地說,“你這話從哪兒說起!……
愿主保佑!你只是著了涼……”
“得啦,”巴扎羅夫打岔說,“你作為醫(yī)生,不該說這樣的話,你也知道被傳染的一切征候?!?/p>
“什么傳染……征候,葉夫根尼?……沒這話!”
“這是什么?”巴扎羅夫撩起襯衣袖子,給他看胳膊上一顆顆可怕的紅斑。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打了個冷顫,嚇得渾身冰涼。
“假定,”他終于說,“假定……就說……就說它類似感染上了……”
“膿毒血癥,”兒子提醒他。
“是的……類似感染上了時疫……”
“膿毒血癥,”巴扎羅夫嚴肅地、清楚地又說一遍?!半y道你把醫(yī)書上寫的都忘了?”
“不錯,不錯,隨你怎么說……不過,我們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嘿,那只是妄想。但問題不在于此。我沒能料及這么快就要死去,這純粹出于偶然,說實在的,出于一種令人很不愉快的偶然事件?,F(xiàn)在,你和母親應該去尋求宗教庇護了,你們認為宗教無所不能,那就用它來試試吧?!彼诌攘丝谒??!拔蚁肭竽戕k件事……趁我頭腦還能使的時候,明天或者后天,你也知道,我的頭腦便要退休了。就說現(xiàn)在,能否表達清楚我也沒有把握。我躺在這里,但見一群紅狗圍著我打轉兒,而你像是條準備捕殺大雷鳥的獵犬,對著我虎視眈眈,我自己呢,像喝醉酒的人那樣頭腦里恍恍惚惚。我的話你明白嗎?”
“怎不明白呢,葉夫根尼?你說的和正常人一樣清楚?!?/p>
“那就好。你說你已派了人去請醫(yī)生……想用這來寬慰你自己……你也寬慰一下我吧,你派個專人……”
“去告訴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老人接過話頭。
“誰是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巴扎羅夫像在思索?!芭?,對了,那只小雛!不,你別去碰他,他如今成了寒鴉了。你別奇怪,這不是夢囈。你差個專人去見奧金左娃,也就是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有這么個地主太太……你知道嗎?(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點了點頭)就說葉夫根尼·巴扎羅夫向她致意,告訴她我快死了。你能辦到嗎?”
“一定辦到……不過,你,葉夫根尼……說是要死了,你自己想想,怎么可能呢?這樣還有什么公平可言?”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各請派專人去一趟?!?/p>
“立刻就派,由我親自寫信?!?/p>
“不,何必呢!就告訴她我向她致意,另外的話不要說。我現(xiàn)在又要回到狗群中去了。真怪!我想集中思想考慮死,但不成,只看見一個斑點似的東西……其余什么也沒有?!?/p>
他艱難地翻身過去面對墻壁。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出了書房,好不容易支著身子跨進妻子臥室,立刻跪倒在圣像面前。
“禱告吧,阿琳娜,禱告吧!”他呻吟著說,“我們的兒子快要死了!”
大夫,也就是那個連硝酸銀也沒有的縣醫(yī),上門看過病人之后主張暫作臨床 觀察,又說了幾句可望病情好轉的話。
“您有否見過我這樣的人不去極樂世界的?”巴扎羅夫問,接著抓住沙發(fā)旁一張沉重的桌子腿搖了搖,使桌子挪動了幾寸。
“唉,身上的氣力還有,可惜人要死了!……”他說,“如果年老,倒也罷了,因為他活得差不多了,但我……是啊,你想否定死嗎?死卻否定你,叫你毫無辦法!”過了會兒他又說,“誰在那兒哭?是母親嗎?可憐的人!今后,她做的絕妙的紅菜湯給誰去吃呢?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好像你也在不停地抽搭。好吧,既然從基督那里得不到幫助,那就去當一個哲學家,當一個淡泊派①的后繼者。你不是夸口說你是哲學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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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淡泊派即斯多噶學派,是古希臘和羅馬的一種哲學流派,主張淡泊以明志,不為艱辛和厄運所挫。
“我算是哪門子的哲學家!”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號叫起來,兩行熱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巴扎羅夫病情急劇惡化,一會兒比一會兒嚴重,外傷感染往往如此。他神志還清楚,還能明白地說話,還在掙扎:“我不愿意說胡 話!”他捏緊著拳頭對自己說,“我才不呢!”但又喃喃:“八減去十是多少?”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像著了魔,他忽而建議采用某一種治療方法,忽而建議采取另外一種,“用濕布療法,用瀉藥……用芥茉膏涂肚臍……放血,”結果,他只是給兒子蓋好腳。他神色緊張地叨叨,而那位經(jīng)他請求留下來的大夫在一旁應和,吩咐給病人喝檸檬水,給他自己不是裝筒煙,就是來點“暖和一下身體的”,也就是說伏特加白酒。坐在門口矮凳上的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每隔一小會兒便走開去做禱告。幾天前她的一面梳妝鏡從手里滑落,被打破了,她總認為要出事。安菲蘇什卡別說勸她,連自己也在難受。季莫菲伊奇被派出去給奧金左娃送口信了。
這對巴扎羅夫來說是個難過的夜晚,高燒一直在折磨他……到了早晨,高燒稍稍退了些,他央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給他梳了頭,他吻了她的手,喝了兩口茶。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見這情景大大舒了口氣。
“感謝天上的父!”他說,“危機來了又過去了?!?/p>
“唉,想得倒好!”巴扎羅夫答道,“全憑一個字眼兒!說聲‘過去了’便就心安理得。真妙,人就是相信一句話,比方說,罵他一聲傻瓜,他雖沒挨打也覺得不好受,贊他一句聰明,雖沒給錢他也覺得滿意。”
巴扎羅夫小小的即興發(fā)言很像他平時的談吐,這可樂壞了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
“好極了!說得好極了!好極了!”他高聲贊頌,還作出拍手的樣兒。
巴扎羅夫哀傷地笑了笑。
“那么,照你說來,”他問,“危機是過了還是來了呢?”
“你好多了,這是我親眼所見,所以感到高興,”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回答。
“不錯,高興總不是件壞事。你已派人去告訴她了嗎?”
“派了,怎么會不派?”
好轉跡象并沒持續(xù)多久,病又再次發(fā)作。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守候在巴扎羅夫旁邊,似乎有某種異常的焦慮在他心中翻騰。老頭兒欲言又止,到后來終于說出口了:
“葉夫根尼!我的兒子,親愛的兒子!”
非同尋常的呼喚在巴扎羅夫身上起了作用……他稍稍側過頭,竭力掙出昏迷狀態(tài),問道:
“什么事,我的父親?”
“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又喚了一聲,跪倒在巴扎羅夫跟前,雖然巴扎羅夫沒有睜眼,不可能看到?!叭~夫根尼,你現(xiàn)在好了些,原主保佑,能恢復健康。但請你利用這時間,安慰一下我和母親,履行一次教徒的責任吧!我提這事,看來覺得可怕,但如留下遺憾……那就更加可怕了。葉夫根尼……請你想想我提的是否……”
老人被嗚咽噎住了,而他,躺在沙發(fā)上的兒子,雖則依舊閉著眼睛,臉部卻掠過一種奇特的表情。
“我不拒絕,如真能帶給你們安慰的話,”最后他答道,“但我覺得不用匆忙。你自己說過,我已好些了?!?/p>
“好得多了,葉夫根尼,好得多了。但誰知道往后呢?這全憑主的意志,而盡過責任之后……”
“不,我還想等等,”巴扎羅夫打斷他說,“我同意你說的轉機來了,若是你我都錯了,那也沒關系,你知道,失去知覺的人也可以領圣餐?!?/p>
“葉夫根尼,話雖這么說……”
“我還想等一等,現(xiàn)在我要睡,別妨礙我?!?/p>
說罷他把他的頭放到原來的位置。
老人站起來改坐進椅子,捏住自己的下巴,咬起手指來。
彈簧馬車的轔轔聲,在荒村僻野聽來特別清楚的轔轔聲驀地驚動了他。近了,近了,已經(jīng)聽得見奔馬的呼哧……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一躍而起,急步走到窗前,見一輛四匹馬拉的雙座彈簧馬車駛進了他的院子。他來不及多想是怎么回事,便懷著一股莫明的高興勁兒奔到臺階上……身著制服 的仆役打開了車門,走下一位戴黑面紗、披黑斗篷的太太……
“我叫奧金左娃,”她啟口說,“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還活著嗎?您是他的父親?我?guī)砹酸t(yī)生?!?/p>
“恩人!”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高聲說著握住她手,顫抖著放到他唇上。此時伴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來的大夫,德國人臉型、戴眼睛的小個兒不慌不忙地鉆出馬車。“還活著,我的葉夫根尼還活著,如今他能得救了!老伴!我的老伴!……天使來到了……”
“主啊,竟有這樣的事!”老婦人一邊說一邊從客廳里跑出來,還沒弄清所以,便拜倒在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腳下,瘋也似的吻她的裙裾。
“您這又何必呢?這又何必呢?”安娜·謝爾蓋耶芙娜連連說,但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哪聽她的,而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只顧得說“天使!天使!”
“WoistderKranke?①病人在哪兒呀?”大夫在一旁不耐煩了,終于問道。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這才清醒過來。
“這兒,這兒,請隨我來。維爾特斯特,黑爾,科列加②,”他記起了學過的德語,所以補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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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語:病人在哪里?
②德語WertesterHerrKollege(尊敬的同行)的音讀。
“?。 钡聡税×艘宦?,臉上露出苦笑。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把他帶進了書房。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奧金左娃請來了大夫,”他湊近兒子的耳朵說道,“她本人也在這里?!?/p>
巴扎羅夫倏地睜開眼睛。
“你說什么?”
“我是說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奧金左娃來了,還請來這位醫(yī)生先生給你診治?!?/p>
巴扎羅夫張望了一下四周。
“她在這里……我想見她。”
“你會見到她的,葉夫根尼,但首先得和醫(yī)生先生談一下,因為西多爾·西多萊奇(就是那縣醫(yī))已經(jīng)走了,不得不由我向他講明全部病史,并且作個小小的會診?!?/p>
巴扎羅夫瞥了一眼德國人。
“那就快商量吧,不過,不要說拉丁語,否則jammoritur①是什么意思我能聽懂。”
“DerHerrscheintdesDeutschenmaZchtigzusein②,”這位埃司科拉潑斯③的新弟子對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說。
“伊赫……哈別④……最好還是用俄語說吧,”老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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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語:已快死了。
?、诘抡Z:似乎這位先生精通德語。
?、郯K究评瓭娝?,羅馬神話中的醫(yī)療神。
?、艿抡ZIchhabe(我曾經(jīng))的音讀。
“??!原來徐(如)此……欽(請)便……”
半小時后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陪同下來到書房。大夫悄悄告訴她說,病人已經(jīng)沒有指望。
她瞅了巴扎羅夫一眼……在門口停下了,為他發(fā)燒的、死沉沉的臉色和盯著她的混濁眼神大吃一驚,她感到一陣冰冷的、難以忍受的恐懼,不由私下轉念:她如真的愛過他,是決不會有這種感覺的。
“謝謝您,”他吃力地說,“我沒有料到,這是一項善舉,正如您曾答應過的,我們又得以見面了?!?/p>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是那么仁慈……”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剛開口說。
“父親,請你出去一會兒。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您允許嗎?看來,如今我……”
他點首示意他那躺著的無力身軀。
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退了出去。
“好哇,謝謝了,”巴扎羅夫接著說,“這可以說是按皇上的禮節(jié),聽說沙皇也去看望垂死的人。”
“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希望……”
“唉,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讓我們說真話吧。我完了,掉到車輪下去了,至于未來,壓根兒沒法想。死亡是個老話題,但對每個人說來卻是新鮮事。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怕過……隨之而來的將是失去神志,完蛋!(他無力地揮了揮手。)啊,我向您說什么呢?……說我愛過您?即使是在以前,也沒有任何意義,何況現(xiàn)在。愛是有形之物,但我的形體已經(jīng)散了架了。最好說您多么楚楚動人!您站在這里,顯得那么美麗……”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打了個冷顫。
“沒關系,請別擔心……請坐到那邊……不要走近我,我的病是傳染性的。”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快步穿過房間,坐進靠近躺著巴扎羅夫沙發(fā)的扶手椅里。
“多么崇高的精神!”他低聲說,“啊,靠得這么近,在這陋室里!而您多么年輕,艷麗,純潔!……好吧,永別了!祝您長壽,因為這是人所最最主要的;愿不虛度年華。您瞧這糟糕透了的景象:一條蛆蟲,被踩得半死了,可還在蠕動。我也曾想著去摧毀一切,我不會死,死輪不到我!我肩負重任,我是巨人!但時至眼下,巨人的任務只是死得體面些,雖然誰也不來注意……反正一樣,我不想搖尾乞憐。”
巴扎羅夫不言語了,用手去摸索杯子。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給他喝了水。她沒有脫下手套,喂水的時候也害怕地摒住呼吸。
“您將會忘記我的,”他又說,“死者不是活人的朋友。我父親會對您說俄羅斯失去了多好的一個人……這是胡 扯,但請不要挫傷老人的心。孩子只要有玩的就覺得高興……這您也知道。也請您寬慰我的母親,須知像他們那樣的人在你們上流社會,白天打著燈籠也無法找到……俄羅斯需要我……不,看來,并不需要。需要什么人呢?需要鞋匠,需要縫紉工,賣肉的……總得有人賣肉……等一下,我的思緒亂了……這兒有一片林子……”
巴扎羅夫把手擱到額頭上。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彎身看他。
“葉夫根尼,瓦西里伊奇,我在這里……”
他移開手,半坐起身子。
“別了,”他突然使勁說,從眼里射出最后一道光輝,“別了……您聽著……即使在那個時候也沒有吻過您……吹滅那盞長明燈吧,燈油就快干了,讓它熄滅好了……”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吻了他的前額。
“這就夠了!……”說罷頭又落到枕上?!叭缃瘛岷谝粓F ……”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悄悄退了出去。
“怎樣了?”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低聲問。
“他入睡了,”她回答,聲音小得幾乎難以聽見。
命運注定巴扎羅夫再不能醒來,傍晚時他失去了知覺,第二天他就死了。阿歷克賽為他舉行了宗教儀式。當圣油觸到他胸膛的時候他的一只眼忽地睜了開來,香煙繚繞中的神父和圣像前的燭光如同驚了他似的,在他死寂的臉上倏地閃過一道瞬息即逝的驚惶。他嘆了最后一口氣。全家一片哭聲。瓦西里·伊凡內(nèi)奇忽然神經(jīng)失常,“我說過,我要伸訴!”他嘶啞著嗓門吶喊,扭曲著臉向空中揮舞拳頭,像要威脅誰似的,“我要伸訴!我要喊冤!”滿臉淚水的阿琳娜·弗拉西婭芙娜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兩個老人一同跪倒在地。“是呀,”安菲蘇什卡后來在下房里講述道,“兩人并排著跪在一起,垂著頭,就像那正午的羔羊……”
但晌午的暑熱退了,黃昏和夜晚接著來到了,他們回到那個寂靜的安身宿命之處,在那里,歷盡痛苦的、疲憊不堪的人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