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諸位老弟足下:
十六早,接到十一月十二日發(fā)信,內(nèi)父親一信,四位老弟各一件,具悉一切,不勝次喜!四弟之詩,又有長進,第命意不甚高超,聲調(diào)不甚響亮。命意之高,須要透過一層,如說考試,則須說科名是身外物,不足介懷,則詩意高矣。若說必以得科名為榮,則意淺矣。舉此一端,余可類推。腔調(diào)則以多讀詩為主,熟則響矣。
去年樹立堂所寄之筆,亦我親手買者,春光 醉目前每支大錢五百文,實不能再寄。漢壁尚可寄,然必須明年會武后,乃有便人回南,春間不能寄也。
五十讀書固好,然不宜以此耽擱自己功課;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語不誣也。
家常欲與我結(jié)婚,我所以不愿意者,因聞常世兄最好恃父勢,作威福,衣服鮮明,仆從恒赫,①恐其家女子有宦家驕奢習 氣亂我家規(guī),誘我子弟好奢耳。今渫再三要結(jié)婚,發(fā)甲五八字去,恐渫家是要與我為親家,非欲與弟為親家。此語不可不明告之。
賢弟婚事,我不敢作主,但親家為人如何?亦須向汪三處查明。若吸鴉片煙,則萬不可對。若無此事,則聽堂上各大人與弟自主之可也。所謂翰堂秀才者,其父子皆不宜親近,我曾見過,想衡陽人亦有知之者,若要對親,或另請媒人亦可。
六弟九月之信,于自己近來弊病,頗能自知,正好用功自醫(yī)。而猶曰終日泄泄②,此則我所不解者也。
家中之事,弟不必管,天破了,自有女媧管,洪水大了,自有禹王管。家事有堂上大人管,外事有我管,弟輩則宜自管功課而已,何必問其他哉?至于宗族姻黨 ,無論他與我有隙無隙,在弟輩只宜一要概愛之敬之??鬃釉唬骸把磹郾?,而親仁?!泵献釉唬骸皭廴瞬挥H,反其仁;禮人不答,反其敬?!贝丝涛蠢砑沂氯舯愣嗌釉?,將來當家立業(yè),豈不個個都是仇人,古來無與宗族、鄉(xiāng)黨 為仇之圣賢,弟輩萬不可專責他人也。
十一月信言:觀看《莊子》并《史記》,甚善!但作事必須有恒,不可謂考試在即便將之書丟下,必須從首至尾句句看完。若能明年將《史記》看完,則以后看書不可限量,不必問進學與否也。賢弟論袁詩,論作字,亦皆有所見;然空言無益,須多做詩,多臨帖乃可談耳。譬如人欲進京一步不行,而在家空言進京程途,亦向益哉?即言之津津③,人誰得而信之哉?
九弟之信,所以規(guī)勸我者甚切,余覽之,不覺毛骨悚然④!然我用功,實腳踏實地,不敢一毫欺人,著如此做去,不作外官,將來道德文章必粗有成就,上不敢欺天地祖父,下不敢欺諸弟與兒侄。而省城之聞望日隆,即我亦不知其所自來。我在京師惟恐名浮于實,故不先拜一人,不自詡一言,深以過情之聞為恥耳。
來書寫大場題及榜信,此間九月早已知之,惟縣考案首前列及進學之人,則至今不知。諸弟以后寫信,于此等小事,及近處戚族家光景,務必一一詳載。
季弟信亦謙虛可愛,然徒謙亦不好,總要努力前進,此全在為兄者倡率之,余他無所取,惟近來日日不恒,可為諸弟倡率。四弟六弟,總不欲以有恒自立,獨不泊壞季弟之樣子乎?余不盡宣,兄國藩手具。(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
【注釋】
①亙赫:即顯赫。
②泄泄:優(yōu)閑自得,滿不在乎的樣子。
③津津:言之有味,滔滔不絕于口的樣子。
④悚然:恐懼,害怕。
【譯文】
諸位老弟:
十六日早上,接到十一月十二日發(fā)的信,里面父親寫的一封,四位老弟各一封,一切都知道了,非常高興!四弟的詩,又有長進。只是詩的立意不很高超,聲調(diào)不很不響亮。立意要高,必須提高一個層次。如說考式,那應該說科名是身外之物,不足以使一個人耽耿于懷,那么立意便高了一籌。如果說一定要取得科名為榮幸,那意義便淺薄了。舉這一個例子,其余便可類推。聲調(diào)不響的問題要多讀詩來解決,熟讀古詩,聲調(diào)自然會響啦!
去年樹堂所寄的筆,也是我親自買的?!按汗?醉”這種牌子的目前每支大錢大百文,實在不能再寄了?!皾h壁”還可以寄,但必須明年會考以后,才有得便的人回湖南,春間不可能寄了。
五十讀書固然好,但不可以因為這耽擱自己的功課。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是不錯的。
常家想與我結(jié)姻,我所以不愿意,是因為常世兄這個人最喜歡仗父親的勢欺侮別人,衣服也太華麗,仆從前呼后擁,顯赫一時,恐怕他家的女子有做官人家的驕氣奢氣,這樣會破壞我家的家規(guī),引誘我家子弟侈奢,現(xiàn)在他再三要結(jié)姻,發(fā)甲五八字去,恐怕他家是要與我為親家,不是想與弟弟為親家,這話我不能不明啟告訴你們。
賢弟的婚事,我不敢作主,但是親家為人如何?也要問汪三那邊查問清白,如果吃鴉片煙,那萬萬不可能對親。如果沒有這件事,那就聽堂上各位大人與賢弟自主好了,所謂叫翰堂的那位秀才,他父子兩人都不宜去親近,我曾經(jīng)見過,衡陽人也有知道他底細的。如果要對親,或者可以另外請媒人。
六弟九月的信,對于他自己近來的毛病,很有自知之明,正好下功夫把毛病治好。但又說自己一天到晚閑散無事,這就使我不明白了。
家中的事務,弟弟們不必去管。天破了,自有女媧氏去補天,洪水大了,自有禹王爺 去治水,家事有堂上大人管,外邊的事有我管,弟弟們只宜管自己的功課罷了,何必去過問其他事情呢?至于宗族里的人,娘舅那方面的人,不管他與我們有嫌隙沒有嫌隙,對于你們只適宜統(tǒng)統(tǒng)的去愛他們敬他們??鬃诱f:“愛民眾,和有仁義的人親近?!泵献诱f:“我愛別人,別人卻不親近我,自己要反躬自省,自己的仁愛是否有不到的地方;我們以禮待別人,別人卻不理睬我,自己要反躬自省,自己的乖瞅是不是不周到?!爆F(xiàn)在沒有管理家事,如果還生嫌怨,將來當家了立業(yè)了,豈不是個個都成了仇人?自古以來,沒有和宗族、鄉(xiāng)黨 締仇的圣賢之人,弟弟們不要老是專指責別人。
十一月的信中說:現(xiàn)在正在看《莊子》和《史記》,很好,但做事必須有恒心,不可以說考試在即,便把沒有看完的書丟下。必須從頭到尾,句句看完。如果能夠把《史記》看完,那么以后看書,不可以限量,不必去問是不是進步了,賢弟討論袁詩和書法,也都有些見解。但是空說沒有益處,必須多做詩,多臨帖,才談得到有體會。比方有人要進京城,在家里坐著一步不走,空口說進京的旅程又有什么益處?你即使說得津津有味,又有誰相信呢。
九弟的信,對我的規(guī)勸非常切當,我看后,不覺為之毛骨悚然。但我用功,實在腳踏實地,不敢有一絲一毫欺騙別人。如果這么做下去,就是不做外官,將來道德文章,也必須粗有成就的,上不敢欺騙天地和堂上大人,下不敢欺騙諸位老弟與兒子輩。而我在省城的聲望是越來越高,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從問說起,我在京城,只恐怕名望超過了實際,所以不先拜一個人,不自吹一句話,深深以超乎情理的稱許為可恥。
來信寫的大場題目和發(fā)榜的訊息,這邊九月間早已知道了,只是縣考的案首前列幾名和進學的人,至今還不知道。諸位弟弟以后寫信,對于這些小事,以及附近親戚家的情形,務必一一詳細寫明。
季弟的信也謙虛、可愛。但L僅是謙虛也不好,總要努力進步,這全部責任在于做哥哥的提倡,做表率,我沒有什么可取之處,只是近來做事學習 天天有恒,可作為弟弟們的表率。四弟六弟總不想有恒自立,難道不怕在季弟面前壞了樣子嗎?
其余的不一一說了。兄國藩手具。(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