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短暫的插曲中間,紐蘭·阿切爾陷入一種奇怪的尷尬境地。
討厭的是,如此吸引著紐約男性世界全部注意力的包皮廂竟是他未婚妻就坐的那一個,她坐在母親與舅媽中間。他一時竟認(rèn)不出那位穿著法國30年代服裝的女士,也想象不出她的出現(xiàn)為什么會在俱樂部會員中引起如此的興奮。接著,他明白過來,并隨之產(chǎn)生一陣憤慨。的確,沒有人會想到明戈特家的人會擺出這種架式!
然而他們這樣做了。毫無疑義,他們是這樣做了;因為阿切爾身后低聲的評論使他心中沒有絲毫懷疑,那位年輕女子就是梅·韋蘭的表姐,那位家里人一直稱作“可憐的埃倫·奧蘭斯卡”的表姐。阿切爾知道她一兩天前突然從歐洲回來了,甚至還聽韋蘭小姐(并非不滿地)說過,她已經(jīng)去看過可憐的埃倫了。她住在老明戈特太太那兒。阿切爾完全擁護(hù)家族的團(tuán) 結(jié)。他最崇拜的明戈特家族的品德之一,就是他們對家族中出的幾個不肖子弟的堅決支持。他并不自私,也不是小雞肚腸;他未來的妻子沒有受到假正經(jīng)的局限,能(私下)善待她不幸的表姐,他還為此感到高興。然而,在家庭圈子內(nèi)接待奧蘭斯卡伯爵夫人是一回事,把她帶到公共場所,尤其是歌劇院這樣的地方,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而且就在那位年輕姑娘的包皮廂里,她與他紐蘭·阿切爾的訂婚消息幾周之內(nèi)就要宣布。是的,他的感覺與老西勒頓·杰克遜一樣:他沒想到明戈特家的人會擺出這種架式!
他當(dāng)然知道,男人敢做的任何事(第五大街范圍之內(nèi)),老曼森·明戈特太太這位女族長都敢做。他一向崇拜這位高大剛毅的老夫人,盡管她原來不過是斯塔騰島的凱瑟琳·斯派塞,有一位神秘的名譽(yù)掃地的父親,那件事無論金錢還是地位都難以讓人們忘記。然而,她卻與富有的明戈特家族的領(lǐng)頭人聯(lián)了姻,把兩個女兒嫁給了“外國人”(一個意大利侯爵,一個英國銀行家),并且在中央公園附近無法插足的荒地里建了一所乳白色石頭大宅院(正值棕色沙石仿佛像下午的長禮服那樣青一色的時候),從而達(dá)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老明戈特太太的兩個外籍女兒成了一則神話故事。她們從不回來看望母親。母親依戀故土且身體肥胖,像許多思想活躍意志專橫的人那樣,一直達(dá)觀地留在家中,而那幢乳白色的房子(據(jù)說是仿照巴黎貴族的私人旅館建造的)卻成了她大無畏精神的見證。她在里面登上寶座,平靜地生活在獨(dú)立戰(zhàn)爭前的家具與路易·拿破侖杜伊勒利宮(她中年時曾在那兒大出風(fēng)頭)的紀(jì)念品中間,仿佛住在34街以北、用開得像門一樣大的法式窗戶代替推拉式吊窗絲毫不足為怪似的。
人人(包皮括西勒頓·杰克遜先生)都一致認(rèn)為,老凱瑟琳從沒擁有過美貌,而在紐約人眼中,美貌是成功的保證,也可作為某些失敗的借口。不友善的人們說,像她那位大英帝國的同名女人①一樣,她獲得成功靠的是意志力量與冷酷心腸,外加一種由于私生活絕對正派而使她在一定程度上免遭非議的傲慢。曼森·明戈特先生去世的時候她只有28歲。出于對斯派塞家族的不信任,他用一條附加條款“凍結(jié)”了自己的遺產(chǎn)。他那位年輕、果敢的遺孀大無畏地走著自己的路,她無拘無束地混跡在外國的社交 界,把女兒嫁到天知道何等腐化時髦的圈子里,與公爵大使們開懷暢飲,與教皇政治家親密交往,款待歌劇演員,并做了芭蕾名門之后塔戈里奧尼夫人的密友。與此同時(正如西勒頓·杰克遜首先宣布的),關(guān)于她的名聲卻從沒有一句口舌。這是她惟一一點(diǎn),他總是接著說,與以前那位凱瑟琳的不同之處。
①指英國國王亨利八世的王后。
曼森·明戈特太太早已解凍了丈夫的財產(chǎn),并殷殷實(shí)實(shí)地活了半個世紀(jì)。早年困境的記憶使她格外節(jié)儉,雖然她在買衣服或添置家具時總是關(guān)照要最好的,但卻舍不得為餐桌上瞬間的享樂過多破費(fèi)。所以,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她的飯菜跟阿切爾太太家一樣差,她的酒也不能為之增光添彩。親戚們認(rèn)為,她餐桌上的吝嗇損害了明戈特家的名譽(yù)——它一向是與吃喝講究連在一起的。然而人們還是不顧那些“拼盤”與走味的香擯,繼續(xù)到她家來。針對她兒子洛弗爾的勸告(他企圖雇傭紐約最好的廚師以恢復(fù)家族的名譽(yù)),她常常笑著說:“既然姑娘們都嫁出去了,我又不能用調(diào)味品,一個家庭用兩個好廚師還有什么用?”
紐蘭·阿切爾一面沉思著這些事情,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明戈特包皮廂。他見韋蘭太太與她的嫂嫂正帶著老凱瑟琳向族人灌輸?shù)哪欠N明戈特家特有的自恃面對著組成半圓形的批評者。只有梅·韋蘭面色緋紅(也許由于知道他在看她),流露出事態(tài)嚴(yán)峻的意味。至于引起騷動的那一位,依然優(yōu)雅地坐在包皮廂角落里,兩眼凝視著舞臺。由于身體前傾,她肩膀和胸部露得比紐約社會習(xí)慣看到的稍稍多了一點(diǎn),至少在那些有理由希望不引起注意的女士們中間是如此。
在紐蘭·阿切爾看來,很少有什么事比與“品味”相悖更難堪的了。品味是一種看不見的神韻,“舉止”僅僅是它直觀的替代物與代表。奧蘭斯卡夫人蒼白而嚴(yán)肅的面孔,按他的想象是適合于這種場合及她的不幸處境的,但她的衣服(沒有衣領(lǐng))從那單薄的肩頭坡下去的樣式卻令他震驚不安。他不愿設(shè)想梅·韋蘭受到一個如此不顧品味和情趣的年輕女子的影響。
“究竟——”他聽到身后一個年輕人開口說(在靡菲斯特與瑪莎的幾場戲中,大家自始至終都在交 談),“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哦——她離開了他;誰也不想否認(rèn)這一點(diǎn)。”
“他是個可怕的畜牲,不是嗎?”年輕人接著說,他是索利家族中一位直率的人,顯然準(zhǔn)備加入那位女士的護(hù)花使者之列。
“一個糟糕透了的家伙;我在尼斯見過他,”勞倫斯·萊弗茨以權(quán)威的口氣說?!袄虾鹊冒胱?,蒼白的面孔上露出譏笑——但腦袋倒很漂亮,不過眼睫毛太多。噢,我來告訴你他那德行:他不是跟女人在一起,就是去收集瓷器。據(jù)我所知,他對兩者都不惜任何代價。”
這話引出一陣哄堂大笑,那位年輕的護(hù)花使者說:“唔,可是——”
“唔,可是,她跟他的秘書逃跑了?!?/p>
“噢,我明白了。”護(hù)花使者的臉沉了下來。
“可是,這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我聽說她幾個月后就獨(dú)自住在威尼斯,我相信洛弗爾·明戈特那次出國是去找她的。他曾說她非常地不快活?,F(xiàn)在沒事了——不過在歌劇院里這樣炫耀她卻另當(dāng)別論?!?/p>
“也許,”那位小索利冒險地說,“她太不快活了,不會愿意一個人被晾在家里?!?/p>
這話引來一陣無禮的笑聲,年輕人臉色深紅,竭力裝出是想巧妙使用聰明人所說的“雙關(guān)語”的樣子。
“唔——不管怎么說,把韋蘭小姐帶來總是令人費(fèi)解,”有人悄悄地說,一面斜視了阿切爾一眼。
“噢,這是運(yùn)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嘛:肯定是老祖宗的命令,”萊弗茨笑著說?!袄戏蛉艘歉梢患拢傄傻猛耆珡氐??!?/p>
這一幕結(jié)束了,包皮廂里一陣普遍的騷動。紐蘭·阿切爾突然感到必須采取果斷行動。他要第一個走進(jìn)明戈特太太的包皮廂,第一個向期望中的社交 界宣布他與梅·韋蘭的訂婚消息,第一個去幫助她度過表姐的異常處境可能使她卷入的任何困難。這一沖動猛然間壓倒了一切顧慮與遲疑,促使他匆匆穿過一節(jié)節(jié)紅色走廊,向劇院較遠(yuǎn)的一端走去。
進(jìn)入包皮廂的時候,他的眼睛遇到了韋蘭小姐的目光,而且他發(fā)現(xiàn)她立即明白了他的來意,盡管家族的尊嚴(yán)不允許她對他明講——兩個人都認(rèn)為這是一種很高尚的美德。他們這個圈子的人都生活在一種含而不露、稍顯矜持的氣氛中,年輕人覺得,他與她不用說一句話就能互相溝通,任何解釋都不能使他們更加貼近。她的眼睛在說:“你明白媽媽為什么帶我來?!彼难劬t回答:“無論如何我都不肯讓你離開這兒?!?/p>
“你認(rèn)識我的侄女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嗎?”韋蘭太太與她未來的女婿握手時問道。按照引見給女士的習(xí)慣,阿切爾欠一下身子,沒有伸出手;埃倫·奧蘭斯卡輕輕低一下頭,兩只戴淺色手套的手繼續(xù)握著那把大鷹毛扇子。與洛弗爾·明戈特太太打過招呼——她是個大塊頭的金發(fā)女人,穿一身悉索作響的緞子衣裙——他在未婚妻的身旁坐下,低聲說:“我希望你已經(jīng)告訴奧蘭斯卡夫人我們訂婚了吧?我想讓每個人都知道——我要你允許我今晚在舞會上宣布?!?/p>
韋蘭小姐的臉變成曙光般的玫瑰紅色,她兩眼發(fā)光地看著他?!叭绻隳苷f服媽媽的話,”她說,“不過,已經(jīng)定了的事,干嗎要改變呢?”他沒有說話,只用眼睛做了回答。她信心更足地笑著補(bǔ)充說:“你自己告訴我表姐吧,我允許你。她說你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常和你一起玩耍?!?/p>
她把椅子向后推了推,給他讓出了路。阿切爾懷著一種讓全場的人都能看見自己的舉動的愿望,立刻示威性地坐到了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身邊。
“我們過去的確常在一起玩,不是嗎?”她問道,一面用嚴(yán)肅的目光看著他的眼睛?!澳隳菚r是個很討厭的男孩,有一次你在門后面吻了我,但那時我愛上的卻是你的堂兄范迪·紐蘭,可他從來不看我一眼?!彼哪抗鈷咭曋切R蹄形排列的包皮廂?!鞍?,這場面多讓我回想起過去的一切啊——我發(fā)現(xiàn)這里人人都穿燈籠褲或?qū)捤裳潱彼龓е晕⑼祥L的異國口音說,目光又回到他的臉上。
這番話盡管表達(dá)的感情是令人愉快的,卻竟然使他想到了威嚴(yán)的法庭,這一不相稱的聯(lián)想令年輕人感到震驚。而此時此刻,這個法庭就擺在她的面前,她的案子正在進(jìn)行審理。沒有什么東西比不合時宜的輕率更有傷大雅了。他有點(diǎn)生硬地回答說:“是啊,你離開這兒已經(jīng)很久了?!?/p>
“啊,好像有好幾百年了。太久了,”她說,“讓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被埋掉了,而這方親切的故土就是天堂?!闭f不清是什么理由,紐蘭·阿切爾只覺得這樣形容紐約社會就更加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