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說服梅脫出身來,午飯后到公園去散步。按照紐約圣公會教徒的老習慣,她在星期天下午一般是要陪父母去教堂的。不過就在上午,韋蘭太太剛剛說通她同意將訂婚期延長,以便有時間準備足夠的手工刺繡作嫁妝,所以就寬容了她的偷懶。
天氣十分信人。碧藍的天空襯托著林陰大道上那些樹木光禿禿的圓頂,樹頂下面的殘雪像無數水晶碎片熠熠閃光。這天氣使得梅容光煥發(fā),像霜雪中的一棵小楓樹那樣光彩奪目。阿切爾為路人投向她的目光而感到自豪,占有者率直的幸福感清除了他內心深處的煩惱。
“每天清晨醒來在自己屋里聞到鈴蘭的香味,真是太美了!”她說。
“昨天送晚了,上午我沒時間——”
“可你天天都想到送鮮花來,這比長期預訂更讓我喜歡。而且每天早晨都按時送到,就像音樂教師那樣準時——比如就我所知,格特魯德·萊弗茨和勞倫斯訂婚期間,她就是這樣?!?/p>
“啊,這是完全應該的!”阿切爾笑著說,覺得她那熱誠的樣子很有趣。他斜視著她蘋果般的臉頰,想起昨天送花的事,覺得雖然荒唐卻也很安全,不由得說道:“我昨天下午給你送鈴蘭的時候,看到幾支漂亮的黃玫瑰,便叫人給奧蘭斯卡夫人送去了。你說好嗎?”
“你真可愛!這樣的事會讓她十分高興的。奇怪,她怎么沒提呢?她今天跟我們一起吃的午飯,還說起博福特先生給她送去了漂亮的蘭花,亨利·范德盧頓送了滿滿一籃斯庫特克利夫的石竹呢。她收到花好像十分驚訝。難道歐洲人不送鮮花嗎?不過她認為這種風俗非常好。”
“噢,一準是我的花被博福特的壓住了,”阿切爾煩躁地說。接著他想起自己沒有隨玫瑰花附上名片,又懊悔說出了這件事。他想說,“我昨天拜訪了你的表姐”,但又猶豫了。假如奧蘭斯卡夫人沒有講起他的拜訪,他說出來似乎有些尷尬。然而不講又會使事情帶上一層神秘色彩,他不喜歡那樣。為了甩掉這個問題,他開始談論他們自己的計劃,他們的未來,以及韋蘭太太堅持要延長訂婚期的事。
“這還算長!伊莎貝爾·奇弗斯和里吉的訂婚期是兩年,格雷斯和索利差不多有一年半。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是少女習慣性的反問,他覺得特別幼稚,并為此感到慚愧。她無疑是在重復別人對她說過的話,可是她都快滿22歲了,他不明白,“有教養(yǎng)”的女子要到多大年齡才能開始替自己說話。
“她們永遠不會的,假如我們不允許她們,”他在心里想道。他突然記起了他對西勒頓·杰克遜說過的那句義正詞嚴的話:“女人應當跟我們一樣自由 ——”
他眼下的任務是取下蒙在這位年輕女子眼上的繃帶,讓她睜開眼睛看一看世界。然而,在她之前,已經有多少代像她這樣的女人,帶著蒙在眼上的繃帶沉入了家族的地下靈堂呢?他不禁打了個冷顫,想起在科學書籍中讀到的一些新思想,還想起經常被引證的肯塔基的巖洞魚,那種魚由于眼睛派不上用場,它們的眼睛已經大大退化了。假如他讓梅·韋蘭睜開眼睛,她只能茫然地看到一片空白,那該怎么辦呢?
“我們可以過得更快樂,我們可以始終在一起——我們可以去旅行?!?/p>
她臉上露出喜色說:“那倒是很美?!彼姓J她喜愛旅行,但他們想做的事那么與眾不同,她母親是不會理解的。
“好像這還不僅僅是‘與眾不同’的問題!”阿切爾堅持說。
“紐蘭!你是多么獨特呀!”她高興地說。
他的心不由一沉。他覺得自己講的完全是處于同樣情況下的年輕人肯定要講的內容,而她的回答卻完全是本能與傳統(tǒng)教她的那種回答。她居然會說他“獨特”!
“有什么‘獨特’的!我們全都跟用同一塊折疊的紙剪出的娃娃一樣相似,我們就像用模板印在墻上的圖案。難道你我不能走自己的路嗎,梅?”
他打住話頭,面對著她,沉浸在因討論產生的興奮之中;她望著他,目光里閃爍著欣喜明朗的傾慕。
“天哪——我們私奔好嗎?”她笑著說。
“如果你肯——”
“你確實很愛我,紐蘭!我真幸福。”
“那么——為什么不更幸福些?”
“可是,我們也不能像小說中的人那樣啊,對嗎?”
“為什么不——為什么不——為什么不呢?”
她看上去對他的執(zhí)拗有點不悅,她很清楚他們不能那樣做,不過要說清道理卻又很難?!拔覜]那么聰明,無法跟你爭論。可那種事有點——粗俗,不是嗎?”她暗示說,因為想出了一個肯定能結束這個話題的詞而松了口氣。
“這么說,你是很害怕粗俗了?”
她顯然被這話嚇了一跳?!拔耶斎粫憛捔恕阋矔模彼悬c生氣地回答說。
他站在那兒一語不發(fā),神經質地用手杖敲著他的靴子尖,覺得她的確找到了結束爭論的好辦法。她心情輕松地接著說:“喂,我讓埃倫看過我的戒指了,我告訴過你了嗎?她認為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鑲嵌了。她說,貝克斯大街上根本沒有能與之相比的貨色。我太愛你了,紐蘭,因為你這么有藝術眼光。”
第二天晚飯之前,阿切爾正心情陰郁地坐在書房里吸煙,詹尼漫步進來走到他跟前。他今天從事務所回來的路上,沒有去俱樂部逗留。他從事法律職業(yè),對待工作像紐約他那個富有階級的其他人一樣漫不經心。他情緒低落,心煩意亂。每天在同一時間都要干同樣的事,這使他腦子里塞滿了揮之不去的痛苦。
“千篇一律——千篇一律!”他看著玻璃板后面那些百無聊賴的戴高帽子的熟悉身影咕噥說,這話像糾纏不休的樂曲在他腦袋里不停地回響,平時這個時候他都是在俱樂部逗留,而今天他卻直接回了家。他不僅知道他們可能談論什么,而且還知道每個人在討論中站在哪一方。公爵當然會是他們談論的主題,盡管那位乘坐一對黑色矮腳馬拉的淡黃色小馬車的金發(fā)女子在第五大街的露面(此事人們普遍認為歸功于博福特)無疑也將會被他們深入的研究。這樣的“女人”(人們如此稱呼她們)在紐約還很少見,自己駕駛馬車的就更稀罕了。范妮·琳小姐在社交 時間出現在第五大街,深深刺激了上流社會。就在前一天,她的馬車從洛弗爾·明戈特太太的車旁駛過,后者立即搖了搖身邊的小鈴鐺,命令車夫馬上送她回家?!斑@事若發(fā)生在范德盧頓太太身上,又會怎樣呢?”人們不寒而栗地相互問道。此時此刻,阿切爾甚至仿佛能聽見勞倫斯·萊弗茨正就社交 界的分崩離析發(fā)表高見。
妹妹詹尼進屋的時候,他煩躁地抬起頭來,接著又迅速俯身讀他的書(斯溫 伯恩的《沙特拉爾》——剛出版的),仿佛沒看見她一樣。她瞥了一眼堆滿書籍的寫字臺,打開一卷《幽默故事》,對著那些古法語愁眉苦臉地說:“你讀的東西好深奧呀!”
“嗯——?”他問道,只見她像卡珊德拉①一樣站在面前。
①Cassandra,希臘神話中特洛伊國王之女。
“媽媽非常生氣呢。”
“生氣?跟誰?為什么?”
“索菲·杰克遜小姐剛才來過,捎話說她哥哥晚飯后要來我們家;她不能多講,因為他不許她講,他要親自告訴我們全部細節(jié)。他現在跟路易莎·范德盧頓在一起?!?/p>
“老天爺,我的好姑娘,求你從頭講一遍。只有全能的上帝才能聽明白你講的究竟是什么事?!?/p>
“這可不是褻瀆神靈的時候,紐蘭……你沒去教堂的事讓媽媽傷心透了……”
他哼了一聲,又埋頭讀他的書去了。
“紐蘭!你聽著,你的朋友奧蘭斯卡夫人昨晚參加了萊姆爾·斯特拉瑟斯太太的宴會,她是跟公爵和博福特先生一起去的?!?/p>
聽了最后一句話,一團 無名火涌上年輕人的心頭。為了壓住怒火,他放聲大笑起來。“哈哈,這有什么了不起?我本來就知道她要去的。”
詹尼臉色煞白,兩眼發(fā)直?!澳惚緛砭椭浪ァ銋s沒有設法阻止她,警告她?”
“阻止她,警告她?”他又大笑起來。“我的婚約又不是要我娶奧蘭斯卡伯爵夫人!”
“可你就要跟她的家庭結親了?!?/p>
“哼,什么家庭——家庭!”他嘲笑說。
“紐蘭——難道你不關心家庭嗎?”
“我毫不在乎?!?/p>
“連路易莎·范德盧頓會怎樣想也不在乎?”
“半點都不——假如她想的是這種老處女的廢話?!?/p>
“媽媽可不是老處女,”身為處女的妹妹噘著嘴說。
他想朝她大叫大嚷:“不,她是個老處女。范德盧頓夫婦也是老處女。而且一旦被現實廓清面目之后,我們大家全都是老處女。”然而,一看到她那張文靜的長臉皺縮著流下了眼淚,他又為使她蒙受痛苦而感到慚愧了。
“去他的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別像個小傻瓜似的,詹尼——我可不是她的監(jiān)護人?!?/p>
“對;可你要求韋蘭家提前宣布你的訂婚消息,還不是為了讓我們都去支持她?而且,若不是這個理由,路易莎也決不會請她參加為公爵舉辦的宴會?!?/p>
“哎——邀請了她又有何妨?她成了客廳里最漂亮的女人,她使得晚宴比范德盧頓平日那種宴會少了不少喪葬氣氛?!?/p>
“你知道亨利表親邀請她是為了讓你高興,是他說服了路易莎。他們現在很煩惱,準備明天就回斯庫特克利夫去。我想,你最好下去一趟,紐蘭。看來你還不理解媽媽的心情。”
紐蘭在客廳里見到了母親。她停下針線活,抬起憂慮的額頭問道:“詹尼告訴你了嗎?”
“告訴了,”他盡量用像她那樣審慎的語氣說?!安贿^我看問題沒那么嚴重。”
“得罪了路易莎和亨利表親還不嚴重?”
“我是說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去了一個他們認為是平民的女人家,他們不會為這樣一件小事生氣。”
“認為——?”
“哦,她就是平民;不過她有好的音樂天賦,在星期天晚上整個紐約空虛得要命時給人們助興?!?/p>
“音樂天賦?據我所知,有個女人爬到了桌子上,唱了那種你在巴黎去的那些去處才唱的東西。還吸煙喝香擯呢?!?/p>
“唔——這種事在其他地方也有,可地球還不是照轉不誤!”
“我想,親愛的,你不是當真在為法國的星期天辯護吧?”
“媽媽,我們在倫敦的時候,我可是常聽你抱怨英國的星期天呢?!?/p>
“紐約既不是巴黎,也不是倫敦。”
“噢,對,不是!”兒子哼著說。
“我想,你的意思是這里的社交 界不夠出色?我敢說,你說得很對;但我們屬于這里。有人來到我們中間就應該尊重我們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埃倫·奧蘭斯卡:她來這兒不就是為了擺脫在出色的社交 界過的那種生活嘛?!?/p>
紐蘭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母親又試探地說:“我剛才正要戴上帽子,讓你帶我在晚飯前去見一見路易莎?!彼櫰鹆嗣碱^,她接著說:“我以為你可以向她解釋一下你剛剛說過的話:國外的社交 界有所不同……人們并不那么計較。還有,奧蘭斯卡夫人可能沒想到我們對這種事情的態(tài)度。你知道,親愛的,”她故作天真地巧言補充說:“如果你這么做,對奧蘭斯卡夫人是很有好處的。”
“親愛的媽媽,我真不明白,我們與這件事有什么相干。是公爵帶奧蘭斯卡夫人到斯特拉瑟斯太太家去的——實際上是他先帶了斯特拉瑟斯太太去拜訪了她。他們去的時候我在那兒。假如范德盧頓夫婦想跟誰吵架,真正的教唆犯就在他們自己家?!?/p>
“吵架?紐蘭,你聽說過,亨利表兄吵過架嗎?而且,公爵是他的客人,又是個外國人,外國人不見怪,他們怎么會吵架呢?奧蘭斯卡伯爵夫人是個紐約人,她倒是應該尊重紐約人的感情的?!?/p>
“嗯,如果他們一定要找一個犧牲品,那我同意你把奧蘭斯卡夫人交 給他們,”兒子惱怒地喊道?!拔沂遣粫阋参幢貢詣犹嫠肿锏??!?/p>
“你當然只會為明戈特一方考慮了,”母親回答說,她語氣很敏感,眼看就要發(fā)怒了。
臉色陰郁的管家拉起了客廳的門簾,通報說:“亨利·范德盧頓先生到?!?/p>
阿切爾太太扔下手中的針,用顫抖的手把椅子向后推了推。
“再點一盞燈,”她向退出去的仆人喊道,詹尼這時正低頭撫平母親的便帽。
范德盧頓先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紐蘭·阿切爾走上前去歡迎這位表親。
“我們正在談論你呢,大人,’他說。
范德盧頓先生聽了這一消息似乎深受感動,他脫掉手套去跟女士們握手,然后小心地撫平他的高禮帽,這時詹尼將一把扶手椅推到前邊,阿切爾則接著說:“還說到奧蘭斯卡伯爵夫人?!?/p>
阿切爾太太臉色煞白。
“啊——一個迷人的女子。我剛去看過她,”范德盧頓先生說,得意的神情又回到他的臉上。他坐到椅子上,按老習慣把禮帽和手套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接著說:“她布置鮮花可真有天才,我給她送去一點斯庫特克利夫的石竹花。讓我吃了一驚的是,她不是像園丁那樣把它們集成一束一束的,而是隨意地把它們散開,這兒一些,那兒一些……我不知道她怎么那么靈巧。公爵事前告訴過我,他說:‘去瞧瞧她布置客廳有多巧吧。’確實不錯。我本想帶路易莎去看她來著,若不是周圍環(huán)境那樣——不愉快。”
迎接范德盧頓先生非同尋常的滔滔話語的是一陣死寂。阿切爾太太從籃子里抽出她剛才緊張地塞在里面的刺繡,阿切爾倚在壁爐邊,擰著手中的蜂鳥羽毛簾子,他看見詹尼目瞪口呆的表情被送來的第二盞燈照得一清二楚。
“事實上,”范德盧頓先生接著說,一面用一只沒有血色的手撫摩著他那長長的灰靴筒,手上戴著那枚碩大的莊園主圖章戒指。“事實上,我的順訪是為了感謝她為那些花而寫的非常漂亮的回函;還想——這一點可別向外傳——向她提出友好的警告,叫她別讓公爵隨便帶著去參加聚會。我不知你們是否聽到了——”
阿切爾太太臉上露出寬容的微笑?!肮羰钦T使她參加聚會了嗎?”
“你知道這些英國顯貴的德性,他們全都一樣。路易莎和我很喜歡我們這位表親——不過指望習慣了歐洲宅邸的人勞神去留心我們共和主義的小小差別,那是絕對辦不到的。哪里能尋開心,公爵就到哪里去?!狈兜卤R頓停頓一下,但沒有人吭聲?!笆堑摹磥碜蛲硎撬麕饺R姆爾·斯特拉瑟斯太太家去的。西勒頓·杰克遜剛才到我們家去過,講了這件荒唐事。路易莎很不安。所以我想最好的捷徑就是直接去找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并向她說明——僅僅是暗示,你知道——在紐約我們對某些事情的看法。我覺得我可以做到這一點,而且不會有什么不得體,因為她同我們一起進晚餐的那天晚上,她好像說過——讓我想想看——她會感激對她的指導,而她的確如此。”
范德盧頓先生四面看了看,那神態(tài)若是出現在普通的庸俗之輩的臉上,滿可以稱得上是一種自鳴得意。但在他的臉上,卻是一種淡淡的仁慈;阿切爾太太一見,馬上義不容辭地露出了同樣的表情。
“你們倆真是太仁慈了,親愛的亨利——而且是一貫如此呀!你對梅和他的新親戚的關照,紐蘭會分外感激的?!?/p>
她向兒子投去敦促的目光。兒子說:“感激不盡,大人。不過我早知道你會喜歡奧蘭斯卡夫人的?!?/p>
范德盧頓先生極有風度地看著他說:“親愛的紐蘭,我從來不請任何我不喜歡的人到我家作客。我剛才也對西勒頓·杰克遜這樣講過?!彼沉艘谎蹠r鐘站了起來,接著說:“路易莎要等我了。我們準備早點兒吃飯,帶公爵去聽歌劇?!?/p>
門簾在客人身后莊嚴地合攏之后,一片沉寂降臨在阿切爾的家人之中。
“真高雅——太浪漫了!”詹尼終于爆發(fā)似地說。誰都不明白什么事激發(fā)了她這簡潔的評論,她的親人早已放棄了解釋這種評論的企圖。
阿切爾太太嘆口氣搖了搖頭?!暗附Y果是皆大歡喜,”她說,那口氣卻明知絕對不可能。“紐蘭,你一定要待在家里,等晚上西勒頓·杰克遜先生來的時候見見他,我真的不知該對他說些什么。”
“可憐的媽媽!可是他不會來了——”兒子笑著說,一面彎身吻開她的愁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