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切爾來到門廳,遇見了他的朋友內(nèi)德·溫 塞特。在詹尼所說的“聰明人”當中,此人是他惟一樂于與之深入探討問題的人,他們之間的交 談比俱樂部的一般水平及餐館里的調(diào)侃略深一層。
他剛才在劇院的另一端曾瞥見溫 塞特彎腰曲背的寒酸背影,并注意到他曾把目光轉(zhuǎn)向博福特的包皮廂。兩個人握了握手,溫 塞特提議到拐角處喝一杯。阿切爾此時對他們可能在那兒進行的交 談沒有情緒,便借口回家有工作要做而婉言謝絕。溫 塞特說:“噢。我也一樣,我也要做勤奮的學徒。”
他們一起溜達著向前走。過了一會兒,溫 塞特說:“聽我說,我真正關(guān)心的是你們高級包皮廂里那位憂郁的夫人的名字——她跟博福特夫婦在一起,對吧?你的朋友萊弗茨看樣子深深迷上的那一位?!?/p>
阿切爾不知為什么有點惱火。內(nèi)德·溫 塞特干嗎想知道埃倫·奧蘭斯卡的名字呢?尤其是,他干嗎要把它與萊弗茨的名字相提并論?流露這種好奇心,可不像溫 塞特的為人。不過,阿切爾想起,他畢竟是位記者。
“我想,你不是為了采訪吧?”他笑著說。
“唔——不是為報社,而是為我自己,”溫 塞特回答說?!皩嶋H上,她是我的一位鄰居——這樣一位美人住在那種地方可真奇怪——她對我的小男孩特別好,他在追他的貓咪時在她那邊摔倒了,劃傷很厲害。她沒戴帽子就跑上去,把他抱在懷里,并把他的膝蓋包皮扎得好好的。她那么有同情心,又那么漂亮,讓我妻子驚訝得昏頭昏腦,竟沒有問她的姓名。”
一陣喜悅洋溢在阿切爾的心頭。這段故事并沒有什么非凡之處:任何一個女人都會這樣對待鄰居的孩子。不過他覺得這正體現(xiàn)了埃倫的為人:沒戴帽子就跑出去,把孩子抱在懷里,并且讓可憐的溫 塞特太太驚訝得忘了問她是誰。
“她是奧蘭斯卡伯爵夫人——老明戈特太太的一位孫女?!?/p>
“哎喲——還是位伯爵夫人!”內(nèi)德·溫 塞特吹了個口哨說,“我沒聽說過伯爵夫人還這么友善,明戈特家的人就不。”
“他們會的,假如你給他們機會?!?/p>
“哎,可是——”關(guān)于“聰明人”不愿與上流社會交往的頑固性,是他倆一直爭論不休的老問題了,兩個人都明白,再談下去也是無益。
溫 塞特突然改變話題說:“不知一位伯爵夫人怎么會住在我們貧民窟里?”
“因為她根本不在乎住在哪里——或者說不關(guān)心我們小小的社會標志,”阿切爾說,暗中為自己心目中的她感到自豪。
“唔——我想她是在大地方呆過吧,”另一個評論說?!鞍?,我該轉(zhuǎn)彎了?!?/p>
他沒精打采地穿過百老匯大街走了,阿切爾站在那兒望著他的背影,品味著他最后的幾句話。
內(nèi)德·溫 塞特有敏銳的洞察力,這是他身上最有趣的東西,它常常使阿切爾感到納悶:在大多數(shù)男人都還在奮斗的年紀,他的洞察力怎么會容許他無動于衷地接受了失敗呢?
阿切爾早就知道溫 塞特有妻子和孩子,但從未見過他們。他們兩人一向在“世紀”見面,或者在一個記者與戲劇界人士常到的地方,像溫 塞特剛才提議去喝啤酒的那個餐館。他給阿切爾的印象是他妻子有病,那位可憐的夫人也許真的有病,但這也許僅僅表示她缺乏社交 才能或夜禮服,或者兩者都缺。溫 塞特本人對社交 禮儀深惡痛絕,阿切爾穿夜禮服是因為覺得這樣更干凈更舒服,而且他從沒有停下來想一想,干凈和舒服在不寬裕的生活開銷中是兩項昂貴的開支。他認為溫 塞特的態(tài)度屬于那種“放蕩不羈的文化人”的裝腔作勢,他們這種態(tài)度總使得那些上流社會的人——他們換衣服不聲不響,并且不老是把仆人的數(shù)目掛在嘴上——顯得特別純樸自然。盡管如此,溫 塞特卻總能夠讓阿切爾受到振奮,每當見到這位記者那張瘦削的長滿胡 須的臉和那雙憂郁的眼睛,他便把他從角落里拉出來,帶他到別處進行長談。
溫 塞特做記者并非出于自己的選擇。他是個純文學家,卻生不逢時,來到一個不需要文學的世界上;他出版了一卷短小優(yōu)美的文學鑒賞集之后——此書賣出120本,贈送了30本,其余被出版商(按合同)銷毀,以便為更適銷的東西讓位——便放棄了自己的初衷,擔任了一份婦女周報的助理編輯,該報交 替發(fā)表時裝樣片。裁剪紙樣與新英格蘭愛情故事和不含酒精的飲料的廣告。
關(guān)于“爐火”(報紙的名稱)這個話題,他有著無窮無盡的妙論。然而在他調(diào)侃的背后卻隱含著那種努力過并放棄了的年輕人無奈的苦澀。他的談話總會讓阿切爾去估量自己的生活,并感到它包皮含的內(nèi)容是多么貧乏,不過溫 塞特的生活畢竟包皮含得更少。雖然知識愛好的共同基礎(chǔ)使他們的交 談引人入勝,但他們之間思想觀點的交 流通常卻局限于淺嘗輒止的可憐范圍內(nèi)。
“事實上,我們兩人生活都不太愜意,”溫 塞特有一次說?!拔沂菑氐淄炅?,沒有辦法補救了。我只會生產(chǎn)一種商品,這里卻沒有它的市場,我有生之年也不會有了。而你卻自由 并且富有,你干嗎不去發(fā)揮你的才能呢?惟一一條路是參與政治?!?/p>
阿切爾把頭向后一甩,哈哈大笑。在這一瞬之間,人們看清了溫 塞特這種人與別人——阿切爾那種人之間不可彌合的差別。上流社會圈子里人人都知道,在美國,“紳士是不從政”的。但是,因為他很難照直向溫 塞特說明,所以便含糊其辭地回答說:“看看美國政界正派人的遭遇吧!他們不需要我們。”
“‘他們’是指誰?你們干嗎不團 結(jié)起來,也加入‘他們’當中呢?”
阿切爾的笑聲到了嘴邊又變成略顯屈尊的微笑。再討論下去是白費時間:人人都了解那幾位拿自己的家庭清白到紐約市或紐約州政界冒險的紳士的傷心命運。時代不同了,國家掌握在老板和移民手中,正派人只得退居體育運動和文化活動——那種情況再也不可能了。
“文化!不錯——我們要是有文化就好了!這里只有幾片分散的小片田地,由于缺乏——唔,缺乏耕耘與異花受精而凋零、死亡:這就是你們的先輩帶來的歐洲古老傳統(tǒng)的殘余。但你們處于可憐的少數(shù):沒有中心,沒有競爭,沒有觀眾。你們就像荒宅里墻壁上的畫像——‘紳士的畫像’。你們永遠成不了氣候,任何人都不能,除非挽起袖子,到泥水里摸爬滾打,只有這樣,不然就出國做移民……上帝??!假如我能移民……”
阿切爾暗自聳了聳肩膀,把話題轉(zhuǎn)回到讀書上。這方面,如果說溫 塞特也讓人捉摸不透,但他的見解卻總是很有趣。移民!好像紳士們還會拋棄自己的家園!誰也不會那樣做,就像不可能挽起袖子到泥水里摸爬滾打。紳士們索性就呆在家中自暴自棄??赡銦o法讓溫 塞特這樣的人明白這一點,所以說,擁有文學俱樂部和異國風味餐館的紐約社會,雖然初次振動一下可以使它變得像個萬花筒,但到頭來,它不過只是個小匣子,其圖案比第五大街各種成分匯合在一起更顯單調(diào)。
第二天早晨,阿切爾跑遍市區(qū),卻沒有買到更多的黃玫瑰。搜索的結(jié)果使他到事務(wù)所遲到了。他發(fā)覺這樣做對任何人都沒有絲毫影響。有感于自己生命的毫無意義,心中頓然充滿了煩惱。這個時候他為何不與梅·韋蘭一起在圣奧古斯丁的沙灘上呢?他那職業(yè)熱情的借口誰也騙不了。像萊特布賴先生領(lǐng)導的這種法律事務(wù)所,主要從事大宗財產(chǎn)與“穩(wěn)健”投資的管理,在這類老式的事務(wù)所里面總有那么兩三個年輕人,他們家境富足,事業(yè)上沒有抱負,每天花幾小時坐在辦公桌后面處理些瑣事,或者干脆讀報紙。雖然人人都認為自己應(yīng)該有個職業(yè),但赤裸裸地掙錢依然被看作有傷體面,而法律作為一種職業(yè),被視為比經(jīng)商更有身份的工作。然而這些年輕人沒有一個有望在職業(yè)上有所成就,而且他們誰也沒有這種迫切的欲望。在他們許多人身上,一種新型的敷衍塞責的習 氣已經(jīng)相當明顯地蔓延起來。
阿切爾想到這種習 氣也會蔓延到自己身上,心中不禁不寒而栗。當然,他還有其他的趣味與愛好。他經(jīng)常到歐洲度假旅行,結(jié)識了梅所說的“聰明人”,并且正像他懷著思念之情對奧蘭斯卡夫人所說的,他盡力在總體上“跟上形勢”。然而,一旦結(jié)了婚,他實際經(jīng)歷的這種狹小生活范圍會有什么變化呢?他已經(jīng)見過好多跟他懷有同樣夢想的年輕人——雖然他們熱情可能不如他高——逐漸陷進了他們長輩們那種平靜舒適的生活常規(guī)。
他讓信差從事務(wù)所給奧蘭斯卡夫人送去一封便函,詢問可否在下午前去拜訪,并請求她將回信送到他的俱樂部。但到了俱樂部,他什么也沒見到,第二天也沒接到回信。這一意外的沉默使他羞愧難當。翌日上午雖然他在一家花商的櫥窗里見到一束燦爛的黃玫瑰,也未去問津。直到第三日上午,他才收到奧蘭斯卡伯爵夫人郵來的一封短信,令他驚訝的是,信是從斯庫特克利夫寄來的,范德盧頓夫婦把公爵送上船后立即返回那兒去了。
“在劇院見到你的第二天,我逃跑了,”寫信者突兀地開頭道(沒有通常的開場白),“是這些好心的朋友收留了我。我需要安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你曾說他們對我有多好,你說得很對。我覺得自己在這里很安全。我多盼望你能跟我們在一起呀?!彼诮Y(jié)尾用了慣常的“謹啟”二字,沒有提及她回來的日期。
信中的口氣讓年輕人頗感驚訝。奧蘭斯卡夫人要逃避什么呢?她為什么需要安全感?他首先想到的是來自國外的某種陰險的威脅,接著又琢磨,自己并不了解她寫信的風格,也許這屬于生動的夸張。女人總是愛夸張的,而且,她對英語還不能完全運用自如,講的話時常像是剛從法語翻譯過來似的。從法語的角度看,第一句話讓人直接想到她可能僅僅想躲避一次討厭的約會,事情很可能就是這樣,因為他認為她很任性,很容易對一時的快樂發(fā)生厭倦。
想到范德盧頓夫婦把她帶到斯庫特克利夫進行二次拜訪,且這一次沒有期限,阿切爾覺得很有趣。斯庫特克利夫別墅的大門是難得對客人開放的,獲此殊榮的少數(shù)人所得到的也往往是令人寒心的周末。不過阿切爾上次去巴黎時曾看過拉比什①美妙的喜劇《貝利松先生的旅程》,他還記得貝利松先生對他從冰河中拉出來的那個年輕人那種百折不撓的依戀。范德盧頓夫婦從猶如冰川的厄運中救出了奧蘭斯卡夫人,盡管對她的好感還有許多其他原因,但阿切爾明白,在那些原因背后是繼續(xù)挽救她的高尚而頑強的決心。
①E.M.拉比什(1815—1888),法國喜劇家。
得知她走了的消息,他明顯地感到很失望,并且?guī)缀趿⒓淳拖肫?,前一天他剛拒絕了里吉·奇弗斯夫婦邀請的事。他們請他到他們哈德遜的住宅度過下個周日,那地方就在斯庫特克利夫以南幾英里處。
很久以前他已盡情享受過海班克那種喧鬧友好的聚會,還有沿岸旅行、劃冰船、坐雪橇。雪中長途步行等等,并飽嘗了適度調(diào)情與更適度的惡作劇的大致滋味。他剛剛收到倫敦書商寄來的一箱新書,憧憬著與他的寶物度過一個安靜的周日。而現(xiàn)在他卻走進了俱樂部的寫字間,匆忙寫了一封電報,命令仆人立即發(fā)出。他知道,里吉太太并不反對她的客人們突然改變主意,而且,在她那富有彈性的住宅里永遠能騰出一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