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物理學(xué)家利奧·西拉德有一次對他的朋友漢斯·貝特說,他準(zhǔn)備寫日記:"我不打算發(fā)表。我只是想記下事實,供上帝參考。"
"難道上帝不知道那些事實嗎?"貝特問。
"知道,"西拉德說,"他知道那些事實,可他不知道這樣描述的事實。"——漢斯·克里斯琴·馮·拜耳《征服原子》
歡迎,歡迎。恭喜,恭喜。我很高興,你居然成功了。我知道,來到這個世界很不容易。事實上,我認(rèn)為比你知道的還要難一些。
首先,你現(xiàn)在來到這個世界,幾萬億個游離的原子不得不以某種方式聚集在一起,以復(fù)雜而又奇特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你。這種安排非常專門,非常特別,過去從未有過,存在僅此一回。在此后的許多年里,(我希望)這些小粒子將任勞任怨地進行幾十億次的巧妙合作,把你保持完好,讓你經(jīng)歷一次極其愜意而又賞心悅目的旅程,那就是生存。
為什么原子這樣自找麻煩,這還搞不大清楚。形成你,對原子來說并不是一件心曠神怡的事情。盡管它們?nèi)绱巳褙炞?,組成你的原子其實對你并不在乎——實際上甚至不知道你在哪里。它們實際上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它們畢竟是沒有頭腦的粒子,連自己也沒有生命。(要是你拿起一把鑷子,把原子一個一個從你的身上夾下來,你就會變成一大堆細微的原子塵土,其中哪個原子也從未有過生命,而它們又都曾是你的組成部分,這是個挺有意思的想法。)然而,在你的生存期間,它們都擔(dān)負著同一個任務(wù):使你成為你。
原子很脆弱,它們的獻身時刻倏忽而過——簡直是倏忽而過,這是個壞消息。連壽命很長的人也總共只活大約100萬個小時。而當(dāng)那個不太遙遠的終結(jié)點或沿途某個別的終點飛快地出現(xiàn)在你眼前的時候,由于未知的原因,你的原子們將宣告你生命的結(jié)束,然后散伙,悄然離去成為別的東西。你也就到此為止。
不過,這事兒還是發(fā)生了,你可以感到高興??偟膩碚f,據(jù)我們所知,這類事情在宇宙別的地方是沒有的。這的確很怪,原子們?nèi)绱舜蠓?、如此協(xié)調(diào)地聚集在一起,構(gòu)成地球上的生物,而同一批原子在別處是不肯這么做的。不說別的,從化學(xué)的角度來說,生命只有這個世界上才有,真是不可思議:碳、氫、氧、氮、一點兒鈣、一點兒硫,再加上一點兒很普通的別的元素——在任何普通藥房里都找得著的東西——這些就是你的全部需要。原子們惟一特別的地方就是:它們形成了你。當(dāng)然,這正是生命的奇跡。
不管原子在宇宙的別的角落是不是形成生命,它們形成許多其他東西;實際上,除了生命以外,它們還形成別的任何東西。沒有原子,就沒有水,就沒有空氣,就沒有巖石,就沒有恒星和行星,就沒有遠方的云團 ,就沒有旋轉(zhuǎn)的星云,就沒有使宇宙如此動人、如此具體的任何別的東西。原子如此之多,如此必不可少,我們很容易忽視它們實際存在的必要性。
沒有法則要求宇宙間充滿物質(zhì)微粒,產(chǎn)生我們所賴以生存的光、引力和其他物理性質(zhì)。實際上也根本不需要宇宙。在很長時間里就沒有宇宙。那時候沒有原子,沒有供原子到處飄浮的宇宙。什么也沒有——任何地方什么也沒有。
所以,謝天謝地,有了原子。不過,有了原子,它們心甘情愿地聚集在一起,這只是你來到這個世界的部分條件。你現(xiàn)在在這個地方,生活在21世紀(jì),聰明地知道有這回事,你還必須是生物方面一連串極不尋常的好運氣的受益者。在地球上幸存下來,這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自開天辟地以來,存在過上百上千億物種,其中大多數(shù)——據(jù)認(rèn)為是99.9%——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你看,地球上的生命不僅是短暫的,而且是令人沮喪的脆弱的。我們產(chǎn)生于一顆行星,這顆行星善于創(chuàng)造生命,但又更善于毀滅生命,這是我們的存在的一個很有意思的特點。
地球上的普通物種只能延續(xù)大約400萬年,因此,若要在這里待上幾十億年,你不得不像制造你的原子那樣變個不停。你要準(zhǔn)備自己身上的一切都發(fā)生變化——形狀、大小、顏色、物種屬性等等——反復(fù)地發(fā)生變化。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變化的過程是無定規(guī)的。從"細胞質(zhì)的原始原子顆粒"(用吉爾伯特和沙利文的話來說),到有知覺、能直立的現(xiàn)代人,要求你在特別長的時間里,以特別精確的方式,不斷產(chǎn)生新的特點。因此,在過去38億年的不同時期里,你先是討厭氧氣,后又酷愛氧氣,長過鰭、肢和漂亮的翅膀,生過蛋,用叉子般的舌頭舔過空氣,曾經(jīng)長得油光光、毛茸茸,住過地下,住過樹上,曾經(jīng)大得像麋鹿,小得像老鼠,以及超過100萬種別的東西。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演變步驟,只要發(fā)生哪怕最細微的一點偏差,你現(xiàn)在也許就會在舔食長在洞壁上的藻類,或者像海象那樣懶洋洋地躺在哪個卵石海灘上,或者用你頭頂?shù)谋强淄鲁隹諝?,然后鉆到18米的深處去吃一口美味的蚯蚓。
你不光自古以來一直非常走運,屬于一個受到優(yōu)待的進化過程,而且在自己的祖宗方面,你還極其——可以說是奇跡般地——好運氣。想一想啊,在38億年的時間里,在這段比地球上的山脈、河流和海洋還要久遠的時間里,你父母雙方的哪個祖先都很有魅力,都能找到配偶,都健康得能生兒育女,都運氣好得能活到生兒育女的年齡。這些跟你有關(guān)的祖先,一個都沒有被壓死,被吃掉,被淹死,被餓死,被卡住,早年就受了傷,或者無法在其生命過程中在恰當(dāng)?shù)臅r刻把一小泡遺傳物質(zhì)釋放給恰當(dāng)?shù)陌閭H,以使這惟一可能的遺傳組合過程持續(xù)下去,最終在極其短暫的時間里令人吃驚地——產(chǎn)生了你。
本書要說一說這事兒是怎樣發(fā)生的——尤其是我們怎樣從根本不存在變成某種存在,然后那種存在的一小點兒又怎樣變成了我們。我還要說一說在此期間和在此以前的事。這當(dāng)然要涉及好多事情,所以這本書就叫做《萬物簡史》,雖然實際上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如此。
但是,要是運氣好的話,等你讀完本書的時候,你也許會在一定程度上有那種感覺。
我寫本書的最初靈感,不管其價值如何,來自我在念小學(xué)四、五年級時有過的一本科普讀物。那是20世紀(jì)50年代學(xué)校發(fā)的一本教科書——乍一看去,皺皺巴巴,招人生厭,又笨又重——但書的前幾頁有一幅插圖,一下子把我迷住了:一幅剖面圖,顯示地球的內(nèi)部,樣子就像你拿起一把大刀,切到行星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塊楔形物,代表這龐然大物的大約四分之一。
很難相信,我以前怎么從沒有見過這類插圖,我記得完全給迷住了。我的確認(rèn)為,起初,我的興趣只是基于一種個人的想像,美國平原上各州川流不息的車流毫無提防地向東駛?cè)?,突然越過邊緣,墜入中美洲和北極之間一個6000多公里高的懸崖,但我的注意力漸漸地轉(zhuǎn)向這幅插圖的科學(xué)含義,意識到地球由明確的層次組成,中心是一個鐵和鎳的發(fā)熱球體。
根據(jù)上面的說明,這個球體與太陽表面一樣灼熱。我記得當(dāng)時我無限驚訝地想:"他們是怎么知道的?"
我對這個信息堅信不疑——我至今仍然容易像相信醫(yī)生、管道工和別的神秘信息的擁有者那樣相信科學(xué)家的說法——但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人的腦子怎么能確定在離我們幾千公里下面的地方是個什么樣子,是由什么構(gòu)成的,而那可是肉眼根本看不見、x射線也穿不透的呀。在我看來,那簡直是個奇跡。自那以后,這一直是我對待科學(xué)的態(tài)度。
那天晚上,我很興奮,把這本書抱回了家,晚飯之前就把書打開——我想,正是由于這個舉動,我的母親摸了摸我的額頭,看看我是不是病了——翻到第一頁,讀了起來。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本書毫不激動人心。實際上,它不是包羅萬象的。首先,它沒有回答插圖在正常人好奇的腦子里產(chǎn)生的任何問題:我們行星的中央怎么會冒出來一個太陽,他們怎么知道它的溫 度?要是它在下面熊熊燃燒,我們腳下的地面怎么摸上去不是燙的?為什么內(nèi)部的其余部分不在熔化,或者正在熔化?要是地心最終燒盡以后,地球的某個部分是不是會塌進那個空間,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大坑?而你是怎么知道這個的?你是怎么測算出來的?
但是,說來也怪,作者對這些具體疑問只字不提——實際上對任何疑問都只字不提,只是說些什么背斜呀,向斜呀,地軸偏差呀,等等。他似乎有意把一切都弄得深不可測,以便守住好東西的秘密。隨著歲月流逝,我開始認(rèn)為這不完全是個個人動機。教科書的作者似乎有個普遍的陰謀,他們要極力確保他們寫的材料絕不過于接近稍有意思的東西,起碼總是遠遠回避明顯有意思的東西。
現(xiàn)在,我知道有好多好多科普作家,他們寫出了通俗易懂而又激動人心的散文——我一下子就可以點出蒂姆西·費里斯、理查德·福泰和提姆·弗蘭納里等三位(且不說已故的出類拔萃的理查德·費曼)——但是,令人傷心的是,他們沒有一人寫過我用過的教科書。我用過的教科書全都出自那些懷有一種挺有意思的想法的男人(始終都是男人)的筆下,美國的孩子們會喜歡各個章節(jié)的結(jié)尾都帶有問題部分,供他們在自己的時代冥思苦想。因此,我在成長過程中確信,科學(xué)是極其枯燥的,但同時我又認(rèn)為大可不必如此:科學(xué)也可以是非常有趣的,要是我辦得到的話。在很長的時間里,這成了我的立場。
接著,很久以后——我想大約是在四五年之前——我正做一次飛越太平洋的長途旅行,我漫不經(jīng)心地朝飛機的舷窗外望去,只見一輪皓月掛在天空,下面是灑滿銀色月光的一望無際的海洋,突然,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涌上我的心頭,足跡遍及世界各地的我,對于自己長期以來置身其間,而且這輩子也只能生活其間的地球,竟然是那樣的缺乏了解。比如,我不知道為什么海水是咸的,而五大湖的湖水卻是淡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隨著時間的過去,海水會變得越來越咸,還是越來越淡,不知道海水的咸度是不是我該關(guān)心的問題。(我很樂意告訴你,直到20世紀(jì)70年代,科學(xué)家們也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他們只是悄悄地議論這些事。)當(dāng)然,海水的咸度只是我不知道的事情中的極小部分。我不知道什么是質(zhì)子,什么是蛋白質(zhì),不知道類星體的夸克,不理解地質(zhì)學(xué)家怎么只要看一眼峽谷壁上的一層巖石,就能說出它的年齡——我確實什么也不知道。我心里漸漸迫切想要知道一點兒這些問題,尤其想懂得人家是怎樣測算出來的??茖W(xué)家們是怎樣解決這些問題的——這對我來說始終是最大的奇事。他們怎么知道地球的重量,怎么知道巖石的年齡,怎么知道地心深處實際上是什么東西?他們怎么知道宇宙是怎樣開始的,什么時候開始的,它開始的時候又是什么樣子的?他們怎么知道原子內(nèi)部的情況?科學(xué)家怎么往往好像差不多什么都知道,而又仍不能預(yù)測地震,甚至不能準(zhǔn)確地告訴我們下星期三看比賽時該不該帶雨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是在經(jīng)過回想以后?
于是,我決定今生要拿出一部分時間——結(jié)果是花了三年時間——來讀書看報,尋訪很有耐心、德高望重、愿意回答許多無人吭聲的特別問題的專家。我倒想要看看,是不是有可能在不大專門或不需要很多知識的,而又不完全是很膚淺的層面上,理解和領(lǐng)會——甚至是贊嘆和欣賞——科學(xué)的奇跡和成就。
這曾經(jīng)是我的想法,我的希望,本書就是按照這個意圖來寫的。反正,我們要涉及的范圍很廣,而辦這件事又遠遠用不著100萬個小時,因此我們就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