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
?
“凡·高先生!該醒醒啦!”
文森特甚至在睡夢中也期待著厄體技的聲音。
“我醒著,厄休拉小姐?!彼呗晳?yīng)道。
“不,你沒醒,”姑娘笑著說,“現(xiàn)在是醒了?!彼犞聵牵哌M(jìn)廚房。
文森特雙手往下一撐,跳了起來。他生得肩寬胸厚,臂粗腿壯,強(qiáng)健有力。他一骨碌地套上晨衣,從水壺里倒出冷水,唐起剃刀來。
文森特享受著每日履行的剃須儀式:先從右邊的絡(luò)腮胡 子刮過寬闊的面頰,直到肉感的嘴角;再從鼻孔下向外刮去唇上的右邊一半,接著是臉的左半邊;然后刮下巴——一塊國大的暖烘烘的花崗石。
他一頭鉆進(jìn)小衣柜上的用布拉邦特的草和橡葉編制的花環(huán)。這是他的弟弟泰奧在曾德特附近的荒原上采集制成后,寄到倫敦給他的。鼻子里的荷蘭香味開始了新的一天。
“凡·高先生,”厄休拉又敲門叫道,“郵差剛送來你的信?!?/p>
他撕開信封,認(rèn)出他母親的筆跡?!坝H愛的文森特,”他念道,“我要在信上和你說一兩句話。”
他的臉又冷又濕,所以便把信塞進(jìn)褲袋,打算在古皮爾公司的空閑時刻里再看。他把長長厚厚、黃里帶紅的頭發(fā)往后梳平,換上一件畢挺的白襯衫,戴上低領(lǐng)和黑色四折大領(lǐng)結(jié),下樓去吃早飯和領(lǐng)受厄休拉的微笑。
厄休拉·洛耶和她的母親——一個普羅旺斯副牧師的寡婦 ,在后花園里的一所小房子里辦了一個托兒所。厄體技芳齡十九,是一個笑瞇瞇、大眼睛的姑娘,嬌嫩的鵝蛋臉兒粉畫般艷麗描條的身材,亭亭玉立。文森特喜歡望著那張撩人心弦的臉龐上洋溢著的微笑光彩,那光彩就象五色繽紛的遮陽傘上的閃光。
厄休拉利索而又從容地開出早餐,在他吃的時候,高興地跟他攀談。他二十一歲,第一次戀愛。生活在他的面前展開著。他想:要是一生都能面對著厄休拉吃早飯,他將是一個幸運(yùn)兒了。
厄休拉端上一片火腿、一只雞蛋和一杯濃紅茶。她輕快地坐進(jìn)桌對面的一張椅子里,拍一下腦后的棕色卷發(fā),一面對他微笑,一面迅速地把鹽、胡 椒、白脫和烤面包—一遞給他。
“你的木犀革又長高了一點(diǎn),”她說,舌頭舔舔嘴唇。“在上陳列館前要不要去看一看?”
“好,”他答道?!澳?,我是說,請伽…·領(lǐng)我去好嗎?”
“他這人真是好笑!自己種了水犀草,卻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彼幸粋€習(xí)慣,當(dāng)面講人時,就當(dāng)對方不在屋里。
文森特狼吞虎咽地吃著。他的舉止,就象他的身體一樣笨拙,他似乎不知道對厄休拉怎樣說才好。他們走進(jìn)院子。那是寒冷的四月的一個早晨,蘋果樹已經(jīng)開花。一個小小的花園把洛耶的住房與托兒所隔開。不過幾天前,文森將剛下種罌粟花和香豌豆花,木犀草已穿出地面,文森特和厄作拉蹲在木犀草的兩邊,他們的頭幾乎碰到了一起,厄作拉的頭發(fā)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天然的香味。
“厄休拉小姐?!彼f。
“嗯?”她把頭一抬,詢問地對他微笑。
“我……我……我是說……”
“啃,你這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能說得清什么話呀?”她問,一面跳了起來。他跟著她走到托兒所的fi口。“我的娃娃們馬上就要來了,”她說。“你不會遲到嗎?”
“我有的是時間。走到斯特蘭德街不過三刻鐘工夫。”
她想不出再說什么話,于是雙手伸到腦后,持住松散下來的一絕頭發(fā)。她那苗條的曲線一下子顯得豐滿得多。
“你答應(yīng)我為托兒所弄的那張布拉邦特風(fēng)景畫怎么樣了月她問。
“我把西澤·德·科克的一張速寫的復(fù)制品寄到巴黎去了。他會為你題詞的。”
“噢,太好了!”她拍著雙手,款擺著腰肢,轉(zhuǎn)了一圈。“有時候。先生,不過僅僅是有時候,你真能討人喜歡。”
她的眼和嘴在對他微笑,她想走開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臂膀?!拔宜X的時候,給你想出了一個名字,”他說?!敖凶鐾尥薜奶焓埂!?/p>
厄體技的頭往后一仰??v情 笑了起來?!巴尥薜奶焓梗 彼械?。“我一定要告訴媽媽!”
她掙脫了他的手,對地聳肩而笑,竄過花園,奔進(jìn)住屋。
文森特戴上高頂絲帽,拿了手套,踏上克拉彭的街道,在離倫敦中心區(qū)的這個地段中,房屋稀稀朗朗。所有的花園里,紫丁香、木桃和金鏈花盛開。
時間是八點(diǎn)一刻,他用不著在九點(diǎn)鐘以前趕到古皮爾公司。他善于步行。兩旁的房屋漸漸賽起來,上班的人漸漸多起來,他從后面追過了他們。他對他們的親切友好的感情油然而生,他們顯然也都懂得戀愛是一樁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沿著泰晤士河堤岸走去,通過威斯敏斯特橋,經(jīng)過威斯敏斯特寺和議會大廈,拐入斯特蘭德街索瑟普頓十七號倫敦古皮爾公司——美術(shù)商店和版畫出版社。
他穿過鋪著厚地毯、掛著鮮艷帷縵的大廳,看到一幅油畫,描繪一條六英尺長的魚龍之類的動物,它的上方有一個小人兒展翅飛翔。這幅畫題為《天使長邁克爾殺死惡魔》。
一個職員在他走過的時候告訴他:“石版畫柜臺上有你的一個包裹?!?/p>
穿過陳列著密萊司、鮑頓和透納作品的圖畫大廳后,便是店內(nèi)的第二個房間,里面陳列著銅版畫和石版畫。第三間房比其他兩間更象交 易的地方,大部分的銷售就在這兒進(jìn)行。文森特一想起昨價最后一個女主顧的情景,禁不住笑了起來。
——“我沒法欣賞這張畫,哈里,你呢?”她問她的丈夫?!斑@條狗真象去年夏天在布賴領(lǐng)咬我的那條狗?!?/p>
“哎,我的老伴,”哈里說,“我們一定要挑一條狗嗎?他們多半是要使一個太太發(fā)愁?!?/p>
——
文森特十分清楚,事實(shí)上他的確是在出售一些蹩腳的東西。到店里來的大多數(shù)主顧,對他們所買的畫壓根兒一無所知。他們付出昂貴的代價,買進(jìn)不象樣的商品,然而,這關(guān)他什么事呢?他該做的就是要使畫片室的生意興隆。
他打開巴黎古皮爾公司送來的包裹。這是西澤·德·科克捎來的,上面寫著:“獻(xiàn)給文森特,及厄休拉·洛耶。我的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p>
“今晚把畫交 給厄休拉的時候,我就要問她?!彼哉Z?!霸龠^幾天我就二十一歲了,我現(xiàn)在每月掙到五鎊。不必再等待了。”
時間在古皮爾公司的靜悄悄的后房間里過得很快。他每天替古皮爾陳列公司平均賣去五十幅照片,能為公司賺這么多錢,他感到很高興,雖然他更寧愿做油畫和銅版畫生意。他喜歡他的同事們,他們也喜歡他;他們常在一起閑談歐洲大陸 上的事兒,消磨許多愉快的時光。
這個年輕小伙子性格有點(diǎn)孤僻,回避社交 。人們認(rèn)為他古怪,有點(diǎn)兒別扭。可是厄休拉卻完全改變了他的性格。她使他滋生了要博得別人好感的要求;她幫助他從那種孤獨(dú)的性格中擺脫出來,幫助他看到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樂趣。
公司在六點(diǎn)鐘打烊。文森特走出店門的當(dāng)兒,奧巴赫先生城住了他?!拔医拥侥闶迨逦纳亍し病じ叩男?,”他說?!八肓私饽愕慕鼪r。我很高興地告訴他,你是店內(nèi)最好的職員zWN “謝謝你的好意,先生?!?/p>
“沒什么。夏季休假后,我想把你調(diào)離后房間,到前面的銅版畫和石版畫室里來.““在這當(dāng)口,這對我來說,可真有重大的意義,先生,因?yàn)槲摇乙Y(jié)婚啦!”
“真的嗎!這可是個好消息。什么時候結(jié)婚?”
“我估計就在夏季吧?!彼郧斑€沒有想到過日期呢。
“嗯,我的孩子,那好極了。今年第一季度里你已經(jīng)加了一次薪,不過,等你蜜月旅行回來后,我敢說我們可以想辦法再給你加一次?!?/p>
“我把畫給你弄來了,厄休拉小姐?!蔽纳爻酝炅孙埡笳f,把椅子推放原處。
厄休拉穿著一件繡花的銅綠色上衣,樣式入時?!澳俏凰囆g(shù)家為我題寫了什么動人的話嗎?”她問。
“題了。你去拿盞燈,我就替你把畫掛在托兒所里?!?/p>
她撅起嘴唇,作出一種最適宜于接吻的樣子,膘了他一眼。
“我得幫媽媽做事。等半小時再掛,好嗎產(chǎn)文森特兩肘擱在他房里的小衣柜上,凝望著鏡子。他從前很少想到過自己的外貌,在荷蘭,這顯得無關(guān)緊要。他看出,與英國人相比,他的臉和頭顯得笨重了。他的一雙眼睛深深埋在水平線般平直的巖石隙縫中;鼻子又高又挺,膠骨似地粗直;隆起的前額的寬度,與他的濃眉至肉感的嘴之間的距離相等;額部寬闊有力;脖子短粗;厚實(shí)的下巴是荷蘭人特點(diǎn)的活標(biāo)本。
他離開鏡子,懶散地坐在床 沿上。他是在一個嚴(yán)肅的家庭中長大的。從來沒有愛過一個姑娘,甚至從來沒有正視過一個姑娘,沒有與異性調(diào)笑過。在他對厄休拉的愛情中,沒有自欲和邪念。他年輕,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是在初戀。
他看了一下表。只過去了五分鐘。還有那二十五分鐘似乎長得沒完沒了。他從母親的來信中抽出他弟弟寫的一張短箋,重又看了起來。泰奧比文森特小四歲,現(xiàn)在海牙的古皮爾公司中擔(dān)任文森特原來的職務(wù)。泰奧和文森特,象他們的父親泰奧多勒斯和文森特叔叔一樣,從小就是一對很親密的兄弟。
文森特隨手拿起一本書,用它墊著紙,給泰奧寫信。他從小衣柜的第一只抽屜里拿出幾張粗糙的速寫,這是他在太晤士河堤岸上畫的,和雅凱作的《帶刻的女孩》照片,一起放送給泰奧的信封里。
“哎喀,”他驚叫道,“我把厄休拉全忘了!”他看看表,已經(jīng)過頭了一刻鐘。他撈起一把梳子,盡力把纏結(jié)紛亂的紅卷發(fā)梳平,從桌上拿起西澤·德·科克的畫,猛地把門打開。
“我還以為你把我忘記啦,”當(dāng)他走進(jìn)會客室的時候,厄休拉說。她正在為娃娃們糊紙玩具。“你把我的畫帶來了沒有?我可以看看嗎?”
“我想把它掛起來后再讓你看。你把燈準(zhǔn)備好了嗎?”
“媽媽把燈拿走了?!?/p>
當(dāng)他從廚房里回來后,她把一條海青色肩巾遞給他,讓他被在她的肩上。肩巾的絲質(zhì)感使他感到一陣戰(zhàn)栗。花園里彌漫著蘋果花的芳香。路烏漆墨黑,厄休拉的手指輕輕地拉住他粗糙的黑上衣的袖口。她腳下絆了一下,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緊了些兒,她對自己的笨手笨腳笑了起來,笑得那么高興。他不明白她怎么舍感到絆腳好玩,可是他倒喜歡在漆黑的小徑上望著她的身軀——帶著她的笑——向前走去。他把托兒所的門打開,讓她過去;她那漂亮的勝在他的臉旁擦過,她的雙眼注視著他的雙眼,似乎在回答他那尚未提出的問題。
他把燈放在桌上,問道:“你要我把畫掛在什么地方?”
“掛在我的書桌上方,怎么樣廣這兒原來是一間涼亭,大約放著十五張低矮的桌椅。厄休拉的書桌放在房間一端的講臺上。他和厄休拉并肩站著,察看控放畫片的適當(dāng)位置。文森特心神不寧,他剛拿釘想釘下去,針馬上就從手里掉了下去。她親切安詳?shù)赝?,格格地笑?/p>
“噢,笨手笨腳的,還是讓我來針吧?!?/p>
她高舉雙臂,在針的時候,渾身上下的肌肉活動都是那么靈巧。她的動作敏捷境雅。文森特想乘燈光黯淡的機(jī)會,把她抱人懷里,以緊緊的擁抱來了卻他那折磨人的心事。然而,盡管厄休拉在黑暗中時時觸碰著他,但沒有使他得到一個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她在看題詞的時候,他把燈舉得高高的。她很高興,拍著手,搖搖晃晃地轉(zhuǎn)了一個身。他沒能跟上她這個大幅度的動作。
“這使他也成了我的朋友啦,是嗎?”她問。“我一直想認(rèn)識一位藝術(shù)家。”
文森特想說些溫 柔的話,說些為他正式開口鋪平道路的話。厄休拉的被陰影這去一半的臉,朝他轉(zhuǎn)了過來。燈光在她的明眸中閃出小小的光點(diǎn)。她的鵝蛋臉兒突出在一片黑暗的前面,當(dāng)他瞧著她的被平滑雪白膚色襯托著的潤濕的朱唇時,他感到一陣莫可名狀的滋味。
兩人之間發(fā)生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停頓。他能感覺到她在向他靠攏,在等待他傾吐那不必要的情話。他接連幾次舔舔嘴唇。厄休技轉(zhuǎn)過頭去,略略聳肩地盯著他,跑出門去了。
他嚇慌了,深怕錯失良機(jī),緊緊起了上去。她在蘋果樹下停了下來。
“厄休拉?!?/p>
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微微打了一個冷額。天上布滿寒星。在色墨黑。他沒有把燈帶在身邊。只有廚房的窗口中傳來一絲暗淡的光。厄體技的發(fā)香沖進(jìn)了他的鼻孔。她把肩上的技巾拉緊一點(diǎn),雙手叉在胸前。
“你覺得冷?!彼f。
“是的,我們最好進(jìn)屋去吧?!?/p>
“不,請,孫……”他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把下巴埋在暖和的肩巾里,瞪大著好奇的眼睛望著他?!班蓿病じ呦壬?,我怕聽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要告訴你。你看……哦……就是……”
“請不要在這當(dāng)兒講。我冷得發(fā)抖?!?/p>
“我想該讓你知道。今天我提升了……我將調(diào)到石版畫室里……這將是我一年之中的第二次加薪?!?/p>
厄休拉往后退了一步,拉掉肩巾,直挺挺地站在黑暗中,一點(diǎn)也不覺得冷。
“凡·高先生,直截了當(dāng)?shù)刂v吧。”
他感到她的聲音有點(diǎn)冷冰冰,在惱根他的呆頭呆腦。他心中的火焰一下子給撲滅了。他覺得平靜而又著魔。他想了許多話,要挑一句他認(rèn)為最好的來講。
“我想告訴你,厄作拉,這事你已經(jīng)很清楚了。我全心全意地愛你,唯有你做我的妻子,我才會有幸福?!?/p>
他注意到,她對他在剎那間恢復(fù)了自制感到多么驚奇。他自忖該不該把她抱入懷中。
“做你的妻子!”她的聲調(diào)提高了?!班?,凡·高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他那對深藏在嗓者下的眼睛注視著她,盡管在黑暗中,她還是看得清他的一雙凹眼?!翱峙率俏覜]有……”
“你怎么會不知道,我在一年前就已經(jīng)訂婚啦?!?/p>
他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感覺到什么?!澳莻€人是誰?”他木然地問道。
“噢,你沒有見過我的未婚夫嗎?你來之前,他就住在你的房間里。我還以為你知道的呢。”
“我怎么會知道呢?’她踮起腳尖,朝廚房的方向望了一眼?!班牛摇摇€以為也許有人已經(jīng)告訴過你?!?/p>
“你知道我愛上了你,為什么還一直瞞著我呢?”現(xiàn)在他的聲音一點(diǎn)也不猶豫遲疑。
“你愛上我難道是我的過錯嗎?我只想與你交 個朋友而且?!?/p>
“我到這兒來以后,他來看過你嗎?”
“沒有。他在威爾士。他馬上要來和我一起度暑假。”
“你一年多沒見到過他嗎?那你已經(jīng)忘記他了!現(xiàn)在我可是你所愛的人啦。”
他把理性和謹(jǐn)慎都拋到了九霄云外,猛然抱住她,瘋狂地吻她那不情愿的櫻唇。他領(lǐng)略著她唇上的濕氣、口中的若澤、頭發(fā)的香味;他感到愛情沖擊著他的心頭。
“厄休拉,你并不愛他。我不會讓你愛他的。你要做我的妻子。我不能失去你。我永遠(yuǎn)不會停止,一直到你忘記他,嫁給我!”
“嫁給你!”她叫了起來?!半y道我應(yīng)該嫁給每一個愛上我的男人嗎?放開我,你聽到嗎,再不我就要喊了?!?/p>
她掙脫身子,氣喘喘地沿著暗黑的小徑奔去。當(dāng)她奔到臺階邊的時候,轉(zhuǎn)過身來,她的輕聲但直送到耳邊的俏語,宛如一聲哈喝,擊中了他。
“紅頭發(fā)的傻瓜!”
第二天早晨沒有人來叫醒他。他沒精打來地起身,胡 亂地刮了一圈胡 須,留下點(diǎn)點(diǎn)斑斑的須根。早飯的時候,厄休拉沒有露面。他往市中心的古皮爾公司走去;在昨天早晨看到的人們身旁走過時,他發(fā)覺他們?nèi)兞藰印K麄冿@得那么孤寂,匆匆忙忙地趕去干那無聊的活兒。
他看不見怒放的金鏈花,也看不見路旁列植的栗樹。陽光比昨晨格外燦爛,可是他一點(diǎn)也不覺得。
他在一天里售去了二十張安格爾的《阿納迪奧梅納的維納斯》的彩色摹制品。這些畫片給古皮爾公司賺了大錢,然而,文森特已經(jīng)失去為公司賺錢的興致。他對主顧們很不耐煩,他們完全無能鑒別藝術(shù)上的好壞,卻似乎獨(dú)具挑揀那些造作、平庸和廉價圖畫的本領(lǐng)。
他的同事們從來不認(rèn)為他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子,不過他自己卻在盡最大努力不讓別人討厭他。“你猜得著什么事情招惹了我們這位著名的幾·高家的成員嗎?”一個職員向另一個問道。
“我敢說,今天早晨他一定是心情不佳?!?/p>
“他所擔(dān)心的可事關(guān)重大哪。他的叔叔文森特·凡·高是巴黎、柏林、布魯塞爾、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等地古皮爾公司的合伙老板。那老頭兒有病,又沒有后代,人人都說他把他的股份留給了這個小子?!?/p>
“有的人就是運(yùn)氣好?!?/p>
“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他的叔叔亨德里克·凡·高,在布魯塞爾和阿姆斯特丹開設(shè)美術(shù)公司,還有個叔叔科尼利厄斯·凡·高是荷蘭最大一家美術(shù)商店的老板。凡·高家是歐洲圖畫商界中最大的家族。有朝一日,我們這位隔壁房間里的紅頭發(fā)朋友,將會實(shí)際上控制歐洲大陸 的藝術(shù)。”
當(dāng)天晚上,他走進(jìn)洛耶家的餐室時,發(fā)覺厄休位和她的母親在悄聲地談話。他一踏進(jìn)門,她們就收住話頭,最后一句的話音尚在空中回蕩。
厄休拉選進(jìn)廚房。“晚安,”洛耶太太招呼道,眼神異乎尋常。
文森特獨(dú)自一人在大餐桌上吃飯。厄休拉的打擊把他擊昏了,但沒有把他擊敗。他根本不接受“不”這個回答。他將把別的男人認(rèn)厄休位的頭腦中排擠出去。
差不多過了一個多星期,他才得到一個機(jī)會,對她講幾句話。在這一個星期中,他吃得少,睡得少;他的從容不迫讓位給煩躁不安了。他在公司里的買賣驟然下降。他的生氣勃勃的眼神不見了,留下的只是被刺痛的憂郁。當(dāng)他要講話的時候,他感到比以前更難以找到適當(dāng)?shù)脑~句。
一個星期目的豐盛的主餐后,他尾隨她走進(jìn)花園?!岸蛐堇〗悖彼f,“我感到很抱歉,要是那天晚上我使你受驚了的活?!?/p>
她的毫無表情的大眼睛仰望著他,似乎對他緊跟在后面表示驚訝。
“噢,沒有什么。那不要緊。讓我們忘了吧,好嗎?”
“我當(dāng)然很高興把冒犯過你的事情忘記干凈。不過,我對你所說的話卻全是真實(shí)的?!?/p>
他朝她走上一步。她退向一邊。
“為什么還要舊話重提呢?”厄作拉問。“我已經(jīng)把那事情全忘了?!彼D(zhuǎn)身背向他,沿著小徑走去。他急忙追上去。
“我一定得再講一遍。厄體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愛你!你不知道這一個多星期以來,我是多么難過。你為什么躲開我呢?”
“我們進(jìn)屋吧?媽媽在等客人。”
“你愛別人,那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是那樣,我早就從你的眼睛中看出來了。”
“我怕沒有時間再跟你講了。你什么時候回家度假?”
他忍氣吞聲地答道:“七月份?!?/p>
“真巧。我的未婚夫七月份來和我一起度假,我們需要他原來的房間?!?/p>
“我決不把你放棄給他,厄休拉!”
“你必須完全放棄那個念頭。如果你不愿意,媽媽說,就請你另找房子?!?/p>
他又費(fèi)了兩個月的功夫,試圖說服她。他本來的性格又全部恢復(fù)了;如果他不能和厄休拉在一起,那末他寧可獨(dú)自一個兒,這樣就沒有人能來妨害他對她的相思。他變得對店內(nèi)的人們不客氣了,被厄休拉愛情喚醒的那個世界,又很快地沉睡了,他變成了他的雙親在曾德特所見到的最陰沉抑郁的孩子。
七月來臨,他的假期開始。他不希望離開倫敦兩個星期。他感到只要他耽在她家里,厄作拉就不可能愛上別人。
他下樓走進(jìn)會客室。厄休拉和她的母親坐在那兒。她們交 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我隨身只帶一個旅行包,洛耶太太,”他說?!拔野阉械臇|西都留在房里。這是我離去的兩個星期的房錢?!?/p>
“我看你最好把所有的東西都帶走,凡·高先生,”太太說。
“那為什么?”
“你的房間從星期一早晨起給租掉了。我們認(rèn)為你還是住到別的地方去來得好一點(diǎn)?!?/p>
“我們?”
他轉(zhuǎn)過臉來,眉毛隆起的雙眼盯住厄體技。這并未表明什么,只不過提了一個問題。
“是的,是我們,”她的母親答道?!拔遗畠旱奈椿榉?qū)懶艁碚f,叫你離開這兒。凡·高先生,依我看來,倘若你壓根兒沒有到這里來過,那就更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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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奧多勒斯·凡·高駕車到布雷達(dá)火車站接他的兒子。他穿著牧師的厚厚的黑色上衣、寬大的翻領(lǐng)背心和漿過的白襯衫,黑色的大領(lǐng)結(jié)遮蓋了一切,只露出高領(lǐng)的一狹條。文森特一眼光看到父親臉上的兩個特征:右眼皮比左眼皮低,把右眼擋去了一大半Z嘴的左面有一根細(xì)細(xì)的直線,右面厚而豐滿。他的眼睛呆板,眼神簡直在表白:“這就是我?!?/p>
曾德特的人們一看到泰奧多勒斯牧師戴上高項(xiàng)絲帽,就曉得他到周圍去做好事了。
他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為什么竟沒有取得更大的成就。他總覺得早就應(yīng)該在阿姆斯特丹或海牙一個重要的教堂中被委任圣職。被他教區(qū)內(nèi)的居民稱之為漂亮牧師的他,受過良好的教育,生性和藹,品行端正,勤于圣職。然而,二十五年來,他一直在曾德特這個小村子里默默無聞。在幾·高六兄弟中,唯獨(dú)他沒有成為國內(nèi)的著名人物。
文森特誕生其中的教區(qū)牧師住宅是一幢木屋,坐落在通往市集的路的對面。廚房后面是一個花園,園內(nèi)長著刺槐,幾條小徑穿過細(xì)心培植的花卉。教堂是一幢小木屋,就在花園后面的樹林里。教堂兩側(cè)有兩扇配著普通玻璃的哥特式窗,木頭地板上放著一打左右的硬板凳,柱子旁老是放著一些取暖的火盆。教堂的盡頭有幾級臺階通向安放手搖風(fēng)琴的地方。這是一個舉行禮拜儀式的嚴(yán)肅而又簡陋的地方,彌漫著加爾文及基宗教改革的精神。
文森特的母親安娜·科妮莉娜在前窗邊望著,車尚未停穩(wěn),她就把屋門打開了。她慈愛地把兒子抱在自己豐滿的胸前時,已經(jīng)覺察出她的孩子有點(diǎn)不對頭。
“我親愛的兒子,”她咕吹著?!拔业奈纳亍!彼难劬κ冀K張得大大的,一會兒呈現(xiàn)藍(lán)色,一會兒呈現(xiàn)綠色,溫 柔地打量著,帶著能把人看透但又十分寬厚的神色;鼻孔兩邊下垂到嘴角的隱約皺紋,隨著光陰的流逝而加深了,愈是強(qiáng)烈的印象促使她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的時候,皺紋亦就變得愈深。
安娜·科妮莉妞·卡本特斯生于海牙,她的父親在海牙有“御前裝幀師”的譽(yù)稱。威廉·卡本特斯的事業(yè)繁榮,當(dāng)他被選中裝訂第一部《荷蘭憲法后,開始譽(yù)滿全國。他的幾個女兒中,有一個嫁給文森特·凡·高叔叔;第三個女兒,嫁給阿姆斯特丹著名的斯特里克牧師,她們都是很有教養(yǎng)的閨女。
安娜·科妮莉妞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她看不到,亦不知道世上的邪惡。她只懂得懦弱、磨難、困苦和憂慮。泰臭多勒斯·凡·高也是一位好人,可是他深知邪惡,對一切邪惡深惡痛絕。、餐室是幾·高住宅的中心,那張在晚飯后、碗碟收拾干凈的大桌子,是家庭.生活的中心。一家人親熱地聚在油燈下,共度一天的晚上。安娜·科妮莉妞為文森特?fù)?dān)心,他消瘦,變得易于沖動。
“有什么不對頭,文森特?”當(dāng)天晚上吃過晚飯后,她問?!拔铱?,你的氣色不太好?!?/p>
文森特環(huán)桌掃了一眼,安娜、伊麗莎白和維萊米恩,這三個奇怪的姑娘,恰巧都是他的妹妹,全坐在那兒。
“沒有,”他說,“沒什么。”
“你覺得倫敦會依胃口嗎?”泰奧多勒斯問。“如果你不喜歡倫敦,我就對你叔叔文森特講,我想他會調(diào)你到巴黎去?!?/p>
文森特很不耐煩。“不,不,不必!”他高聲回答。“我不想離開倫敦,我……”他抑制著自己。“文森特叔叔要調(diào)我的話,我相信,他自己會想到的?!?/p>
“那就隨你便吧?!碧W多勒斯說。
“是那個姑娘,”安娜·科妮莉啞自語道?!艾F(xiàn)在我明白了他來信中不對頭的地方啦?!?/p>
曾德特附近的荒原上長著松樹和橡樹林。文森特獨(dú)自一人在田野里游蕩,俯身凝視點(diǎn)綴荒原的無數(shù)水塘,來消磨白天的辰光。他唯一喜歡的消遣是畫畫,他畫了幾張速寫,描繪了花園、從住屋窗口望見的星期日午市以及房子前門等景色。這使他的頭腦一時擺脫了厄休拉。
泰奧多勒斯始終因?yàn)樗拇髢鹤記]有作出繼承他的衣缽的選擇而感到失望。他們同去探望一個生病的農(nóng)人,傍晚駕車返家,穿過荒原的時候,兩個人走下車來,步行了一段路。松林后的夕陽通紅,水塘映照出黃昏的天空,荒原和黃沙十分和諧。
“我父親是個教區(qū)牧師,文森特,我一直希望你能繼承這個圣職?!?/p>
“你怎么會以為我想換個職業(yè)呢?”
“我不過講講罷了,假使你想……你可以在阿姆斯特丹和揚(yáng)叔叔一起住,一面進(jìn)大學(xué)。
斯特里克牧師愿意指導(dǎo)你的學(xué)習(xí) ?!?/p>
“你是勸我離開古皮爾公司嗎?”
“哦,不,當(dāng)然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如果你在那兒不愉快的話……清時候,人們換個…”
“我懂得??墒俏也幌腚x開古皮爾公司?!x家赴倫敦的那天,他母親和父親駕車送他到市雷達(dá)火車站。“我們寫信還是寄老地方嗎?”安娜·科妮莉妞問。
“不。我要搬個地方?!?/p>
“我很高興你離開洛耶家,”他父親說?!拔覐膩砭筒幌矚g這家庭。他們的陰私事兒太多了?!?/p>
文森特漠然地聽著。他母親溫 暖的手握住他的手,慈愛地說著,好讓泰奧多勒斯也能聽到,“別不開心,我親愛的。以后等你的生活比較安定一點(diǎn),找個荷蘭好姑娘,對你將更有好處。她配不上你,那個厄體位姑娘。她和你不一樣?!?/p>
他感到奇怪,他母親怎么會曉得那事情。
回到倫敦后,他在新肯辛頓街租下一間帶家具的房間。房東是個老太太,每天晚上八點(diǎn)鐘就上床 休息了。房子里整天沒有一丁點(diǎn)兒聲音。天天晚上他都要經(jīng)歷一番艱苦的思想斗爭,他直想往洛耶家奔去。他總是把自己鎖在房里,堅決發(fā)誓立即睡覺。一刻鐘后,他又總是發(fā)覺自己不知不覺地上了街,匆匆忙忙地朝厄休拉家走去。
他一抵達(dá)她家的那個街區(qū),就感到進(jìn)入了她的氛圍之中,對她可望而不可及,簡直就是身受酷刑。站在常青藤舍邊,連日夜想念的人兒的影子也沾不到邊,可比酷刑更難受千百倍。
痛苦在他身上起著奇妙的作用。使他對別人的痛苦很敏感,使他對周圍那些輕易取得粗俗成功的事情難以容忍。他對公司不再具有什么價值了。當(dāng)主顧們問及他對某一印刷品的看法時,他會毫不含糊地告訴他們那是多么蹩腳,結(jié)果他們便不想購買了。他能從中發(fā)現(xiàn)真實(shí)性和深遙感情的圖畫,僅僅是藝術(shù)家表達(dá)了痛苦的那些作品。
十月里,一位胖太太,穿著花邊高領(lǐng)、高胸襯衫、黑貂皮外衣,戴著藍(lán)羽飾的天鵝絨圓形帽,走進(jìn)店來,要為她的新的市內(nèi)公館買幾幅畫。她撞上了文森特。
“我要貴店中最好的圖畫,”她說?!澳悴槐赜嬢^價錢。照這個尺寸;會客室兩堵五十碼長的墻壁,一堵墻上升有兩扇窗,寬度在……。
他花了大半個下午,試圖賣給她幾張根據(jù)倫勃朗作品復(fù)刻的銅版畫、一張透納的威尼斯水景的出色摹品、幾張馬西斯·馬里斯的復(fù)印石版畫以及博物館攝制的柯羅和多比危的畫片o。這位太太具有一種錯不了的本能,在文森特出示的任何種類的圖畫中,獨(dú)獨(dú)把畫家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最差的挑揀出來。她還具有同等的才能,一眼之下就斷然拒絕他所認(rèn)為的優(yōu)秀圖畫。幾小時過去了,那位身軀臃腫、頭腦無知、卻又好擺架子的太太,在他看來,變成了中產(chǎn)階級愚昧自滿和生意經(jīng)的典型象征。
她擺出一副自負(fù)的神氣嚷道:“好啦,我看我搖得挺不錯吧。”
“如果你閉上眼睛隨便換一張,”文森特說,“也不會比這更壞?!?/p>
那婦人費(fèi)力地站了起來,把寬大的天鵝絨裙子撩向一邊文森特可以看見她肥大的胸脯上怒脹的血管,血流正緩緩沖向花邊領(lǐng)內(nèi)的頸項(xiàng)。
“什么!”她失聲說,“噢,你這個…這個…多巴佬!’她暴跳如雷,天鵝絨帽上的長長飾羽前后抖動著。
奧巴赫先生感到受辱了?!拔矣H愛的文森特,”他怒聲說,“你怎么了?你把這星期中最大的一筆生意攪掉了,并且還侮辱了那位夫人!”
“奧巴赫先生,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什么問題?我倒有不少問題要問你呢?!?/p>
文森特把那婦人挑中的圖畫往旁邊推開,雙手摘在桌沿上?!澳潜靖嬖V我,一個人將他唯一的一生花費(fèi)在把非常蹩腳的圖畫賣給非常愚蠢的人,他怎能認(rèn)為還做得很正當(dāng)呢?”
奧巴赫不想回答?!叭绻@類事情繼續(xù)發(fā)生的話,”他說,“我就要寫信告訴你叔叔,讓他把你調(diào)到別的公司去。我不能讓你破壞我的生意?!?/p>
文森特用手揮去奧巴赫的強(qiáng)烈的呼氣?!拔覀冊跄艹鍪酆翢o價值的東西來牟取高利呢,奧巴赫先生?為什么只有那些出得起價,卻對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毫無見識的人,才走得進(jìn)我們的店呢?那是因?yàn)樗麄兊腻X使他們變得麻木不仁了嗎?那些真正能夠鑒賞優(yōu)秀藝術(shù)的窮人,卻沒有一個子兒為裝飾他們的墻壁買一張印刷品,這又是什么道理呢?”
奧巴赫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澳氵@是什么話,社會主義嗎?”
他回到家里,拿起桌子上的一冊勒南的著作,回到做著記號的一頁?!耙粋€人與世無爭,”他念道,“方能志潔行勞。人活在世界上不僅要活得幸福,他不單要做一個誠實(shí)的人,更要為人類作出偉大的事情,要到達(dá)崇高的境界,超越幾乎人人都被羈康的庸俗生活?!?/p>
圣誕節(jié)前一星期左右,洛耶家在她們的前竊分安放了一棵美麗的圣誕樹。兩天后的晚上,他走過那里;看到屋里燈火通明,鄰居們紛紛從前門走過去。他聽到里面的歡笑聲。洛耶家正在舉行圣誕聚會。文森特奔回家去,趕緊刮了臉,換上干凈襯衫,戴上領(lǐng)結(jié),盡快走回到克拉彭。他不得不在臺階下站立幾分鐘,以便透一口氣。
這是圣誕節(jié),空氣中彌漫著仁慈和寬恕的精神。他踏上臺階,慌亂地拉動門鈴。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穿過門廳,熟悉的聲音對背后會客室中的人們喊著。燈光落到他的臉上。他望著厄休拉。她身穿一件無袖、飾有蝴蝶花結(jié)和波浪形花邊的翠色波蘭式衣服。他從未見過她這般美麗。
“厄休拉,”他說。
她臉上掠過的表情,清楚地重復(fù)了她曾在花園中對他講過的話。他看著她,想起了那些話。
“走開,”她說。
她對他劈險把門好地關(guān)上。
第二天早晨,他乘船去荷蘭。
圣誕節(jié)是古皮爾公司最忙的時刻。奧巴持先生寫信給文森特叔叔,申述他的侄子擅自離職休假。文森特叔叔決定將他的侄子安置在巴黎夏普塔爾路的大陳列館內(nèi)。
文森特心平氣和地聲稱,他不再予美術(shù)生意了。文森特叔叔吃了一驚,深為不滿。他申明將與文森將斷絕關(guān)系。假日后,他又為侄兒在多德雷赫特的布呂塞——布拉姆書店內(nèi)弄到一個職員的位置。這就是兩個文森特·凡·高相互間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在多德雷赫特耽了將近四個月。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既無成績,也未失職。他簡直心不在焉。一個周末的晚上,他搭乘從多德雷赫特到奧登博斯的最后一班火車,走回曾德特的家去。充滿著夜晚的清涼、刺激氣息的荒原,十分美麗。雖然夜色昏暗,他仍能辨清延伸無垠的松林和澤地。這使他想起了掛在父親書房里的博德默作品的復(fù)制品。天空中紫云密布,恒星星在云隙中閃爍。他到達(dá)曾德特教堂公墓的時候,天色尚早云雀在遠(yuǎn)處未熟的黑色麥地里歡唱。
他的雙親明白,他正經(jīng)歷著一段困難的時期。夏天過后,全家遷往埃頓——幾公里以外的一個小市鎮(zhèn),泰奧多勒斯被委任該地的牧師。埃領(lǐng)有一個寬大的榆樹成行的公共廣場,蒸汽火車把它和重要城市布雷達(dá)連結(jié)在一起。對泰奧多勒斯來說,這是稍為高升了一步。
秋天到了,必須再一次作出決定。厄休拉還沒有成婚。
“你不適宜在那些店里做事,文森特,”他父親說?!澳愕男囊呀?jīng)把你一直領(lǐng)向圣職了。”
“我知道,爸爸?!?/p>
“那末,為什么不去阿姆斯特丹學(xué)習(xí) 呢?”
“我要去的,不過……”
“難道你心里還遲疑不決鳴沙“是的。我現(xiàn)在講不清楚。再給我一點(diǎn)時間吧?!瘬P(yáng)叔叔路過埃頓?!霸谖业陌⒛匪固氐さ姆孔永镉幸婚g空房等著你,文森特,”他說。
“斯特里克牡師寫信來說,他能為你介紹一些好老師。”他的母親接著說。
當(dāng)他認(rèn)厄休拉那兒收到那份痛苦的禮物起,他已經(jīng)接受了塵世對他的摒棄。他知道他能得到的最好教育,是阿姆斯特丹大學(xué)。那兒的幾·高家和斯特里克家會以金錢、書籍和同情來接待他,鼓勵他,幫助他。但他無法作出斷然的決裂。厄休拉還在英國,尚未婚嫁。在荷蘭,他失去了與她的聯(lián)系。他寫信給幾家英國報紙,應(yīng)答了一些招聘,最后得到了一個在拉姆斯蓋特的教師位置,那是一個海港城市,乘四個半小時的火車,便能到達(dá)倫敦。
斯托克先生的校舍坐落在一塊方形場地上,當(dāng)中一片大草坪,四周圍著鐵欄桿。學(xué)校里有二十四名十歲至十四歲的男孩。文森特兼教法語、德語和荷蘭語,課后要照管學(xué)生,周末晚上還要替學(xué)生洗澡。校方僅供膳宿,不給薪水。
拉姆斯蓋特是一個單調(diào)乏味的地方,但很配他的心境。他在不知不覺中,與痛苦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也多虧痛苦,才把厄休拉一直挽留在他的身邊。既然他不能和心愛的姑娘在~起,那末隨便在什么地方也就無所謂了。他所要求的,不過是在他和厄休拉的形象塞滿了他的思想和肉體的沉重的飽和之間,不要有人插進(jìn)來。
“你能付我一點(diǎn)兒薪水嗎,斯托克先生產(chǎn)文森特問。“只要夠買點(diǎn)煙草和添件把衣服?!?/p>
“不行,我不會給的,”斯托克答道?!皢喂┙o膳宿,要多少教師,就能找到多少?!?/p>
第一個星期六的清晨,文森特從拉姆斯蓋特出發(fā),到倫敦去。那是一段很長的步程,天氣很熱,傍晚的時候,暑熱尚未消散。最后他抵達(dá)坎特伯雷。他坐在這座中世紀(jì)教堂周圍的古老樹木的前處休息。過了一會兒,他繼續(xù)向前走去,一直向一口小池塘旁的一片高大的山毛樣和榆樹林中走去。他在林中睡到凌晨四時;鳥兒歌唱破曉,喚醒了他。中午時分,他到了查塔姆,望見遠(yuǎn)處的流經(jīng)半淹的低洼草地的泰晤士河河中的船只穿梭往來。夕陽西下的時候,文森特瞥見了熟悉的倫敦郊區(qū),他不顧疲勞,興致勃勃地朝洛耶家的房子走去。
她的房子在他眼前一出現(xiàn),他返回英國的目的、他與厄休拉的聯(lián)系,一下子就握住了他。
只要他人在英國,她仍然是他的,因?yàn)樗軌蚋杏X到她。
他無法抑制他那怦怦直跳的心。他倚靠著一棵樹,模糊地感到一陣言詞無法形容的心痛。
厄休拉家的會客室里的燈終于熄滅了,接著她臥室里的燈也熄滅了。整幢房子暗了下來。文森特感到心碎,拖著疲乏的腳步,踉蹌地沿克拉彭的街區(qū)走去。一走出她房子的視距,他知道又失去了她。
當(dāng)他想象與厄休拉結(jié)婚的情景時,不再把她想象為一個成功的藝術(shù)商的妻子了。他仿佛看到她是一個福音傳道者的忠實(shí)的、任勞任怨的妻子,和他一起在貧民窟中為窮人服務(wù)。
幾乎每個周末,他都想徒步到倫敦去,可是他發(fā)覺要在星期一早晨及時趕回學(xué)校上課,是很困難的。有幾破,他從星期五走到星期六深夜,剛剛趕上看到厄休拉在星期日早晨從家里出來,上教堂去的途中。他沒有錢買食物和宿客棧,所以冬天一到,他就得挨凍。當(dāng)他在星期一早晨回到拉姆斯蓋特的時候,總是身冷肚饑,精疲力盡。足足一星期后方始漸漸恢復(fù)過來。
幾個月后,他找到了在艾爾沃思的瓊斯先生的監(jiān)理會學(xué)校中一個較好的位置。瓊斯先生是一個大教區(qū)的牧師。他雇傭文森特當(dāng)教員,但很快就讓他充當(dāng)鄉(xiāng)村到牧師。
文森特不得不又一次把腦海中的想象加以改變。厄體技不再是在貧民窟中工作的福音傳道者的妻子了,而是一個鄉(xiāng)村牧師的妻子,在教區(qū)內(nèi)幫助她的丈夫,就象他母親幫助他父親一樣。他仿佛看到厄休拉對他離開古皮爾公司的狹窄的商業(yè)生活,轉(zhuǎn)而為人類服務(wù)一舉,表示贊成,感到高興。
他把厄休拉的婚期的日益臨近只當(dāng)沒有這回事。在他的頭腦中,那另外一個人實(shí)際上從來就不存在。他始終認(rèn)為厄休拉之所以拒絕他,是由于他本身的某種缺點(diǎn)和不足,而他一定能想辦法加以克服和彌補(bǔ)的。難道還有比侍奉上帝更好的辦法嗎?
瓊斯先生的那些窮學(xué)生都來自倫敦。校長把這些學(xué)生的家庭地址交 給文森特,派他步行到那兒去收學(xué)費(fèi)。文森特在白堂區(qū)的中心,找到了這些家庭。那些街道發(fā)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許多人員眾多的家庭,擁擠在冰冷的、空蕩蕩的房間里,一雙雙瞪大的眼睛流露出饑餓和疾病的神色。許多學(xué)生的父親買賣變質(zhì)的肉,這種肉被政府禁止在平常的市場上銷售。
文森特看到這些人穿得破爛,冷得發(fā)抖,飯菜盡是些稀湯、發(fā)硬的于面包皮和腐肉。他傾聽他們申訴窮困悲苦的身世,往往耽到天黑。
他很樂意到倫敦出差,因?yàn)檫@使他有機(jī)會在歸途中路經(jīng)厄休拉的房子。白堂的貧民窟使他忘記了她,亦忘記去穿克拉彭的街道。他回到艾爾沃思,連一個子兒也沒有替瓊斯先生收到。
一個星期四的傍晚,在做禮拜的時候,牧師向他的副牧師彎下身去,裝出一副疲憊的樣子?!敖裢砦液喼敝尾蛔×?,文森特。你在寫講道稿,是嗎?念一段給我聽聽。我想看看你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牧師?!?/p>
文森特登上講壇,戰(zhàn)栗著。他的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把兩只手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他的聲音嘶啞,躊躇。他拼命回憶剛才在紙上寫得清清楚楚的措詞得當(dāng)?shù)木渥樱Y(jié)結(jié)巴巴地講著。
然而,他感到這些支離破碎的詞句和亂七八糟的手勢,使他的精神突然振奮起來。
“好得很,文森特,”瓊斯先生說?!跋滦瞧谖遗赡愕嚼锸繚M去?!?/p>
那是秋高氣爽的一天,一次沿著泰晤士河從艾爾沃思到里士滿的愜意的步行。水中倒映著蔚藍(lán)的天空和黃葉茂盛的、高大的栗樹。里上滿的居民寫信給瓊斯先生,表示歡迎這個年輕的荷蘭傳教士,于是那好心腸的人決定給文森特一個機(jī)會。瓊斯先生在特納姆一格林的教堂,是一個重要的教堂,那兒的教友眾多,而且好排外打眼的。如果文森特能在那兒作出一次成功的講道,那末他就有資格在任何地方的講壇上宣教。
文森特選擇《詩篇》第一百十九篇第十九節(jié),作為他的宣講內(nèi)容:“我是世上的一個陌生人,別對我秘守你的十誡吧。”他以真摯的感情講述。他的青春、他的熱情、他的超人的力量、他的巨大的頭顱、他的炯炯有神的雙眼,都給教友們以不尋常的感染力。
許多人站起來感謝他的神禾。他和他們握手,淚眼蒙蒙地對他們微笑。人一走光,他就溜出教堂的后門,上路去倫敦。
暴風(fēng)雨降臨。他忘記帶帽子和外衣。泰晤士河里的水黃蠟蠟的,特別是岸邊的。天際一陣閃光,雨從大片的灰云中潑部地斜飛。他渾身濕透,但仍舊興高采烈地走去。
他終于成功了!他已經(jīng)找到適宜的職業(yè)。他可以向厄體技進(jìn)獻(xiàn)他的成功,和她分享。
雨把白色小徑上的塵土打得飛濺,把山植的干枝打得歪斜。遠(yuǎn)處的城鎮(zhèn),就象丟勒的版畫——一個有著塔樓、磨房、石板屋頂和哥特式房屋的城鎮(zhèn)。
他奮力向倫敦走去,雨水從臉上向下流進(jìn)靴子。他到達(dá)洛耶的房子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
灰暗的薄暮已經(jīng)降臨。在相當(dāng)?shù)木嚯x之外,他就聽到了音樂聲和提琴聲,猜疑著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許多馬車就停在雨簾中。文森特瞧見人們在會客室里跳舞。一個年老的車夫撐著一把大雨傘,坐在他的馭者座上,為了躲雨,編成一團(tuán) 。
“這兒有什么事情廣他問。
“大概是結(jié)婚吧?!?/p>
文森特靠著馬車,紅頭發(fā)上的水小河般地在他臉上直淌。過了一會兒,只見前門洞開。
厄休拉和一個修長的男子站在門框當(dāng)中。會客室里的人群涌向門口,笑著,叫著,撒賀米粒。
文森特躲到馬車的陰影里。厄休拉和她的丈夫進(jìn)車去了。車夫的鞭子在馬的上空啪地一響。馬緩緩起步。文森特朝前走上幾步,把臉貼在水淋淋的窗上。厄休拉被那男人的雙臂拖得緊緊的,她的嘴完全印在他的嘴上。馬車?yán)吡恕?/p>
文森特心中的一片薄薄的東西啪地斷裂,碎成啻粉。誘惑力破滅了,他沒有料到竟然如此容易。
他步履艱難地冒著大雨走回艾爾沃思,收拾行裝,永遠(yuǎn)離開了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