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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雪國

[日] 川端康成 /

神秘師兄 上傳

?駒子去年住過的那間蠶房的窗扉也被遮住了。

  葉子有點生氣似地低下頭,從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只她一個人住在這家嗎?”島村目送著葉子稍向前弓的背影問道。
  “不見得吧?!瘪x子莽撞地說,“啊,討厭!我不去梳頭了。就是你多嘴多舌,打擾了人家上墳。”
  “是你固執(zhí)己見,不愿在墳頭見人家吧?!?/div>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啊。過一會兒有空,我再去洗頭。也許會晚些,還是一定要去的。”
  已是夜半三點鐘了。
  響起了一陣猛地推開拉門的聲音,把島村驚醒,駒子突然橫倒在他的身上,胸脯劇烈地起伏,急喘著氣說:
  “我說過要來,不就來了嗎。說過要來就來了嘛?!?/div>
  “看你,喝得醉醺醺的。”
  “嗯,我說過要來就來了嘛。”
  “哦,是來啦?!?/div>
  “來這里的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不見五指啊。唔,好難過?。 ?/div>
  “虧你能爬上那段坡路。”
  “管它呢,哪管得了這許多!”駒子“嗯”地一聲,猛然把身子仰了過來滾動著,島村被壓得難受,想爬起來,可因為是突然被驚醒的,搖晃兩下,又倒了下去,頭枕在熱乎乎的東西上,他不禁吃了一驚。
  “簡直像一團火,傻瓜!”
  “是嗎,是火枕嘛,會把你燒傷的啊!”
  “真的?!睄u村閉著眼睛,一陣熱氣沁進腦門,他這才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隨著駒子的激烈呼吸,所謂現(xiàn)實的東西傳了過來。那似乎是一種令人依戀的悔恨,也像是一顆只顧安然等待著復(fù)仇的心。
  “我說過要來就來了嘛?!瘪x子一個勁地重復(fù)著這句話。
  “既然來過了,這就回去。我洗頭去啦。”
  不一會兒,她爬了起來,咕嘟咕嘟喝起水來。
  “這副樣子,怎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我有伴嘛。洗澡用具哪兒去啦?”
  島村站起來開亮了電燈。駒子用雙手捂住臉,伏在鋪席上。
  “討厭!”她身穿元祿袖[元祿袖,一種仿元祿年間(!”688—!”703)流行的窄袖綴金銀細絲花紋的和服。]的華麗夾衣,披著一件黑領(lǐng)睡衣,系上了窄腰帶。因此看不見襯衫的領(lǐng)子,醉得連赤腳的腳板都泛紅了,好像要躲藏起來似地縮著身子。這副模樣顯得特別可愛。
  她好像把洗澡用具都扔了,香皂、梳子散落一地。
  “給我剪吧,我把剪刀也帶來了?!?/div>
  “剪什么?”
  “這個呀!”駒子把手伸到發(fā)髻后面,“在家就想把頭繩剪掉,可手不聽話,就順道繞到這里請你給剪剪?!?/div>
  島村把她的頭發(fā)分開,把頭繩剪斷。每剪一處,駒子就把假發(fā)拂落,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現(xiàn)在幾點了?”
  “已經(jīng)三點了?!?/div>
  “哎喲,這么晚了?別連真發(fā)都剪掉喲!”
  “扎得那么多呀。”
  他抓起一大把頭發(fā),頭發(fā)散出一股熱氣。
  “已經(jīng)三點了嗎?大概從宴會回來,一躺倒就那么睡著了。我同朋友約好了,所以她們才來邀我的。她們準以為我上哪兒去了?!?/div>
  “她們等著你嗎?”
  “我們?nèi)诉M公共浴池啦。本來有六場宴會,只轉(zhuǎn)了四場。下禮拜是紅葉季節(jié),又夠忙的了。謝謝你?!瘪x子一邊梳理散開了的頭發(fā),一邊仰起臉來,甜滋滋地抿嘴笑了起來,“管它呢。嘻嘻嘻,多可笑啊?!?/div>
  說罷,她無可奈何地撿起一束假發(fā)。
  “讓朋友久等了,我該走啦?;貋砭筒辉俚侥氵@里了?!?/div>
  “看得見路嗎?”
  “看得見。”
  但是,她踩住了衣服的下擺,搖晃了幾下。
  島村想起她每天抽空來兩次,都是在早上七點和半夜三點這樣不尋常的時間,也就感到非同一般了。
  伙計們跟新年裝飾松枝一樣,正在客棧門口裝飾著楓枝。
  這是一種歡迎賞楓游客的表示。
  臨時雇傭的伙計用傲慢的口氣指點著,并自嘲似地說:自己是到處奔波謀生計的。有一種人從楓葉嫩綠時分到楓紅季節(jié)這段時間來這里附近的山上溫泉干活,冬天則去熱海、長岡等伊豆溫泉浴場謀生。他就是這種人當(dāng)中的一個。每年不一定在同一客棧干活。他好賣弄在伊豆繁華溫泉浴場的經(jīng)驗,背地里盡嘮叨這一帶接待客人工作的短處。他那副搓著手死乞百賴拉客的樣子,表露了毫無誠意的態(tài)度?!跋壬?,您見過通草果吧,想吃的話,我給您拿去?!彼麑ι⒉交貋淼膷u村說了這么一句,然后把通草果連同蔓藤系在掛滿紅葉的楓枝上。楓枝大概是從山上采來的,足有屋檐高,那鮮艷的顏色*,頓時把大門口裝飾得明亮起來,片片紅葉也大得驚人。
  島村拿著冰涼的通草果看了看,無意中朝帳房那邊望去,只見葉子正坐在爐旁。
  內(nèi)掌柜正守著銅壺溫酒。葉子同她相對而坐,每次被問到什么,她都痛痛快快地點頭。她既沒有穿雪褲,也沒有穿短和服,穿的是一身像剛剛漿洗過的綢子和服。
  “是來幫忙的?”
  島村若無其事地問了問伙計。
  “是啊,人手不夠,多虧她來幫忙?!?/div>
  “同你一樣嗎?”
  “嗯。她是個鄉(xiāng)村姑娘,與眾不同啊。”
  葉子總是在廚房里幫忙,從沒赴宴陪過客??腿硕嗔耍瑥N房里女傭的聲音也大起來,可卻沒有聽到葉子那優(yōu)美的聲音。負責(zé)島村房間的那個女傭說,葉子有睡前入浴,在浴池里唱歌的怪癖,但他從沒有聽見過。
  然而,一想起葉子在這家客棧里,不知為什么,島村對找駒子也就有點拘束了。盡管駒子是愛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種空虛感,總把她的愛情看作是一種美的徒勞。即使那樣,駒子對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膚一樣,觸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憐駒子,也可憐自己。他似乎覺得葉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種像是看透這種情況的光芒。他也被這個女子所吸引了。
  島村即使沒有喚駒子,駒子不用說也是常常來找他的。他去溪流盡頭觀賞紅葉,曾打駒子家門前走過,那時候,她聽見車聲,斷定又是島村,便跑到外面來看。島村卻連頭也不回。她就說他是個薄情郎。她只要被喚到客棧,沒有不去島村的房間的。去浴室的時候,也順便走來了。若有宴會,就提前一個鐘頭來,一直在他那里玩到女傭來叫她。她還常常從宴會上偷偷溜出來,對著梳妝鏡修整面容。
  “我這就去做工,打算賺點錢。噢,賺錢,賺錢??!”說罷,她站起來就走了。
  不知為什么,她回去的時候,總愛把帶來的撥子、短和服這類東西撂在他的房間里。
  “昨晚回來,沒燒熱水。在廚房嘰哩哐當(dāng)?shù)孛税胩?,用早餐剩下的黃醬湯泡了一碗飯,就著咸梅吃。涼颼颼的。今早沒人來叫我,醒來一看,已是十點半。本來是想七點起來的,卻起不來了?!?/div>
  她把這樣一些瑣事,以及轉(zhuǎn)了哪幾家客棧,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十地向他說了一遍。
  “我還會來的?!彼贿吅人?,一邊站起來說,“或許不來了。三個人要陪三十人,忙得不可開交,溜不出來哩?!比欢?,過了不多久,她又來了。
  “真夠嗆啊!三十個客人,只有三個人陪。她們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夠嗆哩。那些客人太小氣了,一定是什么旅行團體。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個人陪才是。我現(xiàn)在去,喝幾杯嚇唬嚇唬他們?!?/div>
  每天都這樣,會變成什么樣子呢?就連駒子自己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來。但她那副近似孤獨的樣子,反而顯得她越發(fā)嬌媚了。
  “走廊響起聲音,多難為情??!就是悄悄走,人家也會曉得的呀。我打廚房經(jīng)過,人家就取笑我說:‘阿駒,又到山茶廳去啦?’真想不到我還在這種事情上顧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辦吧?”
  “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了?!?/div>
  “那就壞了?!?/div>
  “是啊。在這種小地方,一有點壞名聲,可就完了。”駒子馬上抬頭笑瞇瞇地說,“唔,沒關(guān)系,我們到哪兒都可以干嘛?!?/div>
  這種充滿真情實意的口氣,使坐食祖產(chǎn)的島村感到非常意外。
  “說真的,在哪兒干還不是一樣。何必想不開呢?!睄u村從她那種無所謂的語調(diào)中,聽出了她的心聲。
  “那樣就行了。因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啊。”駒子臉上微微發(fā)紅,她垂下了頭。
  后領(lǐng)空開,從脊背到肩頭仿佛張開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膚,豐滿得令人感到一種無端的悲哀??雌饋硐衩藿q,又像什么動物。
  “如今這世道嘛。”島村嘟噥了一句,卻又覺得這話分明是虛假的,不禁有點寒心。
  然而,駒子卻天真地說:“什么時候都是一樣的??!”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來,茫然若失地補上一句:“你不知道嗎?”
  她那貼身的紅色*內(nèi)衣看不見了。
  島村正在翻譯瓦勒里[保爾·瓦勒里(!”87!”—!”945),法國象征派詩人、評論家]和阿闌[阿闌(!”868—!”95!”),法國哲學(xué)家、評論家]的作品,還有俄國舞蹈盛行時期法國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論,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裝本自費出版。這些書對于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恐怕沒有什么用處。要說這一點,反而使他感到放心,也未嘗不可。通過自己的工作來嘲笑自己,恐怕也是一種撒嬌的樂趣吧。說不定由此可以產(chǎn)生他那悲哀的夢幻世界,所以也就毫無必要急于出來旅行了。
  他仔細地觀察著昆蟲悶死的模樣。
  隨著秋涼,每天都有昆蟲在他家里的鋪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蟲,一翻過身就再也飛不起來。蜜蜂還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來。由于季節(jié)轉(zhuǎn)換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靜靜地死去??墒亲呓豢矗灰娝鼈兂榇ぶ饶_和觸覺,痛苦地拼命掙扎。這八鋪席作為它們死亡的地方,未免顯得太寬廣了。
  島村用兩只手指把那些死骸撿起來準備扔掉時,偶爾也會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們。
  有些飛蛾,看起來老貼在紗窗上,其實是已經(jīng)死掉了。有的像枯葉似地飄散,也有的打墻壁上落下來。島村把它們拿到手上,心想:為什么會長得這樣的美呢!
  防蟲的紗窗已經(jīng)取了下來,蟲聲明顯地變得稀落了。
  縣界上的群山,紅銹色*彩更加濃重了,在夕暉晚照下,有點像冰涼的礦石,發(fā)出了暗紅的光澤。這時間正是客棧賞楓客人最多的時候。
  “大概本地人要舉行宴會,今晚不能來了?!碑?dāng)天晚上駒子來到島村的房間告訴他又走了。不久大廳里就響起了鼓聲,不時揚起了女人的尖叫聲。在一片喧囂中,意外地從近處傳來了清越的嗓音。
  “對不起,里面有人嗎?”葉子喊道。“這個,駒姐讓我送來的。”
  葉子立在那兒,像郵差似的伸手遞了過去,然后慌忙跪坐下來。當(dāng)島村打開這張折疊的紙條時,葉子已經(jīng)渺無蹤影了。島村連一句話也沒說上。
  白紙上只歪歪斜斜地寫著這樣幾個字:“今晚鬧得很歡,我喝酒了?!?/div>
  但是,沒過十分鐘,駒子就拖著碎亂的腳步走了進來。
  “剛才那孩子送什么來沒有?”
  “送來了。”
  “是嗎?”她快活地瞇縫著一只眼睛說,“唔,真痛快。我說去叫酒,就偷偷地溜出來了。被掌柜發(fā)現(xiàn),挨了一頓罵。酒真好哩,即使挨罵,我也不在乎。啊,真討厭,一來到這里就醉了。我還得去啊。”
  “你連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顏色*哩。”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說了什么啦?驚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燒,你知道嗎?”
  “誰?”
  “要燒死人的。”
  “那位姑娘也在幫忙嗎?”
  “她端著酒壺,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著眼睛閃閃發(fā)光,你喜歡那種眼睛吧?”
  “她一定是覺得這場面下流,才這么盯著的吧?!?/div>
  “所以我寫了張字條讓她送來。我想喝水,請給我一點水。誰下流?女人若不曾墜入情網(wǎng)是不知道誰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嗎?”
  駒子打了個趔趄,一把抓住梳妝臺的邊,定睛照了照鏡子,然后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擺就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喧鬧聲驟然沉寂下來。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間或聽到遠處傳來了杯盤的碰撞聲。島村心想:駒子也許被客人帶到別的客棧,參加第二場宴會去了吧?這時,葉子又送來了駒子的折疊字條。
  字條上面寫道:“山風(fēng)廳作罷了,現(xiàn)在去梅花廳,回家時順便來看你。晚安。”
  島村有點不好意思似地苦笑著說:
  “謝謝,你來幫忙了?”
  “嗯。”葉子在點頭的一瞬間,用她那雙尖利而美麗的眼睛脧了島村一眼。島村感到狼狽不堪。
  這位姑娘他以前也見過幾次,每次總是給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當(dāng)她這樣無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時,他反而感到特別不自在。她那副過分認真的樣子,看起來仿佛總是處在一種異常事態(tài)之中。
  “你好像很忙吧?”
  “嗯。可是,我什么也不會?!?/div>
  “我見過你好幾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來的那趟火車上,你照顧一個病人,還向站長拜托你弟弟的事,你還記得嗎?”
  “嗯。”
  “聽說你睡前要在浴池里唱歌,是嗎?”
  “喲,多不禮貌,真是的!”這聲音優(yōu)美得令人吃驚。
  “我覺得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是嗎,你聽駒姐說的吧?”
  “她什么也沒說。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談你的事?!?/div>
  “是嗎?!比~子悄悄地把臉背轉(zhuǎn)過去,“駒姐是個好人,可是挺可憐的,請你好好待她。”
  她快嘴說了出來,末尾稍帶點顫音。
  “可是,我并不能為她做什么事?!?/div>
  看起來葉子好像連身子也要顫抖起來了。島村把視線從她那充滿警惕的臉上移開,帶笑地說:
  “也許我還是早點回東京去好?!?/div>
  “我也要去東京哩?!?/div>
  “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都行?!?/div>
  “那么,我回去時帶你去好嗎?”
  “好,就請你帶我去吧?!?/div>
  她若無其事,然而語氣卻是認真的。島村大為吃驚。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個在鐵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決定就行?!?/div>
  “在東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的嗎?”
  “沒有?!?/div>
  “你同她商量過了嗎?”
  “你是說駒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訴她?!比~子這么說過之后,也許是精神松懈下來了,眼睛有點濕潤。她仰頭望了望島村。島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地,這樣一來,反而燃起了對駒子熾熱的愛情。他覺得同一個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東京,也許是對駒子的一種深深的歉意,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嗎?”
  “為什么要害怕呢?”
  “總之,你要先考慮好在東京的落腳點,還有,打算干什么;要不,豈不是太危險了嗎?”
  “一個女人總會有辦法的?!比~子盯住島村,非常優(yōu)美地提高尾音說:“你不能雇我當(dāng)女傭嗎?”
  “什么?當(dāng)女傭?”
  “我并不愿意當(dāng)女傭?!?/div>
  “前次你在東京干什么呢?”
  “當(dāng)護士?!?/div>
  “在醫(yī)院還是在學(xué)校?”
  “不,只是打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