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在這種小地方,一有點壞名聲,可就完了。”駒子馬上抬頭笑瞇瞇地說,“唔,沒關(guān)系,我們到哪兒都可以干嘛?!?/div>
這種充滿真情實意的口氣,使坐食祖產(chǎn)的島村感到非常意外。
“說真的,在哪兒干還不是一樣。何必想不開呢?!睄u村從她那種無所謂的語調(diào)中,聽出了她的心聲。
“那樣就行了。因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啊?!瘪x子臉上微微發(fā)紅,她垂下了頭。
后領(lǐng)空開,從脊背到肩頭仿佛張開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膚,豐滿得令人感到一種無端的悲哀??雌饋硐衩藿q,又像什么動物。
“如今這世道嘛?!睄u村嘟噥了一句,卻又覺得這話分明是虛假的,不禁有點寒心。
然而,駒子卻天真地說:“什么時候都是一樣的啊!”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來,茫然若失地補上一句:“你不知道嗎?”
她那貼身的紅色*內(nèi)衣看不見了。
島村正在翻譯瓦勒里[保爾·瓦勒里(!”87!”—!”945),法國象征派詩人、評論家]和阿闌[阿闌(!”868—!”95!”),法國哲學(xué)家、評論家]的作品,還有俄國舞蹈盛行時期法國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論,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裝本自費出版。這些書對于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恐怕沒有什么用處。要說這一點,反而使他感到放心,也未嘗不可。通過自己的工作來嘲笑自己,恐怕也是一種撒嬌的樂趣吧。說不定由此可以產(chǎn)生他那悲哀的夢幻世界,所以也就毫無必要急于出來旅行了。
他仔細地觀察著昆蟲悶死的模樣。
隨著秋涼,每天都有昆蟲在他家里的鋪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蟲,一翻過身就再也飛不起來。蜜蜂還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來。由于季節(jié)轉(zhuǎn)換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靜靜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見它們抽搐著腿腳和觸覺,痛苦地拼命掙扎。這八鋪席作為它們死亡的地方,未免顯得太寬廣了。
島村用兩只手指把那些死骸撿起來準(zhǔn)備扔掉時,偶爾也會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們。
有些飛蛾,看起來老貼在紗窗上,其實是已經(jīng)死掉了。有的像枯葉似地飄散,也有的打墻壁上落下來。島村把它們拿到手上,心想:為什么會長得這樣的美呢!
防蟲的紗窗已經(jīng)取了下來,蟲聲明顯地變得稀落了。
縣界上的群山,紅銹色*彩更加濃重了,在夕暉晚照下,有點像冰涼的礦石,發(fā)出了暗紅的光澤。這時間正是客棧賞楓客人最多的時候。
“大概本地人要舉行宴會,今晚不能來了?!碑?dāng)天晚上駒子來到島村的房間告訴他又走了。不久大廳里就響起了鼓聲,不時揚起了女人的尖叫聲。在一片喧囂中,意外地從近處傳來了清越的嗓音。
“對不起,里面有人嗎?”葉子喊道?!斑@個,駒姐讓我送來的。”
葉子立在那兒,像郵差似的伸手遞了過去,然后慌忙跪坐下來。當(dāng)島村打開這張折疊的紙條時,葉子已經(jīng)渺無蹤影了。島村連一句話也沒說上。
白紙上只歪歪斜斜地寫著這樣幾個字:“今晚鬧得很歡,我喝酒了?!?/div>
但是,沒過十分鐘,駒子就拖著碎亂的腳步走了進來。
“剛才那孩子送什么來沒有?”
“送來了?!?/div>
“是嗎?”她快活地瞇縫著一只眼睛說,“唔,真痛快。我說去叫酒,就偷偷地溜出來了。被掌柜發(fā)現(xiàn),挨了一頓罵。酒真好哩,即使挨罵,我也不在乎。啊,真討厭,一來到這里就醉了。我還得去啊。”
“你連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顏色*哩?!?/div>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說了什么啦?驚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燒,你知道嗎?”
“誰?”
“要燒死人的?!?/div>
“那位姑娘也在幫忙嗎?”
“她端著酒壺,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著眼睛閃閃發(fā)光,你喜歡那種眼睛吧?”
“她一定是覺得這場面下流,才這么盯著的吧?!?/div>
“所以我寫了張字條讓她送來。我想喝水,請給我一點水。誰下流?女人若不曾墜入情網(wǎng)是不知道誰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嗎?”
駒子打了個趔趄,一把抓住梳妝臺的邊,定睛照了照鏡子,然后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的下擺就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喧鬧聲驟然沉寂下來。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間或聽到遠處傳來了杯盤的碰撞聲。島村心想:駒子也許被客人帶到別的客棧,參加第二場宴會去了吧?這時,葉子又送來了駒子的折疊字條。
字條上面寫道:“山風(fēng)廳作罷了,現(xiàn)在去梅花廳,回家時順便來看你。晚安?!?/div>
島村有點不好意思似地苦笑著說:
“謝謝,你來幫忙了?”
“嗯?!比~子在點頭的一瞬間,用她那雙尖利而美麗的眼睛脧了島村一眼。島村感到狼狽不堪。
這位姑娘他以前也見過幾次,每次總是給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當(dāng)她這樣無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時,他反而感到特別不自在。她那副過分認真的樣子,看起來仿佛總是處在一種異常事態(tài)之中。
“你好像很忙吧?”
“嗯??墒?,我什么也不會。”
“我見過你好幾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來的那趟火車上,你照顧一個病人,還向站長拜托你弟弟的事,你還記得嗎?”
“嗯?!?/div>
“聽說你睡前要在浴池里唱歌,是嗎?”
“喲,多不禮貌,真是的!”這聲音優(yōu)美得令人吃驚。
“我覺得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div>
“是嗎,你聽駒姐說的吧?”
“她什么也沒說。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談你的事?!?/div>
“是嗎?!比~子悄悄地把臉背轉(zhuǎn)過去,“駒姐是個好人,可是挺可憐的,請你好好待她。”
她快嘴說了出來,末尾稍帶點顫音。
“可是,我并不能為她做什么事?!?/div>
看起來葉子好像連身子也要顫抖起來了。島村把視線從她那充滿警惕的臉上移開,帶笑地說:
“也許我還是早點回東京去好?!?/div>
“我也要去東京哩?!?/div>
“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都行?!?/div>
“那么,我回去時帶你去好嗎?”
“好,就請你帶我去吧?!?/div>
她若無其事,然而語氣卻是認真的。島村大為吃驚。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div>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個在鐵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決定就行?!?/div>
“在東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的嗎?”
“沒有。”
“你同她商量過了嗎?”
“你是說駒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訴她?!比~子這么說過之后,也許是精神松懈下來了,眼睛有點濕潤。她仰頭望了望島村。島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地,這樣一來,反而燃起了對駒子熾熱的愛情。他覺得同一個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東京,也許是對駒子的一種深深的歉意,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懲罰。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嗎?”
“為什么要害怕呢?”
“總之,你要先考慮好在東京的落腳點,還有,打算干什么;要不,豈不是太危險了嗎?”
“一個女人總會有辦法的?!比~子盯住島村,非常優(yōu)美地提高尾音說:“你不能雇我當(dāng)女傭嗎?”
“什么?當(dāng)女傭?”
“我并不愿意當(dāng)女傭。”
“前次你在東京干什么呢?”
“當(dāng)護士?!?/div>
“在醫(yī)院還是在學(xué)校?”
“不,只是打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