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她原本是可以跟我一起去參觀這些真正的歷史建筑物的;我學了十年的建筑,隨時總有一些最有身分的人求我陪他們上博韋或者圣盧-德-諾去,但我只愿意 跟她一起去,可她卻跟那些再粗野也不過的人先后在路易-菲利浦和維奧萊-勒迪克的臭大糞面前心醉神迷!我認為用不著是個藝術家就能做出那種東西,而且即使 判斷力不是特別強,也不至于選中茅房去度假,去就近聞聞大糞啊。"
當她到德勒或者比埃爾豐城堡去了以后--糟糕的是她不答應他跟她一起去,說是那樣可能給她帶來"不良后果"--他就埋頭讀最令人陶醉的愛情小說,查火 車時刻表,想辦法在下午、晚上,甚至是當天早上就趕去和她相會。辦法?這不是什么辦法不辦法的問題,而是要得到批準?;疖嚂r刻表跟各趟列車并不是為狗編制 的。用印刷成表的形式告訴廣大公眾,有一趟列車早八時開往比埃爾豐,四時到達,這就是說上比埃爾豐是件合法的行為,無需奧黛特的同意;這也是一個可能以與 奧黛特相會的愿望完全無關的事情為目的的行為,因為每天都有不認識奧黛特的人登上車廂,人數是如此之多,以至有必要把機車升起火來。
總而言之,如果他想到比埃爾豐去,她可也沒法阻攔。他也當真感到有上比埃爾豐去的欲|望,而如果他不認識奧黛特,一定也就去了。很久以來,他就想對維奧萊-勒迪克的復原工作有一個更精確的概念。天氣這么好,他迫不及待地想到貢比涅森林里去散散步。
真是倒霉,唯獨這個地方今天對他有誘惑力,而奧黛特卻偏偏不讓他去。今天!如果他不顧她的禁令而去,那他今天就能見著她。如果她在比埃爾豐碰上的是別 人的話,她會高高興興地對他說:"怎么?您也來了!"就會邀她到她跟維爾迪蘭夫婦下榻的那個旅館去看她,可如果是斯萬他,那她就會生氣,就會以為他在盯她 的梢,對他的愛就會有所減弱,也許會在見到他時氣得扭頭就走。等到回來的時候也許會對他說,"那我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而事實上倒是他自己連旅行的 自由都沒有了!
他忽然想起,要想上貢比涅和比埃爾豐而不顯得是去找奧黛特,那就要讓他的朋友福雷斯代爾侯爵陪他同往,他在附近有所別墅。當斯萬把這個打算告訴他的時 候(可沒說出他的動機),他喜不自禁,這是十五年以來斯萬第一次答應去看他的產業(yè);斯萬不愿意在那里長住,只答應在那里呆上幾天,一起散散步,游覽游覽。 斯萬都已經想象自己跟福雷斯代爾到了那里了。哪怕是在那里見到奧黛特以前,哪怕是在那里見不著她,他也將是多么幸福;能在這一塊土地落腳,在那里,即使還 不知道她將在哪一個確切的地點,在什么時候出現,他就已經到處都感到她驀然出現的可能性*在突突搏動:在那由于是為了她才來參觀而顯得美麗的城堡的天井里, 在他覺得如此充滿浪漫氣息的城市的每一條街上,在被濃厚柔和的落日染紅了的森林中的一條路上--這些是無數交替使用的掩蔽所,他那飄泊無定、繁殖倍增的幸 福的心懷著希望的并不可靠的分身之術前來躲藏。"千萬別碰上奧黛特和維爾迪蘭夫婦,"他會對德·福雷斯代爾先生說,"我剛聽說他們今天恰好就在比埃爾豐。 在巴黎有的是時間見面,何必離開巴黎來證明彼此寸步不離?"他的朋友也會納悶,為什么一到那里他就不斷改變計劃,走遍貢比涅所有旅館的餐廳卻打不定主意在 哪家坐下,其實哪家都沒有維爾迪蘭夫婦的蹤跡,而他那副神色*卻象是在尋找他口說要回避的人物,而且一旦找到還要躲避,因為如果他當真碰到那一幫人,他是會 裝模作樣地避開的;只要他看到了奧黛特,她也看到了他,尤其是讓她見到他并不在牽掛她,他就心滿意足了。不,她是會猜到他是為了她才到那里去的。所以等到 德·福雷斯代爾當真來找他一起動身的時候,他卻說:"真抱歉!我今天不能上比埃爾豐去了,奧黛特正好在那里。"斯萬可還是感到幸福,因為在蕓蕓眾生當中唯 獨他一個人那天沒有上比埃爾豐去的自由,那是因為他跟奧黛特的關系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他是她的情人,而對他的行動自由的這種限制只不過是他如此珍惜的那種 奴役、那種愛情的形式之一??隙ㄟ€是別冒跟她吵嘴之險為妙,還是耐心一點,等她回來。那些日子,他一直俯身在貢比涅森林的地圖上,仿佛那是一張愛情國的地 圖,身邊全是比埃爾豐城堡的照片。她有可能回來的日子一到,他就又把火車時刻表打開,計算她可能乘哪一班,而如果在那邊多耽擱一些時間,又還有哪幾班可 乘。他呆在家里不出門,唯恐來電報時不在家,天黑了也不睡覺,怕她乘末班車回來,為了給他來個意外而在半夜里來看他。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按門鈴,可是很 久沒人去開,他想把門房叫醒,同時到窗口去叫奧黛特(如果是她的話),因為哪怕他親自下樓囑咐他們十次,他們還是可能對她說他不在家的。原來是個仆人回 家。他聽到馬路上馬車不停地飛馳過去,這他以前是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他只聽得每輛車從遠處過來,越來越近,駛過他的門口而不停下,帶著不是屬于他的信息奔 向遠處。他等了整整一夜,毫無結果,原來維爾迪蘭夫婦他們提前回來,奧黛特打中午就回到了巴黎;她不想通知他;不知干點什么好,就獨自一人上戲院看戲,這 會兒早就回家上床睡著了。
她連想都沒有想他。象這樣連斯萬的存在都忘卻的時刻對奧黛特卻更有好處,這比她的全部風情更有助于把他的心系住。因為這樣斯萬就生活在如此強烈的痛苦 的激動之中,就象那晚他在維爾迪蘭家沒能見著她,找她找了一整夜一樣,結果促使他的愛情在他心中萌生開花。我童年在貢布雷時,有過一些幸福的白天,忘了痛 苦,而這些痛苦之情直到晚間才又回來。斯萬不曾有過這樣的白天,他的白天不是在奧黛特身邊過的;有時他想,讓一個這么漂亮的女人在巴黎單獨出去未免太不謹 慎,這就跟把一只裝滿珠寶的盒子擺在馬路中央一樣。因此他對所有的行人都感到憤慨,把他們全都看成是小偷。然而他們的面貌是集體的,也是無形的了,他怎么 也想象不出來,所以也就激不起他的醋意。斯萬絞盡腦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老天保佑!"人們在殫思竭慮來弄清外部世界的現實性*或者靈魂的不朽性*這 樣的問題以后,總是要求助于老天爺來緩解緩解疲憊不堪的腦子的。然而對不在身邊的那個女人的思念跟斯萬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行動--吃飯、收信、上街、上床 睡覺,通過由于這些動作都是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的這種遺憾之情而不可分離地連結在一起,就跟瑪格麗特·德·奧地利在為紀念她的丈夫美男子菲利貝而修建 的勃魯教堂①中,為了表示對他的懷念,到處都把他們兩人姓名的開頭字母交織在一起刻下來一樣。有些日子,他不呆在家里而上附近一家餐廳去吃飯,這餐廳的烹 調曾得到他的賞識,而現在他去則完全是出之于既神秘又荒謬,被人稱之為浪漫色*彩的理由;那是因為它(現在依然存在)冠有奧黛特住的那條街的名字:拉彼魯 茲。有時,當她短期出外,總要在回到巴黎幾天之后才想起通知他。她干脆就說她是剛乘早車回來的,再也不象從前那樣費神去多少找點真情實況來掩飾。這些話都 是謊話,至少對奧黛特來說是謊話,站不住腳,不能象真話那樣在她到火車站的回憶中找到支持;她在說那番話的時候,甚至懶得在腦子里編造一幅她聲稱是在下火 車時干了些什么的景象。而在斯萬的腦子里,她那些話卻順利通行,毫無障礙,扎下了根,那不容置疑的真實性*是如此堅不可摧,如果哪位朋友對他說,他也是乘那 班車來的并沒有碰見奧黛特,那他就會深信是那位朋友記錯了日子或者鐘點,因為他的說法跟奧黛特的話不相符合。奧黛特的話,他只有在她未說之前就懷疑她要撒 謊時才顯得是謊話。要讓他相信她在撒謊,事先的懷疑是個必要的條件。這同時也是一個充分的條件。這時奧黛特所說的一切就都可疑。只要聽到她說一個男人的名 字,那肯定就是她的一個情人;這個假設一旦成立,他得花幾個星期才能把它消除;有一回他甚至找私家偵探去打聽一個不相識的人的地址和每天的活動,直到這個 人外出旅行他才會松口氣,可后來才知道,此人卻是奧黛特的一個叔叔,都死了二十年了。
①美男子菲利貝(1480-1504)是薩瓦公國的大公。勃魯在安省首府布雷斯堡,地處巴黎東南422公里,教堂建于1506年至1536年間。
雖然她一般不同意他跟她一起在公共場所露面,說是會遭人閑話,可是有時候他也跟她一樣同時應邀參加某個晚會,如在福什維爾家、在畫家家、在哪個部舉辦 的慈善舞會上,那時他就跟她在一起了。他見到她,可不敢呆下,唯恐顯得是在窺看她跟別人在一起時的樂趣,在他的想象里,這種樂趣是沒有窮盡的,因為他從來 沒有看到它終了時的情況,因為他自己只能獨自一人回家,惶惶不安地上床睡覺。幾年以后,當他到貢布雷我們家去吃晚飯的那些夜晚,我也有這樣的經歷。有這么 一兩回,他通過這樣的夜晚,也體驗到一種可以稱之為平靜的歡樂(如果不因不安情緒突然消除而產生過分強烈的沖擊的話),因為它使我們的心得到寧靜:他有天 到在畫家的畫室中舉行的晚會上呆了一會兒,正準備要走,奧黛特這時化裝成一個光彩照人的外國人,向周圍的男人(而不是向他)含情脈脈,興高采烈,簡直象是 預告就在這晚會上或是別的什么地方(也許是狂亂舞會,一想到她要去,他就不寒而栗)將有什么風流艷事發(fā)生,而這種高興勁兒比看真正的肉體的結合更能激起斯 萬的妒意,因為他對后者比較難以想象;他都已經準備邁過畫室的大門了,忽然聽到奧黛特叫他:"您能不能等我五分鐘,我馬上就走,咱們一起回去,您把我送到 家。"這幾句話砍掉了晚會那叫他驚恐不安的結局,使得晚會在他回想當中竟是那么純潔無邪,也使得奧黛特的回家不再是一件難以設想的可怕的事情,而成了甘美 的現實,而且就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樣擺在他的面前,擺在他的車中;這幾句話也剝去了奧黛特那過分光耀奪目,過分歡快的外貌,揭示出她剛才只不過是一時化 了裝,而且是為了他的,并不是為了什么神秘莫測的樂趣,而對這種化裝,她也已經厭倦了。
確實有那么一天,福什維爾要求坐斯萬的車回去,當車到了奧黛特家門口,他又要求讓他也進去,奧黛特指著斯萬對他說:"啊,這可得聽這位先生的。您去問 他吧。要就進去坐一會兒,可別太久了,我要提醒您,他喜歡安安靜靜地跟我談話,不喜歡在他來的時候來客人。啊!您要是象我那么了解他就好!My love(親愛的),誰也沒有我那么了解您,您說是不是?"
斯萬見她當著福什維爾的面對他說出這樣表示偏愛的親切話語,心里自然感動,不過如果她也能說某些批評建議的話,那就更好了,例如:"星期天的那個晚 宴,您準還沒有給人回音呢。您要不愛去就別去,可別失禮";或者是:"您有沒有把您關于弗美爾的那篇論文留在這里?明天不是可以多寫一點嗎?真是個懶骨 頭!我得督促督促您才是!"這樣的話就表明奧黛特了解他在上流社會的應酬,了解他藝術論文進展的情況,表明他們兩個人有著共同的生活,說這話的時候,她向 他投來一個微笑,通過它,他感覺到她是整個身心都屬于他的。
在這樣的時刻,當她為他們沖橘子汁的時候,象調得不好的反光鏡先在墻上一個目標的周圍投上一些古里古怪的大影子,然后慢慢收縮,最后集中消失于目標那 一點那樣,他對奧黛特的那些變幻無定的可怕的看法也逐漸消失,最后跟站在斯萬面前的她那迷人的身體結合起來了。他忽然起疑,在奧黛特家中燈下度過的這個時 刻也許并不是擺上道具,搬上蠟果,專門為他彩排的時刻(其目的在于掩蓋他不斷想著然而又得不出明確概念的那個可怕的微妙的東西,也就是當他不在那兒的時 候,奧黛特到底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的真正的生活),而當真是奧黛特的真正的生活;如果他不在的話,她可能把這同一把扶手椅推到福什維爾跟前,倒給他的 也不是別的什么特殊飲料,而就是這種橘子汁;奧黛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并不是他成天在確定其位置在何方面也許僅僅存在于他想象之中的那個可怕的超自然的世 界,而確確實實是這現實的宇宙,它并沒有什么特殊凄慘的氣氛,而是包括他就要去就座寫字的那張桌子,他將有機會品嘗的飲料,包括所有那些他既懷著好奇和贊 嘆又懷著感激之情去觀賞的事物,因為這些事物在象海綿吸水那樣吸收他的夢幻,把他從夢幻中擺脫出來的同時,它們自身也得到了充實;它們也向他指出他的夢幻 的看得到摸得著的現實性*,引起他的思想的注意;這些事物的形象在他眼前越來越鮮明生動,它們同時也使他困惑的心越來越安定下來。?。∫敲\能允許他跟奧 黛特兩個人只有一個住處,在她家里就是在他自己家里;在問仆人午餐吃什么時,得到的回答就是奧黛特的菜單;如果奧黛特早上想到布洛尼林園大道散步,他作為 丈夫,盡管不想出去,也得陪著她并且在當她太熱的時候給她拿著斗篷;晚飯以后,如果她想穿著便服呆在家里,他就得呆在她身邊做她要他做的事情;那么,他生 活中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現在看來是那么乏味,到時候就同時也成了奧黛特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最家常的那些細節(jié),例如包括著那么多的夢幻,體現了那么多 的意愿的那盞燈、那杯橘子水、那張扶手椅等等,到時也會變得無比的甘美,分量也會大得出奇!
然而他又心想,他這樣就要惋惜失去的安謐和寧靜,這兩者對愛情可不是有利的氣氛。當奧黛特對他來說不再總是一個不在身邊、隨時懷念的想象中的人物時; 當他對她的情感不再是那奏鳴曲的樂曲激起的那種神秘的慌亂,而是深情,而是感澈;當他們兩人之間建立了正常的關系,結束她的熱狂和憂傷時;那時候,奧黛特 的日常生活活動在他心目中就不會顯得那么重要--他已經多次起過疑心,透過信封看她給福什維爾的信那天就是一例。他冷靜地觀察自己的病痛,仿佛是在自己身 上進行預防接種,以便進行研究;他心想,當他病愈以后,奧黛特做什么事情就與他無關了。然而在他的病態(tài)中,說實在的,他對她的病愈的害怕不亞于死亡,因為 這樣的病愈就等于是宣告他現在的一切的死亡。
經過這樣的安靜的夜晚,斯萬的疑心平定下來了;他為奧黛特祝福,第二天一早就派人把最好的首飾送到她家,因為她在前夕的那些好意的表現,在他身上激起的是感激之情,或者是看到這些表現能再現的愿望,或者是需要有所宣泄的愛情的高|潮。
可是,也有時候,痛苦之情揪住了他的心,他想象奧黛特是福什維爾的情婦,想象他自己沒有被邀請的那次夏都的活動的前夕,他們兩個從維爾迪蘭家的馬車里 看著他帶著連他的車夫都發(fā)現了的那種絕望的神色*請她跟他一起回去,結果自己單獨一人垂頭喪氣地回家那會兒,當她叫福什維爾看他那副神色*,對他說:"嗨!看 他氣成那個樣子!"的時候,她的眼神準跟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家中趕走薩尼埃特那天一樣,閃閃發(fā)光、不懷好意、狡黠而微斜的。
那時,斯萬就討厭她了,心想:"我也未免太傻了,花錢為別人買樂趣。她還是留點兒神為妙,別把繩子繃得太緊,等我急了是會一個子兒也不給的。無論如 何,額外的優(yōu)惠得暫時停付了!可就在昨天,當她提到想上拜羅伊特度音樂節(jié)時,我卻傻得對她說什么要在近郊租一座巴伐利亞國王的漂亮城堡,兩個人去住。幸好 她并沒有顯得過分興奮,也沒說是去還是不去;但愿她拒絕吧,我的老天爺!她對瓦格納的音樂就跟魚對蘋果一樣,沾都不沾,一連兩個星期跟這么個人聽音樂會, 敢情是妙不可言!"而他的恨就跟他的愛一樣,需要發(fā)泄,需要行動,他都樂于把他那往壞處想的想法推得更遠,設想奧黛特已經背叛他,這就更加討厭她了,而如 果他這些想法一旦得到證實(這是他力圖信服的),就會找機會來懲罰她,把他那一腔怒火在她身上發(fā)泄。他都快要設想他就要收到她的信,向他要錢把拜羅伊特附 近那個城堡租下,同時通知他,他自己不能去,因為她已經應承了福什維爾和維爾迪蘭夫婦,要邀請他們前往。??!他倒真希望她能有這么大的膽子!到時候給她來 個回絕,給她來封報復性*的回信,該是多么痛快!他都已經在挑選字眼,甚至高聲念了出來,仿佛當真收到了她那封來信似的。
這封信第二天果然來了。她說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們表示有意去聽瓦格納作品的演出,而她平常經常在他們家受到接待,如果他肯給她送這筆錢的話,她就也將得到接待他們的樂趣。她只字沒有提到他;不消說,有他們那些人在場就排除了他去的可能。
頭天晚上逐字逐句想好的那封可怕的回信(他可不敢指望這封信當真用得上),現在他卻有派人把它給她送去的樂趣了。糟糕的是,憑她手頭現有的錢,或者很 容易就找來的錢,只要她想租,在拜羅伊特還是租得起房子的,雖然她不懂得巴赫和克拉比松①之間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憑她這點錢,她的生活就得偷省著點兒。他 這回要是不送她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她就沒法每晚在她租的城堡里組織豪華的晚餐會,會后也許她還會心血來潮(可能以前還不曾有過),投入福什維爾的懷抱。 反正這次見鬼的旅行,他斯萬是決不出錢的!--?。∫怯修k法阻止,那該多好!要是她在動身前崴了腳,要是能出高價買通送她上火車站的馬車夫,把四十八小 時以來在斯萬眼中的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雙眼里含著投向福什維爾的同謀的微笑的女人奧黛特送到一個地方關些日子,那該多好!
①克拉比松(1808-1866):法國作曲家。
可是她這副形象從來都不會保持很久;過了幾天那閃亮狡猾的目光就失去了光輝和欺騙性*,那對福什維爾說:"嗨!看他氣成那個樣子!"的可惡的奧黛特的形 象開始淡化,開始消失。這時,另一個奧黛特的臉龐逐漸重新出現,在一片光明中緩緩地升起;這個奧黛特雖然也向福什維爾投去微笑,可只有在向斯萬投去的微笑 中才含有柔情;當她說,"可別太久了,當這位先生要我呆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是不大喜歡來客人的。?。∧窍笪夷敲戳私馑秃昧?!"的時候,不就是這樣 嗎?當斯萬對她體貼入微時,當在重要關頭唯有他可以信賴而向他求教時,她的微笑不也就是這樣嗎?
這時,他就會自問,他怎么能對這樣一個奧黛特寫那么一封侮辱性*的信;毫無疑問,她是從來也不信他會寫出這樣一封信的,而這一封信就使他通過他的慷慨忠 誠而在她的尊敬之情中占有的崇高的、唯一的地位上降了下來。她對他的愛就將不似往日了,正是因為他身上有福什維爾和任何別人所不具有的那些品質,所以她才 愛他。正是由于這些品質,所以奧黛特才時常對他體貼入微;這些表現,當他心懷妒意時是不把它們當作怎么回事的,因為它們不是情|欲沖動的表現,所代表的與其 說是情愛倒不如說是柔情,可是當他的疑心逐漸消除(時常得力于閱讀美術著作或者跟朋友談話后的心平氣和),使得他的激*情不那么要求回報時,他就開始感到這 些表現是何等可貴。
在經過這番動搖以后,奧黛特自然回到了斯萬的妒意把她一度撥開的那個位置,進入他覺得她動人的那個角度,他就在腦子里設想她是多么溫情,眼睛里露出一 副心甘情愿的神色*,長得又是那么漂亮,他禁不住把他的雙唇向她伸去,仿佛她當真在場,能夠接受擁抱似的;而他對這迷人的善良的一瞥報之以感激之情,仿佛她 剛才當真看了他一眼,仿佛剛才這一瞥并不是為了滿足他的愿望而由他的想象力描繪出來的似的。
他該給她造成了何等的痛苦!當然,他有充分的理由對她不滿,但如果他不是那么愛她的話,這些理由還不足以使他對她不滿到如此程度。他對別的一些女人不 是也曾抱怨得厲害么,而今天既然已經不再愛她們,對她們也就沒有什么憤怒可言了,當她們找上門來時,不是照樣可以樂于為她們效勞嗎?如果有朝一日他對奧黛 特采取這樣不關痛癢的態(tài)度,那他就會理解,當初純粹是出于醋意才使得他覺得她那想法如此惡劣,如此不可原諒,而那種想法骨子里還是十分自然,倒也顯出一番 好心,只是未免幼稚,無非是想在機會來臨時能向維爾迪蘭夫婦還一還禮,盡一盡地主之誼而已。
他又從與愛情和醋意的觀點相對立的觀點來評斷奧黛特,在想問題的時候力求公平,要考慮到種種可能性*:他假設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在他心目中跟任何別的女人都一樣,她的生活并不因為他不在場而兩樣,并不是背著他,沖著他編織起來的。
為什么要認為她在那邊會跟福什維爾嘗到她在他身邊從未嘗到過的令人陶醉的樂趣呢?這不完全是他的醋意憑空編造出來的嗎?無論是在貝羅伊特也好,在巴黎 也好,如果福什維爾想到他斯萬的話,只能是把他看成在奧黛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萬一他們兩人在她家相遇,他得為他斯萬讓路。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之所 以能不顧他的不樂意而在那里洋洋自得,那是由于他阻止不力所造成,而如果他對她的計劃表示贊成的話(這計劃原也是無可非議的),那她仿佛就是按他的旨意而 去的,就會有被派去的感覺,被安頓在那里的感覺,而得到對那么經常接待她的人們予以回報的樂趣,也就得感謝斯萬了。
如果不讓她生著他的氣,沒有跟他見面就走,如果給她把那筆錢送去,鼓勵她作這次旅行,想法使旅行更加愉快,那她就會高高興興地,滿懷感激之情跑向前 來,而他也就會得到差不多一個星期來沒有得到的跟她見面的那種歡樂,這是任何別的事物都無法替代的。只要斯萬不帶嫌惡之情去想象她,他就會在她的微笑中看 到她的善良的心,把她從任何別的男人手中奪回的愿望除了出之于愛情以外并不再含有醋意,那么這份愛情又恢復了對奧黛特的容貌身體給予他的種種感覺的愛好, 恢復了對把她的一顰一笑,聲調升降當作戲劇來欣賞,當作現象來探究這種樂趣的愛好。這種與眾不同的樂趣結果在他身上產生了一種對奧黛特的需要,而這種需要 也只有她親自光臨或者收到她的來信才能滿足;這個需要跟斯萬當年邁入嶄新的生活階段時那另一個需要幾乎是同樣不計功利,幾乎是同樣富于藝術色*彩,而且是同 樣反常,那時斯萬在度過多年枯燥沉悶的生活后忽然來了一個精神上充溢得泛濫的階段,而他并不知道他的內心生活這種出乎意外的充實豐富從何而來,正如一個身 體衰弱的人忽然逐漸健壯發(fā)胖,一時仿佛要走上徹底痊愈的道路一樣--當年這個需要也是脫離外部現實世界而在他心中發(fā)展起來的,這就是欣賞音樂和了解音樂的 需要。
就這樣,通過他的病痛的化學機理,他在以愛情制造了醋意之后,又開始制造對奧黛特的溫情和憐憫了。奧黛特又恢復成為動人、善良的奧黛特。他為曾對她如 此狠心而感到內疚。他希望她來到他的身邊,而在她來之前先給她一些樂趣,好在見面時看到由感激之情塑造出來的她的面容和微笑。
奧黛特拿得穩(wěn)再過幾天他準會前來請求和解,溫柔馴從如前,所以也早就不怕使他不快,甚至不怕惹他一下,而且如果覺得時機合適也會拒絕賜予他最彌足珍貴的那種特殊優(yōu)遇。
也許她并不知道,當他跟她吵架的時候,當他對她說不再給她錢,要給她點苦頭吃吃的時候,他并不是說著玩的。也許她更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場合,當他為了 他倆的關系的長遠利益,為了向她表明他可以離開她,破裂隨時可能發(fā)生而決心在一段時間內不上她家去的時候,他也是真心實意的,如果說對她不見得是這樣,至 少對他自己是如此的。
時常是事后一連幾天,她不再給他增添什么新的煩惱;他也明知道最初幾次見面不會得到多大的歡樂,也許倒會招來點不愉快的事情,攪亂他心底的寧靜,所以 寫信給她,說他忙得不可開交,原定去著她的那些日子都不行了??尚艅偘l(fā)出,卻接到她的來信,不約而同,正好也是請他推遲原定的約會。他心里不免納悶,這倒 是怎么回事?猜疑和痛苦揪住了他的心。心亂如麻,他再也不能遵守剛才在心境平靜時許下的諾言,他趕忙跑到她家,要求在隨后幾天里天天去看她。即使不是她先 給他來信,即使她回信說是同意幾天不見面,他在家里也呆不住,非得去看她不可。這是因為,跟斯萬的預料完全相反,奧黛特的同意使得他心里的盤算亂了套。有 些人占有一種東西,為了要知道如果他一時失去了這樣東西,有什么情況可能發(fā)生,他就把這樣東西從他腦子里排除出去,讓腦子里的其他東西都保持原樣。然而少 了一樣東西并不僅僅意味著這樣東西的不存在,并不只是一個部分的缺乏,這是整個其余部分的大動亂,這是一個無法從舊態(tài)中預見的一個新的狀態(tài)。
另外一些時候則與此相反:奧黛特正準備出外旅行,他在找了一個借口跟她口角一番以后,決心在她回來以前,既不給她寫信,也不去看她,這就使得一次暫別 看來象是一場了不起的不和(他在期待從中得到好處,而她也許以為這是一場無可挽救的不和),而這次暫別的大部分時間由于奧黛特外出旅行而不可避免,他不過 是促使它早開始幾天罷了。他都已經在設想奧黛特怎樣為既不見他人又不見他信而焦急不安,苦惱萬分,而奧黛特的這個形象平息著他的妒意,使他更容易習慣于不 跟她見面了。他同意的這次暫別長達三周之久,腦子里一出現跟奧黛特重見這個念頭就被他打將下去,然而也有時候,在他思想深處也為能在她回來時見到她而感到 高興,不過他也多少帶點焦急地自問是否自愿把這如此易于熬過的禁欲時期更延長些日子。這段時期迄今還只過了三天,他以前也時常有不見奧黛特的面達三天以 上,但都不象現在這樣是事先安排下來的。然而有時心里的小小不痛快或者身上的小小不舒服促使他把現在這個時刻看成是例外的、出規(guī)的時刻,是通權達變的精神 容許他去接受一種樂趣帶來的安撫,容許他給意志力放假(直至有必要恢復)的時刻;這種不痛快或者不舒服使意志力停止活動,不再起什么強制作用;有時他忽然 想起有點什么事情忘了問奧黛特,例如她是否已經想好,她的馬車要漆成什么顏色*,或者買的股票是要普通股還是優(yōu)先股(有機會向她表示一下他不見她的面也能活 下去固然不錯,然而如果日后馬車要重漆一次,股票沒有股息,那就糟了),這時候去看她這個念頭就跟剛撒手的橡皮筋或者從剛打開蓋的氣壓機中出來的空氣一 樣,猛一下從遠處闖進現在這個領域,來到立即有可能實現的領域。
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又回到心間,不再遇到什么阻力,而這念頭也變得如此不可抗拒,以至斯萬覺得一天又一天地挨過跟奧黛特分離的十五天還比較容易,而等 他的車夫把車套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歡欣雀躍中度過的那十分鐘反倒十分難熬;在這段時間里,為了向她表示他的溫情,他千萬次地重溫同她重新見 面這個念頭--正當他以為她還遠在他方的時候,她卻突然歸來,現在回到他的心間。這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找不著想方設法抵制這個念頭以制造障礙 這樣一種愿望;這種愿望在斯萬身上已經不復存在,因為自從他向自己證明(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他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能抵制這個念頭以來,他就覺得把暫別 的嘗試推遲進行并沒有什么不便之處,反正他現在覺得只要他愿意,就有把握來實施了。同樣也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帶有新意, 帶有誘惑力,帶有尖銳性*--這三者以前都是被習慣磨平了的,現在則通過這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的禁絕(一次禁絕的期限不是按它實際已經延續(xù)了多久,而應該按 預定的期限來計算的)而重新獲得力量;同時從不付太多代價就犧牲了的期待中的樂趣當中卻產生了他無法抵御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后,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 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伴隨著斯萬要知道當奧黛特在得不到他的音信時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將發(fā)現的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奧黛特的令人神魂顛倒 的啟示。
而她呢,她早就認為他拒絕給錢不過是個假動作,來問車漆什么顏色*,買哪樣的股票都不過是個借口,她無需把他經歷的這些情緒的發(fā)作的各個階段從頭到尾回 顧一下;根據她對這些的認識,她無需了解它的來龍去脈,只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點,也就是那必然的、萬無一失、從來不變的結局。如果從斯萬的觀點來看,這 種看法是不完全的--雖然也許可能是深刻的。斯萬顯然認為他不被奧黛特所理解,這就好比是一個有嗎啡癮的人深信他是正要擺脫他的頑固惡習時由于外界因素而 受阻,或者是一個肺結核患者深信他正要最終痊愈時突然遭到意外的不適,全都感到自己不被醫(yī)生所理解,認為醫(yī)生對那些所謂偶然事件重視不足,把它們都看成惡 習或病狀用來掩蓋自身的東西,而當病人自己陶醉于即將恢復正常或者即將得到痊愈的美夢時,他們的惡習或病狀實際卻繼續(xù)無可挽救地壓在他們頭上。事實上,斯 萬的愛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內科大夫和最大膽的外科醫(yī)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會自問,除掉這樣一個病人的惡習或者根除他的疾病是否還合情合理,甚至是否還 有可能。
確實,斯萬對他這份愛情的深廣并沒有直接的意識。當他想猜度猜度的時候,他時常覺得這份愛情仿佛已經衰退了,幾乎已經化為烏有;譬如說,在他愛上奧黛 特以前,他對她那富有表情的面部線條,她那并不鮮艷的臉色*并不怎么喜歡,幾乎可說是有點厭惡,現在有些日子也會發(fā)生這種情況。"當真是有了進步,"他在第 二天心里就會這么想,"當我仔細捉摸的時候,我發(fā)現昨晚在她床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樂趣:也是怪,我總覺得她長得丑。"的確,這也是實話,這是因為他的愛已 經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領域。奧黛特的身體已經不占很多的地位。當他抬頭看到桌子上奧黛特的相片時,或者當她來他家看他時,他很難把這照相紙上的或者那有血有 肉的面容跟在他心頭的那份難以平靜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間劃上等號。他幾乎是不勝詫異地心想:"是她!"就象是有人突然把我們身上的某種疾病拿到體外來給我 們看,而我們覺得它跟我們所鬧的那種病并不相象一樣。他試圖弄清楚這到底是什么東西;那是有點象愛情,象死亡的東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東西; 那是我們經常對之表示懷疑,經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實質的東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謎。而斯萬的愛情這個病已經大大擴散,已經跟他的一切習慣、一切 行動,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后的遺愿是如此緊密相連,它已經跟他合而為一,不可能從他身上剝離而不把他自身整個毀壞:用句外科大夫的 話,他的愛情已經無法再動手術了。
由于有了這份愛情,斯萬過去的那些興趣已經衰退到這般地步,以至當他偶爾回到上流社會時(心想他那些社會關系就跟奧黛特不能確切知道其價值的鉆石的精 美托座一樣,可以在她的心目中抬高他的身價,而如果這些社會關系沒有因為那份愛情而貶值的話,這種想法也許是對的:原來在她心中,這份愛情把任何與之有關 的事物的價值都貶低了,因為它把它們都說得沒有那么可貴),他所感到的除了身處她所不認識的地方和不認識的人中間的那種憂傷外,還有在閱讀或欣賞某些表現 有閑階級的消遣的小說或畫幅時可能體味到的那種超然的樂趣:譬如他在家里就喜歡在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的圣西門的作品中讀與凡爾賽宮日常生活、德·曼特農夫 人①的菜單,以及了解呂里②謹慎的吝嗇與大擺排場時同樣的興趣來檢查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順當,他自己的衣著和仆役們的號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資金投放得 是否妥善。斯萬過去那些興趣的衰退也不是絕對的,而他之所以要體味體味這新的樂趣,那是為了能以一時躲避到他自己心中還沒有被他的愛情、他的憂傷觸及的那 些屈指可數的地方。在這一點上,我的姨姥姥所說的那個"小斯萬"的性*格(跟夏爾·斯萬的更有個人特色*的性*格不同)正是他現在最樂于具備的性*格。有一天,帕 爾馬公主過生日(她能弄來盛大的節(jié)日歡慶活動的入場券,所以間接地對奧黛特也有用處),他想給她送點水果,可不太清楚該上哪里去訂,就托他母親的一個表妹 去辦理。這位姨媽寫信告訴他,她給他買的水果不是在一個地方買的,葡萄購自克拉波特水果店(這是這一家的名牌商品),草莓和梨分別采自饒雷和謝費水果店 (那里的最好),"所有果子都經我一一檢驗。"果然,公主在謝函中說草莓是多么的香,梨是多么的可口。特別是"所有的果子都經我一一檢查"這句話給了他莫 大的安慰,把他的心帶到了他很少光顧的領域--在富有的相當有地位的資產階級家庭中,對"常用地址"的了解以及上商店訂購商品這套知識是世代相傳的,他作 為這樣一個家庭的繼承人,這套知識是隨時會為他效勞的。
①德·曼特農夫人(1635-1687):法國作家斯卡龍之妻,孀居后,進王宮負責路易十四子女的教育,于1684年與路易十四秘密結婚,對王國政治頗有影響,著有《書信集》。
②呂里(1632-1719):法國作曲家,法國歌劇的奠基人。
的確,他早已忘了他是那個"小斯萬"了,所以當他一時間內重新成為這個"小斯萬"時,竟感覺到這個樂趣比他平常感到的并也早已無動于衷的那些樂趣都要 強烈;資產者(對他們來說他從來都是那個"小斯萬")的殷勤要比貴族的親切稍遜一籌,然而卻更討人喜歡,因為資產者的殷勤跟對人的尊敬之情是結合在一起 的,所以無論哪位親王殿下給他來的信,請他參加的什么招待會,在斯萬心目中都不如他父母親的老朋友請他擔任證婚人或者僅僅參加婚禮的邀請信更彌足珍貴;他 父母親的這些老朋友,有的一直還跟他見面,臂如我的外祖父頭年還曾請他參加我母親的婚禮;另外有些只跟他有一面之交,但對已故斯萬先生這位可尊敬的繼承人 還是彬彬有禮的。
但由于他跟上流社會人士年代久遠的親密相處,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住處、仆人和家庭的一部分。當他想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時,他覺得他們也跟上代傳 給他的美好的地產、精致的銀餐具、好看的桌布一樣,都是一種依靠,一種提供舒適的設備。當他想到,萬一他在家里忽然病倒時,他的仆人前去求援的必然是夏特 勒公爵、羅伊斯親王、盧森堡公爵和夏呂斯男爵①,想到這里,他就象我們家的弗朗索瓦絲知道她來日將用繡了她自己的姓名,沒有打過補丁的細布(或者縫補得如 此精巧,顯示出那雙巧手的高超技藝)裹了入殮時同樣感到安慰--這是她的心神往已久的裹尸布,雖不值錢,但已經足夠體面,可以心滿意足了。尤其是,在他所 有與奧黛特有關的行動和思想當中,斯萬總有一個沒有明確說出來的占主導地位的想法,那就是認為他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也許比任何人,比維爾迪蘭家最討厭的忠 實信徒都要親些,然而并不是她最樂于相見的一個--當他想到那么一群人認為他是鑒賞趣味最高的一個,是他們竭力要拉攏,為見不到他而感到遺憾的一個人時, 他就相信這世上是另有一種更幸福的生活的,幾乎已經感到嘗試嘗試這種生活的欲|望,就如同一個臥床多月,飲食受到嚴格控制的病人,從報上看到正式宴會的菜單 或者到西西里島的旅游廣告時一樣躍躍欲試。
①都是斯萬的朋友,其中夏特勒公爵(1940-1910),是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浦之孫,巴黎伯爵之弟。
如果說他是為了不去拜訪他在上流社會中的朋友們而為自己辯解的話,他在奧黛特面前竭力為自己編造種種理由卻是千方百計為了要去看她。而且他還得為此而 掏腰包(到了月底時常還得想一想,是否太打擾她,去看她的次數是否太多了,給她四千法郎是否太少),每次還得找個借口,帶點禮物送去,想出點她要聽的消 息,或者去找德·夏呂斯先生(有回在上她家去時在半路上碰到,硬要斯萬陪著他去)。要是沒有任何借口的話,他就請德·夏呂斯先生上她家去,讓他跟她在漫談 中,說是突然想起有話要跟斯萬說,請她打發(fā)人去把他馬上請來她家;大多數時候是斯萬在家里白等,德·夏呂斯先生晚上來跟他說,他這一計沒有成功。結果呢, 她現在時常離開巴黎,即使在巴黎時也很少跟他見面,而當年愛他的時候,卻老說:"我總是有工夫的",或者說:"別人的閑言碎語我才不管呢",現在可好,每 當他想跟她見面的時候,她要么提什么人言可畏,要么推說有事。當他說到要同她去看什么義演,參加美術預展,觀看劇本的首場演出時,她就說他想把他們之間的 關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說他把她當作姑娘家看待。事情發(fā)展到了這等地步,為了免于哪兒也找不著她,斯萬有天就上貝爾夏斯街我外叔祖父阿道夫住的那套套房 去找他,請他對奧黛特施加影響;他知道她是認識并且很喜歡我外叔祖父的,他從前也是她的朋友。當她在斯萬面前談起我外叔祖父時,她總是象吟詩一樣說話:" ?。∷?,他可不跟你一樣,他對我的友情是多么純潔、偉大、高尚!他可不會這么小看我,想跟我在隨便什么公共場所一起露面。"斯萬感到有點為難,不知道在 我外叔祖父跟前談奧黛特時該把調子定得多高,他先說她人品是如何優(yōu)秀,她的人情味是如何超出常人,她的品德是如何非言語所能形容,又如何非任何概念所能概 括。"我想跟您談一談。奧黛特是怎樣一個可愛的人,怎樣一個高出于所有女人的人,怎樣一個天使,您是知道的。您也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您跟我所認識 的那個奧黛特,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認識的。所以么,有些人就覺得我在扮演一個可笑的角色*;她都不答應我在外邊,在劇場碰見她。她對您是那么信任,請您在她面 前為我說幾句話,告訴她別以為我在街上給她打個招呼就會給她帶來什么災難。"
我外叔祖父勸斯萬過些日子再去看奧黛特,她只會因此而更加愛他,又勸奧黛特,斯萬愛在哪兒跟她見面,就讓他在哪兒跟她見面。幾天以后,奧黛特對斯萬 說,她大失所望,原來我外叔祖父跟所有的男人沒有什么兩樣:他不久前想對她強行非禮。斯萬一聽就要去找我外叔祖父算帳,奧黛特把他勸阻了,可是當他碰見我 外叔祖父時還是拒絕跟他握手。斯萬原希望,假如他能再次看到我外叔祖父,跟他私下談談,弄清他跟她當年在尼斯時的生活有關的一些流言蜚語,因此就更加后悔 跟我外叔祖父阿道夫鬧了不和。我外叔祖父當年是常在尼斯過冬的。斯萬心想:他也許正是在那里認識奧黛特的。有人在他面前漏了點話鋒,是關于某個人的,這個 人可能曾經是奧黛特的情人,這就使得斯萬大為震驚。有些事情,在他知道以前,聽起來可能覺得再可怕也不過,再難以置信也不過,一旦知道了,就永遠跟他的愁 思結上不解之緣,他承認它們,而且不再能相信它們沒有存在過。只不過每一件事情都把他對他情婦的看法作出一點修正,從此難以改變。有一陣子,他都認為,以 前他沒有料到奧黛特會那么輕佻,現在她的輕佻卻幾乎盡人皆知,而當她在巴登和尼斯度過的幾個月當中,她的風流是出了名的。他想跟幾個绔袴子弟接近接近,向 他們打聽打聽;可他們知道他認識奧黛特;而且他自己也擔心這會使他們重新念叨她,又來纏她。直到那時之前,一切與巴登或者尼斯這兩個五方雜處的城市生活有 關的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什么都無聊乏味,可忽然聽說奧黛特從前曾經在這兩個游樂城市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之后,他卻怎么也鬧不清那僅僅是為了滿足她對金錢的需要 呢(現在有了他,這個問題就不再存在了),還是只因為一時心血來潮(這可還會出現的)?,F在他帶著無能為力、莫名其妙的強烈的不安心情,俯身下視吞沒了" 七年任期"①最初幾年的那個無底洞,在那些年代中,人們在尼斯的英國人大道上過冬,在巴登的椴樹蔭下度夏,而他卻覺得這些年月是個雖然痛苦然而輝煌的深淵 --詩人是會這樣說的:他會把當年蔚藍海岸報紙上的瑣聞回顧一番,只要它們能幫助他對奧黛特的微笑或者眼神--依然還是如此善良樸實--有所了解,他會比 他作為美學家,為了深入理解波堤切利的《春》、《美麗的伐娜》、《維納斯的誕生》而研究十五世紀佛羅倫薩的資料時還要熱心。他時常一言不發(fā)地瞧著她,陷入 沉思之中;這時她就對他說:"你怎么愁眉苦臉的!"不久前,他還把她看成是個很好的人,跟他認識的最好的女人一樣的一個女人,現在卻想她是一個由情人供養(yǎng) 的女人;與此相反,有時他先看到的是跟那些專門吃喝玩樂的绔袴子弟,跟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們廝混在一起的奧黛特·德·克雷西,然后他又看到了這張表情 如此溫和的臉,想到了如此善良的性*格。他心想:"就算尼斯所有的人都認得奧黛特·德·克雷西吧,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些流言蜚語都是別人編出來的;"他心想 那種傳說就算是確有其事吧,也是外在于奧黛特的東西,并不象怙惡不悛的本性*那樣是內在的東西;終于被勾引干了壞事的那個人,那是一個長著一對漂亮的眼睛, 有著一顆對別人的痛苦充滿憐憫之情的心,還有一個他曾摟在懷里,任意擺弄的順從的身子的女人;假如他能使自己成為她須臾不可缺的人的話,有朝一日他就可以 把她整個身心完全占有。她現在就在那里,時有倦容,臉上這會兒倒顯不出她在全神貫注于折磨著斯萬,又叫人捉摸不透的那些事情;她用雙手把頭發(fā)往后一掠,額 頭和臉面都顯得更寬了一些;就在這時候,一個平淡無奇的念頭,一個善良的情感突然象一道金光一樣從她眼里迸發(fā)出來,任何人在休息或沉思一陣以后都會這樣 的。象籠罩著云霞的灰色*田野在日落時分突然開朗一樣,她的臉也頓時露出喜色*。奧黛特這時的內心生活,她憧憬的那個未來,斯萬是但愿能夠與她共享的;看來這 沒有受到任何倒霉的騷動的影響。這樣的時刻是越來越難得出現了,可每次出現都不無裨益。斯萬通過他的記憶,把這些斷片連綴起來,刪去兩次之間的間隔時間, 鑄就一個善良的、寧靜的奧黛特的金像;為了這個奧黛特,他后來作出了犧牲,這是另一個奧黛特所沒有得到的(我們在這部作品的第二卷里將要談到)。這樣的時 刻可真是難得了,連見她面的機會都不多了!就是他們晚間的約會,她也總要到最后一分鐘才說出她能不能答應,因為她認為他反正總是有空而她得拿準了除他以外 沒有別人提出要來才行。她總推說她得等待一個對她至關重要的回音,而即使當她派人叫斯萬來了,晚間的聚會也已開始,只要有朋友請奧黛特陪他們上劇場或者去 吃夜宵,她也總是不勝雀躍,匆匆忙忙地著裝。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每一個動作都加快斯萬離開她,并使她一溜煙地跑開的那個時刻到來;等到衣服穿好,她 最后一次把聚精會神、熠熠生輝的目光投向鏡子,在嘴唇上抹點口紅,在前額上做個發(fā)髻,然后叫人把那件綴了金流蘇的天藍色*晚大氅拿來。斯萬滿面愁容,她都無 法抑制她的不耐煩的心情,說道:"我一直陪你陪到最后一分鐘,敢情你就是這樣來謝我!我想我對你夠好的了。下次我可再也不那么傻了!"有時他冒著惹她生氣 的危險,決心要弄明白她上哪兒去,他甚至幻想跟福什維爾結盟,心想也許他能為他提供情況。再說,當他知道她是跟哪些人在一起度過晚間時,那就不大可能會在 他所有的朋友當中找不到知道(哪怕是間接地知道)她是跟哪個男人出去,同時探得某些情況的人。當他給某個朋友寫信,請他設法弄清某一點時,他就如釋重負, 不必再向自己一提再提那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而把四出打聽之勞卸卻給別人。其實當斯萬多了解一點情況的時候,他也并不就舒坦些。知道一件事情并不等于阻止 一件事情發(fā)生,不過我們所知道的事情,我們總可以把它們掌握住,雖不是掌握在手中,至少是掌握在腦子里,在那里,我們就可以任意予以支配,這種情況給了我 們一個幻覺,仿佛對它們能有所為。每當德·夏呂斯先生跟奧黛特在一起的時候,斯萬就高興。他知道,在德·夏呂斯先生和她之間是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的,而德· 夏呂斯先生之所以跟她一起出去,那是出于他對斯萬的友情,他也會把奧黛特干了些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訴他。有時她斬釘截鐵地告訴斯萬,說她某一晚沒有可能跟他 會面,看她那樣子是非出去不可的,斯萬就想盡辦法讓德·夏呂斯先生騰出時間來陪她。到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向德·夏呂斯先生提很多問題,只是假裝沒有太聽 明白他的回答,硬要他再說一遍,在每句答話后他感到越來越寬慰,因為他知道奧黛特一晚參加的都是無傷大雅的游樂。
"小梅梅,我可不太明白……你們不是一出她家就奔格雷凡蠟人館的。你們先上別的地方去了。沒有?哪!那就怪了!小梅梅,您真把我逗死了。她接著又上' 黑貓',真是個怪念頭,這主意是她出的嗎?不?是您。那就怪了。這倒果然不是個壞主意,她在那里準有許多熟人?不?她跟誰也沒有講話?這就神了。你們倆就 這么著呆在那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這景象我倒能想象得出來。您真好,我的小梅梅,我真喜歡您。"斯萬感到松了一口氣。他有時心不在焉地跟一些不知道他跟 她那檔子事的朋友聊天,偶爾聽到象"我昨天看見德·克雷西夫人來著,跟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這樣的句子;這樣的句子馬上就在斯萬的心里化為固態(tài),硬化成為 水垢,劃破他的心,從此不再離開,而象"她誰也不認識,跟誰也沒有講話"這樣的語句在他心里又是流動得何等順利,何等潤滑,何等通暢,又是何等易于吸收! 不過再過一會兒,他又心想,奧黛特大概覺得他挺乏味,不然怎樣寧愿去找那樣的樂趣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呢?那些樂趣沒有什么了不起,這固然使他安了心,卻也 使他痛苦,仿佛是被人出賣了似的。
①指麥克--馬洪擔任總統(tǒng)的七年期間(1873-1879)。
即使他無法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這也足以使他心中的焦慮平靜下來;對這種焦慮,奧黛特的在場,在她身邊的溫馨之感是唯一的特效藥(這種特效藥久而久之加 重了病痛,然而至少暫時可以鎮(zhèn)一鎮(zhèn)痛);只要奧黛特同意他呆在她家里等她回來,也就夠了;在這寧靜的等待的時刻里,另外一些由于某種魅力、某種魔法而在他 心目中顯得與眾不同的時刻會來與之交融在一起??墒撬齾s不同意,他只好回自己家去,在路上強制自己考慮種種方案,不去想奧黛特,甚至在寬衣的時候也在咀嚼 著歡快的想法;他滿懷明天能看到什么杰作的希望上了床熄了燈;可是一等他為了準備睡覺而中止對自己感情的控制(這種自我控制早已習慣成自然,連他自己也意 識不到了),他就感到身上一陣寒戰(zhàn),不由得哽咽起來。他也不想問個為什么,擦擦眼睛,含笑對自己說:"敢情好,我都得了神經病了!"然后他還是不禁懷著極 度的厭倦想到明天還得重新開始設法打聽奧黛特到底干了些什么,設法運用一切影響,力求跟她見面。這種無休無止、毫無變化、毫無結果的活動,對他來說是一種 如此嚴酷的必需,以至有一天,當他看到腹部長了一個腫塊的時候,他都為這也許是個致命的腫瘤而高興萬分,心想從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聽憑這疾病的支 配,成為它手中玩弄的對象一直到那為時已經不遠的末日。在這個時期,他雖然沒有明確承認,卻時常但愿死期早臨,而這與其是為了擺脫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說 是為了擺脫他所作的努力的單調乏味。
然而他還是希望能活到他不再愛她的時候,那時她就沒有任何理由向他撒謊,他也就終于可以知道那天他在下午去看她的時候,她是否正和福什維爾睡覺。時常 在一連幾天當中,對她愛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懷疑使他不再向自己提出那跟福什維爾有關的這個問題,把這問題幾乎看得是無關緊要,這就象是老毛病呈現出新的形 式,仿佛使得我們暫時擺脫了舊的病狀。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為任何懷疑所苦,自以為已經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樣的痛苦, 而這種感覺在頭天白天仿佛已經在各種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沖淡了。其實這個痛苦的位置并沒有轉移,正是這個劇烈的痛苦把斯萬弄醒了。
每天縈繞在他腦際的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他見多識廣,知道那些事情無非是尋歡作樂罷了),奧黛特卻從不提供任何情況,他也不能經久不息地老在想象,想 著想看腦子也就空轉了;這時他用手指揉揉疲乏的眼瞼,就好象是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一樣,然后徹底停止思想。在這一片茫茫之上卻不時浮現出一些事情,隱隱約 約地通過奧黛特而與她的一些遠親或者昔日的朋友有關,這些人她時常提起,說是由于接待他們而不能見他的;在斯萬心目中,這些人似乎構成奧黛特的生活的固定 的、不可或缺的框架。由于她不時對他說起"我跟我的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時的特殊聲調,所以當他有病,他想到"奧黛特也許會到我家來"時,忽然想起那天正 好就是那個日子,他就心想:"??!不行,這就不必請她來了,我怎么早沒有想到,今天是她跟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還是等待時機提點能辦得到的事情吧;提出一 些不能被接受,肯定要遭回絕的事情,會有什么好處?"落到奧黛特頭上而斯萬不得不依從的那個上跑馬場去的義務,在他看來不僅是不可抗拒,而且它的必要性*仿 佛使得所有跟它直接間接有關的事情都成為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了。如果有人在街上跟奧黛特打了招呼,引起他的妒意;如果她回答這個人的問題時把這位陌生人跟她 對他常談的兩三樣重要義務連系起來,譬如她說:"這位先生那天跟陪我上跑馬場的那個朋友坐在同一個包廂"時,這個解釋就消除了斯萬的懷疑,認為奧黛特那位 女友除了奧黛特以外還邀了別的客人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卻從來也沒想這些客人是怎么樣的人,而且即使想了也是想不出來的。啊!他是多么想認識把奧黛特帶到跑 馬場去的那位女友,多么希望她也能把他帶去!他是多么愿意把他所有的親友來換一個能常見著奧黛特的人,哪怕她是一個修指甲的也好,是個店員也好!他愿為她 們花費比為王后們還要多的錢。她們身上也體現了奧黛特的一部分生活,難道這不正是對他的痛苦的鎮(zhèn)痛劑嗎?要是能在那些由于興趣一致或者由于同樣純樸的天性* 而跟奧黛特保持友好往來的小人物家中愉快地度日,那該多好!他是多么希望能從此搬到奧黛特從不帶他去的那所雖然骯臟然而值得羨慕的房子的六樓長住,他情愿 在那里假裝是那個歇手不干的小女裁縫的情人,從此每天都能接待奧黛特來訪!在這些平民區(qū)里,生活雖然簡樸貧困,然而甘美、寧靜而幸福,他真愿意永遠住下 去!
還有時候,她在碰到斯萬以后又有一個他所不認識的男人向她走來,這時他可以在奧黛特的臉上看到那天他去看她而福什維爾也在場時她臉上那種愁容。不過這 種情況是罕見的,因為在不管有什么事情要做也不管旁人的閑言碎語而跟他會面的日子里,奧黛特主導的情緒是自信和泰然自若:想當年她剛認識他的時候,無論是 在他身邊還是不在他身邊而給他寫信的時候,她總是那么怯生生的("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么厲害,連字都寫不了了"--她至少是這樣說的,而且這種感情總 有一點是真的,才有夸大的基礎)。那時候她是喜歡斯萬的。我們顫抖,不是為了自己,就是為了所愛的人。當我們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們手里的時候,我們對他們 就能泰然處之,就能從容自如,就能無所畏懼。當她現在跟他說話,給他寫信的時候,他就不再用那些制造他是屬于她的那種幻想的字眼,不再在談到他的時候拼命 找機會用"我的"等字樣,例如什么"您是我的一切,這是我們的友誼的香水,我把它留下"諸如此類的話;她也不再跟他談起什么前途,談起什么死亡,說得好象 他們不但同命運,還將要同生死似的。想當年,他無論說什么,她總是贊賞地答道:"您,您這個人就是跟常人不一樣嘛";她瞧著他那稍微有點禿頂的長腦袋(那 些知道斯萬的成就的人們心想:"要說漂亮,他算不上漂亮,可是要說帥,你瞧他那頭發(fā),那單片眼鏡,那微笑!"),急于要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而不是力求當上 他的情婦,她說:"我要是能知道這腦袋瓜里想的是什么,那該多好!"現在啊,不管斯萬說什么,她答話時總有時帶點氣惱,有時則顯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 啊,你這個人總是跟別人不一樣!"現在她瞧著他那操心操得稍現蒼老的臉(現在所有的人都是讀了說明書才發(fā)現一部交響音樂作品的主旨,知道孩子的父母是何許 人才發(fā)現他哪些地方象他父母,憑著這么一點本領,說"要說丑,他并不算丑,可他就是那么可笑,你瞧他那單片眼鏡,那頭發(fā),那微笑!"憑著他們的想象,僅僅 隔了幾個月時間,就畫出了一條分界線,一邊是情人的面貌,一邊是王八的嘴臉),說:"這腦袋瓜里想的是什么,我要是能以改變,叫它合情合理,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