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期,布洛克使我的世界觀完全改變了,他向我展開了新的幸福的可能性*(后來變成痛苦的可能性*),因為他告訴我女人最愛的莫過于交媾了--與我去梅 塞格里斯散步時的想法相反。在這次開導(dǎo)以后,他又給我第二次開導(dǎo)(其價值我在很久以后才有所體會):他領(lǐng)我頭一次去妓院。以前他曾對我講那里有許多美女供 人占有,但她們在我的腦海中面目模糊,后來我去了妓院,才對她們具有了確切印象。如果說我對布洛克--由于他的"福音",即幸福和對美的占有并非可望不可 即,甘心放棄實屬愚蠢--充滿感激的話(如同感激某位樂天派醫(yī)生或哲學(xué)家使我們盼望人世間的長壽,盼望一個并非與人世完全隔絕的冥間),那么幾年以后我所 光顧的妓院對我大有益處,因為它們對我提供幸福的標本,使我往女性*美上添加一個我們無法臆造的因素,它絕非僅僅是從前的美的綜合,而是神妙的現(xiàn)在,我們所 無法虛構(gòu)的現(xiàn)在;它只能來自現(xiàn)實,超于我們智力的一切邏輯創(chuàng)造之上,這就是:個體魅力。我應(yīng)該將這些妓院與另一些起源較近但效用相似的恩人們歸為一類,這 些恩人即帶插圖的繪畫史、交響音樂會及《藝術(shù)城市畫冊》,因為在它們以前,我們只能通過別的畫家、音樂家、城市來毫無激*情地想象曼坦納、瓦格納和西埃內(nèi)的 魅力。不過,布洛克帶領(lǐng)我去而他本人長久不去的那家妓院規(guī)格較低,人員平庸而且很少更新,因此我無法滿足舊的好奇心,也產(chǎn)生不了新的好奇心??腿怂c要的 女人,妓院老鴇一概佯稱不認識,而她提出的又盡是客人不想要的女人。她在我面前極力夸獎某一位,笑著說包我滿意(仿佛這是稀有珍品和美味佳肴似的):"她 是猶太人。您不感興趣?"(可能由于這個原因,她叫她拉謝爾。)她愚蠢地、假惺惺地激動起來,想以此打動我,最后發(fā)出一種近乎肉欲快感的喘息聲:"你想想 吧,小伙子,一個猶太女人,您肯定要神魂顛倒的,呃!"這位拉謝爾,我曾見過她一面,但她沒有看見我。此人一頭棕發(fā)、不算漂亮,但看上去不蠢,她用舌尖舔 嘴唇,放肆地向被介紹給她的嫖*客微笑。我聽見她和他們談了起來。在她那張窄窄的小臉兩側(cè)是卷曲的黑發(fā),它們極不規(guī)則,仿佛是中國水墨畫中的幾條影線。老鴇 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薦她,夸獎她聰明過人,并受過良好教育,我每次都答應(yīng)一定專程來找拉謝爾(我給她起了個綽號:"拉謝爾,當從天主"①)。然而,第一天 晚上,我就曾聽見拉謝爾臨走時對老鴇說:"那么說定了,明天我有空,要是有人來,您可別忘了叫我。"
①這是法國作曲家阿萊維(1799-1862)的著名歌劇《猶太女人》第四幕中著名樂段的開始。
這些話使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個體,而是某一類型的女人,其共同習(xí)慣是晚上來看看能否賺一兩個路易,她的區(qū)別只在于換個說法罷了:"如果您需要我,或者如果您需要什么人。"
老鴇沒有看過阿萊維的歌劇,不明白我為什么老說"拉謝爾,當從天主。"但是,不理解這個玩笑并不等于不覺得它可笑,因此她每次都開懷大笑地對我說:
"怎么,今晚還不是您和'拉謝爾,當從天主'結(jié)合的時辰?您是怎么說來著,'拉謝爾,當從天主',啊,這可真妙!
我要給你們倆配對。瞧著吧,您不會后悔的。"
有一次我差點下了決心,但她"正在接客",另一次她又在接待一位"理發(fā)師",此人是位老先生,他和女人在一起時,只是往她們散開的頭發(fā)上倒油,然后進 行梳理。我等得不耐煩,幾位常來妓院的身分卑微的女人(她們自稱女工,但始終無工作)走過來給我沏藥茶,并和我長談,她們那半裸或全裸的身體使嚴肅的話題 變得簡明有趣。我后來不再去這家妓院。在這以前,我看到老鴇需要家具,我想對她表示友好,便從萊奧妮姨母留給我的家具中挑了幾件--特別是一張長沙發(fā)-- 送給她。原先我根本看不見它們,因為家里沒有地方放,父母不讓人把它們搬進來,于是它們只能堆在庫房里。然而我在妓院又見到了它們,我看見那些女人在使用 它們,于是,昔日充溢在貢布雷的那間姨母臥室的種種魔力再次顯現(xiàn),但卻在磨難之中,因為我迫使它們手無寸鐵地承受殘酷的接觸!我的痛苦甚于聽任一位死去的 女人遭人蹂躪。我不再去那位鴇母那里,我感到家具有生命,它們在哀求我,就象波斯神話故事一樣:神話里的物品表面上似乎沒有生命,但內(nèi)部卻隱藏著備受折 磨、祈求解脫的靈魂。此外,由于記憶力向我提供的回憶往往不遵守時序,而仿佛是左右顛倒的反光,因此,我在很久以后才想起多年以前我曾在這同一張長沙發(fā)上 頭一次和一位表妹品嘗愛情的樂趣,當時我不知道我們?nèi)ツ睦锖?,她便想出了這個相當冒險的主意:利用萊奧妮不在場的時機。
其他許多家具,特別是萊奧妮姨母那套古老而漂亮的銀餐具,我都不顧父母的反對將它們賣了,為的是換錢,好給斯萬夫人送更多的鮮花。她在接受巨大的蘭花 花籃時對我說:"我要是令尊,一定給您找位指定監(jiān)護人。"然而當時我怎會想到有一天我將特別懷念這套銀器,怎會想到在對希爾貝特的父母獻殷勤這個樂趣(它 可能完全消失)之上我將有其他樂趣呢?同樣,我決定不去駐外使館,正是為了希爾貝特,正是為了不離開她。人往往在某種暫時情緒下作出最后決定。我很難想象 希爾貝將身上那種奇異的物質(zhì),那種在她父母身上和住宅中閃爍從而使我對其他一切無動于衷的物質(zhì),會脫離她而轉(zhuǎn)移到別人身上。這個物質(zhì)確實未變,但后來在我 身上產(chǎn)生了絕對不同的效果,因為,同一種疾病有不同的階段,當心臟的耐力隨著年齡而減弱時,它再無法承受有損健康的美味食品。
父母希望貝戈特在我身上所發(fā)現(xiàn)的智慧能化為杰出的成就。在我還不認識斯萬夫婦時,我以為我無心寫作是因為我不能自由地和希爾貝特見面,是因為我焦灼不 安??墒钱斔麄兿蛭页ㄩ_家門時,我在書桌前剛剛坐下便又起身向他們家跑去。我從他們家歸來,獨自一人,但這只是表象,我的思想仍無法抗拒話語的水流,因為 在剛才幾個小時里,我機械地聽任自己被它沖卷。我獨自一人,但繼續(xù)臆造可能使斯萬夫婦高興的話語,而且,為了使游戲更有趣,我扮演在場的對話者,我對自己 提出虛構(gòu)的問題,目的是使我的高見成為巧妙的回答。這個練習(xí)雖然在靜默中進行,但它卻是談話,而不是沉思。我的孤獨是一種精神沙龍,在這個沙龍中,控制我 話語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想象的對話者;我表述的不是我認為真實的思想,而是輕手拈來的、缺乏由表及里的反思的思想,因此我感到一種純粹被動的樂趣,好比因 消化不良而呆著不動時所感到的被動樂趣。
如果我不是作長期寫作打算的話,那我也許會急于動筆。既然我這個打算確定無疑,既然再過二十四小時(明天是一個空白的框框,我還沒有進去,所以框中的 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我的良好愿望便能輕易地付諸實現(xiàn),那又何必挑一個寫作情緒不佳的晚上來動筆呢?當然,遺憾的是,隨后的幾天也并非寫作的吉日。既然 已經(jīng)等待了好幾年,再多等三天又有何妨。我深信到了第三天,我一定能寫出好幾頁,所以我對父母絕口不提我的打算。我寧愿再忍耐幾個小時,然后將創(chuàng)作中的作 品拿去給外祖母看,以安慰她,使她信服。可惜的是,第二天仍然不是我熱切盼望的廣闊的、行動的一天。當這一天結(jié)束時,我的懶惰,我與內(nèi)心障礙的艱苦斗爭僅 僅又多持續(xù)了二十四小時,幾天以后,我的計劃仍是紙上談兵,我也就不再期望它能立即實現(xiàn),而且也再沒有勇氣將這件事作為先決條件了。于是我又開始很晚睡 覺,我不必再抱著明晨動筆的確切幻想早早躺下。在重新振作以前,我需要休息幾天。有一天(唯一的一次),外祖母鼓起勇氣,用失望的溫柔口氣責(zé)怪說:"怎 么,你這項寫作,沒有下文?"我怨恨她居然看不出我一旦決定決不更改。她的話使我將付諸實行的時間又往后推,而且也許推遲很久,這是因為她對我的不公正使 我煩惱,而我也不愿意在煩惱的情緒下動手寫作。她意識到她的懷疑盲目地干擾了我的意圖,向我道歉,并親吻我說:"對不起,我再什么也不說了。"而且,為了 不讓我泄氣,她說等我身體好了,寫作會自然而然地開始。
"何況,"我心里想,"去斯萬家消磨時光,我這不是和貝戈特一樣嗎?"我父母幾乎認為,既然我和名作家同在一沙龍,那么,在那里度過的時光一定能大大 促進天才,雖然我十分懶惰。不從本人內(nèi)部發(fā)揮天才,而從別人那里接受天才,何其荒謬!這就好比是一個根本不講衛(wèi)生、暴食暴飲的人僅僅依靠和醫(yī)生經(jīng)常共餐而 居然保持健康!然而,這種幻想(它欺騙我和我父母)的最大受害者是斯萬夫人。當我對她說我來不了,我必須留在家里工作時,她那副神氣仿佛認為我裝腔作勢, 既愚蠢又自命不凡。
"可是貝戈特要來的。難道您認為他的作品不好?不久以后會更好的,"她接著說,"他給報紙寫的文章更尖銳,更精煉,不像他的書那樣有點羅嗦。我已經(jīng)安 排好,請他以后給《費加羅報》寫社論,這才是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最恰當?shù)娜嗽谧钋‘數(shù)奈恢蒙希?
她又說:"來吧,他最清楚您該怎么做。"
她正是為我的事業(yè)著想才叮囑我第二天無論如何要去和貝戈特同桌吃飯(正好比志愿兵和上校見面),她似乎認為文學(xué)佳作是"通過交往"而產(chǎn)生的。
這樣一來,無論是斯萬夫婦,還是我父母--他們在不同時刻似乎應(yīng)該阻止我--都再沒有對我輕松的生活提出異議,這種生活使我能夠盡情地,如果不是平靜 地至少是陶醉地和希爾貝特相見。在愛情中無平靜可言,因為人們永遠得寸進尺。從前我無法去她家,便把去她家當作高不可攀的幸福,哪里會想到在她家中將出現(xiàn) 新的煩惱因素。當她父母不再執(zhí)意反對,當問題終于得到解決時,煩惱又以新的形式出現(xiàn)。從這個意義上講,可以說每天都開始一種新友誼。夜間歸來,我總想到某 些對我們的友誼至關(guān)重要的事,我必須和希爾貝特談,這些事無窮無盡也永不相同。但我畢竟感到幸福,而且這幸福不再受任何威脅。其實不然,威脅終于出現(xiàn)了, 而且,遺憾的是,它來自我認為萬無一失的方面,即希爾貝特和我。那些使我感到寬慰的事,那個我所認為的幸福,原本應(yīng)該引起我的不安。我們在戀愛中往往處于 一種反常狀態(tài),具有的嚴重性*。我們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為在我們心中有某種不穩(wěn)定的東西,我們不斷努力去維持它,而且,只要它未轉(zhuǎn)移,我們幾乎不再覺察。 確實,愛情包含持久的痛苦,只不過它被歡樂所沖淡,成為潛在的、被推遲的痛苦,但它隨時可能劇烈地爆發(fā)出來(如果人們不是如愿以償,那么這痛苦早就爆發(fā) 了)。
有好幾次我感到希爾貝特不愿我去得太勤。的確,她父母越來越深信我對她產(chǎn)生良好影響,我想和她見面時只需讓他們邀請我就行了,因此我想道:"這樣一 來,我的愛情再不會有任何危險。既然他們站在我一邊,他們對希爾貝特又很有權(quán)威,我又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呢?"然而,當她父親在某種程度上違背她的心愿而邀請 我時,她流露出不耐煩的情緒,這些表示使我產(chǎn)生疑問:我原先所認為的幸福的保障莫非恰恰是使幸福中斷的秘密原因?
我最后一次去看希爾貝特時,下著雨。她被邀參加舞蹈訓(xùn)練,但她和那家人不熟,不能帶我去。那天我比往常服用了更多的咖啡因以抵御潮濕。斯萬夫人大概因 為天氣不好,或者因為對聚會的那家人有成見,所以在女兒出門時很生氣地喚住了她:"希爾貝待!"并且指指我,表示我是來看她的,她應(yīng)該留在家里陪我。斯萬 夫人出于對我好意而發(fā)出--或者喊出--"希爾貝特",但是希爾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聳聳肩,我立刻意識到這位母親在無意中加快了我和女友逐漸分手的過 程,而在此以前,這個過程也許還可以阻止。"沒有必要天天去跳舞。"奧黛特對女兒說,那副明哲的神氣大概是她以前從斯萬那里學(xué)來的。接著她又恢復(fù)奧黛特的 常態(tài),和女兒講起英語來,立即,仿佛有一堵墻將希爾貝特的一部分遮蓋起來,仿佛有一個邪惡的精靈將我的女友從我身邊裹脅而去。對于我們所熟悉的語言,我們 可以用透明的思想來替代不透明的聲音,但是我們所不熟悉的語言卻像一座門窗緊閉的宮殿,我們所愛的女人可以在那里與人調(diào)情,而我們被拒之門外,絕望已極卻 無能為力,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阻止不了。這場英語談話中常出現(xiàn)某些法語專有名詞,它們仿佛是線索,使我更為不安。要是在一個月前,我會一笑了之,然而此 刻,雖然她們一動不動地在咫尺之內(nèi)談話,我卻感到這是殘酷無情的劫持,剩下我孤苦憐仃。最后,斯萬夫人總算走開了。這一天,也許因為希爾貝特埋怨我身不由 已地阻礙她去跳舞,也許因為我故意比往日冷淡(我猜到她生我的氣),她臉上沒有一絲歡樂、干澀木然、悶悶不樂,仿佛整個下午都在懷念我的來訪使她未能跳成 的四步舞,仿佛整個下午都在責(zé)怪所有的人,當然首先是我,責(zé)怪我們竟不理解她如此鐘情于波士頓舞的奧妙原因。她僅僅時不時地和我交換幾句話,天氣如何啦, 雨愈下愈大啦,座鐘走快了啦,中間還夾著沉默和單音節(jié)字。我作絕望掙扎,執(zhí)意要糟蹋這些原本應(yīng)該獻給友誼和幸福的時刻。我們所說的一切都是那么生硬,那么 空洞而荒謬,這一點倒使我得到安慰,因為希爾貝特不會將我平庸的思想和冷漠的語氣當真的。盡管我說的是:"從前這個鐘仿佛走得慢。"她理解我的意思是:" 你真壞!"在這個雨天,我頑強奮斗,延長這些沒一絲陽光的話語,但一切努力均屬枉然,我知道我的冷漠并非如佯裝那般凝固不變,希爾貝特一定感覺到,既然我 已說了三遍"白天變短了,"如果我再貿(mào)然重復(fù)第四遍,那我一定難以自制,會淚如雨下。她現(xiàn)在的模樣,眼中和臉上毫無笑意,憂愁的眼神和-陰-郁的臉色*充滿令人 懊喪的單調(diào)。這張臉幾乎變得丑陋,就象那單調(diào)枯燥的海灘,海水已經(jīng)退得很遠,它在那固定不變的封閉的地平線之內(nèi)的閃光千篇一律,令人厭煩。最后,我看到希 爾貝特仍然不像我好幾個小時以來所期望的那樣回心轉(zhuǎn)意,便對她說她不夠意思。"你才不夠意思呢。"她回答說。"我怎么了?"我自問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一 無所獲,便又問她。
"當然啦,你認為自己很好!"說完后她笑了很久。于是我感到,我無法達到她的笑聲所表達的另一層思想,另一層更難以捉摸的思想,這是多么痛苦的事。她 的笑似乎意味著:"不,不,我根本不信你的話。我知道你愛我,不過我無所謂,我不把你放在眼里。"然而我又提醒自己,笑畢竟不是一種明確的語言,我怎能肯 定自己理解正確呢,何況希爾貝特的話還是富有感情的。"我什么地方不好?告訴我,我一定按你的話去做。""不,沒必要,我沒法和你解釋。"剎那間,我害怕 她以為我不愛她,這是另一種同樣強烈的痛苦,它要求另一種邏輯。"你要是知道使我多傷心,那你會告訴我了。"如果她懷疑我的愛情,那么我的傷心會使她高 興,但此刻卻相反,她很生氣。我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決心不再相信她的話,隨她說:"我一直愛你,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罪人們往往說他們的清白無辜將大 白于天下,然而,出于神秘的原因,這一天永遠不會是他們受審的那一天)。我鼓起勇氣,突然決定不再和她見面,但暫時不告訴她,因為她不會相信這話的。
你所愛的人可能給你帶來辛酸的悲傷,即使當你被與她(他)無關(guān)的憂慮、事務(wù)、歡樂纏住而無暇顧及也罷。但是,如果這悲傷--例如我這次的悲傷--誕生 于我們浸沉在與她見面的幸福之中時,那么,在我們那充滿陽光的、穩(wěn)定而寧靜的心靈中便會產(chǎn)生急劇的低壓,從而在我們身上掀起狂烈風(fēng)暴,使我們沒有信心與它 抗爭到底。此刻在我心中升起的風(fēng)暴無比兇猛,我告辭出來,暈頭轉(zhuǎn)向,遍體鱗傷,同時感到只有再回去,隨便找一個借口再回到希爾貝特身邊去,我才能喘過氣 來。但是她會說:"又是他!看來我對他可以為所欲為了。他總會回來的,走的時候越痛苦,回來時就越順從。"我的思想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將我拉回到她身邊。當 我到家時,這些變幻不定的風(fēng)向,這種內(nèi)心羅盤失調(diào)的現(xiàn)象依然存在,于是我動筆給希爾貝特寫了些前后矛盾的信。
我即將經(jīng)歷艱難的處境,人在一生中往往會多次面臨此種處境,而每一次,即在不同的年齡,人們所采取的態(tài)度也不相同,盡管他們的性*格或天性*并無改變(我 們的天性*創(chuàng)造了愛情,創(chuàng)造了我們所愛的女人,甚至她們的錯誤。)此時,我們的生命分裂為二,仿佛全部分放在相對的天平盤上。一個盤里是我們的愿望,即我們 不要使我們所愛但不理解的人不高興,但不能過于謙卑,巧妙地稍稍冷落她們,別讓她們感到她們是須臾不可缺少的人,因為這種感覺會使她們離開我們。另一個天 平盤里是痛苦(并非確定的、部分的痛苦),它與前一種狀態(tài)相反,只有當我們不再試圖討好這個女人,不再讓她相信她對我們可有可無,從而再去接近她時,這種 痛苦才有所緩解。如果我們從裝著自尊心的天平盤上拿去被年齡耗損的一部分毅力,往裝著悲傷的天平盤里加進我們逐漸獲得的、并任其發(fā)展的生理痛苦,那么天平 所顯示的將不是我們二十歲時的勇敢決定,而是我們年近半百時的決定--它十分沉重、缺乏平衡力,令人難以承受。何況,處境在不斷重復(fù)中有所變化,我們在中 年或晚年時,可能樂于將某些習(xí)慣與愛情混為一談(這對愛情是致命的),而青年時代卻不承認這些習(xí)慣,它受到其他許多義務(wù)的約束,不能隨意支配自己。
我給希爾貝特剛寫了一封信來發(fā)泄怒火,但也故意安排了幾句貌似偶然的話,女友可以抓住這些救命圈與我和解;但片刻以后,風(fēng)向變了,我寫下一些溫情脈脈 的句子,使用某些甜蜜而悲傷的短語,例如"永不再"之類。使用者認為這些詞句感人肺腑,而那位讀信的女人則會認為枯燥乏味,或者她覺得這統(tǒng)統(tǒng)是假話,將" 永不再"解釋為"今晚如果你需要我";或者她相信這是真話,因此意味著永遠分手(和我們所不愛的人分手何足為惜)。既然我們正在戀愛,我們便不可能像將來 不再戀愛時那樣行事,我們無法想象那女人真正的心理狀態(tài),因為,雖然明知她冷漠無情,但我們?nèi)匀诲谙胨詯蹜僬叩目谖钦f話(我們這樣做是為了用美麗的幻想 欺騙自己,或是為了解脫沉重的悲傷)。我們面對所愛的女人的思想舉止,猶如古代最早的科學(xué)家面對大自然現(xiàn)象(科學(xué)尚未建立,未知事物尚未被解釋),茫然失 措,甚至更糟。我們看不到因果關(guān)系,看不到這個現(xiàn)象和那個現(xiàn)象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眼中的世界像夢幻一般縹緲不定。當然,我試圖克服這種紊亂,試圖尋找原因。 我甚至試圖做到"客觀",認真考慮希爾貝特在我眼中的地位,我在她眼中的地位,以及她在別人眼中的地位,它們是多么懸殊!如果我看不到這種懸殊性*,那么我 就會把女友簡單的殷勤看作熾熱愛情的流露,把我自己滑稽可笑、有失體面的行為看作對美貌的簡單優(yōu)雅的傾愛。但是我也害怕走到另一個極端,以致把希爾貝特的 不準時赴約和惡劣情緒看作是無法改變的敵意。我試圖在這兩種同樣歪曲真相的觀點中找出正確反映事物的第三種觀點,我為此而作的種種計算稍稍緩和了我的痛 苦。我決定第二天去斯萬家(也許是服從于這些計算的結(jié)果,也許是我使計算表達了我的心愿),我很高興,就像一個人本不愿旅行,并為此煩惱多時,最后來到車 站才下決心取消旅行,于是高高興興回到家中解開行裝。在人們猶豫不決時,采取某種決定的念頭(除非不采取任何決定,從而使念頭喪失生命力)像一粒富有生命 力的種子,勾畫出完成行動后所產(chǎn)生的激*情的種種輪廓,因此,我對自己說,不再與她見面僅僅是想法而已,我卻像實有其事那樣感到痛苦,何其荒唐!再說,既然 我最終會回到她身邊,又何必作如此痛苦的決定和允諾呢?
然而,這種友好關(guān)系的恢復(fù)僅僅持續(xù)了片刻,即我去斯萬家的路上。它的破滅并不是因為膳食總管(他很喜歡我)對我說希爾貝特不在家(當晚我從遇見她的人 口中得知她確實不在家),而是他的說話方式:"先生,小姐不在家,我向您擔(dān)保她確實不在家。先生如果想打聽清楚,我可以去叫小姐的隨身女仆。先生盡可相信 我會盡一切努力使先生高興的。小姐要是在家,我會立刻領(lǐng)先生去見她。"這番話的唯一重要意義在于它的自發(fā)性*,因為它對矯飾的言語所掩蓋的難以想象的現(xiàn)實進 行了X光透視(至少是粗略的)。這番話證明,在希爾貝特身邊的人眼中,我是個糾纏者。這些話剛從他口中說出來,便在我心中激起仇恨,當然,我樂于將他,而 不是將希爾貝特,當作仇恨的對象。我將對她的全部憤怒集中傾瀉在他身上,這樣一來,我的愛情擺脫了憤怒,單獨存留下來。然而,這番話也表明短期內(nèi)我不應(yīng)去 找希爾貝特。她會寫信向我道歉的。盡管如此,我不會馬上去看她,我要向她證明沒有她我照樣可以活下去。再說,等我收到希爾貝特的信后,我能更輕易地忍受與 她暫不見面之苦,因為只要我想見她便一定能見到。為了承受這故意設(shè)計的分離而不至過于痛苦,我的心必須擺脫可怕的疑慮,例如莫非我們從此絕交,莫非她與別 人訂婚走了,被劫走了。接下來的幾天和新年那個星期十分相似,因為當時我不得不在沒有希爾貝特的情況下繼續(xù)生活。不過,當時我很清楚,那個星期一結(jié)束,她 便會回到香榭麗舍大街,我便會像以前一樣見到她,另一方面,只要新年假不結(jié)束,我去香榭麗舍大街也沒有用。因此,在那個已經(jīng)遙遠的、愁悶的星期中,我平靜 地忍受憂愁,既無恐懼也不抱希望。但現(xiàn)在卻不然,這后一種感情,即希望,幾乎像恐懼一樣,使我痛苦得難以忍受。
當天晚上我沒有收到希爾貝特的信,我歸咎于她的疏忽和忙碌,深信第二天清晨的信件中肯定有她的來信。我每天都期待早上的信件,我的心在劇烈跳動,而當 我收到的是別人的來信,而不是希爾貝特的來信時,我垂頭喪氣。有時我一封信也沒有,這倒不見得更糟,因為另一個女人對我的友好表示會使希爾貝特的冷漠更為 無情。我接著便寄望于下午的信件。即使在郵局送信的鐘點以外,我也不出門,因為她很可能讓人送信來。終于,天色*已晚,郵遞員或斯萬家的仆人都不會登門了, 于是我便將平靜下來的希望轉(zhuǎn)寄于第二天上午。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認為我的痛苦不會持久,我必須不斷地予以姑且說更新吧。悲傷依舊如前,但它不再像以 前那樣一成不變地延長最初的激*情,而是每日多次地重新開始,激*情的更新如此頻繁,以至于它最后--它是純粹物質(zhì)的、暫時的狀態(tài)--穩(wěn)定在那里,因此,前一 期待所引起的惶惑還未平靜下來,第二次期待便已出現(xiàn),我每天無時無刻不處在焦慮之中(忍受一個小時也非易事)。這次的痛苦,比起從前那個新年假日來,要嚴 峻百倍,因為這一次我并非完完全全接受痛苦,而是時時盼望結(jié)束痛苦。
最后我畢竟接受了痛苦,我明白這是決定性*的,我將永遠放棄希爾貝特,這也是為我的愛情著想,因為我決不愿意她在回憶中仍然蔑視我。從此刻起,當她給我 訂約會時,我甚至往往允諾,免得她認為我在為愛情賭氣,但到最后一刻鐘,我寫信對她說我不能赴約,并一再表示遺憾,仿佛我在和某位我不想見的人打交道。我 覺得,這些一般用于泛泛之交的表示歉意的客套話,比起對所愛的女人佯裝的冷淡口氣來,更能使希爾貝特相信我的冷漠。我不用言詞,而用不斷重復(fù)的行動,便更 好地說明我無意和她見面;等我真正做到這一點,她也許會重新對我感興趣。可惜,這是空想。不再和她見面以便重新喚起她和我見面的興趣,這種辦法等于永遠失 去她,因為,首先,當這個興趣重新蘇醒時,為了使它持久,我便不能立刻順從它,其次,到那時最嚴酷的時刻已成過去,因為我最需要她的是此時此刻。我真想警 告她,很快,這種分離的痛苦將大大減弱,我將不會像此時此刻那樣,為了結(jié)束痛苦而想到投降、和解,重新和她相見。將來,等到希爾貝特恢復(fù)對我的興趣,而我 也可以毫無危險地向她表達我的興趣時,這種興趣經(jīng)不起如此漫長的分離的考驗,將不復(fù)存在。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將成為可有可無的人。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我沒法 對她講。如果我告訴她長久不見面我不會再愛她,那么她會以為我的目的僅僅是讓她趕快召喚我。在此期間,我總是挑希爾貝特不在家,她和女友外出不回家吃飯的 日子去拜訪斯萬夫人(對我來說她又成為往日的她,當時我很少看見她女兒,少女不來香榭麗舍大街時,我便去槐樹大街散步),好讓希爾貝特明白,我之所以不見 她,并非被別的事纏身,也并非身體欠佳,而是不愿意見面,盡管我作了相反的表白。這種辦法使我比較順利地堅持了分離。既然我能聽見別人談到希爾貝特,她肯 定也聽見人們談到我,而且她會明白我并不依戀她。像所有處于痛苦中的人一樣,我覺得自己的處境雖然不妙,但并不是最糟的,因為我可以隨意進出希爾貝特的家 (雖然我決不會利用這項特權(quán))。如果痛苦過于劇烈,我可以使它中止。所以我的痛苦每天都是暫時的,這樣說還不夠,每小時中有多少次(但此刻已無決裂的最初 幾個星期里那種令人窒息的、焦慮的期待--在我回到斯萬家以前),我對自己朗誦有一天希爾貝特將寄給我,或者親自送來的那封信!這個時時浮現(xiàn)在眼前的、想 象的幸福,幫助我忍受了真正的幸福的毀滅。不管我們的女人猶如"失蹤者",盡管我們知道再無任何希望,我們卻仍然期待,等待稍稍一點兒動靜,稍稍一點兒聲 響。好比母親雖然明知作危險勘察的兒子已葬身大海,但仍時時想象他會奇跡般得救,而且即將身強體壯地走進門來。這種等待,根據(jù)回憶的強弱及器官的抗力,或 者使母親在多年以后承認這個事實,逐漸將兒子遺忘并生活下去,或者使母親死去。另一方面,一想到我的悲傷有利于我的愛情,我便稍稍得到寬慰。我探望斯萬夫 人而不和希爾貝特見面,這種訪問每次都是殘酷的,但是我感到它會改善希爾貝特對我的看法。
每次去看斯萬夫人以前,我總要打聽清楚她女兒是不是確實不在家,我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我決心與她斷交,也因為我仍希望和解,這個希望重疊在斷交的意圖 之上(希望和意圖很少是絕對的,至少并不總是絕對的,因為人的心靈有一條規(guī)律,它受突然涌現(xiàn)的不同回憶所左右,這規(guī)律即間斷性*),并且使我意識不到這個意 圖的殘酷性*。我很清楚希望極為渺茫。我像一個窮人,如果他在啃干面包時心想等一會兒也許有位陌生人會將全部家財贈給他,那么他就不會那么傷心落淚了。為了 使現(xiàn)實變得可以忍受,我們往往不得不在心中保留某個小小的荒唐念頭。因此,如果不和希爾貝特相遇,我的希望會更完好無損--雖然與此同時,我們的分離更成 為現(xiàn)實。如果我在她母親家與她迎面相遇,我們也許交換幾句無法彌補的話,那會使決裂成為永恒,使我的希望破滅,另一方面,它所產(chǎn)生的新焦慮會喚醒我的愛 情,使我難以聽天由命。
很久以前,早在我和她女兒決裂以前,斯萬夫人就曾對我說:"您來看希爾貝特,這很好,不過希望您有時也來看看我,但不要在我的舒弗萊里日①來,客人很 多,會使您厭煩,挑別的日子來,辰光稍晚我總在家。"因此,我的拜訪仿佛僅僅是滿足她很久以前表達的愿望。我在時辰很晚、夜幕降臨、我父母即將吃晚飯時出 門去斯萬夫人家,我知道在訪問中不會遇見希爾貝特,但我一心想的僅僅是她。那時的巴黎不像今天這樣燈火輝煌,即使市中心的馬路也無電燈,室內(nèi)的電燈也少 見,而在這個當時被認為偏僻的街區(qū)里,底層或比底層略高的中二層(斯萬夫人通常接待客人的房間就在這里)的客廳射出明亮的燈光照亮街道,使路人抬眼觀看。 他自然將這燈光,將這燈光的明顯而隱晦的起因與大門口那幾輛華麗馬車聯(lián)系起來。當他看到一輛馬車起動時,便頗有感觸地認為奧秘的起因發(fā)生了變化,其實只是 車夫怕馬匹著涼,因此讓馬匹來回溜達,這種走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因為膠皮車輪靜寂無聲,它使馬蹄聲顯得更清脆、更鮮明。
①舒弗萊里,奧芬巴赫輕歌劇中的主人公,此處指正式接待日。
在那些年代里,不論在哪條街上,只要住房離人行道不是太高,從街上就能看見室內(nèi)的"冬季花園"(如今只能在斯達爾①新年禮品叢書的凹板照片中見到), 這種花園與如今路易十六式客廳的裝飾--極少鮮花,長頸水晶玻璃瓶中只插著單獨一枝玫瑰花或日本蝴蝶花,再多一枝也插不進--恰恰相反,它擁有大量的、當 時流行一時的室內(nèi)裝飾性*植物,而且在安排上毫無講究,它體現(xiàn)的不是女主人如何冷靜地采用毫無生氣的裝飾,而是她如何熱切愛著活生生的植物。它更使人想到當 時流行于公館中的便攜式微型花房。元月一日凌晨,人們將這種花房放在燈下--孩子們沒有耐心等到天亮--放在新年禮品中間,而它是最美的禮品,因為人們可 以用它培育植物,從而忘記光禿禿的冬天。冬季花園不僅和這種花房相似,還和花房旁邊的那本精美書本上的花房圖畫相似,那幅畫也是新年禮物,但不是贈給孩子 們,而是贈給書中女主人公莉莉小姐的,它使孩子們?nèi)绱酥?,以至他們現(xiàn)在雖已老邁,但仍然認為那些幸運年代的冬天是最美好的季節(jié)。過路人踮起腳往往就能看 見在這冬季花園的深處,在各式各樣的喬木的內(nèi)側(cè)(從街上看進去,亮著燈的窗子仿佛是兒童花房--圖畫或?qū)嵨?-的玻璃罩),一位身著禮服、紐扣上插著一支 梔子花或石竹花的男人,正站在一位坐著的女士面前,兩人的輪廓影影綽綽,如同一塊黃玉中的兩個凹雕,客廳充滿了茶炊--當時是新進口貨--的霧氣,這種茶 炊霧氣今天仍然有,但人們習(xí)以為常,不再理會。斯萬夫人很重視這種"茶",她認為對男人說"您每天晚一點來,我總在家,您來喝茶"這句話既新穎又有魅力, 她暫時用英國口音,并伴之以溫柔甜蜜的微笑,因此對方十分認真,神情嚴肅地向她鞠躬,仿佛此事至關(guān)重要,奇異不凡,人們應(yīng)該肅然起敬,決不可掉以輕心。
①斯達爾是法國文人及出版商(1814-1886)。
斯萬夫人客廳里的鮮花不僅具有裝飾性*,除了上述原因以外,還有一個與時代無關(guān),僅與奧黛特舊日生活有關(guān)的原因。她曾經(jīng)是交際花,大部分時間和情人在一 起,也就是說在她家中,因此她要安排好自己的家。在體面女人家里所看到的,并且被體面女人認為重要的東西,對交際花來說就更為重要。她每天的高峰時刻不是 穿衣去給別人觀賞,而是脫衣和男人幽會。她無論穿便袍還是穿睡衣,都必須像出門打扮一樣風(fēng)度翩翩。別的女人將珠寶炫耀于外,而她卻將它藏于內(nèi)室。這種類型 的生活,要求并且使人習(xí)慣于一種隱秘的、幾乎可以說是漫不經(jīng)心的奢侈。斯萬夫人的這種奢侈也擴及花草。在她的安樂椅旁總有一個碩大的水晶玻璃盆,里面全都 是帕爾馬蝴蝶花或是花瓣散落在水中的雛菊花?;ㄅ杷坪跸騺碓L者證明這是她所喜好的消遣--正如她喜歡獨自喝茶一樣,可惜被不速之客打斷了。這種消遣甚至比 喝茶更親密,更神秘。因此,當來客看到展示在她身旁的鮮花時,會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道歉,仿佛他翻看了奧黛特尚未合上的書的標題,而標題會泄露她讀的是什 么,也就是說她此刻想的是什么。何況鮮花比書籍更有生命。人們走進客廳拜訪她,發(fā)現(xiàn)她并非單獨一人而惶惑不安;人們和她一同回家,看到客廳并非空寂而惶惑 不安。這些鮮花在客廳中占有神秘的地位,它們與人所不知的女主人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它們不是為來訪者準備的,而是仿佛被奧黛特遺忘在那里。它們以前和現(xiàn)在都 與奧黛特密談,因此,人們害怕打擾它們,同時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如稀釋水彩般的、淡紫色*的帕爾馬蝴蝶花,徒勞地試圖窺見其中的奧妙。從十月底起,奧黛特盡量 按時回家喝茶,當時它仍然稱作fiveoEclockter(五點鐘的茶),因為奧黛特聽說(并喜歡向別人重復(fù))維爾迪蘭夫人辦沙龍正是為了告訴別人她這 個鐘點一定在家。奧黛特也想辦一個沙龍,與維爾迪蘭沙龍同一類型,但是更自由,用她的話說,senzarigore①。因此,她仿佛是德·萊斯比納斯小 姐,從小集團中的迪·德方②夫人那里奪來最討人喜歡的男人,特別是斯萬,好另立門戶。按某種說法,在她的分裂活動和隱居生活中,斯萬一直追隨她,然而,盡 管她能輕易地使不了解往事的新交相信她的話,她自己卻并不信服。然而,當我們喜歡某些角色*時,我們一再在眾人面前扮演,又一再私下排練,因此想到的往往是 它們虛幻的見證,而將真實幾乎遺忘殆盡。斯萬夫人整天在家時,穿著雙縐絲便袍,它如初雪一般潔白純凈,有時穿著百褶薄紗長袍,上面灑滿了粉色*和白色*的花 瓣。今天,人們可能認為這身裝束與冬天不相稱,其實不然。這些輕盈的絲綢和柔和的色*彩使她(那時的客廳掛有門簾,十分悶熱,描寫沙龍生活的小說家當時最高 的褒詞便是"舒舒服服地墊得厚厚的")像她身邊那些仿佛冬去春來裸露出肉紅色*的玫瑰花一樣顯得嬌弱畏寒。地毯使腳步聲難以覺察,女主人又隱坐在客廳一角, 毫不覺察你的到來,因此,當你來到她面前時,她仍在埋頭看書,這增加了浪漫性*,增加了魅力--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奧秘,至今我們記憶猶新。斯萬夫人穿的便袍當時 已不時新,大概只有她還仍然穿著它們,因此仿佛是小說中的人物(只有亨利·格雷維③的小說中才見過這種便袍)。此刻是初冬,奧黛特客廳里碩大的菊花萬紫千 紅,這是斯萬從前未在她的寓所見過的。我贊賞它們--當我悶悶不樂地拜訪斯萬夫人時,我的失意使這位希爾貝特的母親具有濃厚的神秘詩意,因為她第二天會對 女兒說:"你的朋友來看我了"--可能是由于那些菊花或是和路易十五式絲椅墊一樣呈淺粉色*,或是和她的雙縐睡袍一樣雪白,或是和她的茶炊具一樣呈銅紅色*, 它們給客廳的布置又加上一層裝飾,這層裝飾也同樣艷麗高雅,但卻具有生命,而且只能持續(xù)幾天。使我尤為感動的是,與十一月黃昏薄霧中的夕陽所放射的絢麗的 紅色*或深褐色*相比,菊花的顏色*并非轉(zhuǎn)瞬即逝,它持續(xù)的時聞更長。我看見陽光在空中暗淡下去,我跨進斯萬夫人家,發(fā)現(xiàn)陽光再現(xiàn),轉(zhuǎn)移到菊花那火焰般的色*彩 上。這些菊花仿佛是高超的彩色*畫家從瞬息萬變的大氣和陽光中獵取來裝點住宅的光彩一樣,它們敦促我拋開深沉的憂郁,利用喝茶的這個小時去貪婪地享受十一月 份短暫的樂趣(這樂趣閃爍在我身旁那親切而神秘的菊花光輝之中)??上?,我所聽見的談話并不能使我達到這光輝,談話與光輝毫無共同之處。時光不早,但是斯 萬夫人溫柔地對戈達爾夫人說:"啊不,還早呢,別瞧鐘,還不到時間,鐘也不準。您有什么事要急著走呢?"同時又朝并未放下小皮夾的教授夫人遞去一小塊餡 餅。
①意大利文:無拘束。
②德·萊斯比納斯,迪·德方都是十八世紀著名沙龍的女主人。
③亨利·格雷維,法國女小說家(1842-1902),作品情節(jié)曲折,以俄羅斯為背景。
"要從這里出去可不容易。"邦當夫人對斯萬夫人說。這句話表達了戈達爾夫人的感想,她驚奇地大聲說:"可不是,我的小腦瓜里也總是這么想的。"她的話 得到賽馬俱樂部先生們的贊成。當斯萬夫人將他們介紹給這位毫不可愛、平庸無奇的矮女人時,他們仿佛受寵若驚,一再致敬,而戈達爾夫人對奧黛特顯赫的朋友也 十分謹慎,用她的話說,"嚴陣以待。"(她喜歡用高雅的字句來表述最簡單的事物)"您瞧瞧,連著三個禮拜三您都失約。"斯萬夫人對戈達爾夫人說。"可不 是,奧黛特,有多少個世紀、多長的日子我們沒見面了。我這不是認罪了嗎?不過,您知道,"她用一種過分靦腆和含糊的神氣說(雖然是醫(yī)生的夫人,她談起風(fēng)濕 病或腎絞痛來也不直截了當),"我遇到不少小麻煩。各人都有難念的經(jīng)嘛!我的男仆中出了一場風(fēng)波,其實我并不比別的女人更看重權(quán)威,但是,我不得不辭退膳 食總管,以示警戒,他也正想找一個更賺錢的工作。他這一走幾乎引起內(nèi)閣全體辭職,連我的貼身侍女也不愿意留下,那場面可以和荷馬媲美。不過,我終于掌穩(wěn)了 舵,這個教訓(xùn)使我獲益匪淺。瞧,我用這些仆人們的瑣事來使您厭煩。您也知道,不得已進行人員調(diào)整,這是多么傷腦筋的事。您那位漂亮女兒不在家?"她問 道。"不,我那位漂亮女兒在女友家吃飯,"斯萬夫人回答,同時轉(zhuǎn)身對我說:"我以為她給您寫過信,讓您明天來看她哩。"接著又對教授夫人說:"您的嬰兒怎 么樣?"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斯萬夫人的話向我證明,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和希爾貝特見面,而這正是我前來尋找的安慰,正因為如此,我這段時期的訪問成為必 不可少的。"沒有,我今晚給她寫幾個字。再說,希爾貝特和我再不能見面了。"我說話的語氣仿佛將這分離歸結(jié)為某個神秘原因,這樣一來,我可以保持愛情的幻 想,我談到希爾貝特和她談到我時的溫柔口吻使這幻想不至于破滅。
"您知道她十分愛您。您明天真的不來?"斯萬夫人說。一陣喜悅突然使我飛了起來,我心里想:"為什么不來呢?既然是她母親親自請我?"但我立刻墮入憂 愁之中。我擔(dān)心希爾貝特看到我時會認為我最近的冷淡是偽裝的,因此我寧愿繼續(xù)不見面。在個別交談中,邦當夫人抱怨說她討厭政治家的夫人們,并且裝腔作勢地 說所有的人都可厭和可笑,她為她丈夫的地位感到遺憾。
"這么說,您可以一口氣接待五十位醫(yī)生夫人?"她對戈達爾夫人說,因為后者對誰都和藹可親,認真履行義務(wù)。"啊,您是有美德的人。我嘛,在部里,當然 我必須接待。哎!那些官太太,您知道,真沒辦法,我沒法不法不對她們伸舌頭。我的外甥女阿爾貝蒂娜也和我一樣。您不知道這小姑娘有多冒失。上星期我的接待 日那天,來了一位財政部次長的夫人,她說她對烹調(diào)一竅不通。我那位外甥女露出最美妙的微笑回答說:'可是,夫人,您肯定知道烹調(diào)是怎么回事,因為令尊大人 刷過盤子。'"
"??!我真喜歡這故事,妙極了!"斯萬夫人說,接著又向戈達爾夫人建議道:"醫(yī)生出診的日子,您至少能享受一下可愛的家,和花草書本及您喜歡的東西作伴吧。"
"就這樣,她直截了當?shù)亟o了那位女士兩下,砰,砰,她可不含糊。事先一點風(fēng)也不透,這個小壞蛋,象猴子一樣機靈。您是幸運者,您能克制自己,我特別羨慕那些善于掩飾思想的人。"
"我并不需要這樣做,夫人,我這人很隨和。"戈達爾夫人輕聲說,"首先,我沒有您這樣的特權(quán)地位,"她略略提高聲音。每當她在談話中塞進微妙的殷勤和靈巧的恭維,以博得好感并有益于丈夫的事業(yè)時,她總是這樣略略抬高聲音以增強效果的,"其次,我對教授是鞠躬盡瘁的。"
"不過,夫人,問題不在于愿意不愿意,而在于能夠不能夠。您大概不屬于神經(jīng)質(zhì)的人。而我,一看見國防部部長夫人裝模作樣,我就禁不住模仿她。我這脾氣真糟糕。"
"啊!對了,"戈達爾夫人說,"聽說她有抽搐的毛病。我丈夫還認識一位地位很高的人,當然,這些先生們私下議論起來……"
"對了,夫人,正像那位駝背的禮賓司司長。他每次來,不到五分鐘我必定要碰碰他的駝背。我丈夫說我會讓他丟了差事,有什么辦法呢,讓他的部見鬼去吧! 對,讓他的部見鬼去吧!我該把這句話印在信紙上作為座右銘。我這樣說一定使您聽著刺耳吧,您是位和氣的人,而我,我承認,我喜歡小小的惡作劇,不然生活就 太單調(diào)了。"
她一個勁地談?wù)撜煞虻牟浚路鹚菉W林匹斯似的。為了轉(zhuǎn)移話題,斯萬夫人轉(zhuǎn)身對戈達爾夫人說:
"您看上去真漂亮。是勒德弗商店做的?"
"不,您知道,我是羅德尼茲商店的信徒,再說,這是改的。"
"是嗎,挺有派頭!"
"您猜多少錢?……不,第一位數(shù)不對。"
"怎么,這么便宜,簡直是白給的。人家告訴我的比這要貴三倍。"
"人們就是這樣寫歷史的。"醫(yī)生的妻子回答說。接著她指著斯萬夫人送她的圍脖緞帶說道:"您瞧,奧黛特,您還認得嗎?"
門簾掀開了一半,伸進一個腦袋,他畢恭畢敬、彬彬有禮,戲謔地假裝唯恐打擾眾人,這是斯萬。"奧黛特,阿格里讓特親王正在我的書房,他問能不能來看看 你。我該怎樣回答他呢?""我很樂意。"奧黛特顯然滿意地說,但臉色*平靜。這很自然,因為她曾接待過高雅人士(即使在她當交際花的時期)。斯萬將這個批準 令帶去給親王。如果不是在這個空隙里維爾迪蘭夫人走了進來,他就要領(lǐng)著親王回到妻子身邊。
斯萬和奧黛特結(jié)婚時,曾要求她不再和那個小集團來往(他這樣做當然有許多理由,而且,即使沒有理由,他也會這樣做,因為忘恩負義是一條規(guī)律,它容不得 例外,它更證明了這一點:所有牽線搭橋的中間人不是缺乏遠見就是毫無私心)。他只允許奧黛特和維爾迪蘭夫人每年互訪兩次。"女主人"的某些信徒十分氣憤, 認為這未免太過分,為她鳴不平,因為多年以來,奧黛特,甚至斯萬,一直被她視為上賓。小集團中誠然有虛情假意的兄弟,他們不去維爾迪蘭夫人家,而是偷偷地 赴奧黛特的約會,而且,萬一事情泄露,他們便借口說想見見貝戈特(盡管"女主人"說貝戈特不去斯萬家,又說他毫無才華可言,但她仍然想方設(shè)法--用她的話 說--吸引他),但小集團中也有"過激分子",他們對妥善的個別處理方式(它往往使當事人避免采取極端態(tài)度來對待某人)一竊不通,而是盼望維爾迪蘭夫人與 奧黛特一刀兩斷(這個愿望當然落空),使奧黛特從此再不能得意洋洋地笑著說:"自從分裂出來,我們很少去'女主人'家。我丈夫還是單身漢時,去她家比較容 易,可是結(jié)婚以后就不那么容易了……說老實話,斯萬先生受不了維爾迪蘭大媽,所以他也不愿意我和她經(jīng)常來往。而我呢,作為忠實的妻子……"斯萬陪同妻子出 席維爾迪蘭家的晚會,但是當維爾迪蘭來看奧黛特時,他往往回避。因此,如果"女主人"在座,他就讓阿格里讓特親王一個人進去。奧黛特單獨將親王介紹給維爾 迪蘭夫人,她不愿意維爾迪蘭夫人在這里聽見默默無聞的姓氏,而愿意讓她看到許多陌生面孔,從而自認為置身于貴族名流之中。奧黛特的這番算計十分奏效,維爾 迪蘭夫人當晚便帶著鄙夷的神氣對丈夫說:"她的朋友們真可愛,的確是反動勢力的精華!"
奧黛特對維爾迪蘭夫人也抱著相反的幻覺。這個沙龍當時并未具有后來的雛形,維爾迪蘭夫人甚至還不到孵化期--在此期間停止大聚會,因為新近贏得的、為 數(shù)可觀的名流會被眾多無名小卒所淹沒,因此寧可等待,等到被吸引來的十位體面人物繁殖七十倍!如同奧黛特即將做的那樣,維爾迪蘭夫人也將"上流社會"作為 目標,但她的進攻范圍仍然窄狹,而且與奧黛特的進攻區(qū)相距甚遠(奧黛特有可能達到同樣目標,有可能進行突破)因此,奧黛特對"女主人"所擬定的戰(zhàn)略計劃一 無所知。當人們對奧黛特說維爾迪蘭夫人是趕時髦的女人時,奧黛特笑了起來,真心誠意地說:"恰恰相反。首先她不具備趕時髦的條件。她誰也不認識。其次,說 句公道話,她覺得現(xiàn)在就很好。不,她喜歡的是星期三的聚會,愉快的談話。"她暗暗羨慕維爾迪蘭夫人作為"女主人"
所強調(diào)的藝術(shù)(奧黛特在這所杰出學(xué)校中也學(xué)到了這門藝術(shù)),那就是(對女主人而言),善于"聚集",善于"組織"、"發(fā)揮"、"隱退"的藝術(shù),充當"橋梁"的藝術(shù),雖然這些藝術(shù)僅僅是為空虛涂上色*彩,對空虛進行雕琢,確切地說是虛無的藝術(shù)。
斯萬夫人的女友們看到維爾迪蘭夫人來訪十分詫異,因為在她們的想象中,維爾迪蘭夫人與她高朋滿座(永遠是小集團)的客廳是無法分開的,而此刻她們驚奇 地看到,在這位作為客人的"女主人"身上,在她那張安樂椅上,竟重現(xiàn)、凝聚、濃縮了整個小集團,她裹在一件和這間客廳墻上掛的白色*皮毛同樣毛茸茸的?鷈皮 大衣里,仿佛是客廳中的客廳。膽怯的女客唯恐打擾主人,起身告辭,并且用復(fù)數(shù)人稱說:"奧黛特,我們先走了。"就仿佛人們在探視剛能行走的病人時采用復(fù)數(shù) 人稱說話,以暗示別讓病人過度疲勞。人們羨慕戈達爾夫人,因為"女主人"稱呼她的名字。"我?guī)黄鹱撸?維爾迪蘭夫人問戈達爾夫人,她怎能忍受一位信徒 不追隨她而獨自留下呢?"這位夫人已經(jīng)好意要我坐她的車了。"戈達爾夫人回答,她不愿意讓人以為她為了討好有名氣的人而將答應(yīng)乘邦當夫人的三色*標志馬車一 事忘在腦后:"我真謝謝你們這些朋友。你們要我乘你們的車,對我這個沒車夫的人來說,真是運氣。""特別是,""女主人"回答說(她不敢說得太多,因為她 對邦當夫人略有了解,而且剛剛邀請她參加每星期三的聚會),"您住得離克雷西夫人那么遠。啊,我的天,我永遠也不習(xí)慣說斯萬夫人。"對小集團這些才智平庸 者來說,佯裝不習(xí)慣稱斯萬夫人,這也是一種玩笑。維爾迪蘭夫人又說:"我一向習(xí)慣于稱克雷西夫人,剛才差一點又說漏嘴。"其實她在對奧黛特說話時故意說 錯,而決非差一點說漏嘴了。"奧黛特,您住的地方這樣偏辟,不害怕嗎?晚上回家我會提心吊膽的。再說,這里又潮濕,對您丈夫的濕疹十分不利??偛恢掠泻淖?吧?""沒有!多可怕呀!""那就好,這是別人對我說的。我很高興這是謠傳,我這人特別害怕老鼠,都不敢來看您了。再見,親愛的,回頭見,您知道我多么高 興見到您。您不會擺弄菊花。"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說,斯萬夫人起身送她。"這是日本菊花,您得照日本方式插花。"當"女主人"走了以后,戈達爾夫人大聲 說:"我可不同意維爾迪蘭夫人的看法,雖然在一切問題上我都把她當作戒律和先知。奧黛特,只有您能找到這么漂亮的菊花,用時新的說法,漂亮應(yīng)用陽性*形容 詞。"斯萬夫人輕聲回答說:"親愛的維爾迪蘭夫人對別人的花有時不夠友好。"戈達爾夫人為了打斷對"女主人"的批評,便問道:"您去哪家花店?勒梅特爾? 那天在勒梅特爾花店前有一株很大的粉色*灌木,于是我便做了一件大蠢事。"但她不好意思說出那株灌木的精確價格,只是說:"不易上火"的教授也暴跳如雷,說 她瞎花錢。"不,不,除了德巴克以外,我沒有固定的花店。"戈達爾夫人說:"我也一樣,不過我承認我偶爾對它不忠,去拉肖姆花店。""哈!您拋棄德巴克花 店而去拉肖姆花店,我可要去告密了。"奧黛特回答說,盡量顯得風(fēng)趣,好引導(dǎo)談話。她在自己家中比在小集團中要輕松自如得多,她又笑著補充說:"再說,拉肖 姆花店的價格驚人,未免太貴了,我覺得實在不像話。"
邦當夫人曾不止一百次地說過她不愿意去維爾迪蘭家,此刻卻因受到星期三聚會的邀請而興奮不已,而且盤算著如何才能盡量多去幾次。首先,她不知道維爾迪 蘭夫人是容不得任何一次缺席的。其次,邦當夫人屬于那種人們不樂于與之交往的女人,這種女人被邀請參加"系列"聚會時往往不是干脆地赴約(她們不像那些稍 稍有空便愿意出門的人那樣使主人高興),而是相反地強制自己不去參加第一次和第三次晚會,希望自己的缺席會引起注意;她們只出席第二次和第四次晚會,但如 果別人告訴她們第三次晚會將十分精采,那么她們便將秩序顛倒一下,借口說"很可惜,上一次她們沒有空"。邦當夫人既是這種人,便盤算在復(fù)活節(jié)前還有幾個星 斯三,她怎樣才能多去一次,而無強加于人之嫌。她想在和戈達爾夫人一同回家的路上得到稍許啟示。"啊!邦當夫人,您站起來了,這種逃跑的信號可真不好。您 上星期四沒有來,應(yīng)該給我補償……來,再坐下,就一會兒。晚飯以前,您總不會再拜訪別人吧!真的,您不想嘗嘗?"斯萬夫人一面遞過點心,一面說:"您知 道,這些小玩意味道不壞,雖然看上去不怎么樣,您嘗嘗,您一定會喜歡的。"戈達爾夫人說:"不,看上去就好吃。奧黛特,您家里的食品可真豐富。我不用問是 在哪里買的,我知道您總是去雷巴特商店。我得承認,我不像您那樣專一,我常去布內(nèi)博內(nèi)商店買小點心和糖果,那里的冰淇淋可實在不好,而雷巴特商店對冰凍食 品,不論是冷凍甜點還是果汁冰糕,都很拿手,我丈夫說,necpluscultra①。""不過,這些點心是自己家里做的,您真的不要?"邦當夫人說:" 不,要不我就吃不下飯了。不過我再坐片刻,您知道,和您這樣聰明的女人談天是件快事。""您會覺得我多管閑事,奧黛特,不過我很想知道您對特龍貝夫人那頂 大帽子的評價。當然大帽子是目前流行的款式,但是,是不是稍稍過分了?剛才她那頂帽子比起前幾天她來我家戴的帽子,還是小巫見大巫哩。""哪里,我可不聰 明,"奧黛特帶著理當如此的神氣說,"其實我這人很輕信,人家說什么我都相信,常常為一點小事傷心發(fā)愁。"她影射的是最初因嫁給斯萬這樣的人而痛苦不安, 斯萬有自己的生活并和別的女人來往。阿格里讓特親王聽見她說"我可不聰明",立刻認為應(yīng)該加以否定,但卻缺乏敏捷的反應(yīng)能力。"您胡說什么呀!"邦當夫人 高聲說。"您還不聰明?"親王趕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說:"這是什么話?大概耳朵在騙我吧?"奧黛特說:"真的,我不騙你們,我確實是小市民,容易大驚小 怪,滿腦子偏見,坐井觀天,十分無知,"接著她打聽夏呂斯男爵的近況:"您見到親愛的男爵了嗎?""您算無知?"邦當夫人驚呼道,"那么,那些官員們,那 些只會談?wù)撘轮椀牡钕路蛉藗冇炙闶裁茨?!……對了,夫人,就在上個禮拜,我和公共教育部部長夫人談到《洛亨格林》②。她說:'啊,《洛亨格林》,對 了,這是牧羊女游樂場上一次的表演,據(jù)說逗人笑得直不起腰。'我聽了真想給她一記耳光,您瞧瞧,夫人,有什么辦法,這種話怎不叫人發(fā)火。我是個倔人,您是 知道的,"接著她又轉(zhuǎn)臉對我說,"您說呢,先生,我的話有理吧?""依我說,"戈達爾夫人說,"這情有可原,我們常常被突然的問題弄得措手不及,所以答非 所問,這一點我略有體會,因為維爾迪蘭夫人經(jīng)常這樣讓我們出洋相。""談到維爾迪蘭夫人,"邦當夫人問戈達爾夫人:"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有哪些客人?…… 我記起來了,對,我們接受了邀請,下星期三去她家。您是不是先到我家吃晚飯?然后我們一同去她家。我獨自去有點膽怯,也不知為什么,這位尊貴的女士一直使 我害怕。""我可以告訴您,"戈達爾夫人說,"使您害怕的是她的嗓音,這沒辦法,哪會人人都有斯萬夫人那樣好聽的聲音呢?不過,'女主人'這話很對,只要 你開口說話,冰雪立刻融化,維爾迪蘭夫人確實很好客,當然我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第一次去陌生地方總是不太自在的。"
"您也來和我們一道吃飯吧,"邦當夫人對斯萬夫人說,"飯后我們一同去維爾迪蘭家,玩維爾迪蘭游戲,到那里以后我們?nèi)舜粼谝贿呑约航徽劊?女主人' 會對我瞪眼睛,從此不再邀請我,不過我不在乎。那會使我大大開心咧。"她這番話似乎不太真實,因為她接著又問:"您知道下星期三她家會有哪些客人?聚會都 干些什么?客人總不致于太多吧?""我肯定不會去,"奧黛特說,"我們只能在最后那個星期三露露面。如果您愿意等到那時……"然而,邦當夫人對這個延期的 建議似乎毫無興趣。
①拉丁文:世界的盡頭;好得不能更好了。
②《洛亨格林》是瓦格納的三幕歌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