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每當(dāng)我在旅館內(nèi)或旅館外與他相遇時--他衣領(lǐng)高高,單只眼鏡轉(zhuǎn)瞬即逝跳來跳去,似乎是他四肢的重心,他總是圍繞著單只眼鏡來平衡四肢的動作 --我都可以意識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們。我也看到他不和我們打招呼,雖然他不會不知道我們是她嬸祖母的朋友!我感到多么失望?。∥覒浧鸬隆ぞS爾巴里西斯 夫人,還有在她之間的德·諾布瓦先生,對我那樣和藹可親,便想道,可能他們只是一些可笑的貴族,而且統(tǒng)轄貴族階級的法律中可能有一個秘密條款,允許女子和 某些外交家在與凡人的接觸中(因為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可以不表現(xiàn)出傲慢。相反,一位年輕的侯爵則必須鐵面無情地表現(xiàn)出傲慢來。
我的智意本來可以告訴我,事實正好與此相反??墒俏艺?jīng)歷著可笑的年齡--絕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十分多產(chǎn)的年齡,這個年齡的特點就是不去向智慧討 教,而且認為人的每一種屬性*似乎都是他們?nèi)烁癫豢煞指畹囊徊糠?。周圍全是魔鬼和神祗,簡直不得安寧。那時的一舉一動,幾乎沒有一件是以后希望能夠忘掉的。 相反,應(yīng)該遺憾的是,當(dāng)時使我們做出那一舉一動的那種自然,發(fā)自內(nèi)心,以后卻沒有了。以后看問題更實在了,完全與社會的其它部分相符合了,但是,少年時期 是唯一學(xué)到東西的時期。
我猜測到的德·圣盧先生的傲慢以及這種傲慢所包含的鐵石心腸,從每次他從我們身邊走過時那種態(tài)度上都得到了證實:身體修長而不能彎曲,頭都總是高昂 著,目光毫無表情。光說毫無表情還不夠,還惡狠狠的,完全沒有一般人那種對他人權(quán)利的隱隱尊重,即使這些人不認識你的嬸祖母。正是這種對他人權(quán)利的隱隱尊 重使我在一位老婦人面前和在一盞煤氣路燈前行為不一樣。前幾天我還設(shè)想他會給我寫幾封十分討人喜歡的信,以向我表示好感;一個善于想象的人自稱代表民眾, 正在用令人難忘的演說鼓動民眾,待他這樣一個人高聲道出他的夢幻,想象的歡呼聲一旦平息下去,他就和以前一樣還是一個大傻瓜,依然平平庸庸,默默無聞,距 離議會與民眾的熱情很遠。這位公子那冷冰冰的姿態(tài),與上述那想象的來信相距十萬八千里,與上述那議會與民眾的熱情亦相距十萬八千里。
那個秉性*傲慢而又心懷惡意的人,那些很說明問題的外表在我們心中產(chǎn)生了極壞的印象,大概是為了盡力消除這種壞印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與我們談起 她的侄孫(他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個侄女的兒子,比我年齡稍大)心地?zé)o限善良。世界上竟有人能夠不顧一切事實真相,將好心腸這一優(yōu)秀品質(zhì)借給心腸那么 硬的人,哪怕他們對組成自己那個圈子的有名氣的人彬彬有禮也好!對這一點,我算服了!有一天,我在一條窄路上與他們二人相逢,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將我介 紹給他。這一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本人,雖然是間接地,倒給她侄孫天性*的基本特點加上了一點肯定成分。我對那些基本特點已經(jīng)確信無疑。
他似乎沒有聽見人家在他面前道出某一個人的名字,面部肌肉沒有一塊動彈一下。他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最微弱的人類好感之光閃過,從目光的無知與空虛之 中,只流露出一種過分的夸張。若沒有這一點,他的眼睛可就與沒有生命的鏡子完全無異了。然后,那冷酷的眼睛盯住我,似乎向我答禮之前,想了解了解我的情 況。那種突然的發(fā)動,與其說來自有意的行為,還不如說來自肌肉反射更恰當(dāng)一些。他在自己和我之間留出盡量大的距離,將整個手臂伸出來,遠遠地向我伸過手 來。
第二天他差人將他的名片送給我,我以為至少要有一場決斗??墒?,他只與我談文學(xué),談了很久之后,他聲稱非常希望每天能見到我?guī)讉€小時。但在這次拜訪過 程中,他對精神方面的事情并沒有表現(xiàn)出熱烈的興趣。他對我表示的好感與前一天的答禮也大相徑庭。待我后來見到每當(dāng)人家向他介紹某個人,他都是這個樣子時, 我明白了,這不過是他那個家族中某一部分人特有的社交習(xí)慣。他母親十分看重他要非常有教養(yǎng)這一點。要求他的軀體服從這一習(xí)慣。他這樣施禮,是并不考慮的, 并不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他的漂亮頭發(fā)想得更多。這是從思想上來說什么也不說明的一件事,純粹是學(xué)來的,而我首先認為說明問題的,正如他的另一個習(xí)慣一 樣:他認識了誰,立刻要人家將他介紹給本人的親屬。這個習(xí)慣,在他已經(jīng)變成本能性*的了,所以第二天我們遇到的時候,他一見了我,就朝我沖過來,連好也沒 問,便要求我向身邊的外祖母通報他的名字。那種狂熱的速度,似乎這要求是來自某種自己的本能,正象擋住迎面一擊那個動作,或熱水噴過來趕緊閉上雙眼一樣, 不采取這樣的防護措施,再過一秒鐘停住不動,就會有生命危險。
這第一輪驅(qū)魔咒儀式一旦完成,就象怒氣沖沖的女妖剝下她的第一層外衣,用迷人的風(fēng)韻將自己裝飾起來一般,我見過的這個傲慢的尤物變成了我遇到過的最可親可愛的人,最殷勤體貼的小伙子。
"好啦,"我心想,"我對他已經(jīng)看錯了,我受了海市蜃樓的害??墒牵也贿^勝了第一個馬上就要落到第二個手里而已,因為他是一個迷戀貴族階級的大老 爺,他又要極力掩蓋自己的真相了。"果然,圣盧所受的全部良好教育,他的全部可愛可親,不久之后,便叫我見識了另一個人,而與我懷疑的很不相同。
這個外表上是個傲慢的貴族和運動員的小伙子,只對精神方面的事情看得重、有興趣,特別是對文學(xué)和藝術(shù)上的時髦表現(xiàn)十分有興趣,這在他嬸祖母看來,似乎 是那么可笑。此外,他滿腦子都是她嬸祖母稱之為"社會主義演說"的玩藝,對他自己的階層充滿了深深的蔑視,經(jīng)?;◣仔r研究尼采和普魯東。他是很快便佩服 人家鉆在一本書里,只關(guān)心抽象思維的"知識分子"①。這種傾向非常抽象地表達出來,使他與我平常操心的事情距離很大,甚至就在他進行這樣表述的時候,雖然 我覺得很能打動人,可是也叫我有些厭倦。我可以說,我剛剛讀了關(guān)于著名的德·馬桑特伯爵那充滿軼事的回憶錄之后那些日子里,當(dāng)我確實知道了這馬桑特伯爵就 是他的父親以后,我特別希望對德·馬桑特先生過去的生活知道得更準確,更詳細一些。想到羅貝爾·德·圣盧不但不滿足于做他父親的兒子,不但不能將我引進他 父親的一生這部過時的小說中去,反而培養(yǎng)自己去熱愛尼采和普魯東,我真是氣得要發(fā)瘋。在馬桑特伯爵身上,一個已經(jīng)遙遠時代那樣特別的風(fēng)雅與充滿幻想的精神 合二而一了。他的父親說不定不會贊同我的遺憾。他本人是一個聰明人,越出了他那個花花公子生活的界限。他幾乎沒有來得及了解他的兒子,但他希望兒子比自己 有出息。我相信他可能與家族中其它人相反,會贊賞他的兒子,會為兒子將構(gòu)成父親從前可憐的消遣的東西拋在一邊去進行嚴肅的思考而感到高興。他會不露聲色* 地,懷著他那偉大神師的謙虛精神,去偷偷閱讀兒子最喜愛的著作,以估計一下羅貝爾比他高明多少。
①"知識分子"這種用法,在當(dāng)時還是新詞。
再說,還有一件令人傷心的事,就是雖然德·馬桑特先生心胸很開闊,會欣賞與自己那么不同的兒子,但是羅貝爾·德·圣盧是相信品德與某些藝術(shù)形式和生活 方式相聯(lián)系的人,他對自己的父親懷著雖說充滿感情卻又有些蔑視的記憶,他的父親一輩子就是關(guān)心打獵,賽馬,聽瓦格納的曲子要打哈欠,對奧芬巴赫卻非常著 迷。圣盧還不夠聰明,他不懂得智力價值與附和某種美學(xué)模式毫無關(guān)系,他對德·馬桑特的"智慧"看不起,同布瓦爾迪歐的兒子對布瓦爾迪歐、拉比什的兒子對拉 比什可能會看不起一樣,因為這些兒子如果是最象征主義文學(xué)和最復(fù)雜的音樂的信徒,就必然會看不起自己的父親。
"我對父親了解很少,"羅貝爾常說,"據(jù)說他是一位很杰出的人。他的不幸就在于他生活在那個可悲的時代。出生在圣日耳曼區(qū),生活在'美女海倫'的時 代,這就造成了一生中的災(zāi)難。如果他是熱衷于'Ring'①的小資產(chǎn)者,說不定還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來。人家甚至告訴我,說他很喜愛文學(xué)。無法知道究 竟,因為他所理解的文學(xué),完全由過時的作品組成。"
①德文:戒指,此處是指瓦洛納的四部曲《尼布隆根的戒指》。
對我來說,我覺得圣盧有些嚴肅,而他則不理解我并不比他更嚴肅。他判斷每一事物,只憑這事物所包含的智慧有多重,某些事物賦予我美妙的想象,他體會不到,而認為這些事物很膚淺。他自認為我比他遜色*得多,可是我能夠?qū)@些事情感興趣,他很驚異。
頭幾天,圣盧就征服了我的外祖母。不僅通過他巧妙地向我們兩人表現(xiàn)出無時無刻的好意,而且在好意上又加上自然,他在各種事情上均是如此。自然--大概 是因為透過待人接物的藝術(shù),他叫人感覺到自然--這是我外祖母看得最重的優(yōu)點,無論是在花園里,還是在烹調(diào)上,還是在鋼琴演奏上,都是如此。在花園里,例 如在貢布雷的花園里,她不喜歡有特別整齊的花壇;在烹調(diào)上,她討厭所謂的"拼花樣",那種幾乎辨認不出是用什么東西做出來的食品,在鋼琴演奏上,她不喜歡 過分雕琢,加工過細,她甚至對魯賓斯坦①彈琴音符不清、走調(diào)都有一種特殊的好感。這種自然,她甚至從圣盧的衣著上體會出來,是輕松的華麗,無任何"裝腔作 勢"以及"拘泥、刻板",不僵硬,也不上漿。她更欣賞這個富有的年輕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勁,生活在奢華之中卻沒有"銅錢臭",不擺闊架子。圣盧依 然無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某種激*情,她甚至從這上面也找到這種自然的動人之處。
①魯賓斯坦(1829-1894),俄國鋼琴家,作曲家。
一般來說,隨著童年的逝去,這種無法做到便和那個年齡的某些生理特點一起消失了。例如他熱切地期望著什么,而又沒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維話,都會 使他迸發(fā)出那種驟然、炎熱、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樂,他無法控制,也無法掩飾??旎畹墓窒酂o可阻擋地飛上他的面龐,雙頰細膩的皮膚透出紅暈,雙眼映出羞澀 和快樂。對這種直爽和天真無邪的優(yōu)美表露,我外祖母無限感動。這種表情,在圣盧身上,至少在我與他友情甚篤的時代,是不騙人的。
我認識另一個人--這樣的人很多--對這個人來說,那種來得快去得快的紅暈所表現(xiàn)出的生理上的誠懇,絲毫不排除道德上的表里不一。這種紅暈,常常只證 明一些足以干出最卑鄙、奸詐行為的人感到高興的強烈程度,他們甚至在快樂面前不能自持,不得不向別人承認這種快樂。使我外祖母特別酷愛圣盧的原因,自然是 他那樣毫不拐彎抹角地承認他對我懷著好感。為了表達這種好感,他用的那些詞語,我外祖母說,似乎連她自己也找不到,是最準確的,真正動情的,是同時屬于" 塞維尼和博澤讓"的詞語。他也毫無拘束地拿我的毛病開玩笑--他挑我的毛病那種細心勁,叫我外祖母覺得好玩--但也象我外祖母一樣,是滿懷柔情的。相反, 他熱情地、毫無保留地、毫不冷淡地盡情贊揚我的優(yōu)點,而他那個年齡的年輕人一般認為,非要借助于保留和冷淡才能顯出自己了不起。我稍感不適,他就去叫人 來;天氣轉(zhuǎn)涼,我自己還沒發(fā)覺,他已經(jīng)把毯子蓋在了我的腿上;若是感到我很憂郁或者不快活,他便不聲不響地安排好,晚上陪我陪得更晚。他表現(xiàn)出那樣的細心 周到,從我健康的角度來說,更嚴酷一些對我說不定更有好處。我外祖母覺得這幾乎有些過分,但是,作為對我疼愛的表示,她深深地受到感動。
我們兩人很快就說好了:我們已經(jīng)成了永不相棄的摯友。他說"我們的友誼"時,就好象談一件什么存在于我們身外的重要而甜美的事情一般,而且很快他便 將"我們的友誼"稱之為他生活中最大的快樂了--對他情婦的愛不計在內(nèi)。這些話引起我某種感傷,我很為難,不知如何作答,因為和他在一起,和他談話--肯 定,與任何別的人也是如此--我絲毫感覺不到?jīng)]有人陪伴時反而會感覺到的那種幸福。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時我感到有一種感覺從內(nèi)心深處涌來,是那種給我以甜 美的快意的感覺。但是,我一跟什么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談話,我的思想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思考朝著談話對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己而來了。思考循 著這樣的反方向而去時,絲毫不能引起我的快樂。我一離開圣盧,便借助于語句,將我與他一起度過的紛亂的每一分鐘理出點頭緒來。我心里想,我有一個好朋友, 一個好朋友是罕見的,我感到周圍皆是難以到手的財富,這時我恰恰體會到與對我來說實為自然的快樂相反的東西,與從我內(nèi)心汲取了什么,并將這個隱藏于半明半 暗之中的念頭置于光天化日之下而體會的快樂相反。如果我花上兩、三個小時與羅日爾·德·圣盧聊天,他對我對他說的話又很贊賞,我便感到某種后悔,遺憾,厭 倦,覺得不如一個人獨處及準備好開始工作。但是我心里又想,一個人聰明并不僅僅為了自己,最偉大的人物也期望為人欣賞,我不能將這幾個小時視為浪費,在這 幾個小時的過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大的形象。我很容易地說服了自己,認為應(yīng)該為此而感到高興,正因為我不曾體會到這種幸福,我更熱切地期 望永遠不要剝奪我這種幸福。對于我們身外的財富,人們總是比擔(dān)心所有其它的財富更擔(dān)心這些財富消失,因為我們的心沒有占有這些財富。
我感到自己能夠比很多人更好地體現(xiàn)友誼的美德(因為我總是將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謂個人利益之上,我對這些個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對這個極為關(guān) 切)。但是感到我的心靈與他人心靈之間的差異--我們每個人心靈之間都是有差異的--不但沒有擴大,反而會消失,我卻無法因此而感到快樂。相反,有時,我 的思想從圣盧身上辨別出一個比他本人更普通的一個人,"貴族",而且就象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指揮著他四肢的動作一樣,是這個"貴族"在指揮著他的一舉一動。這 時候,雖然我在他身旁,實際上我是獨自一人,我在他面前好似我面對一處風(fēng)景,理解了這景色*的和諧一樣。他只不過是一件物品罷了,我的思考力圖加深對這件物 品的認識。我總是從他身上找到那個先入為主的、上百歲的人,那個恰巧是羅貝爾期望自己不是的貴族,這時我感到極度的快樂,但屬于智力范疇,而不屬于友誼范 圍。
他身心機敏,賦予他的是無限可親可愛的風(fēng)雅;他很隨便地請外祖母坐他的馬車,并且扶她上車;他怕我著涼,靈巧地從座位上跳下來,將他自己的外套披在我 的肩上。從這些舉動里,我感覺到的,不僅是偉大的獵手世代相傳的靈巧--這個年輕人的祖先世世代代就是獵手,而他卻一心要搞智力活動,還有他們對富有的蔑 視--在羅貝爾身上,也有這種對富有的蔑視--但同時他又對富有很有興味,那只是為了能夠更好地歡宴他的友人,正是這種蔑視才使他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地將自己的 奢華奉獻于友人的腳下。從這些舉動里,我更感覺到這些貴族大老爺那種認為自己"高人一頭"的自信或幻覺。幸虧如此,他們未能將那種想表現(xiàn)自己"與別人一 樣"的欲|望遺傳給圣盧,未能將那種怕顯得過分殷勤的恐懼遺傳給圣盧。圣盧確實不知這種恐懼為何物,而這種恐懼以其僵硬和笨拙,使最誠摯的平民百姓的和藹可 親都變成了丑態(tài)。
有時我責(zé)備自己這樣從視自己的朋友為一件藝術(shù)品中得到樂趣,也就是說,注視著他這個人各個部分的動作,似乎由一個總思想和諧地加以指引,這每一部分都 拴在那個總思想上,而他自己并不知道這個總思想是什么。因此,這個總思想并不能給他自己的品質(zhì)、給他個人的智慧和道德的價值增加任何一點東西,而他對這些 是看得很重的。
然而,在某種程度上,這個總思想倒是他的品質(zhì)得以存在的條件。正因為他是一個貴族,他的思想活動,他對社會主義的向往,在他身上才具有某種真正純潔和 無私的色*彩。這種活動和向往使他去尋找一些野心勃勃、衣衫破舊的年輕大學(xué)生,那些人的活動和向往并不具有純潔和無私的色*彩。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無知而又自私 的社會階層的繼承人,坦誠地希望大學(xué)生們原諒他這些貴族根底。事實與此相反,正是這些貴族根底對大學(xué)生產(chǎn)生誘惑力,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找他,同時又對他裝 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樣子。
他就這樣弄到要向一些人主動追求的地步。我的父母忠于貢布雷的社會學(xué),見他這樣對這些人并不扭頭而去,一定會驚詫不已的。
有一天,我和圣盧坐在沙灘上,背靠一頂帆布帳篷。我們聽見從帳篷里傳出咒罵,嫌巴爾貝克猶太人麇集,把巴爾貝克都弄臭了。
"就沒法走上幾步不碰上一個!"那聲音說道。"我并非從什么原則出發(fā),對猶太民族有不共戴天的仇視情緒,可是這里,真是過剩了!就聽見:'喂,亞伯拉罕,chaifuChakop①'這種話。真覺得自己是置身于阿布吉爾街呢!"
①希伯萊語:你這個斷子絕孫的。
如此大發(fā)雷霆反對以色*列的那個人終于從帳篷里走出來了。我們抬起頭來看看這個排猶主義者。他正是我的伙伴布洛克。圣盧立即請我提醒布洛克,說他們在大 考時遇見過,布洛克那次大考得到榮譽獎,后來他們在一所民眾大學(xué)里又遇見過。羅貝爾的哪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交際場合出了差錯,做了可笑的事,圣盧對這個毫 不在乎。但是他感到,如果別人發(fā)現(xiàn)了,那出了錯的人是會臉紅的。每逢這時,怕傷害別人的自尊心便使他現(xiàn)出一幅窘態(tài)。這種時候常常是羅貝爾滿臉通紅,似乎出 錯的是他。從他的窘態(tài)中,我能找到他受耶穌教會教士教育的痕跡,對此我最多偶爾譏笑一下也就罷了。布洛克答應(yīng)到旅館去看他那天,情形就是如此。布洛克一面 應(yīng)允,一面又加上一句:
"在那種供商隊住宿的大旅店偽裝時髦地等人,我受不了;茨岡女人又叫我惡心,你對'laift'①說,叫她們住嘴,并且立即去通知你!"
①布洛克出于無知,將"laiFft"(開電梯的人)讀成""。謂"聰明的"講究:他們要給福音書或《一千零一夜》作插圖,考慮到那些事情發(fā)生在什么國度里,偏偏把巴爾貝克最大腹便便的"大人物"的模樣賦予了圣皮埃爾或阿里巴巴。
從我個人來說,我并不很堅持叫布洛克到旅館來。他在巴爾貝克并不是獨自一人,而是和他的姐妹們在一起,可惜!他的姐妹們在這里又有許多親戚朋友。這個 猶太群體很有特色*,并不太令人愉快。巴爾貝克和某些國家,如俄國和羅馬尼亞一樣,地理課教給我們,在這些地方,猶太居民并不享有與巴黎同等的優(yōu)惠,也不像 在巴黎那樣達到了那種程度的同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伯們,或者與他信仰同一宗教的男男女女上游樂場時,女的是去"舞廳",男的則上了叉路到紙牌賭|博那邊 去。他們總是一塊去,不與任何其它成分混雜。他們織成一個與自身同質(zhì)的隊伍,與注視他們走過,每年在這里看見他們卻從來不和他們打招呼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 幫。不論是康布爾梅的圈子,首席審判官的山頭,還是大小資產(chǎn)者,甚至巴黎某些普普通通的雜糧商人,他們的女兒,美貌,傲慢,嘲笑一切,完全法國式,就像蘭 斯的雕象一樣,都不肯與這群沒有教養(yǎng)的丫頭們混在一塊。她們念念不忘"洗海水浴"這種時髦,甚至總作出剛剛釣大蝦回來或正在跳探戈的模樣。說到男子,雖然 無尾禮服光鮮夸目,皮鞋溜光錚亮,但是舉止裝腔作勢,使人想到畫家那些所布洛克一一將他的姊妹向我作了介紹,粗暴得無以復(fù)加地叫這些女孩子住嘴。她們對這 個哥哥崇拜備至,將他看成自己的偶像,他每道出一句什么俏皮話,她們都要哄堂大笑。所以,很可能這個階層也與任何其它階層一樣蘊含著許多引人之處、優(yōu)秀品 質(zhì)和崇高道德。要體會到這些,則必須深入到這個階層中間去??墒?,這個階層不討人喜歡,他們感受到排猶主義的氣氛,看到排猶主義的表現(xiàn),他們結(jié)成密集的封 閉的群體與此對抗,任何人都別想開出一條路打進這個圈子。
說到"laift",這事還不如那之前幾天發(fā)生的另一件事叫我驚奇:布洛克問我為何前來巴爾貝克(相反,他似乎覺得他自己來這里是極其自然的事),是 不是"指望認識幾個美人兒"。我對他說,這趟旅行是我向往已久的一件事,然而比去威尼斯的欲|望還差一層。這時,他回答說:"對,當(dāng)然了,為的是一面裝作讀 約翰·拉斯金爵士的《StonesofVenaice》①,一面和漂亮太太們一道吃冰淇淋。那位拉斯金是個面色*-陰-沉、令人討厭的家伙,是世界上叫人最討厭 的紳士之一。②"布洛克顯然以為,在英國,不僅所有的男性*都是"爵士",而且字母"i"也總是發(fā)"ai"的音。圣盧認為這個發(fā)音錯誤并不嚴重,因為他從中 主要看出我這位新朋友缺乏社交概念。我這位新朋友既沒有這些概念,又蔑視這些概念。羅貝爾生怕哪一天布洛克知道了人說"威尼斯"而不是"威耐斯",拉斯金 并不是爵士以后,會往前想到羅貝爾一定覺得他無知可笑,反倒自己覺得自己罪過,似乎自己不夠?qū)捄辏瑢嶋H上他真是寬宏無度。布洛克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誤時會 染上面頰的紅暈,羅貝爾已提前感到它飛上了自己的面頰。他肯定布洛克比他自己把這個錯誤看得更重。這正是此后不久,有一天布洛克聽到我說到"lift"時 的感受。他立刻打斷我說:"啊,應(yīng)該說'lift'。"同時用生硬而又高傲的語氣說道:"其實這完全無關(guān)緊要。"這句類似反應(yīng)的話,所有自尊心很強的人, 無論是在最重大的場合還是在最微不足道的場合也都這么說。這說明,對于聲稱無關(guān)緊要的那個人來說,即使在微不足道的場合之中,所說的那件事也是非常緊要 的。任何一個有些高傲的人,剛剛奪走了他緊緊攀住的最后的希望,拒絕給他幫忙,從他嘴上也會首先冒出這句話來,這時便是令人傷心的話,也是悲劇性*的一句話 了:"啊,好吧,這完全無關(guān)緊要,我另作安排吧!"這完全無關(guān)緊要地向他推去的"另作安排",有時竟會是自殺。
①《StonesofVenice》為拉斯金的作品,共三卷,第一卷于1851年,第二、三卷于1853年均在倫敦出版。但直到1874年再版本及 1881年的縮寫本,這部著作才打響。1900年春普氏游覽威尼斯的圣馬可時,手里就捧著這本書。縮寫本于1906年由瑪?shù)贍柕隆た死啄g成法文,書名為 《威尼斯的石頭》,此處布洛克出于無知,將Venice"(威尼斯)說成"Venaice"(威耐斯)。
②普氏極喜歡拉斯金的著作,這里,布洛克的話怎樣刺激了他,諸位可以想見。
此后布洛克對我說了一些非常熱情的話。他肯定希望對我非??蜌?,可親??墒?,他問我:"你與德·圣盧-昂-布雷交往甚密,是想把自己抬高到貴族 嗎?--那貴族階層與其余的人是差不多的,你太幼稚了。你可能正處在趕時髦的狂熱之中。告訴我,你是不是時髦青年?是,對不對?"
他這樣說。并不是因為他想對我客氣這種愿望突然改變了,而是他的缺點正是人們用很不正確的法語稱之為的"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他自己對這個缺點無所察覺,更不會認為別人會因此而不快或反感。
在人類中,人人具有的品德,與每個人特有的眾多的缺點相比,其比例并不更大。顯然,"世界上最普遍的事物",并不是良知,而是善良。在最遙遠偏僻的角 落里,人們會驚異地有到善良這朵花自動開放,猶如在幽靜的山谷中開放著一朵麗春花。這朵花與世界上其它地方的麗春花無異,但它從未見過其它的麗春花,只見 識過有時叫它那孤獨的小紅帽顫抖不已的狂風(fēng)。即使這種善良因利害關(guān)系而變成癱瘓,表現(xiàn)不出來,它依然存在。每當(dāng)沒有任何自私的動機妨礙它發(fā)揮的時候,例如 讀一本小說或一份報紙的時候,這種善良便會大放光華,向弱者、向正義者、向妥迫害的人而去,甚至在一生之中殺過人,但作為長篇連載小說的愛好者,他的心仍 然根軟的這種人心中,也是如此。
與美德令人佩服的情形相似,缺點的多種多樣也令人嘆為觀止。最完美無缺的人也有某個缺點使人不快或令人著惱。某一個人智力超群,高瞻遠矚,從不說任何 人的壞話,但是,你親自交給他請他轉(zhuǎn)交的最重要信件,他卻放在自己口袋里忘了交,后來又叫你誤了一次重要的約會,而且也不微笑著向你道歉,因為他一向以自 己從不知道時間是幾點鐘為榮。另外一個人思想細膩,性*情溫柔,待人接物高雅,關(guān)于你本人,從來只說會叫你高興的話,但是你感覺到他對有些事閉口不談,將某 些事埋在心底,各種各樣的事在他心里悶著發(fā)酵。他見到你很高興,他們這高興看得那么寶貴,寧愿叫你累死,也不離開你。第三位更誠懇一些,但是,當(dāng)你說自己 健康狀況不佳而未能前去看望他請他原諒時,他把誠懇推進到非叫你知道,有人見你去戲院了,人家覺得你臉色*很好不可?;蛘叻墙心阒浪⑽赐耆芤嬗谀銥樗?進行的斡旋,再說已經(jīng)有另外三個人主動提出為他進行活動,所以他對你也只是稍加感恩而已。在這兩種情況下,前面那位朋友可能裝作不知道你上戲院去了,裝作 不知道別人也能給他幫這樣的忙。至于這最后一位朋友,他感到需要向什么人反復(fù)地說或者揭示出可能最令你反感的事,對自己的直爽感到十分得意,而且拼命對你 說:"我就是這樣。"
有的人則以他們過于好奇或絕對沒有好奇心來叫你著惱。你可以對他們談到最為轟動的重大事件,而他們完全不知所云。有的人等幾個月才給你回信,如果你的 信是關(guān)于你自己的一件事而與他們無關(guān)的話?;蛘?,他們對你說,要來問你什么事。你怕錯過了他們的來訪一直不敢出門,他們卻并不前來,叫你等上幾個星期,因 為他們沒有收到你的回信(而他們的來信根本沒有要求你回信),以為他們?nèi)悄悴桓吲d了。某些人高起興來,想來看你,他們只顧自己愿意而不顧你愿意不愿意,口 惹懸河,不給你留下插嘴的地方,也不管你有什么緊急的事情要做??墒牵羰撬麄兏械綍r間長了,累了,或者心情不好,你就引不出他們一句話來,任憑你怎么使 勁,他們用無精打采來對付你,再也不肯回答你的話,甚至不肯用一個字來回答,就像沒聽見你說的話一樣。
我們的每個朋友都有自己的缺點,為了能繼續(xù)喜歡他,我們不得不尋些東西來自我安慰--想到他的才華,他的善良,他的溫柔--或者更正確地說,將我們的 好意充分發(fā)揮出來,對他們的缺點視若罔聞。可惜,我們這樣好心對我們朋友的缺點極力做到視而不見,總是敵不過他的極力放縱,因為他看不見自己的缺點,或者 以為別人看不見。討人嫌這種危險主要來自難以評價不顯眼的或未被察覺的事,所以出于謹慎,至少應(yīng)該從不談?wù)撟约???梢钥隙ǖ卣f,在這個題目上,別人的看法 與我們自己的看法永遠不會一致。人們參觀一幢外表平平的房屋,里面不論是珍寶滿室,還是遍地皆是盜賊用的撬門鐵捧或死尸,發(fā)現(xiàn)了別人真正的生活,那表面天 地之下的真天地時,都會感到同樣的驚異。借助于每個人對我們說的話,我們對自己形成了一個印象。通過他們在背后就我們發(fā)表的言詞,我們得知他們對我們和我 們的生活懷有怎樣完全不同的形象時,我們的驚異不會比上述情形更小。因此,我們每次談?wù)撨^自己以后,都可似確信,我們說的那些無害而謹慎的話語,被人表面 上彬彬有禮并虛偽地表示贊同聽了去以后,會叫他們作出最叫人惱怒或最令人快樂的評論,一言以蔽之,是最不利的評論。至少我們對自己的想法和我們的話語之間 不成比例,也很會激怒別人。這樣的不成比例,一般總是使人們就自己所說的話顯得非??尚Γ拖衲切┟芭埔魳窅酆谜?,雖然作出極其贊賞的樣子,但是他們叫我 們聽到的話語并不能說明他們的贊賞。他們一面用有力的指手畫腳和一副贊賞備至的表情來補償那含糊不清、喃喃低語的不足,同時又感到需要哼一首他們喜愛的曲 調(diào)。
除了談自己和談自己缺點這個壞習(xí)慣之外,還要加上另外一個與此結(jié)成一體的壞習(xí)慣,那就是揭露別人身上的某個缺點,恰恰自己也有這同一缺點。人們總是談?wù)撨@些缺點,似乎是一種談?wù)撟约旱姆绞剑瑢嶋H上是用拐彎抹角的方式,把承認自己的快樂與寬恕自己的快樂結(jié)合在一起。
此外,似乎我們的注意力總是被吸引到構(gòu)成我們自己特點的東西上去,與別人身上的其它東西相比,更容易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一個近視眼談?wù)搫e人時會說:"他眼 睛幾乎睜不開。"一個肺結(jié)核患者對一個最健壯的人肺部是否完好總有疑問;一個很不愛清潔的人總說別人不洗澡;一個嗅覺不靈敏的人總認為別人身上有味道;一 個丈夫,自己老婆作風(fēng)不正,會到處看到老婆作風(fēng)不正的丈夫;一個舉止輕浮的女人到處都看到舉止輕浮的女人;一個追求時髦的青年,到處看到時髦青年。每種毛 病,也像每種職業(yè)一樣,要求一種專門知識,并不斷發(fā)展這種專門知識。將這些知識賣弄一下,并不令人惱火。性*欲倒錯的人發(fā)現(xiàn)性*欲倒錯的人,一位裁縫應(yīng)邀到了 社交場合,他還未與你談話,就已經(jīng)品評起你的衣料,他那手指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來捻一捻看質(zhì)量如何了。如果你與一位牙醫(yī)談上一會話,然后問他對你有何真實想 法,他就會告訴你,你有幾顆壞牙。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重要了。待你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壞牙,你會覺得沒有出這更可笑的了。
不僅僅我們談到自己時,以為別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們做事時,也似乎以為別人是盲目的。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有一個專門的上帝無時不在,他遮掩住我們 每個人的缺點,或向我們每個人許諾看不見我們的缺點,猶如對不洗澡的人,對他們耳朵上的一條污垢,臂彎里的汗味,他都閉上眼睛,堵上鼻孫,并且要他們堅 信,他們可以帶著這些污垢和汗味在人間游蕩,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人們什么也發(fā)覺不了。佩戴假珍珠或以假珍珠相贈的人,以為別人定會把假珠當(dāng)成真珠。
布洛克很沒有教養(yǎng),有神經(jīng)病,追求時髦,屬于一個不受尊重的家庭,如同在海底一般承受著無法計算的壓力。這壓力不僅來自表層上的基督教徒,還有高于他 所在的階層的一層層猶太階層,每一層都以自己的蔑視壓迫著緊挨著自己下面的那一層。要從一個猶太家庭上升到另一個猶太家庭,穿過一層又一層,直到呼吸到自 由的空氣,布洛克可能要花上數(shù)千年的時間。最好是設(shè)法從另一個方向上開辟一個出口。
布洛克跟我說什么我正處在趕時髦的狂熱之中,要我向他承認我是時髦青年時,我本可以這樣回答他:"如果我是,我就不會與你常來常往了。"可我只是對他 說,他這樣講話太不客氣。于是他想道歉,但是沒有教養(yǎng)的人實在有福氣,依照他們的方式,便是一面毀掉自己的前言,一面伺機將那些話語變得更加沉重。
"請你原諒我,"現(xiàn)在他每次遇到我都這樣說,"我曾經(jīng)叫你難過,曾經(jīng)折磨你,我是故意使壞。不過--從總體來說,所有的人,從個體來說,你的朋友,都 是奇怪的動物--你無法想象,我雖那么無情取笑你,可我心中對你是一片柔情。我想到你時,這種柔情常常令我下淚。"說著,他便叫人聽到一聲嗚咽。
布洛克身上使我驚異的,還有更甚于他舉止不適度的地方,那便是他的談話質(zhì)量好壞相差很大。這個小伙子十分挑剔,對一些最時髦的作家,他常說:"這個人 是個面色*-陰-沉的白癡,那個人完全是個傻瓜。"可有時他能十分開心地講述一些毫不可笑的傳聞軼事,引證某一個完全平庸的人的話,說"那人真是了不起"。評斷 人的智慧、價值、意義的這一雙重天平,總是使我驚異不止,直到我結(jié)識他的父親老布洛克先生那一天,這個謎才算解開。
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我們竟然同意去與老布洛克結(jié)識。因為小布洛克在圣盧面前說了我的壞話,又在我的面前說了圣盧的壞話。他特別對羅貝爾說我(一直)追 求時髦追求得要死。"對,對,他能結(jié)識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十分榮幸,"他說。布洛克這樣將一個詞分開說,既表示諷刺,又表示文學(xué)味道。
圣盧從未聽說過勒格朗丹這個名字,大吃一驚:"此乃何人?"
"噢,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時怕冷似地將兩手插進外衣口袋里,確信他此刻正在欣賞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紳士那獨具特色*的外 表。與這位紳士相比,巴爾貝·多爾維利的外表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布洛克不會描繪勒格朗丹先生的形象,便用賦予他好幾個"勒"字和象躲在柴捆后面品酒一樣 品味這個名字的辦法來聊以自|慰。但是這種主觀的享受別人是領(lǐng)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圣盧面前說我的壞話,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沒少說圣盧的壞話。到了第二天,我們兩人便都知道了這些讒言的詳細情形,倒不是我們倆相互學(xué)舌,那 我們可就太罪過了。但是布洛克會覺得這是非常自然而幾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認為我們肯定會從這個或那個人嘴里得知我們要知道的事 --寧愿先下手。他把圣盧拉到一邊,向他招認了自己故意說他壞話的事,又告訴圣盧,他以"誓言監(jiān)護人、克洛諾斯之子宙斯的名義"起誓,他愛圣盧,愿意為圣 盧獻出生命,說罷又抹去一滴眼淚。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單獨見我,向我作了懺悔,宣稱他那么做是為了我的利益,因為他認為某種社交關(guān)系對我有害,而我"比這 個更有價值"。然后象醉漢動情那樣抓住我的手,雖然他的酒醉純屬神經(jīng)質(zhì):
"相信我好了,"他說,"若是昨天想到你,想到貢布雷,想到我對你無限的柔情,想到你自己甚至回憶不起來的某些下午上課的情形,我不曾哭了一整夜,就 叫黑煞神凱爾立即把我捉了去,讓我穿過人類厭惡的哈得斯①之門好了!對,一整夜,我向你發(fā)誓!可是,我知道,我了解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①亦為克洛諾斯之子,宙斯之兄弟,為冥王。他在魔鬼和煞神幫助下(其中就有凱爾),想盡一初辦法將活人拉進他那黑暗的王國中去。誰掉進他的冥府,便再不得永生;也無返回之路。
確實,我不相信他的話,我感到這些話是臨時編造出來的,是隨說隨編出來的。他"以凱爾"的名義起誓,也并沒有增加很大重量,因為布洛克對古希臘宗教的 信仰純屬文學(xué)性*質(zhì)。此外,每當(dāng)他激動起來,同時也希望別人為一件虛構(gòu)的事實所感動時,他總是說"我向你發(fā)誓"的。與其說這是為了叫人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不 如說那是為了撒謊騙人而制造的歇斯底里官能享受。他對我說的話,我不相信。不過我也不怪他,因為我從母親和外祖母那里繼承了不會懷恨在心的天性*,甚至對于 比這大得多的罪過也不懷恨。我同時也繼承了永不譴責(zé)任何人的天性*。
再說布洛克也不是絕對的壞孩子,他也能做出非常熱情的事情來。自從貢布雷人種,也就是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這樣的絕對完美無缺的人從中產(chǎn)生的人種似乎瀕 于完全滅絕以來,我只能在未開化的、無動于衷的、忠心耿耿的正直人--他們一開口講話,那聲音便很快表明他們根本不關(guān)心你的生活--和另一種人之間進行選 擇。這后一種人,只要他們在你身邊,他們就理解你,鐘愛你,感動得下淚,可是過了幾個小時又會翻臉不認人,跟你開上一個殘酷無情的玩笑。此后,他們還會回 到你的身邊,仍是那樣善于察顏觀色*、熱情可愛,立刻就能與你融成一體。相比之下,我可能還是更喜歡這后一種人,就說不喜歡他們的道德價值吧,至少喜歡與他 們相處。
"我想你的時候那種難受勁,你是無法想象的,"布洛克又說,"歸根結(jié)底,這是我身上相當(dāng)猶太人味道的一面又冒出來了,"他冷嘲熱諷地加上一句,同時瞇 起自己的雙眼,好像要在顯微鏡下為那數(shù)量極小極小的"猶太血液"定量一般。一個法國貴族大老爺,在全是基督徒的祖先之中,也可將薩米埃爾·貝爾納或者再往 前數(shù),將圣母瑪利亞打進去。他可能也會這么說(實際上他是不會這么說的)。據(jù)說,萊維家族就自稱是圣母瑪利亞的后代。
"我相當(dāng)喜歡這樣從我的情感中分出這一部份來,再說這是很小的部份,這部份可能屬于我的猶太血統(tǒng)。"他又補充道。他道出這句話,因為他覺得道出自己種 族的真相,既聰明又正直。在這同一場合,他又設(shè)法莫名其妙地減輕這真相的份量,就象那些下定決心還債,又只有勇氣償還一半的吝嗇鬼。拿出勇氣來宣布真相, 同時又在其中摻上很多歪曲真相的謊言,這種弄虛作假的方法,比一般人想象的更為普遍,甚至一般不這么做的人也是如此:生活中某些緊要關(guān)頭,特別是關(guān)系到戀 愛關(guān)系的緊要關(guān)頭,便給他們提供了這樣的機會。
布洛克瞞著我在圣盧面前對我抨擊謾罵,瞞著圣盧在我面前對圣盧抨擊謾罵,這一切均以邀請我們前去作客而結(jié)束。若說布洛克開始時沒有進行嘗試以便單獨邀請圣盧,我當(dāng)然不相信??瓷先ズ芸赡苓M行了這樣的嘗試,但是沒有成功,于是有一天布洛克對我和圣盧說:
"親愛的師兄,還對你阿瑞斯①和圣盧-昂-布雷心愛的騎士,馴馬人,既然我在乘飛舟的默尼埃家族②帳篷附近、飛沫轟鳴的安菲特里特③海岸上與你們相遇,二位是否愿意賞光,這星期當(dāng)中的哪一天到我那位鼎鼎大名、良心清白的父親家中用晚餐?"④
①阿瑞斯是希臘神話中的戰(zhàn)神,相當(dāng)于羅馬神話中的馬爾斯。
②可能指巧克力商人加斯東·默尼埃一家,他們的游船《亞里安娜》號當(dāng)時是很著名的。
③安菲特里特是海中女神,波塞頓的妻子。
④此處布洛克模仿荷馬的筆調(diào)講話。
他向我們發(fā)出這一邀請,因為他極想與圣盧結(jié)成更密切的關(guān)系,他希望圣盧能使他進入貴族階層。如果這個希望是我提出來的,是為我自己提出來的,那布洛克 就會覺得是十足的令人厭惡的附庸風(fēng)雅的表現(xiàn)了。這與他對我本性*的一個方面的看法完全符合,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他不認為這是我本性*中的主要方面。但是同樣的希 望從他那里提出來,他就覺得是他的頭腦有良好求知欲|望的表現(xiàn)了,他熱切希望與某些與己不同的社會階層交往,說不定從中能找到某些文學(xué)上有用的東西。
兒子對老布洛克說,要帶一位朋友來吃晚飯,用一種略帶諷刺挖苦的心滿意足的口氣道出這朋友的頭銜和名字:"德·圣盧-昂-布雷侯爵"時,布洛克先生感受到強烈的震動。
他大叫起來:
"德·圣盧-昂-布雷侯爵!??!他媽的!"對他來說,使用罵人的話,那是對人最高敬重的表現(xiàn)。
他向兒子投過贊美的一瞥:兒子竟能結(jié)交上這樣的人!那目光意味著:
"他真叫人大吃一驚。這個浪子,他是我的孩子嗎?"
這目光使我的伙伴快樂不已,好比每個月給他增加五十法郎零用錢一樣。布洛克在家中很不自在,感到父親將他當(dāng)成不走正道的人,因為他靠崇拜勒貢特·德· 利爾、埃雷地亞①和其它"游手好閑的人"過活??墒撬ケR-昂-布雷結(jié)交上了,后者的父親曾是蘇伊士運河公司董事長?。。ò?!他媽的?。┻@可是"無可爭 議"的成果?。?br/>
①這是布洛克最佩服的兩位蒙巴那斯派詩人。
因為怕把立體鏡弄壞了,將立體鏡留在了巴黎,現(xiàn)在人們更加感到遺憾。只有布洛克父親一個人掌握了使用這立體鏡的藝術(shù),至少他有權(quán)使用。再說他也難得用 一次,非常小心翼翼,也就是貴客上門設(shè)華宴的日子。所以,觀看立體鏡表演的人,覺得這是特殊禮遇,是對上賓的優(yōu)待;而組織表演的主人,則產(chǎn)生了威信,與天 才產(chǎn)生的威信相仿佛。即使風(fēng)景照是布洛克先生本人親自|拍攝的,這個鏡是他自己發(fā)明的,那威信也不會比這更高。
"昨天你沒有得到邀請去所羅門家嗎?"人們在家中這樣談?wù)摗?br/>
"沒有,我沒有被慧眼看上!都有什么名堂?"
"排場很大,立體鏡,全套玩藝。"
"啊,如果有立體鏡,我很遺憾,據(jù)說所羅門將立體鏡拿出來示人時,非同尋常。"
"有什么辦法!"布洛克先生對兒子說道,"不應(yīng)該同時把什么都給他,這樣,他就總是還有點什么東西欲求不得。"
從父愛出發(fā),并且想打動他的兒子,他確實想到要把那儀器弄來。但是"具體時間"不夠,或者更正確地說,人們以為時間不夠。不過,我們不得不將晚餐的時 間推遲,因為圣盧走不開,他在等一位舅舅,這舅舅將來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邊過四十八小時。這位舅舅非常熱衷于體育鍛煉,尤其熱衷于長途步行,他要從 他在鄉(xiāng)間度假的那個城堡,大部分步行走來,在農(nóng)莊過夜,所以他何時抵達巴爾貝克是說不準的。圣盧不敢動,我這位朋友每天給他的情婦發(fā)的電報,甚至都委托我 去電報局所在的安加維爾發(fā)出。
他們等待的舅舅名叫巴拉麥德,他從自己的祖先西西里親王那里繼承下來這個名字。后來我在閱讀歷史著作時,遇到這個名字--有人說是真正古老的名字-- 屬于中世紀意大利及法國南部某些城市的某某最高行政長官或某某教會之長①,為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漂亮招牌。這個名字一直留在這個家族中,代代相傳,從梵蒂岡辦 公室直傳到我的朋友的舅舅那里。有的人因為沒有錢,無法成立勛章館,美術(shù)館,便去追求古老的姓名(地名,像一張古老的地圖,一張騎士照,一個招牌或一個普 通人姓名那樣有文獻意義又有地方色*彩;受洗禮的名字,在美妙的法蘭西文字結(jié)尾音節(jié)中震蕩著,叫人聽得出來舌頭有毛病。某地居民俗氣的語調(diào),發(fā)音不正確,我 們的祖先正是按照這些使拉丁詞和撒克遜詞發(fā)生了持久的變化,這些變化后來又成為語法了不起的立法者),總而言之,借助于這些古老音響的匯集,這些人給自己 開起了音樂會,就像那些到處搜羅低音古提琴②和抒情古提琴以便在古老的樂器上奏出往昔音樂的人一樣。當(dāng)我讀到這個名字時,我體會到上述這些人的那種快樂。
①指紅衣主教、大主教和主教。
②大提琴的前身。
圣盧對我說,甚至在最封閉的貴族社會中,他的舅舅巴拉麥德仍然以特別難以接近、蔑視一切、醉心于自己的貴族出身而與眾不同。他與自己的弟媳和另外幾個 精心選擇的人在一起,組成了人稱之為的"鳳凰圈子"。就是在這個小圈子里,他也因傲慢令人恐懼,以至以前發(fā)生過社交場上有人想與他結(jié)識,前去與他的親弟弟 打交道,亦遭到拒絕的事。
"不,不,不要求我將你們介紹給我哥哥巴拉麥德。我妻子,我們所有的人,都合力去做,也無能為力。不然,你們會撞上他很無禮,我不希望如此。"在賽馬 俱樂部,他和幾位朋友指定了二百名俱樂部成員,他從來不讓人將這些成員介紹給他們自己。在德·巴里斯公爵家里,他因衣著華麗、性*情高圣盧向我談了他這位舅 舅早已逝去的青年時代。他與自己的兩個朋友,也像他那么漂亮,合住一套單身漢小公寓,每天他將一些女人帶到公寓里來,因此人稱他們是"美惠三女神"。
"有一天,一個人--照巴爾扎克的說法,這個人如今是圣日耳曼區(qū)最出頭露面的一個人,但在那還不走運的最初階段,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嗜好--他向我的舅 舅要求到這套單身公寓里來。剛一到,他就開始求愛,并不是向女人,而是向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我舅舅裝作聽不懂,找個借口把那兩位朋友帶了出去。然后他們一 起回來,捉住那個壞蛋,剝掉他的衣服,打得他血跡斑斑,零下十度的大冷天,把他踢到門外。人家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半死不活,結(jié)果法院前來進行調(diào)查,那個倒霉 鬼①好不容易才叫法院停止調(diào)查。今日,我舅舅大概再也不會干這么殘酷處置人的事了。他這個人對上流社會的人那樣高傲,可你想象不到,如今他與多少平民百姓 有熱烈的友情,保護他們,哪怕得到的報答是忘恩負義。一個從前在某一公館里服侍過他的仆役,他會安插到巴黎去。一個農(nóng)民,他會叫人教他學(xué)會一行手藝。這是 他身上相當(dāng)討人喜歡的一面,與他那花花公子的一面形成鮮明對照。"
①這個倒霉鬼,便是福古貝。
圣盧確實屬于上流社會的這種青年,他們所處的地位,使人可以對他們道出這樣的詞句:"他身上有相當(dāng)討人喜歡的東西,討人喜歡的一面。"這是相當(dāng)寶貴的 種子,很快就會生產(chǎn)出一種待人接物的方式。在這種方式中,他人一錢不值,而"平民百姓"便是一切。一言以蔽之,與平民百姓的驕傲截然相反。
"據(jù)說,他年輕時,在整個那個社會階層里,他就是表率,他說了就算,簡直難以想象。對他來說,在任何情況下,他認為怎樣最令人愉快,最實惠,他便怎樣 辦,但是立刻便有附庸風(fēng)雅的人來加以仿效。在劇場里,他很渴,叫人將飲料送到他的包廂后頭。到了下周,每個包廂后頭的小客廳都裝滿了清涼飲料。有一年夏天 -陰-雨連綿,他有些風(fēng)濕痛,便定做了一件柔軟而暖和的駝絨外套,無非是當(dāng)旅行毛毯用,上面藍色*和桔紅的條條他一動未動。立刻,高級裁縫便見他們的主顧都來定 做藍色*長毛帶流蘇的外套了。他在某一城堡度過一天,如果由于某種原因,他希望免去一次晚宴的莊重性*質(zhì),為了表示出這種細微差別,他沒有帶禮服來,穿著下午 的上裝入席,那么,在鄉(xiāng)下著普通上裝參加晚宴便成為時髦。為了吃一塊點心,他沒有使用小勺,而使用了一個叉子或什么他向金銀器匠定做的自己發(fā)明的餐具,那 以后便不許他用別的方法吃了。他想再聽一遍貝多芬的某幾首四重奏(要說他這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他可一點都不愚蠢,而是非常聰明),便請了一些藝術(shù)家來,每 個禮拜為他和幾位朋友演奏。那么這一年,聚集為數(shù)不多的人,聽室內(nèi)音樂,便是最為高雅的事。我相信他生活中沒有煩悶過。像他從前那么漂亮,女人,他肯定有 過不少的!不過我無法準確地告訴你都是誰,因為他這個人守口如瓶。但是我知道,他反正把我那可憐的舅母欺騙得夠嗆!可這并不妨礙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她對 他無比鐘愛。舅母死后,他哭了好幾年。他在巴黎時,仍然幾乎每天到墓園去。"
羅貝爾就這樣一面等待著他的舅舅,一面對我談到他。結(jié)果是白等。第二天上午,我回旅館,獨自一個人從游藝場前面經(jīng)過時,感覺到離我不遠有一個人在注視 我。我扭過頭去,看見一個男子,四十歲左右,很高,相當(dāng)胖,唇髭很黑。他一面用一根小手杖神經(jīng)質(zhì)地拍打著他的褲子,一面用睜得大大的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 我。有時,極其靈活的眼珠在兩只眼眶里骨碌碌地轉(zhuǎn)。只有站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而這個陌生人又由于某種原因使你產(chǎn)生其它人--例如瘋子或暗探--不會產(chǎn)生的 一些想法時,人才會有這種眼神。他向我飛送過來絕妙的一瞥,既大膽,又謹慎,既飛快,又深沉,好似逃跑時投出的最后一瞥。他環(huán)視一下四周,驟然擺出心不在 焉而又高傲的神情,整個人突然一轉(zhuǎn),扭身去看一張海報。他專心致志看海報,一邊哼著一首曲子,并整理垂在他扣眼間的那朵苔薔薇。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個摘記 簿,好象是將戲名記在本子上。他掏了兩、三次懷表,把一頂扁平的黑色*草帽向下拉到眼睛上,手又作帽沿狀,接長了草帽的邊沿,似乎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人 來。他做了一個不滿意的動作,通過這個動作,可以叫人看出,他已經(jīng)等煩了。但是如果真的等什么人,則永遠不會做出這樣的動作。然后他把帽子推向腦后,露出 剪得很短的刷子頭??墒莾蓚?cè)都還留著相當(dāng)長而彎曲的鴿子翅膀①。他大聲吐出一口氣來。人不僅很熱,而且希望表現(xiàn)出自己熱得受不了時,就是這樣吐氣的。
①指鴿子翅膀一般的頭發(fā)。
我忽然想到,這是個旅館騙子,他可能前些日子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我外祖母和我,正準備搞我們一下,可他剛才發(fā)現(xiàn),就在他覬覦我的時候,讓我給撞見了。為了騙 我,他可能想通過這種新姿態(tài),極力表現(xiàn)出心不在焉和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墒撬疵饪鋸埖锰珓Π五髲埩?,以至似乎他的目的不僅是要打消我可能產(chǎn)生的懷疑,報復(fù) 我不知不覺對他可能進行的侮辱,讓我明白他不僅沒看見我,而且我是一個太無足輕重的東西,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做出勇夫模樣,挺起腰桿,撇起嘴唇, 翹起胡子,在眼神里再配上某種毫不在乎、生硬而又幾乎侮辱人的東西。結(jié)果是他那奇異的眼睛,叫我一會將他當(dāng)成偷兒,一會將他當(dāng)成瘋子。
然而他的衣著極其講究,比起巴爾貝克我看見的所有洗海水浴的人衣著來,要嚴肅得多,簡潔得多,也叫我的上裝放了心,因為那些人的海濱裝那刺眼而又俗氣的淡顏色*常使我的上裝受到侮辱。
可是這時我的外祖母來迎我了,我們一起轉(zhuǎn)了一圈。一小時以后,她回旅館去一小會,我在旅館門前等她。這時我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與羅貝爾·德·圣 盧以及在賭場前那樣死死盯住我看的那位陌生人一起走了出來。他的目光與我看見他那時一樣,閃電一般飛快地從我身上掃過,然后,就象他沒有看見我一樣,收回 到自己的眼前稍下的地方,遲鈍、有如中性*的目光,假裝外表上什么也沒有看見,內(nèi)心什么也看不見。這目光僅僅表示睜圓了眼睛,撐開了睫毛,感覺到四周有睫毛 而感到滿意。這是某些偽君子的那種虔誠而又沉醉的目光,是某些蠢人的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看到他已經(jīng)換了衣服?,F(xiàn)在他穿的上裝顏色*更深,顯然這是因為真正的優(yōu)雅比虛假的優(yōu)雅距離簡樸更近一些。但是,還有別的東西:更靠近些人,人們感受 到,這些服裝上之所以幾乎完全沒有別的顏色*,并不是因為取消這顏色*的人對此無動于衷,而更確切地說,是因為出于某種原因,他禁止自己使用顏色*。這些服裝顯 示出來的樸素似乎是屬于那種源于對某種規(guī)定的服從,而不是源于對顏色*沒有胃口。在長褲的料子中,有暗綠的絲,與襪子上的條紋非常和諧,那種精細透露出一律 著深色*這種審美觀的強大力量,對這種趣味,出于容忍精神,只作了這唯一的讓步。領(lǐng)帶上有一個紅點,作為膽敢放肆,是難以察覺的。
"你好嗎?我來向你介紹這是我的侄子德·蓋爾芒特男爵,"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說。陌生人并不看著我,咕咕噥噥地說了個含糊不清的"榮幸",后面 緊接著便是"哦,哦,哦",為的是賦予他的和藹某種勉強的意味。他蜷起小拇指,大拇指和食指,向我遞過中指和無名指來,這兩個手指上沒有一個戒指。我隔著 他的瑞典手套,握住這兩個指頭。然后他沒有對我抬起眼皮,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轉(zhuǎn)過身去。
"天哪,我昏了頭了吧?"這位夫人笑著說,"我把你叫成德·蓋爾芒特男爵了!我向您介紹,這位是夏呂斯男爵。不管怎么說,這錯誤不太嚴重,"她又添了一句,"反正你確實姓蓋爾芒特嘛!"
這工夫,我外祖母出來了,我們便一起上路。圣盧的舅舅不僅不對我們說一句話給我面子,甚至不瞧我一眼。雖然他打量陌生人(這次短短散步過程中,他向一 些無足輕重的出身最寒微的路人投過兩、三次他那兇狠而又深沉的目光作為試探),反過來,他從來就不注視他認識的人,如果以我的判斷為準的話--像一個執(zhí)行 秘密任務(wù)的警探將自己的朋友置于職業(yè)監(jiān)視之外一般。我任憑外祖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與他談天說地,將圣盧拉到后面:
"告訴我,我是不是沒聽清楚?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你的舅舅說他從前是道爾芒特家人。"
"是啊,當(dāng)然啦,他就是帕拉墨得·德·蓋爾芒特。"
"在貢布雷附近有一座城堡,自稱是熱納維埃夫·德·布拉邦特后代,他與那家姓蓋爾芒特的,是一家嗎?"
"絕對沒錯:我舅舅,沒人比他更講究紋章學(xué)了,他會回答你說,我們的'吶喊',我們的'戰(zhàn)斗口號',首先是'貢布雷人',后來才變成了'帕薩王'," 他笑著說,為的是不要顯得為這個"吶喊"的特權(quán)而洋洋自得,只有幾乎可以稱王的家族,大的幫派首領(lǐng)才有這種"吶喊"。"這城堡的現(xiàn)主人,便是他的兄弟。"
這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就這樣與蓋爾芒特家族結(jié)成了近親。但是對我來說,她很長時間一直是我小時候送我一盒鴨子叼著的巧克力的太太,那時,她與蓋爾 芒特一側(cè)要比說她被關(guān)在梅塞格里斯一側(cè)更為遙遠,在我看起來,還不如貢布雷的眼鏡店主人顯赫,社會地位高??伤F(xiàn)在突然身份倍增,與此平行的,是我們擁有 的其它物品出人意料地貶值。增值也好,貶值也好,都在我們的少年時代和我們少年時代殘存之中的各個部分,導(dǎo)入與奧維德的變形一樣眾多的變化。
"是不是在這座城堡里有蓋爾芒特世家古代高官的全部胸象?"
"對,是個好景,"圣盧冷嘲熱諷地說。"咱倆說說,勿告他人:我覺得這些東西無味得很。不過在蓋爾芒特有更有意思的東西!那就是加里埃①所繪制的我姨 母的肖象,十分動人。與惠斯勒或委拉斯開茲的作品一樣美,"圣盧又加了一句,他在新教徒的狂熱中,不能總是準確地把握住偉大的標尺。
"也有居斯塔夫·莫羅的動人的畫。我的姨母是你的朋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女,是這位夫人帶大的,她嫁給了自己的表兄,也是我的嬸祖母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子,就是現(xiàn)在的德·蓋爾芒特公爵。"
①加里埃(1849-1906),是肖像畫及家庭場景畫家。
"那你的舅舅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貴族頭銜是夏呂斯男爵。照規(guī)矩,我的外叔祖父去世時,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本應(yīng)取得德·洛姆親王的頭銜,他的哥哥成為蓋爾芒特公爵之前就是這個頭 銜。這個家族里,人們更名改姓就像換襯衣一樣??墒俏揖司藢λ羞@些事都有一些特別的想法。他覺得意大利的公爵,西班牙的什么高級稱呼等等都用得太濫,雖 然他可以在四、五個親王頭銜中進行挑選,但他出于抗議,保留了夏呂斯男爵的頭銜,表面上很樸素,實際上這里頭包含著許多自傲。他說:'如今什么人都是親 王,可是畢竟得有點東西使你與眾不同。待我想隱姓埋名出門旅行時,我一定取一個親王頭銜。'照他的說法,沒有比夏呂斯男爵更古老的頭銜了。蒙莫朗西男爵自 稱是法蘭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實不確,因為他們那時只是他們的采邑法蘭西島的男爵。為了向你證明夏呂斯男爵早于蒙莫朗西男爵,我的舅舅會興致勃勃地給你解釋 上幾個小時。雖然他非常精明,有才干,他仍然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生動的談話題材,"圣盧微微一笑說道。"可是我不像他,你不要叫我談什么系譜,我真不知道還 有什么比這個更叫人昏昏欲睡,比這個更過時的了。確實,人生太短暫了。"
從剛才在賭場附近使我轉(zhuǎn)過身去的那股生硬的目光中,我現(xiàn)在認出了當(dāng)年在當(dāng)松維爾,斯萬太太召喚希爾貝特時我見過的死死盯住我的目光。
"你告訴我,你的舅舅德·夏呂斯先生有過許多情婦,這里頭有沒有斯萬太太?"
"噢!絕對沒有!他是斯萬先生的一位好友,一向給斯萬先生許多支持??墒牵瑥膩頉]有人說他是斯萬老婆的情夫。如果你流露出相信這個的樣子,肯定會在上流社會里引起極大的驚異。"
我沒敢回答他說,如果我流露出不相信這個的樣子,在貢布雷,人們會感到更加驚異的。
我外祖母被德·夏呂斯先生迷住了。當(dāng)然,他對一切關(guān)于世家和社會地位的問題極為重視,外祖母也發(fā)現(xiàn)了。但是人們對此嚴加指責(zé)時,一般總有隱隱的妒意和 惱怒在里面,因為看到另外一個人享有自己也想有卻無法擁有的優(yōu)越地位。外祖母則絲毫不帶此等的嚴責(zé)。相反,她對自己的命運很滿意:絲毫不為自己并不生活在 一個更加顯赫的社會階層而感到遺憾,所以她只是運用自己的智慧去觀察德·夏呂斯先生的毛病而已。她談到圣盧的舅父時,懷著達觀、微笑、幾乎好感的善意。我 們用這種善意來報答他,因為他作為我們進行毫無利蓋關(guān)系的觀察對象,給我們帶來了快樂。何況這一次,這觀察對象還是一個人物,外祖母覺得他的自命不凡,不 說是合情合理吧,至少也獨有特點,這使得他與外祖母一般有機會見到的人相比,顯得對照鮮明。
與圣盧嘲笑的許多上流社會的人相反,可以看得出來,德·夏呂斯先生極其聰明、感受力極強。我的外祖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而輕易地原諒了他的貴族成見。然 而無論是舅舅,還是外甥,都沒有因為更杰出的優(yōu)秀品質(zhì)而丟掉這種成見。更確切地說,德·夏呂斯先生將二者調(diào)和起來了。象德·納穆爾公爵和德·朗貝爾親王的 后代一樣,他擁有檔案,家具,壁毯,拉斐爾、委拉斯開茲和布歇為他的祖先繪制的肖像。只要概述一下他對自己家族的回憶,就可以名副其實地說,他是在"參 觀"一座博物館和一間無與倫比的圖書室??墒窍喾?,他將貴族的全部遺產(chǎn)都置于他的外甥將他貶到的那個地位上。說不定還有另外一個因素,那就是他不像圣盧那 樣空想,不尚空談,是更現(xiàn)實的人類觀察家,他不愿意忽略他們視為根本的威望因素。雖然他賦予自己的想象以非物質(zhì)利害的享受成分,但是這個因素對于他那功利 主義的活動卻可以常常成為一劑極為有效的補藥。
這種人與另一種人之間一直是有爭論的。另一種人聽從內(nèi)心理想的召喚,內(nèi)心的理想促使他們舍棄這些好處,去一心尋求實現(xiàn)理想。在這方面,他們與那些放棄 自己高超的技巧的畫家、作家很相似,與采用現(xiàn)代手法的手藝人很相似,與主動實行普遍裁軍的善戰(zhàn)人民很相似,與實行民主、廢棄嚴酷法律的極權(quán)zheng府很相似,而 現(xiàn)實常常并不能酬答他們高尚的努力。有時和平主義反倒使戰(zhàn)爭增加,寬容也使犯罪增加。如果從外部效果來判斷,只能說圣盧努力做到誠懇和外露是非常了不起 的,但也容許人們慶幸德·夏呂斯先生恰恰缺乏這二者。夏呂斯先生叫人將蓋爾芒特公館一大部分精美的木器運到了他外甥家里,而不是象他的外甥那樣拿這批家具 換了一套時髦款式的家具和一些勒布①和紐約曼②的畫。
①勒布(1849-1928),法國畫家,早期自由發(fā)展,1877年他與莫奈、畢沙羅、德加結(jié)識。深受印象派影響。
②紀約曼(1841-1927),法國畫家,與印象派畫家關(guān)系密切,自覺與塞尚和畢沙羅最接近,其作品已顯示出表現(xiàn)主義與野獸派的某些特點,但總的來說他是自然主義的。
德·夏呂斯先生的理想非常做作,這也是真的,如果"做作"這個修飾語可以與理想這個詞聯(lián)系起來的話,也就是說,既有社交氣又有藝術(shù)性*。幾個姿色*傾城又 有罕見文化素養(yǎng)的女性*,兩個世紀以前,她們的祖先就已與君主制度全部的榮光與風(fēng)雅結(jié)為一體。他從這樣的幾個女性*身上找到了出眾超群的東西,使他能夠和她們 在一起才感到快樂。誠然,他對這些女性*的欽佩是誠心誠意的,但是她們的名字所喚起的許多歷史與藝術(shù)上的模糊回憶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恰如賀拉斯的一首頌歌說 不定比如今的一些詩歌遜色*,但是一個文人讀起前者來會感到快樂,對后者卻無動于衷,對古代的回憶是他感到快樂的原因之一。這些女性*中的每一個,與一個漂亮 的布爾喬亞女子相比,對他來說,猶如那些古畫之于當(dāng)代一幅畫著一條路或一次婚禮的油畫。對那些古畫,知道它們的歷史,從定購這些畫的教皇或國王開始,中間 又經(jīng)過什么大人物,這些畫,通過饋贈,購買,取得或繼承遺產(chǎn),又喚起我們對某一重大事件的回憶,至少也喚起我們某一有歷史意義的聯(lián)想,因此我們獲得的知識 便賦予這些作品以一種全新的用處,增強了我們頭腦中或我們博學(xué)中擁有財富的感覺。如果與德·夏呂斯先生的偏見相似的偏見妨礙這幾位貴婦人去與血統(tǒng)不那么純 正的女性*為伍,而將她們未起任何變化的崇高完整地奉獻到他的祭壇上,就象某一十八世紀建筑的門面,由玫瑰色*大理石平滑的廊柱支撐著,新朝代來到并未絲毫改 變這門面一樣,他是很為此慶幸的。
德·夏呂斯先生贊賞這些女性*真正精神崇高,心地高尚①,就這樣用模棱兩可來搞文字游戲,這模棱兩可欺偏了他自己,其中也有這一含混概念、這種將貴族、 心地高尚與藝術(shù)混為一談所造成的虛假表象,同時也有夏呂斯先生誘人的一面。對于我外祖母這樣的人,這種引誘是非常危險的。一個貴族,只看到自己的營盤,對 其余的則不聞不問,他的偏見更荒唐,但也更無害人之心。對我外祖母來說,她似乎覺得這種偏見過于可笑,但是一旦某種東西在超人智慧的外表下出現(xiàn),她就無還 手之力了,以至她以為王子所有的人都出眾超群,令人艷羨,因為他們得以有拉布呂耶爾②和費納龍③這樣的人作私人教師。
①在法文中,這里用的"崇高"和"高尚"字眼與"貴族"為同一個詞--ńoblesse。
②拉布呂耶爾1684年被指定為波旁公爵(1668-1710)的歷史、地理、法國各機構(gòu)、哲學(xué)教師。
③國王路易十四于1684年任命費納龍為其孫子勃艮第公爵(1682-1712)的私人教師。
在大旅社門前,三位蓋爾芒特家人離開了我們。他們到盧森堡親王夫人家用午餐去了。就在外祖母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道再見,圣盧向外祖母道再見的時候,直到此刻沒有與我講過話的德·夏呂斯先生向后走了幾步,來到我身邊。
"今天晚上晚飯后,我要在維爾巴里西斯嬸母房內(nèi)喝茶,"他對我說,"我希望你能賞光與你外祖母前來。"說完他追侯爵夫人去了。
這天雖是星期天,旅館門前的出租馬車并沒有度假季節(jié)開始時多。尤其是公證人的妻子,她覺得因為不去康布爾梅家而每次租一輛馬車實在太破費,干脆待在自己房間里。
"布朗代太太身體不適嗎?"人們問公證人,"今天沒見她呀!"
"她有點頭疼,天這么熱,又下雷陣雨。有一點事她就要……我想今天晚上你們能看見她。我已經(jīng)勸她下樓了。這會對她有好處。"
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邀請我們?nèi)ニ麐鹉改抢?,是想彌補上午散步時他對我表現(xiàn)出的無禮,我也不懷疑他肯定通知了他的嬸母。但是,當(dāng)我走進德·維爾巴里西 斯夫人的客廳,想向她的侄子問好時,我在他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點搭不上話。他正用尖細的嗓門,針對他們的某個親戚講一個相當(dāng)不懷好意的故事。我無法捕捉他的 目光。
我下定決心向他問好,而且聲音相當(dāng)大,為的是提醒他注意我的存在??墒俏颐靼姿缫炎⒁饬宋业拇嬖凇R驗榫驮谖夜硎┒Y而從我的雙唇還沒有發(fā)出一個字 音的時候,我看到他伸出兩根手指叫我握,而眼睛卻沒有轉(zhuǎn)過來,亦未中斷他的談話。顯然,他看見了我,只是不露聲色*。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雙眼從來都不定睛望著談 話對方,而是不停地四面轉(zhuǎn)動,就象某些受驚野獸的眼睛,或者露天小販的眼睛。這些露天小販,他們一面大吹特吹,展示他們那違法的商品,一面頭雖不轉(zhuǎn),卻眼 觀四路,窺視著警察會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的各點。
我看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見我們來了很高興,但是她似乎沒有料到我們會到來。我有點驚異。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外祖母說:"啊,你們來了,這個主意真不錯。嬸嬸,這真好,是不是?"
我聽到這話,更驚詫莫名。顯然他發(fā)現(xiàn)他嬸母見我們進來大吃一驚,作為慣于定調(diào)子的人,他想只要指出他本人感到很高興,就足以將這驚訝變成快樂了,而且我們前來也確實應(yīng)該激起快樂的情緒。
這件事他算計對了,因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她侄子看得很重,而且知道要討他開心是多么困難。她似乎突然發(fā)現(xiàn)我外祖母有什么新的優(yōu)秀品質(zhì),不斷地殷勤招待她。
我無法理解,德·夏呂斯先生在幾小時之內(nèi)便將當(dāng)天早上向我發(fā)出的邀請忘得一干二凈。這邀請雖然很簡短,但表面上看是那樣有意為之,那樣經(jīng)過考慮,他竟 然將這個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稱作我外祖母的"好主意"。我那時還是"丁是丁,卯是卯"的,直到后來長大了,才明白:對于一個人的意圖到底如何,不是向他 本人詢問就能得知真相的;寧愿冒產(chǎn)生誤會的危險,誤會說不定未引人注意就過去了,這種風(fēng)險遠遠小于天真地認死理。
"先生,"我懷著非要弄個一清二楚的心情對他說,"您可記得,不是您向我要求,請我們今晚來的嗎?"
沒有一個動作,沒有一點聲音能透露出德·夏呂斯先生聽到了我的問題??吹竭@種情景,我又重復(fù)了一遍我的問題,就像外交家或那些鬧了別扭的年輕人一樣, 他們不厭其煩地要得到對方的澄清,但是毫無用處,對方就是下定決心不予以澄清。德·夏呂斯先生并不給我進一步的答復(fù)。我仿佛看見他的雙唇上掠過一絲冷笑, 那是居高臨下品評別人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人發(fā)出的冷笑。
既然他拒絕給予任何解釋,我便嘗試自己作出解釋,結(jié)果我在數(shù)種解釋之間猶疑不決,哪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合情合理。可能他想不起來了,或者是我將他今天 上午對我說的話理解錯了……更可能的是,由于傲慢,他不愿意顯出自己曾極力吸引他蔑視的人的樣子,而寧愿將他們到來的主動推到他們自己頭上。如果是這樣, 既然他蔑視我們,那為什么他又非要我們來不可呢,或者更正確地說,他非要我外祖母來不可呢?因為整個晚上,他只跟我外祖母一個人講話,而沒有跟我講過一次 話。他藏身在外祖母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后,好像他在包廂里頭一樣,他與她們極其熱烈地談著,只是有時將他那洞察一切的雙眼,探究的目光,停駐在我的 臉上??此且槐菊?jīng)和專心致志的勁頭,似乎我的臉是一部難以辨識的手稿。
顯然,如果沒有這雙眼睛,德·夏呂斯先生的面龐與許多美男子的面龐會十分相像。圣盧后來與我談起其他的蓋爾芒特家人時,對我說:"當(dāng)然,我舅舅巴拉麥 德那種從頭到腳、直到指甲尖的大老爺派頭,家族派頭,他們是沒有的!"他這么說也就肯定了,貴族的家族派頭和貴族特點,毫無神秘和新鮮之處,而是由這些成 分組成的。我能夠毫無困難地分辨出這些因素,而且不感到有什么特別感想,我應(yīng)該感到我的某一幻想破滅了。
但是這張面孔,薄薄的一層粉賦予它舞臺上面孔的某些外表,德·夏呂斯先生將其表情封閉得再嚴實也沒有用。雙眼好比一條縫隙,好比一處槍眼,只有這個他 無法堵上。別人從與他所占據(jù)的不同角度出發(fā),通過這條縫隙和這處槍眼,感到驟然被某種內(nèi)部裝置的交叉反光映住了??磥磉@內(nèi)部裝置絲毫不能令人放心,甚至對 于雖然并非這裝置的絕對主人卻自身攜帶著它的那個人也是如此。他本人處于不穩(wěn)定平衡狀態(tài),隨時有垮臺的危險。這雙眼睛的表情謹慎而又時刻惴惴不安,帶著全 部倦意,對面部造成的后果,便是眼睛周圍形成一個下緣很低的大黑眼圈。不論組合、修飾得如何好,都會使你想到這是一個隱姓埋名的人,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身 處險境的化裝,或者根本不是什么有錢有勢的人,而只是一個危險而又悲劇性*的人物。當(dāng)我上午在游樂場附近見到德·夏呂斯先生時,對我來說,一樁秘密已將他的 目光變成了謎,而其它男子身上是沒有這種秘密的。我真想滲透這樁秘密。但是依我現(xiàn)在所知的他的親屬關(guān)系,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偷兒的目光;依我所聽到的他之 談話,我再也無法相信這是瘋子的目光。他之所以對我那樣冷淡,而對我外祖母那樣和藹可親,大概并非來自個人的好惡,而是一般說來,他對女人懷著多少好意, 談?wù)撆说娜秉c時一般也帶著極大的寬容,他對男人,尤其是年輕人,就懷著多大的深仇大恨,這種仇恨使人想到某些厭惡女人的男人對女性*的仇恨,他們家族中抑 或圣盧的親密好友中有兩、三個小白臉,圣盧偶然提到他們的名字時,德·夏呂斯先生便說道:
"這些壞蛋!"表情兇猛,與他慣常的冷淡形成鮮明對照。我明白了,他特別譴責(zé)今日之青年人的,便是他們太女人腔。
"這是地地道道的婆婆媽媽!"他常常懷著輕蔑說。
但是與他希望的一個男子應(yīng)該過的日子相比,還有什么樣的生活不會顯得女人氣呢?他一向認為這種生活勁頭不足,男子氣概不足(他本人在徒步旅行中,疾走了幾小時之后,身上熱呼呼地便跳進冰冷的河水中)。他甚至不能容忍一個男子戴戒指。
但這種對大丈夫氣概的固有之見并不妨礙他具有非常細膩敏感的長處。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請他給我外祖母描寫一個德·維尼夫人住過的一座城堡,同時加上一句話,說與那個令人厭煩的德·格里尼昂夫人分離,塞維尼夫人那么傷心,她本人覺得這無非是文學(xué)上的夸張而已。
"相反,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真實的了,"他回答道,"再說,那個時代,這種情感人們是很能理解的。拉封丹筆下莫諾莫塔帕的居民夢中看見自己的朋友有些 悲傷,便奔至他的家中。一只鴿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另一只鴿子不在自己身邊①。嬸嬸,您大概會覺得這也和塞維尼夫人迫不及待要與她女兒單獨相聚一樣是夸張吧! 她離開自己女兒時,說的那些話多好??!--'這次分別使我內(nèi)心痛苦,我像肉體痛苦一樣感覺到它。在分別中,人們對時間很大方,人們在渴望的時間中前進。 '"②
①(前)見拉封丹寓言《兩個朋友》和《兩只鴿子》。
②普氏在這里將塞維尼夫人致格里尼昂夫人的兩封信混在一起了。1671年2月18日函為:"這次分別使我內(nèi)心痛苦,我像感覺到肉體痛苦一樣感覺到 它。"1689年1月10日函為:"在分別中再不是這樣,人們絲毫不考慮這些,有時甚至向前推,人們希望:在渴望中時間過得快。人們對一天長的時光很大 方,誰愿意要就送給誰。"
我外祖母聽到別人用與她自己完全相同的方式談到這些書信,真是心花怒放。一個男子能夠?qū)@些書信理解得如此之妙,她驚訝不已。她覺得德·夏呂斯先生真 像女性*一樣情感高尚而細膩。后來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談起他的時候,我們說他肯定受過一位女子深刻的影響,或者他的母親,或是晚些時候他的女兒,如果他有子 女的話。我想起圣盧的情婦,在我看來,她對他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我心里想道:"一個情婦。"這種影響使我得以意識到:男人與女人一起生活,這些女子會把男 子的情感磨煉得多么細膩!
"這位塞維尼夫人,一旦到了自己女兒身邊,很可能反倒與她無話可談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答道。
"肯定有話可談的,哪怕是那些她稱之為'只有你和我才能注意到的微不足道的事情'①。而且不管怎么說,塞維尼夫人常在女兒身邊。拉布呂耶爾告訴我們, 這就足夠了:'在自己熱愛的人身邊,與他們談話也好,什么話也不與他們談也好,全是一樣的。'②他言之有理,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呂斯先生又用憂郁的 語氣補充道,"這種幸福,可惜,人的生活安排得這樣糟糕,以至難得品味到這種幸福??偟恼f來,塞維尼夫人并不比別人更值得可憐。她的大半輩子是在自己喜歡 的人身旁度過的。"
①這句話在塞維尼夫人的1675年5月29日致女兒的信中。
②這句話只是大意,引自拉布呂耶爾《論性*格》第二十二章。
"你忘了,咱們說的不是愛情,而是她的女兒。"
"但是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們所愛的人,"德·夏呂斯先生以權(quán)威性*的、不容置辯的、幾乎是斬釘截鐵的口氣接著說下去,"而是我們在愛。塞維尼夫人對她的 女兒的感情,與其說與公子哥塞維尼和他的情婦們之間的那種庸俗關(guān)系相類似,不如說更類似于拉辛在《安德羅瑪克》或《菲德爾》之中所描寫的那種激*情。因愛上 帝而愛這種神秘主義,亦是如此。我們圍繞著愛情劃出的分界線過于狹窄,唯一的原因是我們對生活太無知。"
"你很喜歡《安德羅瑪克》和《菲德爾》嗎?"圣盧問他的舅父,語氣微帶輕蔑。
"拉辛的一出悲劇所包含的真理,比維克多·雨果先生的所有正劇還要多,"德·夏呂斯答道。
"這上流社會,不管怎么說,是夠嚇人的!"圣盧附耳對我說。"喜歡拉辛勝過雨果,不管怎么說,這太過分了!"他舅父的話真叫他心里難過,不過,道出"不管怎么說"和"過分",他只得到了快樂,對他是一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