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象前幾日一樣,圣盧不得不到東錫埃爾去。在他還沒有最終完全回去之前,很可能直到晚上那里一直需要他,他不在巴爾貝克,我很遺憾。我看見一些少婦,遠遠望去,覺得她們令人心醉。她們從馬車上走下來,有的進了游藝場的舞廳,有的進入冷飲店。我正處在年輕人的那樣一個階段,就是還沒有一個具體的愛戀對象,心里還空著。在這樣的階段,就象一個墮入情網(wǎng)的人向往著、尋求著他鐘情的女人一樣,年輕人到處向往,到處尋求,到處看見美人兒。只要有真實的一筆-- 遠遠望見一個女子,或只見背影的一個女子,哪怕分辨出一點點模樣--就可以叫我們設想出在我們前頭的美人是什么模樣,我們想象自己認出了她,心兒在劇烈跳動,腳步也加快了。只要那女子消逝了,我們便一直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她;只有能追上她的時候,才會明白我們是大錯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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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我的身體越來越不舒服,就更受到誘惑,將最簡單的享樂更加夸大,因為我很難接觸到女性*。風雅標致的女郎,因我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與她們接近,便覺得隨處可見。如果是在海灘上,則因為我身體太衰弱。如果是在游藝場或糖果店里,則因為我過于靦腆。不過,如果我很快就要死去,我真希望知道,生命能夠提供的最漂亮的少女在現(xiàn)實生活中究竟是怎樣造就出來的。不管怎么說,將是我之外的另一個人,抑或竟沒有任何人能夠享受這種供給(事實上,我意識不到,在我這種好奇的根源上,就有著占有的欲|望)。如果圣盧與我在一起,也許我就敢進舞廳了。但我是一個人,我只好呆立在大旅社門口,等待著與外祖母會齊的時刻到來。就在這時,幾乎在大堤的盡頭,我看見五、六個小女孩向前走過來,在大堤上形成一片移動的奇異的印痕。無論是外貌還是舉止,她們都與人們在巴爾貝克司空見慣的所有姑娘不同。一群海鷗不知來自何處,正在海灘上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姍姍來遲者飛來飛去,追逐著別的海鷗。鳥兒飛來飛去,目的地似乎與洗海水浴的人一樣不明確。鳥兒似乎沒有看見洗海水浴的人,同時對于它們那鳥類頭腦來說。這目的地又是明確規(guī)定了的。只有那群海鷗大概對這些鳥兒已司空見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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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陌生女孩中,有一個手推著自己的自行車。另有兩個,手里拿著高爾夫球"俱樂部"球衣。她們的短打扮與巴爾貝克其它少女截然不同。其它少女中確實也有幾位從事體育運動,但并不因此就采用專門裝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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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各位先生太太們每天到堤上來轉一圈的時刻,他們都暴露在對著他們定睛細看的手持長柄眼鏡的無情火力之下,似乎他們身上有什么毛病,那長柄眼鏡非要將每一細部都審視清楚一般。首席法官的老婆驕傲地坐在音樂亭前那令人生畏的一排椅子中間。他們自己剛剛從演員變成評論家,走來坐下,該他們對面前走過的人評頭品足了。所有這些人都沿海堤走著,似乎這海堤如同一只船的甲板一般搖搖晃晃(因為他們不會抬起一條腿時要同時晃動手臂,轉動眼睛,放平肩膀,用相反方向晃動的動作來平衡他們剛才在另一側所做的動作,并叫臉上充血),裝出什么都沒看見的模樣,以便叫人相信他們對這幾個女孩根本不在意。實際上卻在對她們偷偷地凝望,以免撞上她們。走在她們身邊或從反方向來的人,相反卻撞在她們身上,緊迫不舍,因為他們雙方都是彼此暗暗注意的對象,雖然雙方都用同樣的輕蔑來掩蓋這種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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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人群的喜愛--因此也是對人群的恐懼--在每個人心里都是最強有力的動機之一?;蛘邩O力討別人喜歡,或者叫別人驚奇,或者極力向別人表現(xiàn)出自己很看不起他們。在蟄居者心中,絕對甚至直至生命終結的監(jiān)禁,其原由常常是對人群有一種失常的嗜好。這種嗜好會那樣壓倒任何其它的情感,以致由于外出時無法得到門房、行人、停車的車夫的贊美,他寧愿永遠不叫他們看見,于是便放棄了一切必須外出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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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中,有幾個正在沿著某個思路思考,但是通過手勢急促,目光走神,與他們的鄰人那考慮周到的搖搖晃晃的步伐不相諧,而暴露了自己的思想活動。我遠遠看見的幾個女孩,在所有這些人中,徑直前行,身體完全放松,對其余的人類發(fā)自內心的蔑視賦予她們動作自如,毫不猶豫,也不僵硬,準確地作出她們想作的動作,四肢每一部份對其他部份而言都完全獨立自主,身體的大部份保持不動。華爾茲舞行家就是這樣,那是非常精采的。雖然她們當中每個人都是一個類型,與他人類型不同,但是這幾個人無一例外,全都姿容姣好。不過,說老實話,我看見她們才這么一小會工夫,而且還不敢定睛凝望,我還沒有抓住她們之中哪一個的個性*。有一個除外,她那筆直的鼻梁,棕色*的皮膚與他人形成鮮明對照,與文藝復興時期某一幅畫上朝拜初生耶穌的三王之中,那位阿拉伯人模樣的人膚色*相近。我對她們的了解,一個,僅僅是通過那一雙不大靈活、固執(zhí)而又帶著笑意的眼睛;另外一個,僅僅是通過那粉紅的雙頰。那粉紅中又帶著一抹鍍銅的色*調,不禁使人想起繡球花。甚至就是這些面部特點,我也還無法將任何一種特點分別固定在這一個少女而不是另一個少女身上(這個整體是那樣優(yōu)美動人,最不相同的外貌相鄰,各種色*彩相聚,又象一首樂曲那樣叫人難以捉摸。樂句一個個過去的時候,我無法將一句句分開,一句句辨認出來,待我分辨出來以后,馬上又忘記了。按照這個整體行進的順序),我看到一個白色*的橢圓形,黑眼睛,綠眼睛相繼出現(xiàn),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就是剛才已經對我產生了魅力的姑娘,我無法將看到的東西歸到我從他人中分別出來、辨認出來的哪一個少女身上。在我的視野中,沒有分界線(過了一會我才弄清了她們之間的區(qū)別),透過她們這一組人,一種和諧的浮動在擴展,是液體美、集體美和動態(tài)美的持續(xù)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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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個挑選得這么漂亮,將這幾個朋友聚集在一起的,在生活中,可能并非純屬偶然。估計這幾個少女(她們的態(tài)度足以揭示出大膽、輕浮和狠心的天性*)對任何滑稽可笑的事和任何丑陋都極為敏感,接受不了德或智方面的吸引,便在她們同齡的同伴中,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對于那些通過靦腆、拘謹、笨拙以及她們大概稱之為"討厭的類型"而透露出沉思或敏感的天性*的所有女伴,她們感到厭惡,而且對她們置之不理。相反,風雅,靈活,體態(tài)優(yōu)美的某種混合,將她們吸引到別一些人身旁,她們與這些人結成友誼。她們那具有誘惑力的直爽和與她們一起度過幸福時光的允諾,只有通過這唯一的方式才表現(xiàn)出來。她們屬于什么階級,我無法準確判斷出來,說不定那個階級正處于其發(fā)展的這個階段,或者由于富有和閑暇,或者由于進行體育運動(這是一個新習俗,甚至在某些民眾階層也已普遍),但是在體育之上尚未加上智育,這個社會階層有如尚未追求扭曲表現(xiàn)形式的那些和諧而又多產的雕塑學校,自然而然地而且大量地生產出美麗的軀體,優(yōu)美的大腿,優(yōu)美的臀部,圣潔而安詳?shù)拿纨?,表情機敏而又富有智謀。我在這里,面對大??匆姷?,難道不是人體美高尚而又平靜的模特兒嗎,猶如希臘某海岸上那些暴露在陽光下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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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這一群,如閃光的彗星,沿著海堤,向前行進。即使她們認為四周的人群由另一個種族組成,甚至他們的痛苦都不會在她們心中喚起同情,但表面上她們似乎沒有看見人群。她們迫使停步的人讓路,好象突然有一臺機器通過,不能期望機器躲開行人一般。對一位年邁的先生,她們是不承認他的存在,拒絕與他接觸的。如果這位先生心懷恐懼或怒氣沖天但又匆匆忙忙而又可笑地逃開,她們最多也就相視而笑罷了。對于不屬于她們這一群的人,她們沒有故作輕蔑,她們內心的輕蔑已經足夠。但是她們每遇障礙,都無法不以克服障礙為快,或者沖過去,或者雙腳并攏,因為她們個個都充滿青春活力,是那樣需要發(fā)揮出去,以至即使在悲傷或痛苦的時候,也是更服從年齡的需要而不是當日的心情。她們從不放過一次跳躍或打滑的機會,而又不是有意識地這樣干,只是打斷緩步前行,在緩步前行中撒播上優(yōu)美的轉彎,心血來潮與高度的技巧合二而一,正如肖邦在他最憂郁的樂句中撒播上優(yōu)美的曲線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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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年邁的銀行家,他的老伴正在為他尋找好地方,在好幾處都未下定決心。最后,叫他面對海堤坐在一個折疊小凳上,有音樂亭為他遮住海風和烈日。老伴見他坐好了,便離開他去買報紙,準備過一會讀給他聽,叫他消遣消遣。只不過走開一小會,她也就將他單獨留在那里。這一小會從不超過五分鐘,對老頭來說似乎已經相當長。老太太對自己的老伴既悉心照料,又不表露在外。她經常這樣走開五分鐘,好讓老伴覺得自己還能象所有的人一樣生活,而決不需要保護。他頭頂上的音樂家表演臺,構成了一個天然而又有誘惑力的跳板,那一小群少女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毫不猶豫地朝表演臺跑過來。她從老頭頭頂上跳了過去,靈巧的雙腳擦著了老頭海軍帽的邊緣。老頭嚇得面如土色*,可是另外幾個姑娘覺得實在好玩,特別是綠眼珠、娃娃臉的那一個。她的目光中,表現(xiàn)出對這一行為的欽佩和快活。我似乎從她的眼睛里辨出少許的靦腆,既害羞又假充好漢的那種靦腆,這種表情在別人臉上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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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難受,簡直半死模樣!"其中一個少女說道,嗓音嘶啞,半嘲諷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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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又向前走了幾步,然后在路中間停步一小會,也不顧擋住了行人的來往,呈形狀不規(guī)則、完整、奇特而又嘰嘰喳喳的一個集合體,象起飛前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鳥。然后她們沿著高出海面之上的海堤繼續(xù)漫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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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她們那迷人的面龐再不是模糊不清、相互混淆了。以個子最高、從老銀行家頭頂上跳過去的那個為中心,我已經將她們區(qū)分和聚集起來(每個人的名字暫缺,我不知道)。小個的從海平面上分離出來,雙頰豐滿而粉紅,綠眼珠;另一個皮膚為棕色*,鼻子筆直,與其他人形成鮮明對照;還有一個,面孔雪白象個雞蛋,鼻子形成一個弓形小彎,好似雞雛的嘴,她的面孔與某些年紀很小的人相似;還有一個,大個子,裹著一件斗篷(這件斗篷使她顯得那么窮酸,與她那優(yōu)雅的舉止那樣不相稱,以至來到人們頭腦里的解釋是:這個少女的父母大概地位相當顯赫,但是他們的虛榮心遠在巴爾貝克洗海水浴的人之下,也在自己孩子的衣著是否華麗之下,所以讓她穿什么衣服在海堤上散步,對他們來說絕對一樣,小市民才會認為這衣裳穿著太寒酸);還有一個姑娘,雙眸明亮而又含笑,顴骨很高,皮膚無光澤,頭戴一頂黑色*馬球運動員式女帽,壓得很低。她推著一輛自行車,臀部扭動得好象骨頭都脫了節(jié),使用的行話俚語那么粗野,叫嚷的嗓門那么大,我從她身邊經過時(從她那些詞語里,我聽見一句難聽的"混他的日子"),便放棄了剛才她的伙伴的斗篷令我作出的假設,而更傾向于得出結論說,所有這些女孩都屬于經常光顧賽車場的那幫小民,大概是自行車運動員們最年輕的情婦??偠灾业募僭O中,沒有一個認為她們可能是貞潔的??瓷弦谎?-從她們彼此相視而笑的樣子,從雙頰無光澤那個姑娘那緊盯不放的目光里--我就明白了,她們不是貞潔的女子。加之,外祖母一直過于謹小慎微地悉心照顧我,以至我不會不相信,不可為之事是不可分的整體,對老年人缺乏尊重的少女,碰到從八十歲老翁頭頂上跳過去以外的更有誘惑力的快樂時,決不會驟然間為顧忌之心所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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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她們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個性*。她們的目光因自我滿足和伙伴義氣而變得炯炯有神,眼中不時燃起興致勃勃或狂妄而滿不在乎的火光,視對象為自己的女友或路上行人而定。她們相互之間了解相當深入,能夠一直一起散步,形成分開的身軀緩緩向前,在這些身軀之間注入了一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雖然肉眼看不見,卻很和諧,好似同一個火熱的身影,同一個氛圍,使她們的身軀合成了一個整體。這整體的各個部分是同質的,而對這一行列在其中緩緩行進的四周人群,又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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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那個顴骨很高、推自行車的棕色*皮膚姑娘身邊經過。有一瞬間,我的目光與她那斜睨的笑盈盈的目光相遇。這目光來自將這個小部落的生活封閉其中的非人世界的深處,那世界是無法接近的未知數(shù),我是什么人這個想法,肯定達不到那個世界,在那里也找不到位置。這個頭戴運動帽、帽子在腦門上壓得很低的姑娘,全神貫注傾聽同伴們說話。她雙眸中閃現(xiàn)出來的黑色*光芒與我相遇的那一刻,她是否看見我?如果她看見了我,我對她又意味著什么?她辨別出我屬于哪個世界了嗎?這些問題我難以回答,好比借助于望遠鏡,在相鄰的一個星球上,某些奇怪的生物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很難就此得出結論說,有人類居住在那里,他們看得見我們,看見了我們又會在他們心中喚起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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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認為,這某某姑娘的雙眸只不過是發(fā)亮的云母圓片,我們就不會貪婪地要了解她的生活并且將她的生命與我們結為一體了。但是我們感覺到,在這個反光圓體中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并非只源于其物質結構。我們感覺到,這是這個生命對于它了解的人和地點--賽馬場的草地,小徑上的沙土--所形成的看法的黑色*投影。這黑色*投影是什么,我們還不了解。這個小貝里,比波斯天堂中的貝里①對我更有誘惑力。她蹬著車穿過田野和樹林,可能會把我?guī)У侥切┑胤饺?。我們感覺到,她那目光也是她就要回去的家、她正在形成的計劃或者人們已經為她作出的安排的投影。我們尤其感覺到這就是她本人,懷著她的欲|望,她的好感,她的厭惡,她那朦朦朧朧、斷斷續(xù)續(xù)的意愿。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占有她目光中的東西,我就更不能占有這個騎自行車的少女。因此,使我產生欲|望的,是她整個的生命。痛苦的欲|望,因為我感到這是無法實現(xiàn)的,也是令人心醉的欲|望;直到此刻的我的生命已驟然停止,已不再是我的整個生命,而是成了我面前這塊空間的一小部分,我迫不及待地要將這空間占據(jù),這空間乃由這些少女的生命組成。是這種欲|望賦予我這種自我延伸,自我擴展,這就是幸福。無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習慣,共同的思想,這使我更難與她們交友,討得她們歡心。但是,說不定正是由于這種差異,由于意識到我所經歷的、擁有的任何因素(成分)都不會進入這些少女的天性*構成的行為,我心中才剛剛用對某種生活的渴求代替了心滿意足--如干渴的大地那樣干渴--迄今為止,我的心靈從未得到過一滴這樣的甘露,它會更加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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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诓ㄋ股裨捴?,貝里是天堂的使者,手執(zhí)象征永生的荷花。普魯斯特此處可能想到了根據(jù)保羅·杜卡斯的詩作而創(chuàng)作的芭蕾舞《貝里》,1912年由俄國芭蕾舞團在巴黎演出,娜塔莉亞·特魯哈諾娃編導。舞劇中有貝里引誘伊斯康德王子,王子奪走她的荷花,她返回天國的情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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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目光明亮的推自行車姑娘,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那樣凝神望著她,便向那個個子最高的姑娘說了一句什么話。說的什么,我沒有聽見,只見那個高個子姑娘笑了起來。說老實話,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正因為她的皮膚是棕色*,并不最討我喜歡。從在當松維爾那陡峭的小山坡上見過希爾貝特那一日起,一個頭發(fā)棕紅、膚色*金黃的少女,一直是我心中不可企及的理想。可是,就說希爾貝特本人吧,我之愛她,難道主要不是因為她戴著貝戈特女友的光環(huán),和貝戈特一起去參觀大教堂嗎?同樣,看見這個棕色*皮膚的姑娘望著我(這使我剛開始時抱著希望,以為也許與她接觸更容易些),我并不感到高興,因為她會把我介紹給那個從老頭頭上跳過去的那個無情的姑娘,介紹給說"可憐的老幫子,真叫我心里難受"的那個殘忍的姑娘,然后逐次將我介紹給每一個姑娘,因為她享有這種威望,是她們形影不離的朋友。我作了一個假設:有一天我會成為這幾個少女中哪一個的男朋友。這些眼睛里那陌生的目光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們自己并不知道,有時對我會產生陽光照在一堵墻上那樣的效果。通過奇跡般的煉金術,這些眼睛也許會叫"我是存在的"這個想法以及對我個人的某些友情穿透它們那難以形容的立體。有一天,我本人也可能躋身于她們之中,在她們沿海邊行走發(fā)揮的理論中占一席之地。我覺得這個假設本身就包含著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就象站在阿堤刻時代的劇場前或面對著描繪宗教儀式行列的畫幅,我也曾以為我這個觀眾也能受到諸神的喜愛,在列隊行進的諸神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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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與這些少女結識的幸福,真是無法實現(xiàn)的嗎?自然,在我放棄的這類事當中,這大概已經不是第一樁了。只要回憶一下,即使在巴爾貝克,就有多少陌生女郎,飛馳遠去的馬車便叫我永遠放棄了她們,便已足夠了。這一小群女孩,在我心中是那樣高尚,仿佛由希臘神話中的處女組成,甚至她們給我?guī)淼目鞓?,也來自她們有些路上行人飛快離去的味道。我們不認識的人,迫使我們從慣常生活中啟碇的人,具有一種轉瞬即逝性*。這種轉瞬即逝性*使我們處于一種追逐狀態(tài)中,再沒有任何東西阻攔我們的想象。而在慣常生活中,我們與之經常來往的女子,最后都將她們的缺陷暴露出來。將我們的快樂剝去想象這層皮,等于將快樂壓縮至其本身,就空無一物了。諸位已經看到,我并不蔑視拉線的中間人。但是這些少女如果到牽線人那里去自薦,她們便失去了賦予她們豐富多采和捉摸不定的因素,就不會如此叫我著迷了。對于是否能夠企及追求的對象沒有把握,能喚起人的想象。必須叫想象創(chuàng)造一個目的,這個目的遮掩住另一個目的;必須叫想象用進入一個人的生活之中這種想法代替感官的快樂,以阻止我們去分辨這種快樂,阻止我們去品嘗其真正的味道,阻止我們將其限制在本身范圍之內。釣魚的那些下午時光,在我們與魚之間,非有翻騰的流水將我們隔開不可。光滑的肉,不明確的形狀,在天藍色*透明而又活動的流體中,在我們身邊滑來滑去,而我們不大知道該拿這玩藝兒干什么。如果我們第一次是看見那魚做成了菜端上桌子,就會顯得不值得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去捉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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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社會地位所占比例發(fā)生變化,這是海水浴生活的特點。這些少女也占了這個便宜。在我們習慣的階層中能使我們延伸、放大的一切優(yōu)勢,在這里,都變成了看不見的東西,事實上,也就被取消了。反過來,那些別人認為他們大概并不具有這些優(yōu)勢的人,倒被一個人工的范疇變得高大起來,大步向前了。這個人造的范疇比素未謀面的女郎叫人更自在。那一天,這些少女在我眼中顯得那么了不起,而根本無法讓她們了解我會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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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一小幫少女來說,她們漫步海濱只不過是路上女客無數(shù)飛逝的一個片斷,這種飛逝總是使我心緒紛亂。在這里,這種飛逝又回到那么緩慢的動作上去,幾乎接近于停滯不動。更確切地說,在某一個這樣慢速的階段中,人的面龐不再被旋風卷走,而是平靜而又清晰,我覺得就更美。但是,正象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馬車將我飛快拉走時我的體驗一樣,這并不妨礙我想,如果我停下一會就近觀看,某些細部,有麻點的皮膚啊,鼻翼上有個毛病啊,眼神很平庸啊,微笑時作鬼臉啊,身段不美啊,都會在女郎的面孔和身段上代替我原來肯定是憑空想象的細部。只要身段有美麗的曲線,遠遠望見面色*很紅潤,我就能好心地再加上一直記在心底的或事先想好的動人的肩膀,甜美的顧盼。對一個一眼而過的人這樣飛快的猜測可能使我們犯下錯誤,恰似有時看書太快,剛看見一個音節(jié),還未來得及看清其余的音節(jié),便從我們腦海中已有的字里,安上一個字,其實書上寫的根本不是那個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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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不可能屬于這種情形。我已經仔細端詳過她們的面龐。每個人的面孔,我不是從各個側面看的,也極少從正面看,但至少根據(jù)兩、三個不同的特點使我足以對第一眼望去時對線條和膚色*所做的各種假設或者進行修正,或者進行了核實和"證明",足以看到,透過一系列的表情,她們的面孔上還存在著某種永久不變的物質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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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可以滿有把握地想: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巴爾貝克,在最美好的設想中,甚至在我能夠停下腳步與之攀談的令我目光停駐的行路女子中,都從來沒有過象今年這幾個女子這樣,我根本就不認識她們,但是她們的出現(xiàn)和消失給我留下這樣的惆悵,使我想到與她們交友會是多么令人陶醉。無論是在女演員中,村姑中,或在教會學校寄宿的小姐中,我從未見過如此的美貌,如此充滿未知未聞,如此無法估計的寶貴,又這樣令人難以置信地不可企及。就生活中未品嘗過而又可能的幸福而言,她們是那樣甜美的樣品,且狀態(tài)極其完好,以至幾乎完全出于理智的原因我才灰心喪氣,怕的是體驗不了美女能夠給予我們的最神秘的東西。我要在絕無僅有的條件下,保證不會上當受騙才會體驗。她們是人們一直向往的美女,是人們永遠不占有也可以自|慰,而不會去向自己沒有欲|望追求的女人要求快樂的美人--正象斯萬從前愛上奧黛特以前一直拒絕做的那樣--結果是一直到人死了也從不知道那另一種快活是什么滋味。也許從未體驗過的快樂事實上并不存在,也許到了跟前,這種快樂的神秘性*就煙消云散了,也許這只是欲|望的一種投影,一種海市蜃樓。如果是這種情形,那我只能責怪自然規(guī)律的無情。如果這種自然規(guī)律適用于這些少女,也應該適用于所有的少女,而不適用于不完善的對象。她們是我在所有對象中挑選出來的,我懷著植物學家那種心滿意足的心情,很清楚地意識到不可能找到比這些少女更罕見的如此齊全的品種。此刻,她們就在我面前中斷了她們那輕巧的籬笆般的流動線。這籬笆就象一叢賓夕法尼亞玫瑰①,是懸崖上一處花園的裝飾品。一艘輪船駛過的整個大洋航線均映在其中,這輪船在藍色*平面上滑行得那樣慢,相當于從一個莖到另一條莖。一只懶惰的蝴蝶在花冠深處滯留,船體早已超過這只蝴蝶??墒呛_有把握能比輪船先到達目的地,那船只正向花朵駛去。蝴蝶可能還要等到輪船的船首與玫瑰花的第一個花瓣之間出現(xiàn)一片藍色*才起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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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夕法尼亞玫瑰"這個名稱在某些植物學家的著作中可以見到,用以指美國東部的某一玫瑰品種。這個名稱在普魯斯特那個時代并不流行,只不過表現(xiàn)了普氏學識的淵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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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房間去了,因為我要與羅貝爾一起去里夫貝爾共進晚餐。外祖母要求我最近幾天晚上動身以前在床上躺一小時,小睡片刻,這是巴爾貝克的醫(yī)生提出的要求。不久,他便把這樣的小睡擴展到每一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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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要回房間甚至不需要離開大堤,也不需要從大廳,也就是說從后面進入旅館。在貢布雷,每星期六午飯?zhí)崆耙恍r。現(xiàn)在這里正是盛夏,白天那么長,以至在巴爾貝克大旅社里,根據(jù)與此類似的提前規(guī)則,人們?yōu)橥聿蛿[放餐具時,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呢,似乎是吃下午點心的時刻。帶滑輪的大玻璃依然開著,與海堤在同一平面上。我只要跨過單薄的木制窗框就到了餐廳里,然后我立刻離開餐廳去乘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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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辦公室門前經過時,我向經理送過一個微笑,而且一點也不討厭地從他臉上收來一笑。自從我到巴爾貝克以來,我那寬容的關切已經漸漸地象備自然課一樣將微笑灌輸?shù)剿哪樕?,改造了他的面孔。他的面龐對我熟悉起來,顯示出某種很一般的意義,但可以象辨認一個人的筆跡一樣看懂,與第一天他的面孔向我顯示的那些莫名其妙、無法忍受的方塊字已經毫無相象之處。那一天我在面前看見的那個人物,如今已被忘卻。或者說,如果我還能回憶起來的話,他與那個無足輕重而文質彬彬的人物那令人厭惡而又略微加以漫畫化的形象相比,已經判若二人,無法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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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來巴爾貝克那天晚上的那種靦腆和憂郁已經消失,我按鈴叫電梯。在電梯里,我象在沿著脊椎運動的胸腔中一樣,在開電梯的人身旁向高處升去?,F(xiàn)在,他再不是默默無語了,而是向我叨叨:"人比一個月以前少了,開始走了,天涼了。"他這么說,并非因為確實如此,而是因為他在這海濱氣候更炎熱的一個地方又找了個事情做,他希望我們都趕快走,旅館好關門,這樣他"回到"新崗位之前,可以有幾天歸他自己支配。"回到"和"新"這兩個詞并不矛盾,因為對于一個開電梯的人來說,"回到"乃是"進入"這個動詞的慣用形式①。唯一使我感到驚異的是,他竟屈尊使用"崗位"一詞,因為他屬于希望在語言中抹掉雇傭制度痕跡的現(xiàn)代無產者。此外,過了一小會,他告訴我,在即將"回到"的"崗位"上,他會有一套更漂亮的"工作服"和更好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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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服"和"薪俸"兩個詞,他已覺得陳舊和不適合了。由于莫名其妙的矛盾,在"老板"口中,詞匯不顧一切,仍然比不平等這個概念活得更長久,所以,開電梯的人對我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懂。唯一我關心的事,是要知道外祖母是否在旅館。開電梯的人搶在我的問題之前對我說:"那位太太剛才從你住的地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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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诜ㄎ闹校芙逃欢嗟娜顺3?entrer"(進入)與"rentrer"(回到)二動詞混為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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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上當了,以為是我的外祖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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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想那位太太是你們家的雇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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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的市民語言,確實應該廢除。但是由于在從前的市民語言中,一個廚娘是不叫"雇員"的,所以我考慮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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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搞錯了,我們既不擁有工廠,也沒有雇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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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我想起來了,"雇貝"這個詞也和咖啡館的侍者留小胡子一樣,給了仆人一種自尊心的滿足,剛剛出去時太太的貼身女仆作女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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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開電梯的人來說,光是滿足自尊心還不夠,因為他在憐憫自己的階級時說"工人家里"或"小人物家里",象拉辛說"窮人"①一樣,用的是單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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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僖娎痢栋⑺颉返诙坏诰艌龅?37到838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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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天剛到時的那種熱情和靦腆早已遠去,平時我已不再和開電梯的人說話,現(xiàn)在是他在上下穿過旅館這個短短過程中,得不到我的回答了。旅館像一個玩具一樣,中間鏤定,一層一層地在我們四周展開那分枝一般的走廊。走廊深處,燈光昏暗,越來越弱。通道的門或內部樓梯的臺階都變得細小,燈光使這一切都成了金色*的琥珀,像黃昏時刻一樣綿軟而又神秘。在黃昏中,倫勃朗只需瞬間便勾畫出窗欞或井上的轱轆。每一層樓上,一縷金光映在地毯上,展露出落日的余暉和起居室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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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忖,剛才我看見的少女是否住在巴爾貝克,她們會是何許人氏。欲念這樣朝著自己選擇的一個小部落人群而去的時候,一切可能與這個小小的部落有關系的人都成了動情的原由,然后又成了夢幻的原由。我曾經聽見一位太太在海堤上說:"她是小西莫內的一個女友。"那種肯定好事的神情就好像誰在解釋說:"他是小拉羅什富科形影不離的伙伴"一樣。立刻,從聽到這件事的那個人臉上,你可以感到有一種強烈的欲|望,巴不得再仔細瞧瞧作為"小西莫內的女友"的那個受到如此厚愛的人。肯定這是一種特權,大概不會賦予隨便什么人。貴族階級是相對的,有些價值不高的小小縫隙,在那里,一個家具商的兒子可以當上風雅王子,并且像一個年輕的威爾士親王一樣統(tǒng)治一個宮廷。自那以后,我經常極力回憶在海灘上西莫內這個名字是怎樣對我產生回響的,那時我還辨別不出它的形式,對這個名字也沒有把握,至于它意味著什么,指的是這一個人抑或是另一個人,也不肯定。這個名字對于我們下面的故事充滿了激動人心的既模糊又新鮮的感覺,每一個字母、每一秒鐘,都由于我們不斷的重視更深地刻在我們的心上,這個名字變成了(從我對小西莫內的態(tài)度來說,只是幾年以后才如此)回到我們腦海中(或睡醒時,或昏厥之后)的第一詞匯,甚至先于"現(xiàn)在是幾點鐘","我們在什么地方"這些概念,甚至先于"我"這個字,似乎它所指的人就是我們自己,更勝于我們自己,似乎失去知覺一刻以后,先于一切休止的休止,便是沒有想到這個詞匯的那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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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么,從第一天起,我心里便想,西莫內這個名字大概是這些少女之中哪一個的名字。我不斷地琢磨,怎樣能夠結識西莫內一家。當然是通過她認為地位比她高的人。如果這些人只是市井小民中的小煙花女,要叫她不要產生瞧不起我的看法,大概也不難。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故友,只要沒有戰(zhàn)勝這種蔑視,對于蔑視你的人,就不能完全將你納入他心中。每次彼此那樣不同的女子形象進入我們心中的時候,除非遺忘,或其它形象通過競爭將前一個形象排擠出去,只有當我們將這些外來人變成與我們自己相似的某種東西之后,我們的心靈才會得到安寧。在這方面,我們的心靈與我們的肉體具有同樣的反應和活動。我們的肉體不能容忍異體的侵入,除非立刻將入侵者消化或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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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莫內大概是所有姑娘中最俏麗的那個--我似乎覺得,她本可以成為我的情婦的,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兩、三次扭頭顧盼,似乎意識到了我那死死盯住的目光。我問開電梯的,在巴爾貝克是否認識什么人,姓西莫內。此人不喜歡說他對什么事不知不曉,便回答說,他似乎聽人提起過這個姓。到了最后一層,我請他叫人將外地人的最新名單給我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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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電梯里走出來,但沒有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而是在走廊里一直向前走去。此刻,雖然管這一層樓的仆役害怕穿堂風,也已將走廊盡頭的窗戶打開。這扇窗子不向著海,而是朝著小山和山谷,但人們從來也不曾看清楚外面的景色*,因為窗上的玻璃不透明,且常常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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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窗前稍事停留,也就是對這個"景"朝拜一下的時間。這一次,倒叫人可以望見比小山更遠的地方。旅館背依這座小山,山上,只在遠處有一房舍,但是遠景以及落日的余暉在保留了其大小的同時,又用精致的雕刻和絲絨般的首飾匣裝飾了它,猶如裝飾微型建筑模型一般。好象圣物,只在難得的日子才拿出來供信女善男們瞻仰的金銀或琺瑯制小寺廟或小教堂??墒沁@朝拜的時刻已經為時過長,仆役一手拿著一大串鑰匙,另一只手觸到他那教士無邊圓帽上向我敬禮,因為晚上空氣清新而涼爽,倒沒有將帽子摘掉。他已經走來又把兩扇窗板關上了,就象將圣人遺骸盒的兩扇門板關上一樣,這樣也就為我的頂禮膜拜遮住了小型的圣殿和金色*的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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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自己的臥室。隨著季節(jié)向前推移,從窗中看到的畫面也變了,首先是室內很明亮,只有天氣-陰-霾時,室內才昏暗。這里,在海藍色*的玻璃里,在我窗戶的鐵框中,鑲嵌著大海,就象鑲在教堂彩繪玻璃的鉛條中一樣。大海那圓形的波濤使玻璃變得無邊無際。在海彎那整個布滿巖石的深深邊緣上,大海撒開一些三角,三角上裝飾著細膩的筆觸勾畫出來的不動的飛沫,或皮薩內羅筆下的羽毛①,雪白的、永不褪色*的、奶油般的琺瑯色*把這些三角固定在那里。在加萊②的玻璃制品中,這代表著一層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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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赡苤钙に_內羅(意大利畫家及木刻家)所作鳥類草圖,保存在盧浮宮中。
②加萊(1846-1904),他于1890年創(chuàng)立了一所適用于工業(yè)的藝術學校--南錫學校。其玻璃藝術作品在萬國博覽會上獲得極大成功。他的藝術以對大自然的熱愛和研究為基礎,本人作為有實踐經驗的植物學家,又將植物題材用于其裝飾藝術及玻璃制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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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白晝漸短。我回到房間的時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溝那僵硬的、幾何圖形的、轉瞬即逝的、閃閃發(fā)光的面龐打上了烙?。ê孟翊碇裁瓷衿娴姆?,神秘的鬼怪),沿著地平線的鏈條正向大海彎下身去,猶如主祭壇上方的宗教畫,落日余暉的各個部分,映在沿墻擺開的桃花心木低矮書櫥的玻璃上,我心目中已將它與由它脫胎而來的名畫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那是昔日某大師為哪一個宗教團體在一個框架上繪制的幾組場景,后來在博物館的大廳中,人們將它一片一片分開陳列,觀眾只有通過想象才能將它們放到祭壇后部裝飾屏組畫上原來的位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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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星期過后,我上樓時,已經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條火紅的彩帶,與我在貢布雷散步歸來準備下樓到廚房用晚飯時在髑髏地①頂上之所見一模一樣。這火紅的彩帶,是完整的一片,又象肉凍一樣可以切開。頃刻大海已經發(fā)涼,變成藍色*,好似人稱鯔魚的那種魚,天空則像我們過一會在里夫貝爾叫的鮭魚一樣粉紅,這一切,更增加了我就要更衣外出晚宴的快樂心情。沉重的暮靄,煙灰般黑色*,有光澤,瑪瑙那樣堅實,肉眼看得見,緊貼著海洋,吃力地從海上升起。這兒幾片,那兒幾片,高高低低,一層一層,越來越寬闊。最后,最高的幾層向已經變形的根莖彎下身來,一直到脫離了直到此刻支持著它們的重心,似乎就要將已到中天高度的腳手架拖走,將它扔到大海中去。①髑髏地原指《圣經》中耶穌受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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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坐在車廂里有一種印象,覺得需要從困倦和關在一間房里受監(jiān)禁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見一艘輪船如夜行者一般遠去,也使我產生同樣的印象。但是,在此刻我自己置身的房間里,我并不感到受監(jiān)禁。因為一小時以后,我就要離開這里乘馬車外出。我撲到床上。我看得見距我相當近的船只。奇怪,人們在夜間也看得見船只在黑暗中移動,好似顏色*幽暗、默默無聲卻沒有入睡的天鵝。我似乎覺得自己就在一艘輪船的臥鋪上,大海的畫圖從四面八方將我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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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確實經常只是一些畫圖而已。我忘記了,在畫圖的色*彩下,海灘正在形成凄慘的空曠地帶,夜晚那不安的海風吹遍整個海灘。剛到巴爾貝克時,夜風襲來,我是那樣焦灼不安?,F(xiàn)在,即使在我的房間里,我的全部心思仍在我目睹從我面前走過的幾個少女身上,我的情緒再也不能平靜,再也不能停留在事不關己的狀態(tài)。在我心中,是不會產生真正富有美感的印象了。等待著去里夫貝爾晚宴更使我心浮氣躁起來。在這種時刻,我的意念停留在軀體的表面上。我就要給這軀體穿上衣服,以便在那燈火輝煌的飯店中,在打量我的女性*目光前,盡量顯得討人喜歡。我無法在事物的色*彩后面注入深邃的思想。我的窗下,雨燕和燕子不倦地輕輕地翻飛,像噴泉,像生命的火焰,將高噴的間歇與平面方向上長長的軌跡那不動的白色*的線條融和在一起。這種地區(qū)性*的自然現(xiàn)象將我眼前涌現(xiàn)的景色*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如果沒有這一令人著迷的奇跡,說不定我會認為眼前的景色*只不過是每日更新的繪畫選。人們主觀地在我所在的地點展開這個繪畫選,而那些繪畫作品與這個地點并沒有必要的聯(lián)系。有一次,我覺得那就是日本木版、銅版畫展覽:在精雕細刻出來的好似月亮一般滾圓的紅太陽旁邊,有一朵黃|色*的云,猶如一面湖。湖邊,是黑色*利劍,有如湖濱樹木的側影。還有一道淡淡的玫瑰色*,自從我有了第一個彩筆盒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玫瑰色*。這顏色*綻開,好似一條江,兩岸上似乎有船只擱淺在沙灘上,等待著人們前來將它們拖入水中。我懷著業(yè)余愛好者或在兩次交際訪問之間到畫廊轉上一轉的女人那種蔑視、厭煩而又輕浮的目光,自言自言語道:"真奇怪,這落日,與眾不同,不過我早已見過和這一樣優(yōu)美、令人驚異不止的落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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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條船被地平線吸收,又將它變成了流體,顯得和地平線完全是一種顏色*,宛如一幅印象派的畫。船只似乎也與地平線一樣,由一種原材料所制成,似乎人們只是在霧濛濛的藍天中勾畫出船體和纜繩。纜繩交錯,船體顯得更加細小,變成了金銀制品。有時,大洋幾乎占滿了我的整面窗戶,上方是一抹天空,只有一條線,與海一樣的藍,因此我以為那還是大海,只在光照作用下,才顯出不同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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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日,大海只在窗子的下部描繪出來,窗子其余的部分布滿了浮云。水平方向上,一朵一朵的云你推我搡,結果好象出于藝術家的預謀或專長,那窗玻璃正在介紹"云朵研究"。與此同時,書櫥的各塊玻璃上顯示出相似的云朵,但這是在另一部分地平線上的云朵,而且被光線染上了不同的色*彩,似乎向你提供同一題材的反復。這是某些當代畫家十分珍愛的反復,總是取自不同的時刻。而現(xiàn)在,由于藝術的固定作用,可以在一個房間里一覽無余,呈彩粉畫形式,并且壓在玻璃板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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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在海天一色*的灰色*上,細膩精巧地加上一點粉紅。這時,在窗子下方安睡的一只小蝴蝶,就象將雙翼落在這幅有惠斯勒①風味的、題為《灰與粉紅色*的和諧》的畫下方。這是切爾西大師親自簽名的作品。這粉紅色*漸漸消失,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注目。我呆呆站立片刻,然后拉上窗簾,再次躺下。從床上,我看見窗簾上方還留有一線光亮。這一線光亮也漸漸暗淡下去,越來越細。平日,這個時刻,我已坐在飯桌上。今天,我就這樣讓這個時刻在窗簾上方逝去,既不憂傷,也不惋惜,因為我知道,今天與別的日子不一樣,象黑夜只有幾分鐘打斷白晝的極地的白天一樣,今天比平時更長一些。我知道,從這黃昏的蛹殼里,里夫貝爾飯店的萬丈光芒正在準備經過美好的變形脫殼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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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及雕刻家,他在倫敦安家落戶,住在切爾西區(qū)。他對日本藝術和馬奈極為贊賞,尤致力于色*彩和諧研究?!痘遗c粉紅色*的和諧》是他的一幅畫的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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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言自語:"到時間了。"我在床上伸伸懶腰,起身,梳洗完畢。這樣無用的時光,脫去了物質生活的重負,我覺得自有其魅力。別的人在樓下進晚餐,而我在這里,將下午無所事事積蓄起來的精力,只用在洗浴后晾干我的身軀、穿一件無尾常禮服、系領帶上。指引這些動作的,已經是期待已久的與某個女子重逢的快樂。那是我上一次在里夫貝爾注意到的一個女子,她似乎對我注視良久。有一會她離席了,也許希望我尾隨而去。我懷著快樂的心情給自己加上所有這一切誘餌,以便使自己全心全意、全神貫注地投入一種新生活。這是自由的、無憂無慮的生活,我要讓圣盧的冷靜來支持我的猶豫不決,并在生物的各個品種和來自各地的物產之中進行選擇。這些菜,我的朋友一點,便構成罕見的佳饌,會大大刺激我的食欲或者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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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這樣的日子終于來到,我再也不能通過餐廳從海堤回到房間了。餐廳的玻璃窗不再敞開,因為外面夜色*已經降臨,而且這個玻璃蜂巢燈火通明,將貧苦的人和好奇的人都吸引來了。他們無法進入這燈光通明之中,便象秋風卷下的一片黑呼呼的蜜蜂一樣,扒在玻璃蜂巢那發(fā)光而又光滑的四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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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門。是埃梅親自給我送來了外地人的最新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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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梅走之前,非要告訴我,說德雷福斯罪該萬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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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會得知一切的,"他對我說,"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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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與參謀部關系非常密切的一位先生對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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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是不是在年底以前人們還下不了決心馬上揭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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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煙卷,"埃梅繼續(xù)說下去,模擬著那個人的動作,并且象他的顧客那樣搖著頭,晃著大拇指,那意思是說:"不要要求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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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今年,埃梅',他敲著我的肩膀對我說,'今年不可能。到了復活節(jié),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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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書中年代為1898年。自1897年10月29日參議員史海爾-凱斯杜埃提出重新審理該案件以來,這件事又成為輿論注意的中心。1898年1月13 日,左拉在《震旦報》上發(fā)表了《我控訴》一文。埃梅所指的文件可能是亨利上校所準備的文件,據(jù)說根據(jù)這些文件可以最后確定德雷福斯有罪。后來,亨利上校被確認犯了偽造文件罪,于8月31日自殺。但在本書中,直到《蓋爾芒特家那邊》第一部分中,人們談論德雷福斯事件時,亨利上校還活著。
?、谥傅诙晁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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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埃梅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您看,你怎么說的,我都原樣告訴您了。"那意思,要么是這樣一個大人物對他那么隨便,他很洋洋得意,要么是我更能清楚明白地看到那論據(jù)的價值和我們抱希望的根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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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外地人名單的第一頁上,看到"西莫內及其家屬"幾個字,禁不住心頭一震。我心中仍藏著童年時代便產生的由來已久的夢幻。夢想中,心中有的和所感受的全部柔情融成一片,由一個盡量與我不同的人給我?guī)怼_@個人,我現(xiàn)在用西莫內這個名字來稱呼她,并且憶起在海堤上看見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軀體。她們展現(xiàn)成可與古代和喬托的名畫相媲美的體育隊形,是多么和諧。我用這個名字和對這優(yōu)美的和諧的回憶,創(chuàng)造出了這個我等待的人。我不知道這幾個少女中那一個是西莫內小姐,也不知道她們當中是否有哪一個真姓這個姓。但是我知道西莫內小姐愛著我,我要靠圣盧設法立即與她結識。可惜在這個條件下,圣盧只得到允許延長假期,他不得不每天回到東錫埃爾去。為了叫他不去盡那個軍隊義務,我本來以為,除了可以指望他對我的友誼之外,還可以指望人類博物學家的那種好奇心。我經常有這種好奇心,常常我并未見過人家說的那個人什么模樣,只要聽到人家說,哪家水果鋪子里有一位漂亮的收款員,我就想與女性*美的這個新變種去結識。我希望在圣盧面前談及我那幾個少女,也在他心中激起這種好奇心。誰知我大錯特錯。他是那個女演員的情夫,他愛她,因此,這種好奇心早已麻木。即使稍有感覺,他也將它壓抑下去,因為他很迷信,以為情婦對自己忠實與否,取決于他自己是否忠實。所以我們動身去里夫貝爾晚宴時,他并沒有應允積極地去管我那幾個少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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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我們抵達里夫貝爾時,太陽剛剛落山,但是天色*依然很明亮。飯店的花園里,燈火尚未點燃。白晝的熱度下降,好象存放在一個花瓶的底部,沿著這花瓶的邊壁,空氣形成了透明、暗色*而又濃稠的果凍。偌大的一叢薔薇,貼著墻,在暗淡下來的墻上畫出粉紅的條紋,宛如人們在縞瑪瑙石里看到的樹枝狀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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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久,我們走下馬車時,夜色*已經降臨?;蚴翘鞖獠缓?,或是希望暫時安靜一會而推遲了叫人駕車的時間,總之我們從巴爾貝克啟程時,夜色*就已經降臨。但是這樣的日子,我聽到海風吹拂也不感到憂傷,我知道這并不意味著要放棄我的計劃,并不意味著就要關在一個房間里。我知道我們要在茨岡音樂聲中走進飯店的大廳,那里無數(shù)的燈火將用金光燦爛的寬寬的烙鐵,不費吹灰之力地戰(zhàn)勝黑暗和寒冷。于是我高高興興地上了馬車,坐在圣盧旁邊。馬車在滂沱大雨中等待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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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每天一坐到桌前開始一項評論研究或閱讀一本小說,便感到厭倦。貝戈特說,他堅信,我特別是能體會腦力勞動樂趣的材料,雖然我自己并不持有這種看法。在"我以后能干什么"這個問題上,最近這些時候,貝戈特的話倒使我感到,這種厭倦透露出一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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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根結底,"我心中暗想,"說不定寫一本小說時體驗到快樂,并非是判斷一篇文字是否美麗、是否有價值的無懈可擊的準則。說不定這只是一種常常附帶而來的次要狀態(tài),而缺乏這種快樂并不能就預先斷言文章不美。也許某些杰作就是打著哈欠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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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對我說,如果我身體好,我就會寫得很好,而且會懷著快樂的心情去寫。這話打消了我的疑慮??墒俏壹业募彝メt(yī)生認為,更為謹慎一些的作法,還是提醒我,我的健康狀況可能會使我面臨什么嚴重的危險。他給我列出了應該遵循的各種保健措施,以免發(fā)生意外。我認為各種快樂應從屬于目標。與快樂相比,目標無比重要。這個目標便是要變得身強力壯,足以能夠完成可能蘊藏于我自身的大業(yè)。自從來到巴爾貝克,我對自己進行周密而經常的控制。喝一杯咖啡會使我徹夜失眠,而睡眠對我第二天不感到疲倦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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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誰也別想叫我去碰那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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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到了里夫貝爾,在新的快樂刺激下,我又處于另一種思想狀況之中了。例外情況才叫我們進入這種狀況之中。這么多天以來耐心織成的、將我們導向明智的網(wǎng)已經撞破,似乎再也不該有什么明日,有什么待以實現(xiàn)的高尚目標了。頃刻間,為了維護這高尚目標而起作用的、整個周密謹慎的保健機制煙消云散。一個跟班小廝問我要不要外套時,圣盧總是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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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不會冷?最好還是穿著,天氣可不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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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回答說:"不要,不要。"可能當時我并不感到冷,但是不管怎樣,我再也不知道害怕病倒、不要死去以及寫作重要這些事為何物了。我把外套交出去。我們在茨岡人奏出的軍樂聲中進入飯店大廳,在一排排已經上了飯菜的桌子間前進,就像在輕易獲得榮譽的道路上前進一樣。樂隊授予我們軍事榮譽和我們配不上的凱旋曲,我們感到音樂的節(jié)奏將快樂的奔放灌輸?shù)轿覀兩砩稀N覀冇们f重而冷冰冰的表情和懶洋洋的舉止將這種情緒掩蓋起來,以便顯出與那些咖啡館音樂會里服飾華麗、裝腔作勢的女人們不同。她們就著火藥味十足的曲調,唱著輕佻、放肆的歌曲,跑著上臺,那尚武的舉止猶如打了勝仗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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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一刻起,我便成了另外一個人,再也不是我外祖母的外孫子,只有到出了門的時候,才會想起她,而是成了就要服侍我們就餐的小伙計的臨時小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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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爾貝克我一個星期也達不到的啤酒量,更不用說香檳,現(xiàn)在,我一個小時就喝下這么多,還要加上幾滴波爾多酒。我心不在焉而不知其味。在我冷靜而清醒的時候,這些飲料的味道意味著明顯可以稱道而又輕易放棄的快樂。我一個月節(jié)省下來的兩個"路易",本來想買一件什么東西,此時再也想不起來要買什么,而賞給了提琴師。在桌子之間撒歡上菜的侍者,有幾個跑得飛快,張開的手心里托著一盤菜,似乎這里就是那種看誰不把菜盤掉在地上的比賽的終點。確實,巧克力蛋奶酥沒有打翻而抵達目的地,英式炸土豆,雖然疾馳快跑本來會搖動,可是抵達目的地時,仍然在波亞克-乳-羊肉①四周排列整齊如初。我注意到一個侍者,個子非常高,長著一頭烏黑的秀發(fā),臉上象撲了粉一樣,使人更容易想起某些珍禽而不是人類。他不停地從大廳這頭跑到那頭,似乎沒有目的,叫人想到一只南美大鸚鵡。這些南美大鸚鵡以其艷麗的羽毛色*澤和不可理解的騷動不安填滿了動物園的大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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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喛藶榉▏髂喜考o龍德河上一河港,在波爾多附近。波亞克羊肉為法國一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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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場面井然有序了,更高雅更平靜,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所有這些令人頭暈目眩的活動全集中成為安靜的和諧。我望著那些圓桌,無數(shù)的群體將飯店充滿,每一桌有如一個星球,有如從前諷喻畫中的行星。在這各不相同的星球之間,有一種無法抵擋的引力在起作用。每桌的就餐者,眼睛都望著別的餐桌,只有某個闊氣的東道主例外,他有辦法,帶來了一位著名的作家。借助于旋轉小桌的特點,極力逗引作家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太太們倒聽得興高采烈。這些星球般的餐桌之間的和諧,倒也不妨礙無數(shù)侍者不停地運轉。因為他們不像就餐者那樣坐著,而是站著,所以是在高層地區(qū)運轉。有的跑著送冷盤,有的換酒,有的添加酒杯。雖然有這些特殊原因,他們在圓桌間不斷地奔跑,最后還是揭示出這令人頭暈目眩而又有規(guī)律的運行的法則。兩個其丑無比的女收款員,坐在一大叢鮮花后面,忙于沒完沒了的算帳,好像兩個女魔術師,忙于通過天文計算以預見在這個按照中世紀的科學設計的天體蒼穹中偶爾會發(fā)生什么大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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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可憐起這所有進餐的人來,因為我感到,對他們來說,這些圓桌并非星球,他們在辦事中也從不運用什么分類法,以使我們擺脫其慣有外表形式的束縛,能觀察到一些相似之處。他們認為,他們正在與某某人進晚餐,這一餐大概多少錢,他們第二天還要再來。對于年輕侍者服務行列的行進,他們顯得完全無動于衷。這些侍者很可能這會兒沒有什么緊急的活,正排著隊遞送面包小籃子呢!有幾個年紀特別小,飯店總管經過時打他們幾巴掌,把他們打得暈頭轉向,憂郁的眼睛直勾勾地在那里出神。他們從前曾在巴爾貝克大旅社干過,如果有哪一個巴爾貝克大旅社來的顧客認出了他們,跟他們搭上幾句話,親自吩咐將無法下咽的香檳酒拿走,他們就非常得意,只有這時才得到點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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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自己的精力在鼓蕩,其中有舒適的成分,但這是獨立于能使我們感到舒適的外界物品之外的舒服。身體、注意力的極微小的變化,都足以使我感受到這樣的舒適,正像輕輕一壓便足以使一只閉著的眼睛感覺到顏色*一樣。我已經喝了很多波爾多酒。我之所以還要喝,主要并不是為了享受再加幾杯能給我?guī)淼氖孢m感,而是前幾杯所產生的舒適感的后果。我任憑音樂隨著每一節(jié)拍牽動著我的快樂,快樂乖乖地來到每一節(jié)拍中停息。多虧有了那些化學技術,能大量地生產出一些軀體,他們在大自然中只是偶爾地很難得地相遇。里夫貝爾的這家飯店,與那些化學技術相似,它在同一時刻內匯集了許多女子。從她們那里獲得幸福的前景激動著我的心??可⒉交蚵眯械腻忮讼嘤?,一年之內我也不會遇見這么多人。另一方面,我們聽到的音樂--華爾茲,德國輕歌劇,咖啡館音樂會歌曲交相混雜,這一切對我都是全新的--本身就像是神仙快活的去處,它與另一種快活相重疊,又比那另一種快活更醉人。每一個旋律,都像一位女子一樣特別,但卻不像女子那樣,將流露出來的感官享樂的秘密只留給某個備受青睞的人。它主動向我舉薦這種快樂,貪婪地望著我,邁著任性*的或婬*蕩的步伐向我走來,與我攀談,撫摸我,似乎我驟然間變得更有魅力,更加強壯或更加富有了。我感到這些曲調里有某種很無情的東西。因為這些曲調對一切脫離物質利害的美,一切智慧的輝映,都是格格不入的。對它們來說,只存在肉體的快樂。它們將這種快樂--自己愛慕的女子與另外一個男人去品嘗的快樂--作為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事物呈現(xiàn)在那個可憐的妒者面前對他來說,這實在是最無情、最找不到出路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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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低聲重復著這曲調的音符,并不給它一個親吻時,它使我感受到的它所獨有的肉欲,對我又變得那樣珍貴,我甚至會離開自己的父母追隨這旋律到一個奇異的世界中去。它用一行又一行一會充滿慵懶一會又充滿生命活力的音符,正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建立起這個奇異的世界。這樣的快活并不能賦予得到它的人以更高的價值,因為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每次在生活中,我們沒有討得注意到我們的女子的歡心時,她并不知道那個時刻我們是否擁有這種主觀的、內心的極度幸福,因而這也絲毫不能改變她對我們的看法。雖然如此,我仍感到自己更加強壯有力,幾乎成了無法抗拒的男子。我似乎覺得,我的愛情再不是什么令人討厭、別人可以嗤之以鼻的東西,而確實具有這音樂的感人之美,誘人之處。這音樂本身好象一個可愛的去處,我心愛的女子與我在這里相逢,頓時變得親密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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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飯店的???,不僅是半墮入風塵的女子,也有最風雅階層的人,他們下午五點左右才吃茶點或者在這里設盛大的晚宴。茶點設在一條狹窄的成過道形的玻璃長廊里。長廊從衣帽間到餐廳一面,走向花園的一側,除了幾根石柱以外,長廊與花園之間只有玻璃門窗。這里那里,門窗敞開著。結果是除了許多處穿堂風以外,驟然射進的強光,令人頭暈目眩和不穩(wěn)定的光照幾乎使人無法看清用茶點女客的模樣。所以,這些女客兩張桌子、兩張桌子地拼在一起,沿著這狹窄的細頸瓶一長條坐在那里的時候,她們喝茶成相互打招呼的每一個動作都閃閃發(fā)光,簡直可以說那是一個魚池或魚簍,捕魚人將捕來的顏色*鮮艷的魚兒堆積在這里。魚兒半身在水外,沐浴著陽光,以其變化不定的光芒在人們的眼前象鏡子一樣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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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個小時,便到了開晚餐的時刻。晚餐自然是在餐廳里開的。那時,雖然外面天色*依然明亮,餐廳里已燃起燈火。從餐廳里向前望去,可見花園中的樓宇,在落日余輝的映照下,好似夜間面色*蒼白的幽靈。樓宇旁有株株千金榆,一抹夕陽正穿過那淡綠的樹葉。從進晚餐的燈火輝煌的廳室中望出去,玻璃窗外邊,那綠樹再不象是在閃閃發(fā)光而又潮濕的魚網(wǎng)之中,正如我們形容下午沿著閃射著藍光金光的長廊用茶點的那些婦人一樣,而是象神光照耀下淡綠色*巨大養(yǎng)魚池中的水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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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離席了。如果說,在進餐過程中,各位賓客把時間都用在望著、辨認著鄰近各桌的賓客,也叫附近各桌的賓客叫出自己的名字,而在自己桌子的周圍則保持著完美的整體的話,圍繞著一個晚上的東道主形成重心的引力,在他們到進茶點的那條走廊上去喝咖啡時,便失去了其強大的力量。常發(fā)生這樣的事:有人經過時,某桌正在進行的晚餐便放棄了一個或數(shù)個微粒子。這個粒子或這數(shù)個粒子因為受到對方餐桌極大的吸引,便從自己的餐桌分離出來。而前來向朋友問好的一些先生或太太又頂替了他們的位置,然后又回到原位,說:"我得溜了,回到某某先生那兒去……今天晚上我是他的客人。"有一會工夫,人們可以說,這分開的兩束花交換了其中的幾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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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長廊本身也漸漸空了。常常是,甚至晚餐后,天色*還有些亮,這長長的走廊沒有點起燈火,沿廊玻璃窗外樹木搖曳,倒象是樹木叢生、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公園小徑。偶爾會有一位進餐的女士在-陰-影中滯留良久。一天晚上我穿過長廊出去,發(fā)現(xiàn)美麗的盧森堡親王夫人正在那里,坐在不相識的一群人中。我脫帽向她致意,但沒有停下腳步。她認出了我,微笑著點點頭。遠遠超過這致意的,是從這個動作本身升起向我道出的幾句話,如仙樂一般??赡苁禽^長的一句道晚安的話,并非叫我駐足,僅僅是對那點頭致意的補充,以構成有聲的問好。但是這句話說的是什么,非常含混不清,結果我只聽到了聲音。這聲音那樣柔和地拉著長腔,我覺得那樣富有音樂美,宛如在樹林幽暗的纖細樹枝中,一只黃鶯啼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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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碰巧圣盧遇見了他的哪一伙朋友,決定到附近一處海灘的游樂場去與他們一起消磨時光。如果他與那些人一道走,便將我一個人安頓在馬車里。這時,我就吩咐車夫奮力疾馳,以便讓這沒有任何人幫忙度過的時光不要顯得那樣漫長,免得我向自己敏感的心靈敘述到里夫貝爾以來自己從別人身上得到哪些變化--用回顧和力圖走出已陷入齒輪咬合之中一般的被動地位的形式。狹窄的小路只容一輛馬車通過,又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很有可能與來自相反方向的另一輛馬車相撞。懸崖上經常有崩塌的土方石塊滾下,路面也不平穩(wěn)。懸崖陡壁垂向海中,就在眼前。這一切都無法在我心中喚起必需的一點點力量,以將對危險的意識和恐懼拉回到我的理智上來。這是因為,使我們得以創(chuàng)作出一部作品的,并不是要成名成家的欲|望,而是勤奮的習慣;幫助我們保護未來的,并不是眼前的歡愉,而是對往昔智睿的思考。幫助我們殘廢的頭腦走正路的,是理智思考和自我控制這一副拐杖。然而,如果我抵達里夫貝爾時,早已把這副拐杖扔得遠遠地,破例地放松我的神經,處于任憑精神失調、酒精肆虐的狀態(tài)中,就等于我賦予當前的每一分鐘以質量和魅力。其結果是既不能使我更能夠,也不能使我更有決心去保護這每一分鐘。我聽憑自己將這些看得比我剩余的生命貴重一千倍的時候,我的激*情就已將這每一分鐘與剩余的生命割裂開來了。我象英雄,象醉漢一樣將自己關閉在現(xiàn)時之中。我的過去已暫時隱去,在我面前再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我們管這個影子稱作自己的前程。我將自己生活的目的,再不放在實現(xiàn)往昔夢幻之上,而放在現(xiàn)時這一分鐘的歡愉中,我看不到比這一分鐘的歡愉更遠的東西。結果是,正是在我感到格外快活的時候,正是在我感到我可以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正是在我看來我的生命應該更有意義的時候,我擺脫了至今生活能夠使我設想到的各種煩惱,我毫不猶豫地將生命交給發(fā)生意外事故的偶然??瓷先ミ@很矛盾,但這只是表面的矛盾。再說,簡而言之,我只不過將輕率集中在一個晚上而已,對其他人來說,這種輕率稀釋在他們整個生存過程中。在整個生存過程中,他們每天都并非必要地面臨著海上旅行、坐飛機或坐汽車游玩所包藏的危險,他們的死亡會使之肝腸寸斷的人正在家中等待著他們歸來?;蛘咭槐緯罱鸵霭媸撬麄兓钪奈ㄒ辉?。這本書還與他們脆弱的大腦聯(lián)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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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在里夫貝爾的飯店里,我們逗留的晚上,如果有人懷著殺死我的動機來到,由于我在一個不現(xiàn)實的遠景中只看到我的外祖母、我未來的生活和我要寫的書,由于我完全融入了鄰桌那個女子的香水味、旅館侍應部領班的彬彬有禮和正在演奏的華爾茲樂曲的婉轉與悠揚之中,我完全依附在現(xiàn)時的感覺上,除了與它不要分離,再也不能想得更遠,再也沒有其他目標,我就會緊緊抱著這感覺死去,我就會任人殺害,不去自衛(wèi),一動不動,恰似那被煙草的煙霧熏得麻木的蜜蜂,再也無心去保護自己辛辛苦苦積蓄起來的食物,再也不指望保全自己的蜂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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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還應該說,在我極度振奮的心情下,最嚴重的事情也變得無足輕重,這使我終于理解了西莫內小姐及其女友們。要與她們結識的大業(yè),現(xiàn)在在我看來似乎輕而易舉但又無所謂了,因為只有我現(xiàn)時的感覺極度強烈又有每一細微的變化,甚至只是這種感覺持續(xù)下去會使我快樂,對我才有重要意義。其余的一切,父母,工作,游玩,巴爾貝克的少女,都不比不容其停留的、大風中的一抹飛沫更有重量,只是與這種內心的強烈感受相對而言才存在:酩酊大醉將主觀唯心主義、純粹的現(xiàn)象論實現(xiàn)了幾個小時。一切都只不過是表象,只是隨著我們自己的崇高而存在而已。這并不是說,真正的愛情在這種狀態(tài)中無法存在--如果我們確實有情,而是我們如同新到一個地方那樣清楚地感覺到,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壓力改變了這種情感的規(guī)模,以致我們對它再也無法同等視之了。這同一愛情,我們還能再次尋找到,但是已經易位,再也不考慮我們自己,滿足于現(xiàn)時賦予它的感覺,這種感覺對我們已經足夠,因為非現(xiàn)時的東西,我們是不在乎的??上У氖?,如此改變價值觀的系數(shù),只在酩酊大醉這個時刻才能發(fā)生作用。此時此刻再沒有任何重要性*,像吹肥皂泡一樣一吹就化的人,到了明天,會重又具有他們的重量。又得盡力重新開始現(xiàn)在看來已毫無意義的研究工作了。更嚴重的是,這種明日數(shù)學,與昨日數(shù)學一樣,我們將再度不可自拔地陷入這些數(shù)學題目之中,這便是甚至在這樣的時刻也約束我們的數(shù)學,只是對我們自己失去了約束力而已。如果恰巧在我們近旁有一位端莊的女子或充滿敵意的女子,前一天還那樣難辦的那件事--即使我們能討她喜歡--現(xiàn)在我們卻覺得一百萬倍地更加輕而易舉。實際上絕非如此,因為這只是在我們看來,在我們內心看來如此,只是我們自己變了。就在當時,如果我們來得放肆,她也會對此不滿,就和我們到了第二天,要為給了侍者一百法郎小費而對自己不滿一樣。那道理是一樣的:此時已不再酒醉。只不過對我們來說,理智遲來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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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在里夫貝爾的女子,我一個也不認識。她們成了我酩酊大醉的一部分,正如反射是鏡子的一部分一樣。所以她們顯得比西莫內小姐一千倍地合乎我的欲|望,而西莫內小姐對我是越來越不存在了。一個金發(fā)姑娘,獨自一人,神情抑郁,戴一頂插滿野花的草帽,出神地望了我好一會,她顯得那樣討人喜歡。然后輪到另一個,再后輪到第三個。最后輪到一個膚色*有光澤的棕發(fā)姑娘。圣盧幾乎認識所有這些姑娘,我則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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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現(xiàn)在成為他情婦的這個人之前,圣盧確實在這個花天酒地的有限世界里生活過那么長久。這些晚上到里夫貝爾來用晚餐的女子,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他本人或者他的某一位朋友至少和她們睡過一夜。其中有不少是純粹出于偶然,才出現(xiàn)在里夫貝爾飯店。她們來到海濱,有的是來與情夫重聚的,有的則是極力想找一個情夫。如果她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圣盧便不與她們打招呼。她們則比望著自己身邊的男人更多地望著圣盧,看那神情,似乎并不認識他,因為誰都知道,除了那個女演員,他現(xiàn)在對任何女人都毫不在意了。在這些女人眼中,這一點又賦予他一種特殊的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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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女子嘁嘁喳喳耳語般地說:"那是小圣盧??磥硭恢睈壑莻€妓女。真是情意纏綿呢!他真是美男子!她覺得他真是了不起!多么帥!不管怎么說,有些女人就是有運氣!而且是多么神氣的男人!我原來和德·奧爾良在一起時,跟他很相熟。他們是形影不離的一對!他那時為她花天酒地!可現(xiàn)在,他再不那么干了。他不做對她不忠的事。??!她可以說自己真有運氣!我真不知道,他從她那里能得著什么??隙ㄋ彩莻€大傻瓜!她那兩只腳象船一樣大,像美國女人一樣長著唇髭,內衣臟得很!她的褲子,我相信一個小女工都不要!你瞧瞧他那一雙眼睛,為這樣一個男人,往火坑里跳也愿意呀!咦,別說話,他認出我來了,他笑了,啊呀,他從前與我很熟呢!跟他一提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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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與他會意地相視,讓我撞見。我真希望他把我介紹給這些女子,真希望能夠要求與她們一見,她們也慨然應允,即使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約會也罷。如果不這樣,在我的腦海中,她們的面龐便永遠缺乏自身獨特的那一部分--似乎為面紗所遮掩--,這一部分,是每一個女子都不相同的。沒有見過時,我們無法想象。只有在向我們投過來的目光中,這一部分才顯現(xiàn)出來,那目光對我們的欲|望表示贊同,并向我們作出許諾:我們的欲重會得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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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面目,雖然我只局部見到,對我來說,仍然遠遠勝過我猜想大概會恪守婦道的那些女子的面孔。那些女人的面孔與這些姑娘毫無相象之處,平淡,無底蘊,平板一塊,沒有厚度。這些姑娘的面龐之于我,肯定又不同于之于圣盧。對于佯裝與他并不相識的那種不動聲色*,他顯然毫不在乎,打招呼那么平平常常,向任何人打招呼都可以如此。透過這毫不在乎或平平常常,他心中憶起,眼前浮現(xiàn)出散亂的頭發(fā),癡狂的嘴和半張半閉的眼睛。這整個一幅無聲的畫,恰似畫家為了欺騙大部份觀眾,用一幅得體的油畫將它蓋上的那種畫幅。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中不曾有一絲一毫進入這些女子中哪一位的心靈,也不會有任何東西被帶到她一生所走的吉兇未卜的道路上去。對我來說,自然這些面龐一直是封閉的。但是,知道這些面龐曾經喜笑顏開過,已經足以使我感到這是一種獎賞。如果她們的面龐不是其下隱藏著愛情回憶的圓形飾物,而只是漂亮的獎章,我是不會給她們找到獎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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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羅貝爾,他坐著時永遠無法正襟危坐,他用宮廷寵人的微笑來遮掩武將的渴求行動。仔細端詳他時,我意識到,他那三角臉上精力充沛的骨架與其祖先該是多么分毫不爽。這骨架對一位豪情滿懷的弓箭手更合適,而不適合于一位風雅文士。在細膩的皮膚下,顯現(xiàn)出大膽的房屋建筑,封建時代的建筑藝術。他的頭使人想到古老城堡主塔上那些塔樓。塔樓上毫無用處的雉堞依然可見,但是在內部,已把這些塔樓改成了圖書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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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巴爾貝克的路上,對于他給我介紹的那些陌生女子中的哪一位,我一秒鐘不停地又幾乎不知不覺地在心中反復說著這句話:"多么甜美的女子!"好象唱疊句一樣。自然,更確切地說,這些話是發(fā)自神經亢奮狀態(tài)而不是持久的判斷。如果我當時身上有一千法郎,而且到那時還有開門營業(yè)的珠寶店,我定會給那個陌生女郎買一個戒指。這是真的。當我們像這樣在極為不同的環(huán)境中度過生活中的某些時刻時,我們常常對各種人過于慷慨相贈。到了第二天,大概又會覺得這些人毫無趣味。但是對于前一日對他們說過的話,人們感到負有責任,而且希望實踐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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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晚上,由于遲歸,回到我的房間,見到床,我很高興。房間對我已不再抱有敵意。我初來乍到那天,還以為自己永遠也無法在這張床上安歇呢!現(xiàn)在,疲倦已極的四肢要在這里尋求一個支撐。因此,我的大腿,我的臀部,我的肩膀,一個接一個地從各個點上盡量與包著床墊的單子合成一體,似乎我的疲倦有如一位雕刻家,打算取得一個完整的人體模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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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無法入睡,我感到清晨即將來臨。平靜的心情,健康的體魄,都不存在。在憂郁中,我似乎感到這些東西再也不會失而復得。我必須安睡多時才能重新得到這些。即使小憩一會,再過兩個小時也要被交響音樂會吵醒??墒俏殷E然入睡,墮入了夢鄉(xiāng)。夢中,回到了青春時代,逝去歲月重返,失去的感情重來,靈魂脫離軀體,到處游動,對亡人的回憶,荒唐生活的幻想,倒退到大自然作為最原始主宰的時代(據(jù)說我們在夢中經??匆妱游铮瑓s忘了我們自己在夢中幾乎總是個沒有理智的動物,是這種理智對事物放射出確實性*之光。相反,我們在夢中對于生活中的景象只是提出一種不可信的看法,每一分鐘這看法又被遺忘摧毀,前一個景象在后一個景象面前煙消云散,就像走馬燈一樣,換了一張片子,下一個景出來,前面一個景煙消云散)。所有這些奧秘,我們以為不了解,實際上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初步接觸,同時也接觸另一個大奧秘,就是消滅與重生。自己往事中某些已經暗淡下去了的地方,又逐個被照亮,里夫貝爾的晚餐難以消化,使這種光亮更加游移不定,這使我成了這樣一人人:似乎最高的幸福就是與勒格朗丹相遇,因為我剛才在夢中與他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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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就是我自己的生活也完全被一個新布景擋住了視線,恰似舞臺上所置的布景。后臺換景時,一些演員在前臺演出一個逗人開心的節(jié)目。我在其中扮演角色*的滑稽節(jié)目,是東方故事味道。由于所置布景極其接近東方色*彩,我在戲中對自己的過去,甚至對自己都一無所知,我只是一個因為犯了過失身遭棒打和受各種懲罰的一個人物。是什么過失,我沒有發(fā)現(xiàn),實際上這個過失便是喝了太多的波爾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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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醒來,發(fā)現(xiàn)多虧這一大覺,竟沒有聽到交響樂音樂會的喧鬧。時已下午。我用力起身想看看表,想知道是否確實如此。一開始,怎么使勁也毫無成效,頭又沉沉落在枕頭上,半途而廢。這是繼困倦以及其它的醉態(tài)而來的短暫的下沉,或由飲酒或由大病初愈而引起。何況,甚至就在看時間之前,我也肯定中午已過。昨天晚上,我不過是一個被掏空了心肝的、無重量的人(就象非得先躺下才能坐起來,非得睡醒才能住口一樣),我不停地翻騰,說話,再也沒有重量,沒有重心,我被拋擲出去,似乎可以繼續(xù)這悶悶不樂的奔跑,一直跑到月亮上去。雖然睡著了,我的眼睛沒有看見時間,我的身體卻能計算出來。它不是在表面繪制出時間的表盤上量度時間,而是通過逐步稱量我的力氣恢復了多少。象一個大鐘一樣,我的身體讓力氣從頭腦向身體的其余部份一級一級走下去,現(xiàn)在這力氣已經將其積蓄的充足數(shù)量實實在在地堆積到了膝蓋以上。如果說,從前,大海是我們生命所系的環(huán)境,必須將我們的血液重新投入大海之中才能恢復我們的力氣,就遺忘和精神空虛而言,情形也是如此。有時,在幾個小時之內,似乎脫離了時間。但是,在這個時間內積聚起來而沒有花費的力氣,通過其數(shù)量衡量了時間,與時鐘的重量或沙山塌陷衡量時間一樣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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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從這樣的睡眠中醒過來,并不比長時間熬夜后再想睡著更容易,任何事情都有持續(xù)下去的傾向。如果說,某些麻醉劑確實會催人入睡,那么長時間睡眠則是更厲害的一種麻醉劑。長時間睡眠之后,要醒過來很困難。我就象一個水手,他清清楚楚看見自己的船只繩纜系在碼頭上,但是船只仍被海浪搖來搖去。我確實想看看時間,想起床,但是我的身體每時每刻都再次被投進睡眠中。著陸很困難,我又倒在枕頭上兩、三次,然后才立起來,走到我的表跟前,將表上的時間與我那軟綿綿的雙腿所擁有的豐富的物質所指示的時間加以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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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終于看清楚了:"下午兩點!"我按了鈴,可是我立刻又睡著了。從我再次醒來時感到的平靜和對已經過了一個漫漫長夜的感覺來看,這次大概睡的時間長得多。然而,我之醒來乃由弗朗索瓦絲走進室內而引起,而她進來又是我按了鈴的緣故。所以這次睡著,我自己覺得大概比上一次更長,而且給我?guī)磉@樣的愜意和忘卻,而實際上只持續(xù)了半分鐘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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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推開我的房門,我就勒格朗丹家族向她提了一大串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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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說我恢復了平靜和健康,還遠遠不夠,因為這已經遠遠超出與前一天相比平靜與健康與我距離有多遠這樣一個簡單問題。我一整夜都在與逆流搏斗,然后,不僅僅我又回到平靜與健康身邊,而是平靜與健康又回到我身上。頭空空的,有一天大概會粉碎,頭上有幾處位置明確,還有些難受。頭腦任憑我的思想馳騁。思想再次各就各位,并與生命重逢??蓢@的是,時至今日,我的思想還不會好好利用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