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歸途中,從別的幾位少女身上放射出的光焰吞沒了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她的形象對我來說并不是唯一的存在。但是,正如白晝時月亮只是形狀更具特點、更固定 的一小片白云,陽光一旦消失,月亮就顯示出其全部巨大威力一樣,待我回到旅館以后,從我心中升起并開始光芒四射的,便只有阿爾貝蒂娜的形象了。我似乎驟然 間覺得我的房間變了樣。當然,這房間早已不是第一天初來乍到的那個晚上那充滿敵意的房間了。我們不斷地改變著我們四周的住處,隨著司空見慣免去了我們的感 受,便將體現(xiàn)我們不自在感覺的那些有害的顏色*、空間和氣味各種因素都取消了。這個房間雖然對我的情感還起著相當大的作用,顯然已不再使我痛苦,而是給我以 快樂了。它成了美好時日的釀造池,好象一個游泳池,美好的時日使浸著陽光的一片蔚藍在泳池半人高的地方如明鏡般閃爍,陽光象熱量散射一樣看不見摸不著而又 雪白一片,一度覆蓋了水中映出的、飛駛的一艘帆船。這房間也不再是欣賞繪畫的傍晚那純粹具有審美意義的房間。這是我在這里住了這么久以致我已經(jīng)視而不見了 的房間?,F(xiàn)在,我又開始對它睜大了眼睛,但是這一次,是從戀愛這個自私自利的角度出發(fā)了。我想,這傾斜的漂亮大鏡子,鑲著玻璃的華麗書柜,如果阿爾貝蒂娜 來看我,會使她對我看法不錯。我的房間作為我逃往海灘或里夫貝爾之前在這里過上一刻的過渡地點,對我又變成實實在在、十分寶貴、煥然一新了,因為我是以阿 爾貝蒂娜的眼睛來觀看和欣賞室中的每件家具的。
做環(huán)坐猜物游戲以后過了幾天,我們外出散步。信步走去,走得太遠了,最后在梅恩維爾找到了兩輛有兩個座位的小"酒桶"車①。坐上這兩輛車能叫我們吃飯 時回到家,大家真是高興極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愛得很強烈,其效果是,我先后向羅斯蒙德和安德烈提議與我同乘一輛馬車,而沒有一次提出讓阿爾貝蒂娜與我 同坐一輛車。后來,我一面優(yōu)先邀請安德烈或羅斯蒙德,一面用時間、路線、大衣這些次要問題的考慮,讓大家做出決定--似乎違背我的心愿--最實在的辦法還 是我與阿爾貝蒂娜同坐一輛車。對于她來陪我,我裝作勉強接受的樣子。可惜愛情總是傾向于要把一個人完全吸收進去,只不過通過談話方式,任何人均無法食用。 歸途中,阿爾貝蒂娜極盡熱情之能事。但是這毫無用處。待我將她送到家,留下我一個人,我感到非常幸福,卻比動身時對她更加渴望。我只把剛才一起度過的時光 看成是一個序曲,與此后一起度過的時光相比,其本身并無多大重要性*。然而它具有初次的魅力,一去不復返。我對阿爾貝蒂娜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她可能已在想象 我會要求什么,但她并沒有什么把握,可能設想我只傾向于并無明確目的的男女關(guān)系。在這種關(guān)系中,我的女友大概會找到甜蜜的、富有期待的意外的浪花,這就是 浪慢情調(diào)。
①輕型馬車,車棚低矮。要從后面鉆進車內(nèi),因而稱為"酒桶"車。
此后的一個星期中,我并不千方百計要見阿爾貝蒂娜。我佯裝作更喜歡安德烈。戀愛開始,人們希望在自己心愛的女子面前,仍保留著她會愛的陌生人形象。但 是人們又需要她,又需要更多地接觸到她的關(guān)注,她的心,更甚于接觸她的肉體。在一封信中,人們無意地寫上一句惡言惡語,這將迫使那個無動于衷的女人向你要 求一份熱情。愛情,按照一種必然有效的技藝,對我們來說,就是用雙向運動來擰緊齒輪系統(tǒng),我們在這齒輪咬合之中,再也不能不愛,也再也不能被愛。
別人去參加什么白天的聚會,我把這個時間給了安德烈,我知道她因為高興,會為我犧牲這次聚會,她甚至會很煩悶地出于高尚情操而為我犧牲這幾個小時,為 的是不讓別人和她自己產(chǎn)生什么想法,認為她將相對說來屬社交性*質(zhì)的快活看得太重。于是我安排每天晚上單獨和她在一起,倒不是為了叫阿爾貝蒂娜妒意大發(fā),而 是為了在她眼中提高我自己的威望,或者至少在告訴阿爾貝蒂娜我愛的是她,而不是安德烈時,不會降低自己的威信。這樣的話,我也不對安德烈說,擔心她會在阿 爾貝蒂娜面前學舌。我與安德烈談起阿爾貝蒂娜時,故作冷漠。我上了她表面輕信的當,她對我的故作冷漠恐怕不會上當。她佯裝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無動于衷,佯 裝希望阿爾貝蒂娜與我完美結(jié)合。實際上很可能正相反,她既不相信我對阿爾貝蒂娜無動于衷,也不希望我與阿爾貝蒂娜完美結(jié)合。在我對她說我并不將她的女友放 在心上時,我的心里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極力與邦當太太搭上關(guān)系。邦當太太在巴爾貝克附近小住幾天,阿爾貝蒂娜大概很快要去她家過上三天。當然,我不叫安 德烈看出這個欲|望,我與她談起阿爾貝蒂娜的家庭時,是毫不在意的神情。安德烈那些明確的回答,倒顯不出她對我的誠懇有所懷疑。可是有一天,她對我冒出一 句:"我正好看見了阿爾貝蒂娜的姨母。"這是為什么呢?當然,她并沒有對我說:"你那些似乎偶然說出的話,我理出個頭緒來了,我知道你一心想與阿爾貝蒂娜 的姨母拉上關(guān)系。"但在安德烈的頭腦中,顯然有這個想法,她認為向我隱瞞這個想法更好一些,而"正好"這個詞似乎就是與這個想法相聯(lián)系的。有些眼神,有些 動作,雖然沒有邏輯的、理性*的形式,沒有直接為聽話人的智力而規(guī)劃的形式,但是這些眼神和動作會叫他理會到其真正的含義,正象人的語言在電話中先轉(zhuǎn)變?yōu)?電,然后又轉(zhuǎn)化為語言為人所聽見一樣。這個"正好"就屬于這一家族。為了從安德烈的頭腦中抹去我對邦當太太感興趣的想法,我再談到這位太太時,不僅心不在 焉,而且還帶有惡意。我說從前曾經(jīng)見過這類瘋女人,但愿以后不再遇到這種事。實際上正好相反,我千方百計要與她見面。
我極力要埃爾斯蒂爾同意在邦當太太面前談起我,并且要我與她見一次面。但我沒有對任何人說我求埃爾斯蒂爾辦這件事。埃爾斯蒂爾答應讓我與她相識,但對 我希望做這件事大惑不解,他認為這位太太是一個可鄙的、專門搞鬼的、既沒有趣味又貪圖錢財?shù)呐?。我想到,如果我見邦當太太,安德烈早晚要知道,所以我?最好還是提醒她一下。
"什么事,你越想躲,越躲不開,"我對她說,"世界上再沒有比與邦當太太見面更叫我膩味的事了??墒?,我逃不過這一關(guān)。埃爾斯蒂爾大概要跟她一塊請我。"
"對這事我一刻也未懷疑過,"安德烈大叫起來,語氣酸楚,因不滿而張大的失神的眼睛,直勾勾望著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安德烈的這些話還構(gòu)不成對一個念頭 的條理清楚的表述,這個念頭可以概括如下:"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愛阿爾貝蒂娜,你千方百計要接近她的家庭。"而她的話是這個念頭不成型的、可以重新拼湊起來 的碎屑。我觸動了這個想法,讓它暴露出來了,安德烈并非有意如此。就象我們剛才說的"正好"一樣,這些話只在第二層才有含義。有些話(而不是直接的肯定) 使我們對某個人產(chǎn)生敬重或戒心,使我們與這個人格格不入。安德烈的話即屬于這一類。
我對安德烈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家庭無所謂,安德烈沒有相信我的話,這是因為她以為我愛阿爾貝蒂娜。很可能她為此感到不快。
一般來說我與她的女友約會時,她總是以第三者身份在場。然而也有的日子我得見阿爾貝蒂娜一個人。我在狂熱中等待著這樣的日子。這些時間漸漸過去,并沒 有給我?guī)砣魏螞Q定性*的東西,也沒有成為我立即將其作用委托給第二天的那種重大的日子,第二天也不比前一天更起什么作用。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好似 后浪推前浪的海浪。
從我們玩環(huán)坐猜物游戲那天算起,大約過了一個月,有人對我說,阿爾貝蒂娜第二天早晨要動身到邦當太太家去度過四十八小時。她不得不坐早車走,所以頭天 晚上要住在大旅社,這樣,第二天早晨她可以從旅館坐公共馬車去趕頭班火車,不致打擾她寄居的人家的朋友。我與安德烈談起這件事。
"我一點也不相信,"安德烈回答我說,滿臉的不高興,"再說,這也不會使你有什么進展。我可以肯定,如果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到旅館來,她根本就不想見 你。這不合乎禮節(jié),"她又加上一句,使用了最近她非常喜歡的一個名詞,那意思是"這種事情是做不得的","我對你這么說,因為我了解阿爾貝蒂娜的想法。至 于我個人,你見她與否,關(guān)我什么事?這跟我毫無關(guān)系。"
這時奧克塔夫遇上了我們。他毫不困難地告訴安德烈,他前一天在高爾夫球場上打了多少分,阿爾貝蒂娜打了多少分。阿爾貝蒂娜一面散步,一面象修女擺弄自 己的念珠一樣擺弄著她的球拍。幸虧有這種游戲,她可以獨自一人呆上幾小時而不會厭煩。她一來和我們聚在一起,那調(diào)皮的鼻子尖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幾天我想到 她時,倒把她這調(diào)皮的小鼻子尖忘卻了。她那深色*頭發(fā)下,前額筆直,與我保留的不準確的形象形成鮮明對照,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眉宇間白皙的皮膚,又緊緊吸引 住我的目光。阿爾貝蒂娜從回憶的灰塵中走了出來,在我面前重現(xiàn)。
玩高爾夫球使人習慣于獨處的樂趣。球拍帶來的樂趣肯定也是如此。阿爾貝蒂娜遇上我們以后,一面與我們聊天,一面繼續(xù)玩球,就象一位婦女,她的女友來看望她,她并不因此就停下手中鉤的活計一樣。
"據(jù)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太太向你父親提出了抗議,"她對奧克塔夫說(我從"據(jù)說"二字聽到了阿爾貝蒂娜特有的一個音符。每次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將這些音符遺 忘時,同時便想起在這些音符后面,曾依稀見過阿爾貝蒂娜那決斷而又法西蘭式的面部表情。即使我是盲人,也能從這些音符里和她的鼻子尖上認出她的某些機靈而 又有外省味道的特點來。音符和鼻子尖都很有價值,說不定能夠相輔相成,而她的嗓音又象未來的電視電話所能顯示的那樣:在聲音里清楚地顯現(xiàn)出視覺形象 來),"她不只是給你的父親寫了信,同時還給巴爾貝克市長寫了信,叫人在海堤上再不要玩馬球,因為一個馬球落到了她臉上。"
"對,我聽人說到這個抗議。這很可笑。這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消遣。"
安德烈沒有插言,她不認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其實阿爾貝蒂娜和奧克塔夫也不認識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不知道這位太太為何要如此小題大作,"安德烈還是開了口,"德·康布爾梅老太太臉上也挨了一球,她并沒有提出抗議嘛!"
"我給你解釋一下這二者的差別,"奧克塔夫表情嚴肅地一面搓著一根火柴棍一面答道,"這是因為在我看來,德·康布爾梅太太是一個交際花,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則是一個暴發(fā)戶。你們今天下午去不去打高爾夫球?"說著他便離開了我們。安德烈也走了。
我單獨與阿爾貝蒂娜留下來。
"你瞧,"她對我說,"現(xiàn)在我照你喜歡的樣子弄我的頭發(fā)了,看看我這綹頭發(fā)!沒有人不嘲笑這個,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這是為了誰。我的姨母肯定也要嘲笑我的。當然我也不會告訴她這是什么原因。"
我從側(cè)面望著阿爾貝蒂娜的雙頰。她的雙頰常常顯得蒼白,但是,這樣,便得到淺色*血液的澆灌,那血液照亮了雙頰,使它閃閃發(fā)光。某些冬日的清晨也這樣閃 閃發(fā)光,局部被陽光照耀的石頭仿佛粉紅色*的大理石,放射出快樂的光芒。此刻,看到阿爾貝蒂娜的雙頰也給予我極大的快樂。不過這快樂導向另一種欲|望,不是想 去散步,而是想親吻。
我問她,人家說的那些計劃是否屬實。
"對,"她對我說,"今晚我在你那個旅館過夜。我有點感冒,甚至晚飯前我就要上床。你可以到我床邊來看我吃晚飯,然后咱們玩一會。你想玩什么,咱們就 玩什么。如果你明天早晨到車站來,我會非常高興。不過我怕這會顯得莫名其妙,我說的不是安德烈,她很聰明;我說的是別的去車站的人。有人告訴我姨母,又會 成為閑話。但是我們可以一起度過今天晚上。這個,我姨母一點也不會知道。我去向安德烈告別。好,一會兒見。早點來,咱們時間好多一點。"她又微微一笑補充 一句。
聽到這些話語,我又回到愛希爾貝特以前的時代,回到我覺得愛情似乎不僅是一個外在的整體,而且可以實現(xiàn)的那個時代。我在香榭麗舍大街看到的希爾貝特, 與我獨自一人時在我心中重現(xiàn)的希爾貝特完全不同。驟然間,想象的阿爾貝蒂娜,當我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我自認為在海堤上偷偷望著我的阿爾貝蒂娜,見我遠去現(xiàn) 出不心甘情愿回家神情的阿爾貝蒂娜,化成了真正的阿爾貝蒂娜,我每天見到的阿爾貝蒂娜。我原來還以為她充滿資產(chǎn)階級偏見,對她的姨母特別直截了當呢!
我去與外祖母一起用晚餐,感到自己心中有一樁她不了解的秘密。同樣,對阿爾貝蒂娜來說,明天她的女友們與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在我們之間剛剛發(fā)生的事。 當邦當太太吻她甥女的額角時,她根本不會知道在她們兩人之間還有一個我,甥女頭發(fā)梳成那個式樣,是為了討我喜歡,而這個目的對所有的人都是秘而不宣的。直 到那時為止,我是那樣羨慕邦當太太,因為她的親戚也是她甥女的親戚;她為什么人戴孝,她甥女也為什么人戴孝;她到什么親戚家走動,她甥女也要到什么親戚家 走動。碰巧對阿爾貝蒂娜而言,我勝過她姨母本人。在她姨母身邊時,她思念的會是我。過一會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不大清楚??偠灾@大旅社,這夜晚,在我 看來已不再空蕩蕩,它們蘊含著我的幸福。
我打鈴叫來開電梯的人,以便上樓到阿爾貝蒂娜開的房間去。房間是在山谷一側(cè)。任何細小的動作,例如坐在電梯里的長凳上之類,我都覺得那么甘甜,都與我 的心息息相通。電梯借以上升的纜繩,走出電梯后還要邁上的幾級臺階,在我眼中,只是我的歡樂物化成了齒輪和階梯。在這條走廊里,我再走上兩、三步,就到了 那個房間,那玫瑰色*的身體寶貴的精華就藏在那房間之中。那個房間,即使會有甜美的事情在其中發(fā)生,過后仍會保持常態(tài),對于不曉得內(nèi)情的過客,這房間仍與其 它所有的房間無異。所有這些房間都將其中的物件變成了死不開口的見證,謹慎小心的心腹,神圣不可侵犯的快樂保管員。從樓梯口到阿爾貝蒂娜房間的這幾步,任 何人再也無法阻止的這幾步,我滿懷快樂、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仿佛投身于一個嶄新的環(huán)境中,似乎我每前進一步,都在緩緩地移動著幸福,同時又有一種從未體驗 過的強大無比的感覺,感到自己終于進入了本來一直就應該屬于我的遺產(chǎn)之中。
然后,我忽然想到,我不該有什么懷疑,她要我待她上床之后前來的。這再明白不過了,我高興得直跺腳。路上碰見弗朗索瓦絲,差點把她撞倒。我雙眸發(fā)亮向女友的房間跑去。
我見阿爾貝蒂娜躺在床上。白襯衣展露出她的脖頸,改變了她面龐的比例。也許是床,也許是感冒,也許是晚餐使她的面孔更加充血,更加顯得艷如桃李。我想 到幾小時之前在海堤上我見到的面色*,現(xiàn)在終于就要知曉這秀色*是什么味道了。她那兩條烏黑、卷曲的長辮,為討我喜歡,已經(jīng)完全解開,其中一條從上到下穿過面 頰。她微笑著望著我。她身旁,窗戶里,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山谷。見到阿爾貝蒂娜裸露的脖頸和那勝過玫瑰的面頰,叫我那樣如醉如癡(也就是說,對我而言,現(xiàn)實 世界再不是在大自然之中,而是投入了感覺的激流中,我?guī)缀蹩刂撇蛔。?,這一見便完全打破了在我體內(nèi)運行的那個偌大、堅不可摧的生命與相比之下那樣弱不禁風 的宇宙生命之間的平衡。從窗戶上,我依稀望見山谷旁邊的大海,梅恩維爾最高幾處懸崖那隆起的-乳-房,月亮尚未升到中天的夜空。比起我雙眸四周的絨毛來,我似 乎覺得這一切扛起來都更輕一些。我感到上下眼皮之間的絨毛已經(jīng)膨脹起來,堅固結(jié)實,準備在其柔嫩的表面上舉起許多其它重物,全世界的高山峻嶺。地平線這半 球本身再也不足以填滿這絨毛天體了。與脹滿我胸膛的這深深吸上的一口氣相比,造物主所能給我?guī)淼娜可?,在我看來已非常微弱,大海的呼吸在我看來已顯 得那樣短促。我向阿爾貝蒂娜俯下身去,想擁抱她。此刻,就是死亡向我襲來,我也會毫不在乎。更確切地說,我覺得那不可能,因為生命不在我身外,而在我身 內(nèi)。此時如果有一位哲學家,闡述他的思想,說有一天,哪怕是遙遠的一天,我也要死去;大自然永恒的力量則仍會存活下去,在這大自然力量神圣的腳下,我只不 過是一粒塵埃;我死后,這些圓形的、隆起的懸崖,這大海,這月光,這天空還會在,我對他一定發(fā)出憐憫的一笑!這怎么可能呢?世界怎么能比我存在得更久,既 然我并沒有迷失在世界之中,而是世界鎖在我心中,世界遠遠不能充滿我的心房,我感到自己心中還有位置,可以容得下許許多多別的珍寶,我會充滿蔑視地將天 空、大海和懸崖扔在一個角落里。
"快收場,不然我可打鈴了!"阿爾貝蒂娜見我向她撲去要親吻她,大叫起來。
但是我心里,一個少女叫一個小伙子偷偷前來,安排得叫她的姨媽不知不曉,肯定不是為了什么事都不干;善于抓住時機的人,只要有膽量,就能成功。我當時 處于那么激動的狀態(tài)之中,阿爾貝蒂娜那圓圓的面龐,為內(nèi)心的火焰所照亮,仿佛被通宵點燃的小燈所照亮,對我來說,是那樣有立體感,以致在我看來它在模仿地 球儀的轉(zhuǎn)動而轉(zhuǎn)動,如同米開朗琪羅的群像為靜止不動而又令人頭暈目眩的旋風所卷走一般①。這個從未品嘗過的粉紅色*果子,聞起來是什么味,吃起來是什么味, 我馬上就會知曉!就在這時,我聽到急促、延續(xù)而又刺耳的聲響。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使足全身力氣拉了鈴。
①此處系指西斯廷教堂穹頂上米開朗琪羅所繪制之《創(chuàng)世紀》組畫。
從前我一直認為,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并不建筑在對肉體占有的希冀上。但是,那天晚上的嘗試所得到的結(jié)果,便是在我看來這種占有已不可能。第一天在海 堤上見到她,我就曾懷疑她是放蕩的女子,后來又經(jīng)過中間的各種假設,我似乎已最終確認她是絕對潔白如玉的。一星期以后,她從自己姨母家回來之后,冷冷地對 我說:"我原諒你了,甚至為叫你難過而感到后悔。可是,永遠不要再做那種事了!"這倒與布洛克對我說的可以把任何女人搞到手完全相反。似乎我見到的不是一 個真正有血有肉的少女,而是一個蠟制玩具娃娃。
此后,我那種要進入她的生活之中,要跟隨她到她度過童年的國度去,要由她啟蒙開始生活的欲|望便漸漸與她疏遠了。思想上極力想知道她對某件事有何想法的 那種迫切心情,也沒有比相信我能夠親吻她這種信念活得更長久。對占有的希冀一旦停止向我的幻夢提供食糧,我的幻夢就放棄了她。而我從前一直認為這幻夢是獨 立于對占有的希冀之外的。從此,這些幻夢又恢復了自由,轉(zhuǎn)移到阿爾貝蒂娜的這位或那位女友身上去,首先是安德烈身上--視某一日我在哪一位女友身上尋到的 魅力,尤其是我依稀望見的為她所垂青的可能性*與機遇如何而定。不過,即使沒有和阿爾貝蒂娜這一段瓜葛,此后的日子里,對于安德烈對我表現(xiàn)出的熱心,我大概 也不會越來越高興。我在阿爾貝蒂娜那里碰上的釘子,她沒對任何人講過。有些俏麗女郎,一進入豆蔻年華,總是能比姿色*與富有程度超過她們的女子更招人喜愛 --在家中,在朋友中,在交際場中都是如此。這當然是由于她們姿色*動人,但更重要的是由于她們擁有相當神秘地令人快樂、令人著迷的魅力--其源泉可能在于 她們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沒有受到造物主如此垂青的人則到她們這里來解除干渴。阿爾貝蒂娜便屬于這種人。有些少女,尚未到戀愛年齡--到了戀愛年齡就更甚 之--人家就向她們索取比她們自己的要求多得多的東西,甚至是她們無法給予的東西。她也屬于這種人。阿爾貝蒂娜從童年時代起,面前就有四、五個小伙伴對她 佩服得五體投地。其中就有安德烈,而安德烈比她出類拔萃得多,安德烈自己也清楚知道這一點(說不定正是阿爾貝蒂娜這種完全無意間對人產(chǎn)生的吸引力幫了她的 忙,成為構(gòu)成這一小幫子人的根由)。
這種吸引力甚至作用到相當遠的地方,一直達到相對而言更引人注目的一些階層:如果要跳孔雀舞①,他們寧愿請阿爾貝蒂娜去,而不是請一位出身高貴的少 女。結(jié)果是,雖然她毫無分文作嫁妝,依靠邦當先生過活,日子過得很清苦,人都說這位邦當先生心術(shù)不正,又一心想甩掉她,但是不僅有人邀請她進晚餐,而且有 人邀她住在自己家里,這些邀請阿爾貝蒂娜的人在圣盧眼中,大概是沒有一絲光彩的,但在羅絲蒙德或安德烈的母親看來--他們也是很有錢的婦女,但是她們不認 識這些人--這些人已經(jīng)代表著很了不得的勢力了。就這樣,阿爾貝蒂娜每年都在法蘭西銀行一位總裁、一個大鐵路公司管理委員會主任的家中度過幾個星期。金融 巨頭的妻子接待一些很重要的人物,卻從來未告訴過安德烈的母親哪一天是她的"接待日"。安德烈的母親覺得這個女人甚是無禮,但是對她家發(fā)生的一切事情仍然 懷著極大的興趣。她每年都鼓動安德烈把阿爾貝蒂娜請到他們的別墅中來,因為據(jù)她說,向一個自己無錢旅行、自己的姨母又對她不加照管的姑娘提供在海濱小住的 機會,這是善舉。
①十六世紀時在法國和西班牙很盛行的一種舞蹈。
安德烈的母親很可能并非出于這樣的動機:希望銀行總裁及其妻子得悉她和女兒對阿爾貝蒂娜愛如掌上明珠,因此會對她們母女產(chǎn)生好感。她也更不會指望那么 善良而又正直的阿爾貝蒂娜會叫人邀請她,或者至少邀請安德烈去出席金融家的花園晚會。每天晚上進餐時,她一面作出輕蔑和毫不在意的模樣,一面津津有味地聽 著阿爾貝蒂娜向她敘述自己在金融家的城堡中生活時那里發(fā)生的事,那里接待的人等等。這些人,她幾乎全都目睹或耳聞過。甚至想到阿爾貝蒂娜只是以這種方式認 識那些人,也就是說,并不了解這些人(她把這叫做認識"各朝各代"的人),也使安德烈的母親感到一絲憂傷,她露出高傲和心不在焉的神情,輕蔑地就這些人向 阿爾貝蒂娜提出一些問題。若不是她對家中總管說:"請你對廚子說,這豌豆沒燒爛。"這句話,從而肯定了自己的地位,而且重新置身于"現(xiàn)實生活之中"的話, 阿爾貝蒂娜對這位夫人自己的重要地位可能要把握不住并且焦慮不安了。
說了這句話以后,這位太太又恢復了平靜。她早下定決心非叫安德烈嫁個人不可。這個人自然要出身高貴,同時又要相當富有,以使安德烈也能擁有一個廚子和 兩名車夫。有地位,其實實在在的東西就是這個。但阿爾貝蒂娜在銀行總裁的城堡中與某某太太共進晚餐,這位太太甚至邀請她去過下一個冬季,在安德烈母親眼 中,這都不能不叫人對這個少女肅然起敬。這種肅然起敬與她身遭厄運而引起的憐憫之情甚至蔑視,正好交織在一起。由于邦當先生背叛自己原來的旗幟投向內(nèi)閣一 邊--據(jù)隱隱約約的傳聞他是巴拿馬分子--這種蔑視就更加變本加厲。但是,這也擋不住安德烈母親出于熱愛真相,對那些似乎認為阿爾貝蒂娜出身下賤的人不屑 一顧。
"怎么?人家出身再好不過了,人家姓西莫內(nèi),只有一個'n'!"
自然,這一切事情發(fā)生在金錢起著那么重要作用的階層。在這個階層中,風姿綽約可以叫人對你發(fā)出邀請,卻不能叫人娶你為妻。阿爾貝蒂娜雖然受到如此特殊 的厚愛,這厚愛并不足以補償她的貧寒。這種厚愛的有益后果,對阿爾貝蒂娜說來,似乎絕不會是一樁"過得去的"婚事。這樣的"出風頭",即使不能帶來成就婚 煙的希望,也已激起某些心懷惡意的母親的妒羨。她們見銀行總裁的妻子,甚至安德烈的母親,將阿爾貝蒂娜當作"自家孩子"來接待,而她們自己幾乎不認識這兩 位太太,一個個氣得要死。于是,她們向她們自己共同的朋友以及這兩位太太共同的朋友說,這兩位太太如果得知事情真相,一定會怒火滿腔。那真相便是阿爾貝蒂 娜在這家("反過來亦然")講了在那家的一切發(fā)現(xiàn),人們不慎十分親密地接待她,便使她有了這些發(fā)現(xiàn)。這千百種小小的秘密,當事者見到被揭露出來,是很不舒 服的。這些嫉妒心重的婦人道出這些話語,目的便是希望有人去傳話,好叫阿爾貝蒂娜與她的保護人之間產(chǎn)生不和。但是象常常發(fā)生的那樣,托人辦這種事,一點也 沒辦成。主使他們干這些事的惡意動機,人們感覺太明顯了,結(jié)果只會使人更加蔑視打這種主意的女人。安德烈的母親對阿爾貝蒂娜看法早已固定,不會改變。她把 阿爾貝蒂娜視為一個"可憐的孩子",天性*善良,只會想出各種名堂來叫人喜歡。
阿爾貝蒂娜這樣風靡一時,看上去并不包含任何實實在在的結(jié)果,倒使安德烈的這個女友形成了某些人的那種特性*。這些人一向成為別人追求的目標,從來不需 要自己主動送上門(由于相同的原因,這種性*格在社會的另一極端,即某些風姿綽約的女性*身上,也可以見到),但她們從不把別人對她們的追求拿來夸耀,更確切 地說,她們總是把這些隱瞞起來。談到某某時,她從來不說:"他很想見我。"談到任何人,都懷著極大的善意,似乎追求別人的是她。一個小伙子幾分鐘之前與她 面對面談話,因她拒絕與他約會而對她大肆譴責。談起這個小伙子的時候,她不但不以此當眾吹噓或責怪他,反而稱贊他說:"這個小伙子真熱情!"她甚至為自己 如此討人喜歡而感到煩惱,因為這樣她勢必要惹人難過,她的天性*卻是喜歡叫人高興。
她喜歡叫人高興,甚至達到使用某些只求實利的人和某些爬上高位的人所特有的那些謊言的地步。這種不誠懇,其實在很多人身上都以雛形狀態(tài)存在著,其內(nèi)容 便是不善于以辦一件事只叫一個人高興為滿足。例如,如果阿爾貝蒂娜的姨媽希望她的甥女陪她去出席一次并不好玩的白日聚會,阿爾貝蒂娜去了,她本應該以得到 叫自己的姨母高興這種精神收獲而感到滿足的。但是,當她受到聚會的主人熱情接待時,她更喜歡對他們說,她早就想與他們見面,因此選定這個機會并征得姨母同 意而前來。這還不夠:這次聚會上,有阿爾貝蒂娜的一個女友,正好剛剛失戀。阿爾貝蒂娜還要對她說:"我不愿意讓你一個人孤單單的,我想到我在你身邊,可能 你會好過些。如果你希望咱們離開這聚會,到別處去,你說怎樣,我就怎樣,最重要的,是我希望看到你情緒好一些。"
(再說,這也是真話。)
有時,假目的毀了真目的。阿爾貝蒂娜為她的一個女友要去求別人辦件事,為此前去看望某夫人,情形就是如此。一到這位善良而又熱情的太太家里,這位姑娘 不知不覺地遵循自己"一事多用"的原則,覺得如果作出純粹是因為自己感到見到這位太太會多么高興才前來的樣子,就更熱乎一些。這位太太見阿爾貝蒂娜純粹出 于友誼這樣長途跋涉而來,真是無比感動。阿爾貝蒂娜見這位太太幾乎被感動了,便更加喜歡她??墒菃栴}出在這里:她謊稱自己純粹出于友情動身前來,她那樣強 烈地感受到友情的快樂,如果她為自己的朋友請求這位太太幫忙,反倒擔心會叫這位太太懷疑她的感情了。事實上,她是真心實意的。那位太太會以為,阿爾貝蒂娜 是為這件事來的,這倒是實情;但她會得出結(jié)論說,阿爾貝蒂娜見了她高興,并非沒有利害得失考慮。這倒不確切。結(jié)果是阿爾貝蒂娜沒有提出要求幫忙便走了。這 與那些對一個女人極其殷勤周到,指望得到她的青睞,但是為了使這種熱情保持高尚的性*質(zhì),便不向女人表白自己的愛情的男人情形相似。
在其它情形中,倒也不能說,她總是為了次要的、事后想出的目的而犧牲真正的目的。但是真正的目的與次要的目標針鋒相對,如果阿爾貝蒂娜向那個人道明了 一個目的,使之大受感動,而當她也得知另一個目的時,她的快樂立刻會變成最深沉的痛苦。下面的故事講下去,會叫人更加明白這類矛盾之所在。
我們借一個與此完全不屬于同類型的例子,可以說明在生活所呈現(xiàn)的五花八門的情形中,這類矛盾比比皆是。一個丈夫?qū)⑶閶D安頓在自己駐防的城市里。他的妻 子留在巴黎,對事情真相有所耳聞,很難過,給丈夫?qū)懥藥追獬錆M妒意的信。正好情婦不得不到巴黎來一天。情婦求他陪同前往,這位丈夫抵擋不住,于是請準了二 十四小時的假。可是,他心眼很好,因自己使妻子難過而感到愧疚,到巴黎以后便去妻子那里,流著真誠的眼淚對她說,讀了她的信自己真是心亂如麻,設法逃出一 天以便前來安慰她、擁抱她。這樣,他就想到了辦法,用一次旅行同時向情婦和向妻子證明了愛情。但是,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他來巴黎的真正原因,她的快樂肯定會 變成痛苦,除非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不管怎么說,使她感到的幸福勝于用謊言給她帶來的痛苦。
依我看,一貫使用這種"目的多用"體系的人,應首推德·諾布瓦先生。有時他接受在兩個發(fā)生齟齬的朋友之間進行調(diào)停的任務,以獲得"最熱心的人"這個美 名。在前來請他幫忙的人面前。他作出熱心相助的姿態(tài)還謙不夠,在另一方面前,他還要將自己進行斡旋說成并非因前者的請求而干,而是出于對后者的利害考慮。 這樣他便輕而易舉地說服了對方,事先向?qū)Ψ阶鞒隽税凳?,說明站在他面前的,是"最肯幫忙的人"。這樣,他兩面討好,干著用行話稱之為"里外光"的事,他的 聲望不會冒任何風險。實際上他所幫的忙,并不構(gòu)成什么割讓,相反,卻構(gòu)成他的一部分威望結(jié)出的碩果。另一方面,他幫的每一個忙,似乎都對雙方有益,這就使 他"肯幫忙的友人"的名聲更增加一分。而且是極有成效的"肯幫忙的友人",并不是抽刀斷水,而是每一次斡旋都有成效。這表明雙方當事人對他都感激不盡。這 種熱心相助中的口是心非,再加上任何人身上都有的種種矛盾,是德·諾布瓦先生性*格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內(nèi)閣中,他常常一面利用我父親,一面還叫我父親相 信他是為我父親效力。我父親相當幼稚,也就輕易信以為真。
阿爾貝蒂娜比她自己希望的更討人喜歡,她不需要對自己的情場得意大吹大擂。對于在她床邊發(fā)生的、我與她之間的那一幕,她始終守口如瓶。如果是一個丑八 怪,恐怕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了。她在這一幕中的態(tài)度,我始終不得其解。對于她絕對貞潔這種假設(阿爾貝蒂娜那么粗暴地拒絕讓我親吻,拒絕讓我得到她的肉體, 我首先歸結(jié)為這樣的假設。但就我對自己女友的善良、基本正直的觀念而言,這種絕對貞潔絕非必不可少),我不得不反復揣測多次。這種假設,與我第一天見到阿 爾貝蒂娜時作出的假設,是那樣截然相反!其次,為了逃脫我,她拉了鈴。這個粗暴的動作四周,又環(huán)繞著那么多與此截然不同的行動,對我均為熱情倍加的行動 (撫慰性*的,有時是焦慮不安的,警覺性*的,嫉妒我偏愛安德烈等等)。為什么她要我前去,在她床邊度過晚上的時光?為什么她一直使用柔情的語言?想見一個男 友,擔心他喜歡你的女友勝過喜歡你,設法討他歡喜,浪漫地對他說別人不會知道他在你身邊度過晚上的時光,可是你又拒絕給他這么簡單的快樂。如果對你來說, 這不是一種快樂,那么,這種種欲|望又以何為依托?無論如何,我不會相信阿爾貝蒂娜的女性*貞潔竟會達到這種地步。所以我又自忖,是否她的粗暴之中,有些搔首 弄姿的緣由,例如,可能她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怕我不喜歡;或者是膽怯,例如,她對情愛的真實情形完全無知,以為我的神經(jīng)衰弱癥狀也會通過親吻 而得以傳染呢?
她肯定因未能叫我快活而悔恨,便送我一支燙金鉛筆。有的人為你的熱情所感動,但是不同意將你的熱情所索取的東西給予你,卻同意為你辦其它的事,例如批 評家的文章抬舉了小說家,邀請小說家在廣場上用晚餐;公爵夫人則并不親自把绔绔子弟帶到劇院去,而是哪天晚上自己不占那個包廂時才叫他去!做得越少,且可 以什么都不干的人,謹慎小心卻推著他們?nèi)ジ沙鍪裁词虑?!阿爾貝蒂娜送我一支燙金鉛筆就是這種美德心理的反常行為!我對她說,她送我這支鉛筆,叫我很高興。 但是與她來旅館過夜那天晚上,如果她允許我親吻她,我會得到的快樂相比,這種高興便大大遜色*了。
"那該叫我多么快活!對你又有什么壞處呢?你拒絕了我,我真是奇怪。""使我奇怪的,"她回答我道,"是你竟覺得這事令人奇怪。真不知道你過去都見識過什么樣的姑娘,以致我的行為才會使你感到奇怪。"
"叫你不快,我深感歉疚。但是,即使是現(xiàn)在,我也不能對你說,我認為自己錯了。我的看法是這些事無關(guān)緊要,我不明白,一個能夠輕而易舉使人快樂的姑 娘,竟拒絕這樣做。咱們說好了,"我又加上一句,為的是叫她那些道德觀念得到一半滿足,同時也回憶起她和她的女友們是怎樣鞭撻女演員萊亞的女友的,"我的 意思并不是說,一個少女可以什么事都干,沒有任何不道德的事。你聽著,有一天你對我談到住在巴爾貝克的一個小女孩,談到她與一個女演員之間的那種關(guān)系。我 認為這種關(guān)系太丟人了,太丟人了,以至于我認為是少女的敵手編造出來的,并非真有此事。我認為那不大可能,不可能。但是任憑一位男友擁抱,甚至更有甚之, 既然你說我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但是在你之前,我也有過別的朋友。我見識過一些小伙子,我向你保證,他們對我有著同樣的友情??墒?,沒有一個人敢這么干。他們知道, 如果這么干,頭上會挨上兩巴掌。再說,可能他們連想也沒這么想,大家就是很直截了當?shù)兀苡押玫?,作為好伙伴,握握手。從來沒有人說過擁抱的事,可是并沒 有因此降低友情。好啦,你看重我的友情的話,你就會滿意,我肯定相當喜歡你才會饒恕你。不過我可以肯定,你不會把我放在心上。請你承認,討你喜歡的是安德 烈。歸根結(jié)底,你說得對,她比我熱情得多,她又那么叫人心醉神迷!啊,男人們!"
我最近雖然非常失望,阿爾貝蒂娜如此坦率的一番話,倒叫我對她敬重萬分,給我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說不定這種印象此后對我產(chǎn)生了巨大而不良的后果,因 為從這個印象開始,形成了那種幾乎親切的情感、那種道德的內(nèi)核,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中,這種情感和內(nèi)核一直持續(xù)存在。這種情感可以成為最大痛苦的根 源。因為要真正為一個女人而忍受痛苦的折磨,必須首先對她完全信任不可。目前,這個道德、敬重、友情的雛型,在我的心中仍象一塊石頭一般留在那里。如果它 就這樣停留下去,不再增長,像第二年,甚至象我初次在巴爾貝克小住的最后幾個星期那樣保持著其毫無生氣的狀態(tài),只這一個因素,對我的幸福是絲毫不會起到破 壞作用的。有些客人,無論如何,較為謹慎的辦法還是將他們趕走,但是人們讓他們留在原地,不去招惹他們,他們的弱點,是在一個陌生的心靈中感到孤獨,這已 經(jīng)使他們暫時不會傷害人了。上述這種情感在我心中,就好像這樣的一位客人。
現(xiàn)在,我的幻夢重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落在阿爾貝蒂娜的這個或那個女友身上,首先是安德烈身上了。安德烈對我的熱情是否會被阿爾貝蒂娜得知,如果我對這一 點沒有把握,她的熱情可能就不會那么叫我感動了。當然,長期以來我佯裝偏愛安德烈,交談習慣,表白柔情的習慣,為我對她現(xiàn)成的愛情提供了材料。迄今為止, 只缺一樣,那就是加上點誠摯的情感。現(xiàn)在我的心又自由了,可以提供這種誠摯的情感。可是,安德烈聰明過份,神經(jīng)過份過敏,過份病態(tài),與我過于相像,我不會 愛她。如果說我現(xiàn)在感到阿爾貝蒂娜似乎過于空虛,安德烈則充滿了某種我過份熟悉的東西。第一天,在海堤上,我本來以為見到的是自行車運動員的情婦,沉醉于 對體育運動的愛好之中??墒前驳铝覍ξ艺f,她之所以從事運動,乃遵從醫(yī)囑,為的是治療她的神經(jīng)衰弱和營養(yǎng)紊亂,而她最美好的時光是翻譯喬治·艾略特的一本 小說。對于安德烈是什么樣的人,我從開始就大錯特錯了。結(jié)果是我很失望,事實上,這種失望對我無關(guān)緊要。這個錯誤屬于這樣的類型:雖然這樣的錯誤仍可以允 許愛情產(chǎn)生,但是,只有在愛情再也無法改變時,這樣的錯誤才會為人所承認,因而也就成為痛苦的根源之一。這種錯誤--可以與我在安德烈的問題上所犯的錯誤 很不相同,甚至相反--尤其是就安德烈而言,常常是由于相當看重外表,希望如此而實際上并非如此的舉止,以致第一次接觸便產(chǎn)生了幻想。不論是好人還是壞 人,除了他們的外表,裝腔作勢,模仿他人,希望為人欣賞以外,還要加上言談、舉止的假象。有些厚顏無恥的人,殘忍的人,也不比某些善良的人,講義氣的人更 能經(jīng)受得住這種考驗。同樣,人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一個以慈善聞名的人原來是一個虛榮的吝嗇鬼,他大放厥詞,會叫我們把一個老老實實、充滿先入為主觀念的女孩想象 成是梅薩琳娜①式的人物。我本來以為安德烈是健康而單純的姑娘,實際上她只不過是一個尋求健康的人。安德烈認為許多人是健康的,事實并非如此,正如一個肥 胖粗大、面孔通紅、身穿白色*法蘭絨上衣的關(guān)節(jié)病患者并不一定就是大力士一樣。因為某人顯示出來的健康而愛上了他,而他事實上只不過是一個病人。這種病人只 從別人身上得到健康,就象某些星球借其它發(fā)光星體的光以及某些物體只容電流通過一樣。有些情況下,這種情形對幸福并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①梅薩琳娜為古羅馬皇 帝克羅德的第五個妻子,以荒婬*、殘暴、奢侈而著名。
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象羅斯蒙德和希塞爾一樣,安德烈畢竟是阿爾貝蒂娜的女友,甚至勝過羅斯蒙德和希塞爾,她與阿爾貝蒂娜共享生活,效仿她的舉止,以至第 一天剛開始時,我分辨不出她們這個與那個來。這些少女是一枝枝玫瑰,其主要魅力是散布在海上,她們之間仍然保持著我與她們尚未相識時那種不可分離性*。那 時,她們之中不論哪一位出現(xiàn),都會叫我那樣激動,向我宣告那一小群已經(jīng)不遠?,F(xiàn)在依然如此,看見其中一個人,便使我感到快樂。這快樂中含有見到其他人隨她 出現(xiàn)或過一會來與她會齊的快樂的成份。即使其他人這一天不來,還有談論她們的快樂,知道別人會告訴她們說我在海堤上的快樂。至于這成份究竟占多大比例,我 就說不上來了。
這已經(jīng)不再單純是初來時期的那種吸引力,而是真正在愛情上的三心二意,在她們每個人之間猶豫不決,顯然她們每個人都可以代替另一個人。我最大的悲哀, 并不是這些少女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拋棄了我,而是我無法做到立刻喜歡上哪一個。如果能做到,我倒可以將不清不楚地在所有人身上飄蕩的全部憂傷和幻想集中在她 一個人身上,即會拋棄我的那個人身上。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在她的所有其他女友眼中,我會立刻威信掃地,是不是我會不知不覺地留戀她的所有其他女友,因為 在那之前我對她們懷著一種集體性*的愛呢?政治家或演員對公眾也懷著這種集體性*的愛,他們得到公眾的厚愛之后,如果被丟在一邊,是無法自|慰的。我未能得到阿 爾貝蒂娜的青睞,現(xiàn)在,哪一個少女晚上離開我時,對我說上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向我飛過一個意義不明的眼神,我便驟然希望從這個少女那里得到這青睞。借助于 這么一句話,這么一個眼神,我的沖動會一整天圍著她打轉(zhuǎn)。
在她們那機靈活潑的面龐上,線條剛剛開始相對固定,足以叫人辨認出可塑的、飄忽不定的人像來,哪怕此后還要變。正因為如此,這種沖動就更加帶著肉欲成 份在她們之間游蕩。這些少女的面龐雖然彼此那樣不同,倒說不定能夠--重疊起來,她們的面龐長、寬方面的差異、遠遠比不上五官之間的差異。但我們對面龐的 認識是非數(shù)學性*的。首先,這種認識并非從衡量每一部分開始,而是以某一表情,一個總體印象為出發(fā)點。以安德烈為例,溫和的雙眼,細膩的線條好像與細小的鼻 子連接在一起,鼻子窄而細,有如畫出來的一條簡單的曲線,為的是叫分在雙眸中的微笑那高尚的意念能在一條線上得以繼續(xù)。她的秀發(fā)中也畫出一條同樣的細線, 輕盈而幽深,有如風兒在沙上犁過而畫出的線條。這一點上,她大概受遺傳影響,因為安德烈母親那滿頭銀絲也完全是如此造型,這里形成一塊凸起,那里形成一塊 凹陷,如同隨著地形起伏隆起或下陷的白雪。
自然,與安德烈鼻子那秀氣的線條相比,羅斯蒙德的鼻子似乎提供了寬大的平面,有如一座高塔聳立在寬大的底座上。一條無比細小的線條能構(gòu)成極大的差異, 面部表情便足以使人相信這差異是多么大--一條無比細小的線條本身就能構(gòu)成一個絕然特殊的表情,一個人的個性*--使這些面龐顯得彼此不會雷同的,還不僅僅 是無比細小的線條和表情的特點。在我這些女友的面龐之間,面色*構(gòu)成更深刻的區(qū)別,那原因倒也不在面色*為面龐提供了豐富多彩的美。羅斯蒙德沉浸在撒了琉粉的 玫瑰色*中,雙眼那發(fā)綠的光芒又作用于這玫瑰色*。安德烈雪白的雙頰從她烏黑的秀發(fā)中得到那么多莊重高貴之氣。她們的膚色*是那樣不同,以致我站在羅斯蒙德面前 與站在安德烈面前,領略到的,是先后凝望生長在陽光普照之海濱的一株繡球與夜色*朦朧中的一株茶花時所得到的同樣的快樂。膚色*構(gòu)成更深刻的區(qū)別,更主要地是 因為通過顏色*這個新因素,線條之間無比細小的差別,無比擴大,平面的比例完全改變了。這個新的因素與配色*器一樣,是一個大發(fā)生器,或者至少可以說,是一個 比例改變器。結(jié)果是,可能構(gòu)造差異不大的面龐,視其為火紅的頭發(fā)、粉紅的膚色*之火或為不反光的蒼白光線所照耀而會變長或變寬,成了另外的面龐,如同俄國芭 蕾①的道具,如果白天觀看,有時就是簡單的一張圓紙片。而巴克斯特②這樣的天才,視其將布景籠罩在肉紅色*或月光的光線之下,便可在一座宮殿的正面鑲上綠松 石,或者使一座花園中孟加拉玫瑰柔和地盛開。我們認識面孔也是這樣,我們是以畫家身份仔細衡量面孔,而不是以土地測量員身份去衡量的。
①俄國芭蕾于1909年首次赴巴黎演出,普魯斯特非常欣賞。
②萊昂·巴克斯特(1866-1924),俄國畫家,為《火鳥》(1910),《達夫尼斯和克洛?!罚?912)等設計過布景。普氏與他見過面,對他的才華及和藹可親有深刻印象。
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們,情形均如此。某些日子,她身材纖弱,面色*發(fā)灰,神態(tài)抑郁,紫色*的半透明的光線下她的雙眸深處,如同大海有時呈現(xiàn)的顏色*,她似乎 忍受著放逐者之悲哀。另外的時日,她的面孔更加光滑,放著釉彩的表面粘附著欲|望,又防止那欲|望走得更遠。除非我突然從側(cè)面看她,因為她那無光澤的雙頰,就 象一支白蠟燭,表面上由于半透明而呈現(xiàn)玫瑰色*,真叫人想去親親那雙頰,去觸觸這為他人所看不見的不同的膚色*。還有的時候,幸福使她的雙頰沐浴在那樣顫動的 明亮之中,以致皮膚變成了流體,變得模糊不清,似乎有日光偷偷地閃過,使皮膚呈現(xiàn)出與雙眸不同的另一種顏色*,而不是另一種質(zhì)地。有時,完全出你意料,望著 她那撒播著棕色*小斑點,又只有兩處更顯藍色*的痕跡飄浮的面孔,似乎為金翅鳥的卵做成。又常常像是用只在兩處加工并磨光的-乳-白色*的瑪瑙做成。在棕色*寶石中, 她的雙眸閃閃發(fā)光,如同一只天藍色*蝴蝶那透明的雙翅。肌肉成了明鏡,使我們產(chǎn)生比起身體的其它各部分來,更讓我們心靈接近的幻想。更常見的情形,是她面色* 更鮮艷,于是也更生機勃勃。有時在她白皙的臉上,只有鼻子尖是粉紅的。她的鼻子很纖巧,好似一頭狡猾的小貓的鼻子,你真想跟那小貓玩耍片刻。有時她的雙頰 是那樣光滑,以致目光在那玫瑰色*的琺瑯質(zhì)上滑下去,就象在一個小巧玲瓏的藝術(shù)品小壺那玫瑰色*的琺瑯上流淌下去一樣。她烏黑的秀發(fā)構(gòu)成半開而又多重的壺蓋, 使這玫瑰色*的琺瑯顯得更加優(yōu)雅、內(nèi)在。有時她的雙頰達到仙客來花朵那種粉紅帶紫的程度。有時她充血或發(fā)燒,更使人想到她是病態(tài)體質(zhì),這使我的欲火下降,成 為某種更性*感的東西,也使她的目光表現(xiàn)出更邪惡、更不健康的東西。這時她的面色*呈現(xiàn)某些紅得幾乎發(fā)黑的玫瑰的那種深紫色*。
這樣的一個個阿爾貝蒂娜,各不相同,就象一個女舞蹈演員,隨著舞臺燈光的千變?nèi)f化,她的色*彩、身影和性*格不斷變化,每次出場都各不相同一樣。說不定正 因為那個時期我在她身上欣賞到的人物是那樣變化多端,后來我也養(yǎng)成了習慣,根據(jù)我想到的是哪一個阿爾貝蒂娜,我自己也化成另一個人物:或妒火中燒,或毫不 在乎,或追求肉欲,或郁郁寡歡,或怒氣發(fā)作,不僅僅隨著復蘇的記憶偶然而至,而且根據(jù)我理解同一回憶的不同方式所施加的信念強度去重新創(chuàng)造這些人物。應該 反復地談這個問題,談這些信念。大部分時候,這些信念在我們不知不覺間填滿了我們的心靈,對我們的幸福來說,它比我們看到的某個人本身更為重要,因為我們 是通過這些信念來看他的,是這種信念爾貝蒂娜的每一個我起一個不同的名字,更應該給在我面前出現(xiàn)的每一個阿爾貝蒂娜起一個不同的名字。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阿爾 貝蒂娜,從來不是一個模樣,正像接踵而至的各不相同的各種大海--為了更方便起見,我簡單地叫它大海--,阿爾貝蒂娜是另一個海中仙女,她在大海中輪廓更 加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更有甚者--以同樣方式,而且據(jù)說更為有益,在一處敘事中,提到那一天天氣如何--我應該一直將天氣這名稱交給信念,哪一天我看見阿爾 貝蒂娜,哪一種信念籠罩著我的心靈,構(gòu)成這一天的氣氛。人的外表,就象各種各樣的大海的外表一樣,這些都取決于那些肉眼幾乎看不見的云團。這些云團以其集 中的情形,流動的情形,撒播的情形,逃遁的情形,改變著每樣事物的色*彩--正像有一天晚上,埃爾斯蒂爾停下腳步與那些少女談話,而沒有將我介紹給她們,他 撕破了一片云,這些少女遠去的時候,她們的形象在我眼中驟然顯得更加美好一般--過了幾天,我與她們相識了,那云團又形成了,遮住了她們的光彩,經(jīng)常橫亙 在她們與我的雙眼之間,這云團是不透明的、溫和的,好似維吉爾筆下的琉科忒亞①。
①琉科忒亞是底比斯王卡德庫斯的女兒,為航海神,在《奧德賽》中,她救奧德修斯一命,免得他淹死。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中提到她,說她專門拯救海上遇難的人。
自從這些少女的話語在某種程度上向我指出應該用什么方法去觀看她們的面部表情以后,對我來說,無疑她們每個人面孔的意義都改變了很多。我用提問題的方 式,按照我的意愿挑起她們的話語,使話語千變?nèi)f化,就象一個作實驗的人通過反證來證明他的假設一樣。對這些話語我就可以賦予更高的價值。將從遠處看顯得優(yōu) 美而神秘的人與事移到近處,便足以使我們意識到這些人與事既無神秘也無優(yōu)美之處。總的說來,這是解決人生問題的一種方式。在許多種方式中,這也是可以選擇 的一種有益于健康的方法。這種方法可能不值得特別推薦,但是這會使我們得到某種平靜用以度日,用以忍受死亡--這種方法會使我們毫不留戀,使我們確信我們 已經(jīng)接觸到最杰出的人與事,而這最杰出也并沒有什么了不起。
我原來以為,在這些少女的頭腦深處,是蔑視貞潔,并且靠對貞潔的蔑視,回憶日常那些短暫的男女私情過活。現(xiàn)在,我認為在她們頭腦深處是正直的原則在起 作用了。這些原則可能還會動搖,但是迄今為止防止了那些從他們的布爾喬亞階層中接受這些原則的女孩走上任何歧路。一個人一開始就誤入歧途時,甚至在小事上 也是如此。假設錯誤或記憶錯誤使你到錯誤的方向上去尋找某一流言蜚語的制造者或丟失物品的地方時,可能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發(fā)現(xiàn)了謬誤,但是并沒有用真理去代 替,而是用另一謬誤去代替。我與她們親切交談時,從她們臉上確實見到清白無邪這個字,就這些少女的生活方式和與她們相處的行為而言,我確實體驗到這個字眼 的全部效果。不過,說不定我觀察得丟三拉四,解字過于匆促有誤,在她們臉上并沒有寫著這個字,正象我第一次看貝瑪?shù)娜請鲅莩?,朱爾·費里①的名字并沒有寫 在那次的節(jié)目單上,而這并沒有妨礙我對德·諾布瓦先生說,朱爾·費里很可能為那次演出寫了開場小戲。
①朱爾·費里(1832-1893)1879年任公共教育部部長,從未寫過開場小戲。
既然在我們有關(guān)一個人的回憶中,凡是對我們每日發(fā)生的關(guān)系沒有立竿見影的用處的事,頭腦一律將其排除(甚至而且特別是如果這些關(guān)系還染上一點愛情的 話,這愛情從未得到滿足,在最近的將來還活著),對于這一小群少女中我的任何一個女友來說,我所見到的最后一張面孔,怎么能不是我回憶的唯一面龐呢?頭腦 任憑往日的鏈條飛逝,只死死留住這鏈條的最后一截。制成這一截的金屬常常與消逝在黑夜中和我們?nèi)松猛局械母鱾€鏈條完全不同。我們的頭腦只把我們現(xiàn)在所在 的國度當作真實的國度。我最初的印象已經(jīng)那樣遙遠,在我的記憶中無法找到什么憑證防止其每天變形。在我與這位少女一起聊天,吃茶點,一起游玩所度過的漫長 時光里,我竟然不記得,她們與我從前如同在壁畫上見過一般、在大海前列隊走過的無情而又肉感的處女是同一批人。
地理學家,考古學家會把我們帶到卡利普索島①去,會挖掘出米諾斯的宮殿②。只是卡利普索不過是一個女子,米諾斯不過是一個毫無神祗氣息的國王。甚至歷 史告訴我們的作為這些極為真實的人的特性*的長處和短處,也常常與我們賦予那些叫同樣姓名的想象中的人物的長處和短處很不相同。我初來乍到那幾天創(chuàng)造的優(yōu)美 的大海神話,就這樣消失了。但是,至少我們在曾認為不可企及而熱烈向往的不拘禮節(jié)氣氛中度過了一些時光,這是不能等閑視之的。
①卡利普索島為仙女卡利普索所居住之島,她在這里接待了奧德修斯并挽留他十年。
②普氏此處可能指克諾索斯宮殿。據(jù)荷馬史詩,這克諾索斯宮殿是米諾斯王國的大城市,偉大的宙斯每隔九年前來,對米諾斯講述心腹之言。1900年。考古學家阿爾圖爾·伊文斯(1851-1941)挖掘出了這座宮殿,神話遂讓位于現(xiàn)實。
那些我們開始時覺得別扭的人,在與他們相處中,即使最后在他們身邊終于會體驗到不自然的、做作的快樂,這快樂之中也始終滯留著他們掩蓋住了的缺點的那 種摻假的味道。在我與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這樣的關(guān)系之中,構(gòu)成其根源的真正的快樂,則留下一股馨香。這股馨香,任何人工的辦法都無法將它賦予強摘下來的水 果,或賦予未曾在陽光下成熟的葡萄。在一段時間內(nèi),對我來說,她們是仙女。甚至在我不知不覺中,她們在我與她們之間最普普通通的關(guān)系之中,加進了某些奇妙 的成份,或者說,她們防止這些關(guān)系中有任何平庸的成份。我的欲|望那樣貪婪地尋找雙眸的含義,如今這雙眸了解了我并對我微笑,但是第一天,這雙眸與我的目光 相交時,猶如另一宇宙的光芒。我的欲|望那樣廣袤地、細致周到地將色*彩與芳香撒播在這些少女那有血有肉的表面上,她們臥在懸崖上,純樸地向我遞過三明治或者 玩猜謎游戲,以致常常一個下午,我躺在那里--就象那些畫家,他們要在現(xiàn)代生活中尋找古代的雄偉,賦予正在剪腳指甲的一個女人以《拔刺的人》①那樣的高 尚,或者象魯本斯一樣,將自己認識的一些女人畫成女神②以構(gòu)成古代神話場面--這些類型很不相同的長著棕發(fā)和金發(fā)的美麗身軀,在草地上散布在我的周圍。我 望著這些美麗的身軀,說不定它們并沒有去除全部平庸的內(nèi)涵,日常的體驗使她們充滿了平庸的內(nèi)涵,然而(我并沒有回憶起她們那天仙般的出身)我卻象赫拉克勒 斯或忒勒瑪科斯一樣,似乎正在仙女之中嬉戲。
①《拔刺的人》是古希臘時代的銅塑,表現(xiàn)一個小伙子正從腳跟上往外拔刺,為羅馬博物館最美的藏品之一。普魯斯特肯定在盧浮宮見過其復制品。
②普氏這里可能指表現(xiàn)瑪麗·德·美第奇生活的系列畫,因為朱諾、密涅瓦和美惠三女神均簇擁著這位王后。也可能是指一些神話人物畫,如《向維納斯獻祭》,畫上就有畫家自己的妻子出現(xiàn)。
此后,音樂會結(jié)束,壞天氣來臨,我的女友們離開了巴爾貝克,不是所有的人都象燕子那樣一起走,卻都在一周之內(nèi)。阿爾貝蒂娜第一個走了,突然走了,她的哪一個女友無論是當時,還是事后,都沒有弄明白為什么她忽然回巴黎去了,既沒有功課,也沒有什么消遣呼喚她到巴黎去。
"她一聲不吭就走了",弗朗索瓦絲嘟嘟噥噥地說。其實,說不定她巴不得我們這樣。她覺得我們在旅社的雇員面前和經(jīng)理面前太不謹慎。雇員數(shù)目已大大減少,但仍有極少數(shù)顧客留在這里,依然留下一些雇員。經(jīng)理則"侵吞錢款"。
確實,旅館很快就要關(guān)門,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墒锹灭^從未這樣舒適。當然經(jīng)理并不這樣認為??蛷d里,人們凍得發(fā)抖,客廳門口再沒有一個侍者照應。 經(jīng)理沿著各個大廳,在過道上踱著方步。他身穿嶄新的禮服,頭發(fā)理得那么講究,那枯燥乏味的臉似乎構(gòu)成了一個混合體,一份肉大概就有三份化妝品。他不斷更換 領帶(這樣擺闊要比保證取暖和保留工作人員少花錢,這就象一個人再也無法為一件善舉送上一千法郎,但是還能毫無困難地擺出大方的樣子,給前來送電報的電報 員一百個蘇小費)。他那樣子象在視察虛無,似乎要借助于個人的良好衣著,賦予這凄涼景象一種臨時性*質(zhì)。在這個時令已經(jīng)不佳的旅館里,人們對這凄涼景象感受 良深。經(jīng)理宛若君主再現(xiàn)的幽靈,出沒于自己昔日宮殿的廢墟之中。這條地方性*鐵路見旅客不足,已停止運行,直到明年春季才會恢復。經(jīng)理對此特別不滿。
"這里缺的就是交通手段,"他經(jīng)常這么說。
雖然出現(xiàn)了赤字,他仍為今后幾年進行宏偉的規(guī)劃。不論如何,當一些漂亮字眼施用于旅館業(yè),而且又能使這一行業(yè)顯得宏偉壯麗時,他還能準確地記住一些。
"盡管在餐廳里我有一個優(yōu)秀班子,我的幫手仍然不夠,"他常常說,"穿制服的仆役仍有待改善。明年我會聚集什么樣的優(yōu)秀部隊,你們會看到的!"巴爾貝 克郵政總局服務中止,使他不得不派人去取信,有時用蹩腳馬車去送旅客。我經(jīng)常要求上車,坐在車夫旁邊,這樣,不論什么天氣,我都可以出去走走,就象在貢布 雷度過的那個冬天一樣。
有時暴雨如注,游藝場早已關(guān)閉,外祖母和我只好留在空蕩蕩的一些房間里,就象狂風呼嘯時,待在船艙盡頭一樣。與遠渡重洋一樣,每天在這船艙里,我們在 他們身邊度過了三個月而并不了解的人當中,會有一個朝我們走來。雷恩的首席審判官呀,岡城的首席律師呀,一位美國太太及其女兒呀,與我們搭搭話,想出點什 么花樣,讓時間不要顯得那么漫長,或露出點什么本事,教我們一種玩牌的辦法呀,請我們喝茶呀,或請我們彈奏些樂曲呀,請我們某個時刻聚一聚呀,一起設法消 遣呀,等等。這些消遣的真正奧秘就是自尋快樂,不要聲稱煩悶得很,只是互相幫助度過這煩悶的時光。這些人終于在我們小住的末尾與我們結(jié)成了友誼。第二天, 他們相繼離去,又使這友情中斷了。
我甚至認識了一個有錢的小伙子,他的兩個貴族朋友當中的一個,以及又來住幾天的女演員。這個小圈子已經(jīng)只有三個成員,另一個朋友已經(jīng)返回巴黎。他們要 我和他們一起到他們常去的那家飯館去用晚餐。我沒有接受,我想他們相當高興。不過他們發(fā)出邀請時,是極盡和藹可親之能事的。雖然實際上這邀請只來自有錢的 小伙子,其他幾個人只不過是他的客人罷了。由于陪同他的朋友莫理斯·德·福代蒙侯爵出身于名門望族,那個女演員問我愿意不愿意去時,為了抬舉我,她本能地 說道:"這會叫莫理斯喜出望外。"
待我在大廳中碰到他們?nèi)齻€人的時候,那個有錢的年輕人退后一步,倒是德·福代蒙先生對我說:"您不賞光來和我們一起進晚餐嗎?"
總而言之,我沒有充分利用巴爾貝克,這倒叫我更想再次前來。我覺得自己在那里待的時間太少。可是我的朋友不這樣看,他們給我寫信,問我是不是打算永遠 在巴爾貝克生活下去,是不是他們以后將不得不在信封上寫上巴爾貝克這個地名。我的窗子不朝著田野,也不朝著一條街,而是朝著大海這邊,每天夜里我聽到大海 的呼嘯。入睡之前,我象一只小船一樣,將自己的睡夢托付給大海。我有一種幻覺,便是這與波濤一起構(gòu)成的喧囂,大概在我不知不覺中就象睡夢中教的功課一般, 具體地向我頭腦中灌輸了其魅力的概念。
旅館經(jīng)理主動提出明年給我更好的房間。我現(xiàn)在對自己的房間已經(jīng)十分眷戀,走進房間里再也聞不到印須芒草的味道。從前在這個房間里,我的思路是那樣難以 展開,現(xiàn)在,這思路終于那樣準確地占據(jù)了整個空間,以致當我應該在巴黎我從前那個天花板很低的房間里過夜時,不得不對自己的思路進行反方向的處理。
確實應該離開巴爾貝克了。在這個沒有壁爐和取暖器的旅館里,寒冷和潮濕已經(jīng)這樣沁人骨髓,不能再待下去了。最后的幾周,我?guī)缀趿⒓淳屯浟?。每當我?到巴爾貝克,幾乎不加變化地重現(xiàn)在我眼前的,便是每天早晨的時刻。天氣晴朗的季節(jié),因為我下午要同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外出,外祖母遵照醫(yī)囑,強迫我每天早 晨在暗中躺在床上。經(jīng)理發(fā)出命令,不許在我這一層弄出聲響,并且親自照看,要人們服從命令。光線很強,我盡量長時間地讓那大紫窗簾拉著。我剛來的第一天晚 上,這窗簾曾對我表現(xiàn)出那樣大的敵意。為了不讓光線透進來,每天晚上,弗朗索瓦絲都把毯子,桌子上的紅印花布,從這里那里弄來的料子接到窗簾上去,用別針 別住。也只有她能把這窗簾解下來。她無法把各處都拼接得恰到好處,于是這黑暗并不完全徹底,窗簾還是讓有如秋牡丹鮮紅的葉子一樣的東西撒播在地毯上。我忍 不住要上去赤腳踏住那些"秋牡丹"。
對著窗戶的那面墻,已被局部照亮。墻上,沒有任何支撐的一個金色*圓柱體垂直地立在那里,象在荒漠中作為希伯萊人前導的光柱一樣緩緩移動①。
①見《舊約出埃及記》第十三章:日間耶和華在云柱中領他們的路,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使他們?nèi)找苟伎梢孕凶?。日間云柱,夜間火柱,總不離開百姓的面前。
我再次躺下,靜靜地只通過想象去品味游戲、洗海水浴、步行的快樂,而且同時品味所有這一切快樂,上午很適宜做這些事。快樂使我的心怦怦跳動,好似一臺充分開動的機器。但這臺機器不能移動,只能自我轉(zhuǎn)動,將其速度就地傳遞出去。
我知道那些女友們此刻正在海堤上,但我看不見她們,她們正從大海那高高低低的支脈前經(jīng)過。有時短暫放晴,在大海盡頭可以望見里夫貝爾小城。陽光將這座 小城精心地分成一個個小塊。它猶如一座意大利小鎮(zhèn),棲息在大海藍瑩瑩的峰巔上。我看不見女友們(而報販--弗朗索瓦絲管他們叫"報人"①--的叫賣聲,洗 海水浴的人和孩子們玩耍發(fā)出的呼喊,如海鳥的鳴叫一般為輕輕撞碎的海浪敲擊著節(jié)拍。這些聲音都傳到我這高臺上來),我推測得到她們的存在,柔和的濤聲一直 傳進我的耳鼓,我聽見她們卷進波濤中發(fā)出如同涅瑞伊得斯②的笑聲。
①此詞法文中也為"記者"之意。
②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兒,為海中仙女。她們一共有姐妹五十人,但名字卻有七十七個,其中著名的有安菲特里特、忒提斯、該拉忒亞等。
"我們看了半天,"阿爾貝蒂娜當天晚上對我說,"想看看你是不是會下來??墒悄愕拇鞍逡恢标P(guān)著,甚至到了音樂會的時間還關(guān)著。"
確實,十點鐘時,音樂會在我的窗下轟響起來。如果海水漲潮,在樂器間歇之中,一個浪頭打來,似乎能將小提琴的節(jié)拍卷進自己那水晶渦狀物之中,泡沫濺到海底音樂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回聲上,然后那形成浪花的海水重又流淌下去,流水傾注,水不間斷。
還不把我的衣物送來,讓我可以穿衣起床。我著起急來,時鐘敲響正午十二點,弗朗索瓦絲終于來到。連續(xù)幾個月,在這個我將之想象為只受暴風雨襲擊并籠罩 在煙霧之中因而那樣向往的巴爾貝克,晴朗的天空是那樣明亮,那樣寧靜,弗朗索瓦絲前來將窗戶打開時,我總能毫無謬誤地推想,我會找到折到外墻角上的那一方 陽光。其顏色*永恒不變,作為夏天的標志,則不如毫無生氣的假琺瑯那樣抑郁而動人。弗朗索瓦絲將窗簾上的別針一一取下,拿掉布料,拉開窗簾時,她展露出來的 夏日似乎與一具華麗的千年木乃伊一般死氣沉沉,他是那樣亙古有之。我家這位老女仆只是小心翼翼地為這具木乃伊除去原來身上的衣物,叫它身著金袍、散發(fā)著香 氣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而已。